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學(xué)》2022年第5期|程多寶:飛天(節(jié)選)
1
心里那個疙瘩一直都在,只是一時忙得想不起來。幾乎沒有任何征兆,那天,中原野戰(zhàn)軍第L軍B師107團團長劉恒對于副參謀長馬云飛多年來避而不談的那個疙瘩又上心頭:老馬,那個AAA,到底是個啥?
其實好多次,劉恒心里一直都有這種疑問。這些年來烽火硝煙不斷,戰(zhàn)事一個接著一個。盤算起來,自己與馬云飛在延安相識,距離現(xiàn)在也有些年頭了。雖說那時候自己只是一個連長,鐵了心地信服《論持久戰(zhàn)》,只想著早點把小日本趕出中國。沒承想:剛剛出現(xiàn)的和平希望,瞬間又迎來了內(nèi)戰(zhàn)……
關(guān)于那個AAA,劉恒只是知道點皮毛。除了馬云飛自己,部隊里也只有王主任和老春兩個人知道來龍去脈。關(guān)于馬云飛以前在那邊的經(jīng)歷,這兩人都守口如瓶。再說現(xiàn)在淮海戰(zhàn)役正處于膠著階段,他們這個團隨時準(zhǔn)備撲上去摧枯拉朽地大戰(zhàn)一場。唉,要不是老蔣那些討厭的飛機,沒完沒了地轟炸和空投,被中原、華東兩大野戰(zhàn)軍包了餃子的黃維兵團,說不定早就一個個爬出塹壕,搖著白旗舉槍投降了。
這是1948年冬天的江淮平原,安徽濉溪縣東南部境內(nèi)那個因為有著尖平兩個谷堆得名的雙堆集,一時成了國共兩軍淮海戰(zhàn)役決勝的焦點。這年冬天,往常寒冷少雪的皖北雙堆集一帶破天荒地落起了大雪,有好多次一大早睜開眼睛,就是大雪封門的樣子。仿佛死一樣沉寂的雪夜,遠處的黃維兵團一時沒什么動靜,劉恒卻聞到了天地之間的血腥味,忽遠忽近,總也擺脫不掉的一種味道。
這還是大冬天呢,地面上一層厚厚的雪。這樣的雪天,滴水成冰,四周澄明清澈。突然天空瞬間黑了一大半,緊接著就看見那一只只大鳥模樣的敵機在頭頂上飛。地面的防空火力雖然一時打得歡,可似乎驚動不了它們。眼見著這些黑鳥一只只敞開了肚皮,拉下來一串串的黑屎。那一顆顆黑色的鳥糞蛋子,一沾上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仿佛立即孵化出了它們的子嗣,而且立馬活了不說,還一個個神頭鬼臉的。
就這樣一大片熟睡的雪地突然醒了。那一顆顆黑屎一頭扎進了雪地深處,立馬驚得鳥群撲棱起了翅膀。銀裝素裹的大地雪衣,被它們亂七八糟地啄出了一個個窟窿,紛紛揚起的雪花碎片成了向天空伸展的紗帳模樣。緊接著,更多的鳥兒醒了,它們的翅膀扇動起來,仿佛在落地的瞬間還打出一聲聲尖細的口哨,呼朋喚友,其他罪惡的大鳥競相而來,它們用尖利的爪子抓起成堆的泥土,猛地一下往天空拋去。這時的望遠鏡里清晰地看到一只只鳥兒張開了血紅大嘴,噴出炫目的火光;大地再也忍不住地咆哮起來,所有的掩體與塹壕都在微微發(fā)抖,好多在露天工事里隱蔽的戰(zhàn)士,哪個身上不是被掩上了厚厚的一層泥土!
