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類型的“賈寶玉”，包含的意思很多，但一定有“多情地喜歡很多女性、也被很多女性所喜歡”這一層，也有在家族里“三千寵愛在一身”這一層吧。

若說《紅樓夢》里，也有女子不喜歡寶玉，你會想起誰呢？

一定有人會想起齡官。第三十回，寶玉遇見齡官在薔薇花下用簪子在地上劃“薔”字，寫了一個又一個，寫了幾千個，她早已經(jīng)癡了，寶玉不覺也看癡了，所以這半回叫“齡官劃薔癡及局外”。這時候?qū)氂襁€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是誰、在做什么，更不知道“薔”的含義。但是他很快就“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他并沒有去打聽那個女孩子是誰，而是上天安排讓這個女孩給他上一課。這一天，他“因各處游的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因著意出角門來找時……”，誰知齡官不但對他十分冷淡，而且以“嗓子啞了”為由拒絕他賠笑央求的點(diǎn)唱，隨后，他認(rèn)出眼前的齡官就是那天在薔薇花下癡癡劃“薔”的女孩子，寶玉“從來未經(jīng)過這番被人厭棄”，偏偏接著賈薔一來，兩個人就把寶玉當(dāng)成透明的，當(dāng)著他的面把兒女私情的癥候暴露無遺，“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才領(lǐng)會了劃‘薔’深意”。這一課上完，寶玉受到了教育：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jìn)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薄瓕氂瘛源松钗蛉松榫?，各有分定……

“各人各得眼淚”是《紅樓夢》里極深刻的一句話，因?yàn)檫@是人生最確鑿的真相之一。而給寶玉如此強(qiáng)烈刺激和清明啟迪的，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小人物，他們家買來的小戲子——齡官。為什么齡官能給寶玉上“人生情緣，各有分定”這么珍貴的一課？或者說為什么是她而不是別人，能夠成為寶玉的老師？因?yàn)樗z毫不愛寶玉，也不喜歡寶玉，對寶玉高傲地保持距離，還有點(diǎn)厭煩。而對賈薔，她立即袒露內(nèi)心，包括內(nèi)心的委屈和痛苦。齡官在賈薔面前的表現(xiàn)，有點(diǎn)類似黛玉在寶玉面前，完全不講道理，甚至是一副不打算講理的樣子，是有恃無恐、恃愛而驕，但其實(shí)也將自己對對方的在意和內(nèi)心的脆弱暴露無遺，是戀愛中的女子典型的樣子。愛情這東西，就是專門和理性、道理作對的。當(dāng)一個女子在一個男子面前始終講道理、守禮數(shù)、有分寸，她肯定不愛他。

在齡官面前，無論寶玉的身份，還是寶玉的地位（他們其實(shí)是松散的主仆關(guān)系），抑或是寶玉的個人魅力，一概失去效用。所以，不愛寶玉的女性，齡官肯定是一個。

其他的，可能有人會想到鴛鴦，應(yīng)該也算一個。有人猜測鴛鴦可能暗暗喜歡賈璉，這個還真不好說，但她應(yīng)該是不愛寶玉的。

不過，要說不愛寶玉的人，我會第一個想到他的母親王夫人。

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賈政父子、賈政和王夫人、賈母和賈政母子劇烈沖突，情節(jié)如疾風(fēng)暴雨，以至于里面王夫人有幾句話，初讀往往不那么引人注意。

王夫人看到寶玉被打得很慘，忍不住失聲大哭：“苦命的兒?。　币徽f“苦命兒”，突然想起了另一個苦命兒，就是她早夭的長子賈珠，于是她叫著賈珠的名字，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庇腥苏J(rèn)為此處“慈母如畫”，我卻大吃一驚，覺得這個母親怎么冷血到這個地步？她不擔(dān)心寶玉已經(jīng)被打得半死，聽了這句話，一口氣上不來就直接死了嗎？

這是急痛攻心一時失言嗎？不是。后來賈母來救下了寶玉，抬到自己房中，王夫人怎么樣呢？只見她—

“兒”一聲，“肉”一聲，“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個！”

即使是氣話，也非常奇怪，與詛咒也就一步之遙了。這種話出自母親之口，實(shí)在夠無情的。寶玉當(dāng)時想必已經(jīng)半昏迷了，沒有聽見母親這樣的話，所以后來沒有傷心，甚至沒有一句埋怨和悲嘆。

千真萬確，王夫人是愛兒子的。但是她愛的是兒子，而不是寶玉。她的人生不可缺少的，是一個可以讓她在大家族里地位穩(wěn)固、母以子貴、一輩子依靠的兒子，這個兒子是不是寶玉“這一個”，她并不在意。甚至，她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兒子偏偏是寶玉“這一個”，她還很不滿意，成了她煩惱的主要根源。她在乎、緊張寶玉，主要是因?yàn)樗皇＿@一個兒子了，賈珠已經(jīng)死了，而她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早就不可能再生另一個兒子了。王夫人的母愛，本來自私的占比就非常大，這時候又氣又急，一時昏亂就說了出來，這種“吶喊”，自我暴露得很徹底。

