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與《往事與隨想》 ——從巴金致臧仲倫的幾封書信談起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收藏巴金寫給臧仲倫的書信21封,是臧仲倫家屬無私捐贈的。這些信件寫于1978年至1982年間,其中1978年所寫書信與巴金翻譯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有關(guān)。
一、因《往事與隨想》結(jié)緣
《往事與隨想》是俄國偉大的文學(xué)家、革命家赫爾岑的代表作,是一部心靈史巨著,是赫爾岑用血和淚寫成的回憶錄。臧仲倫,著名文學(xué)翻譯家,他同巴老結(jié)緣于1978年,從巴老的信可知二人因《往事與隨想》的翻譯結(jié)緣。
仲倫同志:
本月十九日我回到上海,才讀到您月初的來信。謝謝您的信,也謝謝您那些意見。我回來后患感冒在家里休息,精神不好,一時也不能一一查對,我翻看了兩三處,如“戰(zhàn)斗”一共繼續(xù)了四天四夜,“哥哥們”的血,都是照英譯本譯的。但有一處“創(chuàng)傷既然相同,傷口便長合得快”一看就明白是我弄錯了。不能怪英譯者……像這樣的例子還不少。我接受您的意見,將來重譯《家庭戲劇》時,一定參考您的意見修改譯文。因此我希望您把您的全部意見寄給我看看。此外我還有一個請求,您愿意不愿意,有沒有時間,替我校一遍《往事與深思》的新譯文……倘使您愿意校閱它,我就把底稿寄上。我翻譯這部書,也感到吃力,是邊譯邊學(xué)習(xí)……我寫第一部小說時正在讀這部書,從我的文筆上也看得赫爾岑的影響。我還是要慢慢地譯下去,譯完它,也希望得到更多人的幫助……
巴金廿五日
(巴金致臧仲倫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藏)
這封信是用藍墨鋼筆寫在“浙江文藝”專用信箋上,信末所署日期為“廿五日”,并未寫明年月,巴老說“本月十九日我回到上海,才讀到您月初的來信……我回來后患感冒在家里休息……”,所以直到25日,他才給臧仲倫寫信。信的右上角有紅色圓珠筆寫下的“78年3月27日收”字樣,由此推斷,此信為78年3月25日所寫。
1973年7月,“四人幫”及其黨羽忽然宣布,決定把巴老的問題作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不戴反革命帽子”,但仍剝奪了他的寫作權(quán),他只能偷偷地搞點翻譯。于是他找出四十多年前就準備翻譯的《往事與隨想》,每天翻譯幾百字,1977年4月,他譯完了第一、二兩卷?!拔曳g這部被稱為‘史詩’的巨著的時候,我只是把它當作我這一生最后的一件工作,而這工作又只能偷偷地完成,因為‘四人幫’要使我‘自行消亡’……”,他在《往事與隨想》后記中寫道。
“文革”結(jié)束后,巴老作為《往事與隨想》的譯者復(fù)出,通過對它的譯介,對“文革”進行反思。隨著社會境況的逐漸好轉(zhuǎn),臧仲倫也想找些事情做,然而社會上和政治上的門檻和偏見還很多,老習(xí)慣、老規(guī)矩依舊存在。正在彷徨無措之時,他得知巴老正在翻譯《往事與隨想》,便去圖書館借來了20世紀40年代巴老翻譯的《家庭的戲劇》(《往事與隨想》第五卷的一部分),中俄對照,字斟句酌地認真品讀,他要學(xué)習(xí)前輩翻譯家的翻譯技巧和翻譯方法。他從中領(lǐng)悟到了巴老翻譯的精妙之處,但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翻譯不準確、不恰當?shù)牡胤健K憬o巴老寫信,提出自己的意見,沒想到不久便收到了回信:“謝謝您的信,也謝謝您那些意見?!薄拔医邮苣囊庖?,將來重譯《家庭戲劇》時,一定參考您的意見修改譯文?!?/p>
在這次回信中,巴老非常懇切地提出了請求:“您愿意不愿意,有沒有時間,替我校一遍《往事與深思》(《往事與隨想》最初的譯名)?!睆陌屠?7日的信可知臧仲倫接受了他的請求。
仲倫同志:……您肯花時間校讀我的譯稿,我很感謝。我準備過一兩天就把《往事與深思》第一卷的底稿寄上,請您不客氣地提意見……巴金廿七日
(巴金致臧仲倫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藏)
巴老的譯文是根據(jù)蘇聯(lián)科學(xué)院出版的三十卷本《赫爾岑全集》第八卷(1956年)和英國康·加爾納特夫人(Mrs.C.Garnett)的英譯本翻譯的,主要是依靠英譯本,因此難免出現(xiàn)誤譯情況。70年代末,巴老和臧仲倫共同就中譯本的部分問題——諸如語言的理解和表達、思想的解讀和闡釋等,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分析和探討,并最終確定了這部回憶錄的中譯題名——《往事與隨想》。
仲倫同志:……書名決定改為“往事與隨想”……我一直不滿意“思考”“沉思”“深思”一類的譯法……用隨想二字適當?shù)枚?,明明是隨時的感想……巴金九月二日
(巴金致臧仲倫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藏)