到了淮海戰(zhàn)役雙堆集戰(zhàn)役這個階段,107團雖說也配置了一定的防空火力,但是幾乎對敵機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架在肩膀上的機槍,射程幾乎可以忽略大部分的山炮來自戰(zhàn)場繳獲,可是能用的炮彈真的沒有多少發(fā),即使有幾發(fā),那也是細水長流,不到關(guān)鍵時刻誰也不敢大方出手。特別是用于防空的高射炮或是高射機槍之類的硬家伙,全團根本就找不到拿得出手的。所以面對敵機,他們只能是跳進掩體或是就地隱蔽,讓自己的身體緊緊貼近大地的胸膛,一時間宛如縮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劉恒怎么不窩火呢。眼看著獲勝的時機指日可待,只是何時,我們才能建立一支屬于中國共產(chǎn)黨自己的空軍部隊?所以,淮海戰(zhàn)役發(fā)展到了兩軍對峙的這個時間段,劉恒就想起了馬云飛的那個AAA。
那天是個朔風(fēng)凜冽的日子,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塹壕。望遠鏡漸漸拉近的前方,那一片是敵人的防御陣地,早已沒了前些日子的猙獰之相。一時,四周靜得有些可怕,一點兒也不像是即將開打的淮海戰(zhàn)役決戰(zhàn)階段的某個戰(zhàn)場一角。馬云飛怎能想到,堂堂的一團之長劉恒,突然間朝他喊了一句,炸雷般的嗓門,好久沒聽過了。
一連數(shù)月,對峙的國共雙方像是憋久了。107團上上下下都盼著這一天,一戰(zhàn)下來,砍瓜切菜,好歹也能伸直雙腿睡個囫圇覺。雖說淮海戰(zhàn)役趨于終局,劉恒腦子里的那根弦依然繃得緊緊的,只不過猛然間看到了馬云飛,幾句心里話噴涌而出,有了揚眉吐氣的模樣:“老馬,這些胡亂拉屎的家伙,有沒有你的門生?說不定是徒子徒孫吧?”
馬云飛沒吱聲,眉宇間擰得皺巴巴的。這些年來,他這個人似乎沒有酣暢淋漓過幾回。
這樣的眼神,對于劉恒來說見怪不怪。剛認識的當(dāng)兒,馬云飛就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那時候劉恒還是延安八路軍某留守處一個連長,王主任領(lǐng)著穿一身八路軍軍服的馬云飛前來報到,介紹時極為簡潔:“新來的,以前在國統(tǒng)區(qū)從事地下工作,眼下留守處人手不夠,算是加強一下?!?/p>
誰會想到呢,看似這么隨口一說的“加強”,于是兩個人就有了十幾年的生死交情。只是,這個“加強”的背后是王主任交待的一項特別任務(wù):屬于“加密”等級的AAA。
AAA的核心內(nèi)容事關(guān)馬云飛來歷。王主任的意思不言而喻,馬云飛雖說一開始從副排長干起,但是咱八路軍要拿人家當(dāng)特殊人才培養(yǎng),只不過沒明說罷了。十幾年下來,馬云飛職務(wù)晉升方面幾乎沒落下一次,干的卻始終是副職。
就因為,我……還不是共產(chǎn)黨員?馬云飛心里犯著嘀咕。當(dāng)年,馬云飛盼望自己能早點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只是政審那關(guān)遲遲未過。
就因為,我是從那邊過來的?這些事成了馬云飛的心病。盡管也有人為他鳴不平,但馬云飛自然理解王主任的AAA:這類“寶貝人才”的職務(wù)晉升,要與一般“解放戰(zhàn)士”有所區(qū)別;職務(wù)可以上去,但只能安排副職——特別是那些沒有入黨的……
“上級特意交待,你馬云飛是個大寶貝,像我這樣的團長,犧牲三個五個沒啥,你這身子金貴,毫毛都不能碰落一根。將來,我們打過長江去,自然有你這個‘天上趙子龍’騰云駕霧的時候?!眲⒑阌掷^續(xù)安慰,“黃維這匹死馬,死活鍋里燉著,不出半個月,就是不添幾把柴,他也禁不起熬。眼下,咱不是預(yù)備團嗎?那就好好休整,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等革命勝利了,咱們當(dāng)家做主人,早晚也有自己的飛機。到那時,你老馬不僅要考慮飛天的事,也該考慮個人終身大事了?!?/p>
就因為,我一直給盧小燕寫信?馬云飛還準(zhǔn)備問一句,可想了想,算了。
