寫作“情報站”是早有的想法，動手卻是在去年斷斷續(xù)續(xù)封閉和半封閉的日子里。它幾乎成了唯一一件能讓我從紛沓而至的信息中逃離，擺脫掉無助不安情緒的事情。那是唯一可以享受到的一種寧靜：一個人能在專注于另外一個時空里一些人的生命存在時（而且是那樣一種強大的存在）暫時忘卻自我的生存狀態(tài)，那真是一件幸事。

非虛構(gòu)寫作不是天馬行空，限定于嚴謹?shù)臍v史事實，材料的掌握常常讓人在沖動的同時也感到拘束和困惑。想辦法沖破拘束和困惑或許是寫作中最大的挑戰(zhàn)和樂趣。小時候我喜歡聽大人說故事。父母一輩人隨著年事漸高回憶往事的興致也越來越濃。只是許多時候，有著豐富人生閱歷和堅韌性格的母親，會保持著高度的控制力：有些話怎么可以當著孩子們的面說呢，那是要害了他們的……于是，故事戛然而止。于是，我也知道了，故事除了講出來的還有許多未講出來的，或許它們的最終契合才是完整的真相。

聽程光烈老人講故事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當年東北戰(zhàn)場的宏大敘事已經(jīng)有了諸多版本。老人只是想通過自己所在的小小情報站折射那段難忘歷史。他的講述無疑從一開始就吸引了我。那個至今被影視界熱衷編排的隱秘戰(zhàn)線，既平凡也驚心動魄，充滿曙光也深不可測難于把握，更不用說還時時伴有稍不慎就毀于一旦的殘酷。在程老的故事里我看到了人的生存和成長。一個充滿小布爾喬亞情結(jié)的大學(xué)生文藝青年怎樣在戰(zhàn)爭的磨礪中成為一名合格的“特務(wù)”？而那些出身富裕家庭受過良好教育有著優(yōu)渥待遇的年輕軍官們怎么在時代的急轉(zhuǎn)彎處絕然做出背叛過去的選擇？并在這選擇中不惜一切代價。

然而，想要真正踏入另外一些人的生命河流是艱難的。程老和母親這輩人有著共同的特點（巧的是他們還曾為同學(xué)）。在回憶歷史時，他們秉承集體觀念，堅持正面講述，盡量低調(diào)，減少個人色彩，常常在有意無意中忽視了個人在宏大歷史中的作用和復(fù)雜感受。他們習(xí)慣把握住邊界，把不適合對“孩子們”說的屏蔽掉——更不用說程老本來就有許多是不能說的。這給今天的我們留下不少遺憾。

關(guān)注與困惑是同時存在的，而當我越來越看清楚這個問題時老人們已經(jīng)紛紛離去，想要彌補的可能性已被大大縮小。寫作中的向外擴展和向內(nèi)挖掘或許多少能夠彌補不足，實現(xiàn)多角度呈現(xiàn)的目的，但也難免不能如意……就這樣，我有時會對著那些沒有講出來的空白發(fā)呆，在肅然起敬中也時時感到恍然。

無論如何，我努力追逐著他們。他們是人生旅途中無畏的一群，當生命遭遇黑暗和洪水襲擊的時候，他們不屈服，敢于博弈，勇于犧牲。他們在前面，是我們行走于路上的一盞亮著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