對于臧仲倫的意見,巴老并不是全盤接受,而是有選擇的采納。他說:“有時候我沒有接受您的意見,我保留著我原來的譯文,可能我還想保留我寫文章的‘風格’”。
二、《往事與隨想》是我的老師
“《往事與隨想》可以說是我的老師?!卑屠险f:“我寫第一部小說時正在讀這部書,從我的文筆上也看得(出)赫爾岑的影響?!彼醮巫x《往事與隨想》是在1928年。當時他的第一本小說《滅亡》還沒有寫完。
1927年,巴老到法國求學(xué)。在巴黎,盡管有幾位中國學(xué)生和他很要好,但他仍然感到異鄉(xiāng)的寂寞。為了排遣郁悒的心情,1927年,他動筆寫了第一部小說《滅亡》。當時國際和國內(nèi)發(fā)生的兩件大事對他造成很深的影響,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動力。一件是發(fā)生在國內(nèi)的“四一二”大屠殺;另一件是1927年8月23日兩個與他曾經(jīng)有過書信往來的無政府主義者薩柯和樊塞蒂被美國政府處以死刑。面臨嚴酷的現(xiàn)實,巴老堅定了寫作《滅亡》的決心。
巴老與赫爾岑非常憎恨泯滅人性的封建專制統(tǒng)治,他們渴望自由民主的生活,熱愛自己的祖國和人民,把自己所親歷的充滿血和淚的道路同民族危亡、國家命運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巴老說:“我的經(jīng)歷雖然簡單,但是我心里也有一團火,它也在燃燒。我有感情需要發(fā)泄,有愛憎需要傾吐。我也有血有淚,它們要通過紙筆化成一行、一段的文字。我不知不覺間受到了赫爾岑的影響。”
翻譯《往事與隨想》堪稱巴老晚年的一件大事?!拔曳g這部書,也感到吃力,是邊譯邊學(xué)習(xí),翻譯也是為了學(xué)習(xí)”?!耙院笪?guī)状畏g《往事與隨想》的一些章節(jié),都有這樣的意圖: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作者怎樣把感情化成文字?,F(xiàn)在我翻譯《往事與隨想》全書,也不能說就沒有這樣的意圖,我要學(xué)習(xí)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當然學(xué)習(xí)是多方面的,不過我至今還在學(xué)習(xí)作者如何遣詞造句,用自己的感情打動別人的心,用自己對未來的堅定信心鼓舞讀者?!?/p>
三、異曲同工之妙
“文革”十年煉獄式的生活,剝奪了巴老的寫作權(quán)利,卻剝奪不了他對人生、對藝術(shù)、對人類命運的思考。令他痛惜的是他已經(jīng)浪費了整整十年乃至更多時光,他要找回自我,要喚回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要讓自己的生命開花。
1976年,“文革”塵埃落定,巴老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年逾古稀的他決心立志寫《隨想錄》。與此同時著手的,還有赫爾岑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第二冊的翻譯。巴老在《隨想錄》后記中寫道:“《隨想錄》是我翻譯亞·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時的副產(chǎn)品。”
巴老從1978年12月到1986年8月,在將近8年的時間中,完成了五本共一百五十篇《隨想錄》的寫作,被公認為這是一部無論在思想上、藝術(shù)上都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具有文獻價值、思想價值、藝術(shù)價值的巨著。他是懷著一種修建紀念碑的悲壯心情翻譯《往事與隨想》的,從翻譯這部書中找到寄托,找到安慰,訴說憤怒和心靈的呼聲。他寫《隨想錄》主要是出于對“四人幫”的憤怒與控訴和對“文革”的深刻反思,但受《往事與隨想》的影響和啟發(fā)也是重要原因。在創(chuàng)作《隨想錄》之前,巴老已經(jīng)在憑借《往事與隨想》對人生進行思考,其書名即源自這部書。
但此時,巴老的生命已步入老年,多病、衰老向他頻頻襲來,“我真的生了病,而且不止一種病……的確我寫字十分吃力,連一枝圓珠筆也幾乎移動(的確是移動)不了,但思想不肯停,一直等著筆動……有時紙上不出現(xiàn)字跡,便用力重寫……有時一天還寫不上兩百字,就感覺快到了心力衰竭的地步?!?/p>
身體每況愈下,巴老不得不改變寫作計劃。他放下了翻譯到一半的《往事與隨想》,集中精力寫《隨想錄》。但他寫《隨想錄》和翻譯《往事與隨想》的初衷是相同的。雖然時代、環(huán)境、作者不同,它們殊途同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叭绻f《往事與隨想》是上篇的話,那么此時巴老所創(chuàng)作的《隨想錄》就是下篇了。”他用顫抖的手鐫刻,用滾燙的心熔鑄,他要告誡經(jīng)過“滅亡”后得到“新生”的人們,銘記發(fā)生在中華大地上的這段可悲的歷史,也讓人們看到了希望之火,這熊熊之火便是巴老捧給讀者的一顆滾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