“難道我不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想飛,可是怎么飛?”這句話讓劉恒說著了。
107團擔(dān)任預(yù)備隊的幾個晚上,馬云飛的確沒睡踏實過。哪怕夜半三更的激戰(zhàn),有時把半邊天都打紅了,有AAA橫在那里,就算劉恒帶全團上去,他這個團副參謀長也爭不上啃骨頭的主攻,倒是常常跟在后面喝清湯。
這種清湯沒滋沒味,遠不如飛天灑脫。飛天,那才叫一個刺激,自己的戰(zhàn)機追隨高志航大隊長,數(shù)次與日本戰(zhàn)機交手。那才是此生值得驕傲的過往。他們當(dāng)時的飛行大隊,源自張學(xué)良早年在東北開辦的航空學(xué)校。眼見日本侵占東北,甘愿為國捐軀的熱血男兒大有人在,其中就有不少放棄大好前途前來報考的人中龍鳳。中國第一代飛行軍官,一度被譽為“離上帝最近的人”。只是當(dāng)時國民黨政府飛機總量不足300架,還是花重金從意大利采購的,損傷一架就少了一架,不像日本國內(nèi)成批量生產(chǎn),當(dāng)時投入中國戰(zhàn)場的多達2000多架。與日本空軍開戰(zhàn)以來,盡管首戰(zhàn)告捷,但是國民黨政府不得不顧慮戰(zhàn)場損耗,從而采取退守性戰(zhàn)略。日本空軍追蹤絞殺中國殘存戰(zhàn)機,素有“中國空軍第一人”的高志航身遭暗算……
那段輝煌過于短暫。失意之時,幸好有了盧小燕,那是醫(yī)治他心傷的一味藥。只是當(dāng)時他們這批空軍戰(zhàn)機飛行員,有著“未滿28歲不得結(jié)婚”的禁令。對于他們來說,愛情是奢侈品。如果不是因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老春,唉——
當(dāng)時的老春,是這樣說的:馮忠國,你不該消沉,換種活法,照樣飛天。
那是1939年春,那時的他,沿用的還是爹生娘養(yǎng)時取的大名:馮忠國。
2
馮忠國也沒有想到,與盧小燕戀情一旦開始,接下來那就是一個銘心刻骨。
其實,那不過是一個不經(jīng)意間,闖入馮忠國眼簾的十六七歲的江南女孩,懷抱幾本圖書走在街道上。那是個將雨的晚上,天色陰沉自然難免,還有些悶熱。一抬眼間,身著陰丹士林布湖色上衣學(xué)生裝、外罩月白色上衣的她,平靜的臉上有種吸引力。她的袖口卷了一圈白白的緄邊,配上飄擺的黑裙,裹著一旋香氣,如魚兒鳧過一線的波紋。馮忠國不由得轉(zhuǎn)身,追尋的目光里,只看到了烏黑的辮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動,辮子之間還有花花綠綠的一片點綴,像是先開個首飾店,又搭建了個小花園。
設(shè)法打聽這個女生倒是不難,駐訓(xùn)的飛機場設(shè)在郊外,如此帥氣英武的空軍飛行員,哪個不是眾星捧月般存在?只是沒想到,女生父親盧任重的態(tài)度令他望而卻步,直到后來上門求見,馮忠國才知曉,盧任重曾是一所大學(xué)的教授,只不過眼下逃難鄉(xiāng)下暫居于此。
盧任重的婉拒不無道理,時逢亂世,誰愿意把女兒的身家性命懸掛戰(zhàn)機翅翼?更何況又處在中日空戰(zhàn)一觸即發(fā)的當(dāng)口。
對于馮忠國來說,每次飛行極有可能就是一次永別;每次平安落地,都要感謝上蒼。身為中國空軍,飛天迎戰(zhàn),幾乎都是一場無所畏懼無所遁逃的賭博。自己戰(zhàn)機的性能擺在這里,更何況飛行保障與氣象條件一時還拿捏不準(zhǔn)。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只要飛天,天上的地上的哪個不捏一把汗?能安全返航落地的才算真正回家,飛不回來的就再也沒回家這么一說。心里的家就是大地,更何況立于航校大門的校訓(xùn),那行鏗鏘有力的文字,一顆顆釘進了他們的骨髓:我們的身體、飛機與炮彈,當(dāng)與敵人陣地兵艦同歸于盡!
“自己就是最后一顆炮彈,爆炸聲中與敵同歸于盡?!碑?dāng)馮忠國吟誦出這句誓言,盧小燕連忙捂住耳朵。
國難當(dāng)頭,此身許國。作為第一代中國空軍,誓以一腔熱血縫補華夏破碎蒼穹的青年人,又將如何面對親人?
“偌大一個中國,不容我們安居片刻,軍人為國而戰(zhàn),可惜我只是個女兒身,要不然,我也敢,與你飛天……”馮忠國沒有想到盧小燕比他還要執(zhí)拗,“回去,我們一起說服父親!”
有著同樣報國心的兩人越走越近。
沒有花前月下,每次的天地相約似乎心有靈犀。歸航時分,只要路過盧家門前的上空,馮忠國總要放低機身,仿佛空降下一封無字情書,報著平安家信;而地上守候的女人,成了返航的塔臺,任他在空中劃出一道絮狀白線,譜寫天地相吻的浪漫。只要允許,馮忠國不忘露一手特技,低空狀態(tài)下抖動機翼,一個“趔趄”足以讓地上仰望的人膽戰(zhàn)心驚。
“瞧你嘚瑟的,要是夜晚飛天,一對翅膀,難道還想撫摸月亮的臉?”連盧任重也沒想到,這個高傲的女兒愛上了這個背負高度風(fēng)險使命的飛行員。陣中無勇非孝也!飛天,隨時血濺蒼穹,哪有半點浪漫?盧任重不得不說出疑慮,女兒只是淡淡一笑:“知道了?!?/p>
“這是一場賭博,盧家沒有贏的可能?!本票刂氐匾卉H,濺出的小半杯液體快要灑到坐在一旁的兩個女人:夫人、女兒——這可是盧教授的命。
盧小燕伸出食指,蘸了蘸流過來的酒。隨后,桌面上有了不緊不慢的一行字,是濕漉漉的酒水印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那天的盧任重不記得后來是怎么喝高的,連同一旁的陪客,那個叫老春的生意人。老春一手抹了桌上的字跡,又抹了抹發(fā)燙的嘴唇。這才點了點頭,那個意思分明就是:這個媒,就這么定了。
老春的話,直接而決絕:“為國御侮,將來萬一……你考慮過嗎?”
“那就不必再歸!”馮忠國吐出來的話,一字一頓。身邊的盧小燕立馬捂住了他的嘴,只是這一次,倒沒堅持,就立馬放下了。
“要么亡國,要么拼命。堂堂中國空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馮忠國剛說了一句,只聽得對面一聲脆響,原來是盧任重與老春碰杯時用力過猛,一旁的盧小燕又捂住了耳朵。
3
老春走南闖北,朋友眾多,自然也與盧任重這樣的大學(xué)教授有過交集,久而久之,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按理說促成如此大媒,馮忠國拎酒登門,少不了幾掛豬頭肉。老春一揮手,免了,再說我也居無定所,身逢亂世,一切從簡。年輕人的心意倒是領(lǐng)了,留著下次,我向你討酒喝。
沒過多少日子,老春說來就來,說是順路談點生意。還沒等到與馮忠國來一次深談,淞滬空戰(zhàn)說打就打。一連多少天,地面上的老春只得與盧家父女一次次仰望天空。讓老春沒有想到的是,盧小燕一次次安慰大家,她相信飛天的馮忠國就是一只雄鷹,而日本戰(zhàn)機只不過是撲騰在天的草雞。然而,初戰(zhàn)告捷的馮忠國們哪里知道,日本人隨后使了一連串陰招,讓中國的空軍飛行大隊幾乎解體。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上峰為保存實力,不僅不再添加戰(zhàn)機,而且嚴(yán)令不再出戰(zhàn)。
如同困獸的馮忠國閑得都要發(fā)霉的當(dāng)兒,老春又一次不請自來。
老春的意思是勸馮忠國與其怨聲載道,不如隨他出趟遠門四處看看,路上也就七八天工夫。作為一名飛行員,眼中所見不應(yīng)該只是他們這一個日趨萎縮的飛行大隊,再怎么說也要去外面走走,怎么說也能開闊些眼界。如此一說,馮忠國倒是動了心。反正眼下沒有上峰命令,飛行大隊這些殘存的飛機也趴窩折翅,既不能飛天作戰(zhàn),更無法陸地言勇……只是此行匆忙,希望路上能賺些彩禮錢,再告訴盧家不遲。
留守機場的飛行員戰(zhàn)友與馮忠國一樣,猶如困獸,報國無門。一撥人本來心灰意冷,既然有人因病告假,彼此間打個馬虎眼也是常事。馮忠國換了便服,轉(zhuǎn)過幾個地方,老春意圖漸漸明顯,這趟生意似乎一路向北,看來老春干的是樁大生意。沿途時而有人告別,也有新人添入。馮忠國想的是,如此出來一趟,請的七八天假怕是不夠了。正疑慮著,這一撥人路經(jīng)一個村口,早見有人出來接應(yīng)。
跟在老春身后,馮忠國感覺進了一戶人家,還沒說上幾句,有人推開一截墻壁,一把梯子伸著斜斜的身子直往地心里鉆。前面有人舉著油燈,他們一行人跟著走,等到眼睛有所適應(yīng),這才發(fā)現(xiàn)是間很黑很悶的地下室,十幾個男人或坐或蹲。
等他們來后,有人揭開一只像是腌菜的壇子,掏出一卷破舊不堪的紅布,抖開來時臟兮兮的,直到緩緩展開,馮忠國這才看清那是一面旗幟。幾個人連忙上前,一一抻平之后,對開著撐成一個扇面,左上角那塊皺巴巴地縫著一方白布,點綴著些許黃色,再努力睜了一下眼睛,這才分明看準(zhǔn):一只鐵錘豎著,又橫著架上了一把鐮刀的造型。
不知從哪冒出來這么些人,一個個雙腿站得筆直,腦瓜子快碰頂了。他們跟著老春的話語,一句句整齊得像是一個聲音。單獨站在一角的老春,每念出一句,對面的人跟著念一句,異常整齊,震得那間地下室如同一口大壇子嗡嗡地響,像是隨時可能坍塌下來。他們每個人都舉起右拳,如同支撐的一根根柱子,而馮忠國只是不動。
有幾個宣誓的以為馮忠國與他們也是同批加入組織的,還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馮忠國一個側(cè)臉連忙避過。馮忠國早就聽說過中國共產(chǎn)黨這么個組織,前些年與國民黨政府時冷時熱的,盧溝橋事變之后,別看人家沒有多少軍隊,裝備與國民黨軍隊根本沒有可比性,但人家抗戰(zhàn)熱情從來沒有冷卻,據(jù)說得到了好多地方老百姓的真心擁護。
看出馮忠國的遲疑,老春也沒什么表示,他繼續(xù)帶著那些人履行完宣誓。這時的馮忠國已經(jīng)明白,老春并不是一個單純的生意人,自己跟著他們此番北上,是不是對方有什么算計?
眼前又一次浮現(xiàn)出盧小燕的影子,還有慈祥的盧任重。是啊,既然未來的岳丈與老春都能成為知己,自己也無須過于提防人家。退一步講,眼下強敵入侵,天大的事也難以與保家衛(wèi)國相提并論,自己對老春有所提防倒也可以理解,但腳下的路如何行走,那可是取決于自己的選擇。
重見天光之后,一行人繼續(xù)上路。看到馮忠國墜在后面,老春這才開了口:哈,那是履行組織章程,對于加入我們的黨組織還有觀望情緒的人,我們從不勉強。共產(chǎn)黨人講的是天下人心,不拉人頭,一切自愿。加官晉爵那一套,從來不搞,也搞不來。
那是你們的事,大敵當(dāng)前,只要一心抗日,兩黨之間自然相互理解;早年,國共就有過合作,況且現(xiàn)在正是同仇敵愾的時候。只是,眼下我想早點回去,要不然,盧小燕……到嘴邊的一番話雖然沒說,馮忠國卻心知肚明,眼下的共產(chǎn)黨哪有加官晉爵的資本?日本人來了,山河破碎不說,這片天地中國人還能不能守住,還是未知。
這方面他沒有盧小燕那樣堅定。人家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明知戰(zhàn)亂年月的空軍飛行員那就是綁著炸彈上天入地,卻對自己堅信不疑,如同老春這一班人堅定不移地信仰著共產(chǎn)主義。
也就是這幾天實打?qū)嵉慕佑|,馮忠國倒有些理解老春宣講的共產(chǎn)主義。接下來,老春會不會動員自己加入他們的黨組織?這個念頭一時在他的心里攪動,等到兩人的雙手如此一握的當(dāng)兒,老春突地一驚:“怎么了,發(fā)燒了?幾天了,怎么不早說?還這么燙。趕緊的,前面找個村子,看看有沒有郎中,耽誤不得?!?/p>
只是這一路下去,前面的幾個村子,也沒找到那種藥到病除的好郎中。馮忠國的意思是不礙事,自己這么年輕能撐得住,說不定一路走上幾天,出一身汗就好了。
年輕人,這可不是戰(zhàn)場,還不到玩命的時候。老春有些緊張了。
不玩命,行嗎?日本人來了,你不玩命,人家可是要你的命……快要睡著的那一刻,馮忠國的腦子越發(fā)沉重,仿佛自己還在戰(zhàn)機上,似乎晃晃悠悠地要墜落到云海深處。
……
(節(jié)選,全文見《南方文學(xué)》2022年第5期)
【作者簡介:程多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xué)》等70家省級以上純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