可以比較一下賈母，她是盡人皆知偏疼寶玉的，但她的疼愛里面，自私的占比就比王夫人小多了。即使賈珠早夭，寶玉仍不是她唯一的孫子，賈母是有得選的，這一點(diǎn)和王夫人的“沒得選”不一樣。賈母明顯偏愛寶玉，其中有他長得像老太太的國公爺丈夫的原因，但不是主要的。在五十六回中，賈母在江南甄家的客人面前明確說了疼愛寶玉的理由：“生的得人意”（肯定其外貌），“見人禮數(shù)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在家淘氣任性，但在外人面前還是有教養(yǎng)、懂禮數(shù)、守規(guī)矩（肯定其素質(zhì)），另外，賈母也夸過寶玉有孝心（肯定其為人），她也認(rèn)為寶玉聰慧靈透、知情識趣—這個沒明說，但賈母不喜歡木頭木腦的人，喜歡寶玉的性格，則是無疑的。這樣看似平常的“老祖母的溺愛”里面，其實(shí)包含了對“這一個”寶玉其人的認(rèn)可和欣賞，比例還不小。賈母做人有格局，眼光不俗，常常重視具體的人多過人的身份，比如她不怎么重視孫子賈璉，卻很欣賞賈璉的妻子、她的孫媳婦鳳姐。

寶玉挨打，王夫人急痛攻心當(dāng)然是真的，她唯一的兒子不但被打個半死，而且這樣的一個兒子眼看不成器，無法讓她安心地依靠著體面地老去，這種痛苦和憂慮是強(qiáng)烈的。無情的人只是對別人無情，他們還是愛自己的，因此也會痛苦，尤其當(dāng)他們的算計(jì)落空或者眼看要落空的時候。

王夫人哭喊賈珠，李紈禁不住也放聲哭了。李紈是應(yīng)該哭的，若不是怕最后一個兒子也失去，痛感已經(jīng)失去了另一個“備份”，婆婆平時并沒有那么思念親生兒子賈珠，在賈府里，李紈的待遇雖然很好，但長子賈珠并沒有經(jīng)常被提起、被追憶，倒似乎被淡忘了。其實(shí)，對于逝者，親人朋友經(jīng)常的追憶是最好的供奉，被淡忘就是真的死了。

王夫人不懂寶玉，也不想懂。即使真的懂了，她也不會欣賞這樣一個人。所以，她不愛寶玉。只不過讀者經(jīng)常會被她“愛兒子”的表象哄騙過去。她是被命運(yùn)安排和這樣一個靈氣與邪氣集于一身的兒子相遇，對于一個只想在常規(guī)的道路上安穩(wěn)前行的人而言，并不是一個好的安排。

親情看似與生俱來、無條件，愛的能量級也似乎最大（很多為人父母者，不顧事實(shí)，認(rèn)為自己的孩子是全天下最好看、最聰明、最可愛的），其實(shí)并非如此。在王夫人和寶玉這種模式中，那被寵愛的孩子早晚會明白（至少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份感情，是沖著獨(dú)子、獨(dú)女這個身份而來的，和自己這個人關(guān)系不一定很大。原本親情里面就包含了功利性和非功利性的兩部分，前者往往比外人的功利性更傷人，后者又令人無法獲得對自己獨(dú)有價值的肯定（兒女也知道父母之愛的盲目），所以，非理性的親情之愛是不能真正肯定被愛者的，功利性太強(qiáng)的親情又往往有明顯或潛在的目的，這是否定被愛者價值的，會給被愛者的內(nèi)心造成一個缺口。這個缺口需要真正的愛情來補(bǔ)足。人之所以會有動力脫離原生家庭，去和一個陌生人建立親密關(guān)系，其中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愛情給人的肯定，是親情給不了的。

黛玉對寶玉的愛，和王夫人正相反，黛玉愛的是寶玉這個人，不是榮國府貴公子。她愛寶玉，與寶玉是不是榮國府最受寵愛的官四代、是不是皇妃的弟弟無關(guān)，她就是愛“這一個”寶玉。而且，除了要求他專一愛她，她對他別無要求，她不想改變他，她支持他做所有真心想做的事，她愛他本來的樣子。

另一個不愛寶玉的女人，就在他身邊，而且和他關(guān)系非常親密——襲人。這個名字一出，有些人會不同意，因?yàn)橛X得她是愛寶玉的。

襲人在《紅樓夢》里的重要性常常被低估。仔細(xì)想一想，《紅樓夢》里明顯脫胎于《風(fēng)月寶鑒》的那部分，都在主要人物搬進(jìn)大觀園之前結(jié)束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賈瑞，被鳳姐收拾得臥病在床，然后“正照風(fēng)月鑒”而死。秦可卿不明不白地病了，又突然死了，死后其公公賈珍的悲痛和其丈夫賈蓉的無所謂都超出常理，這個成了疑案，但總之，年輕貌美的秦可卿很突然就去世了。秦可卿的弟弟秦鐘因?yàn)楹托∧峁弥悄軆旱膽賽?，生理和精神雙重失調(diào)，也一病而亡。賈瑞、秦可卿、秦鐘，這三個人，在很短的時間里相繼夭亡，而且都死于大觀園時代之前，他們都沒有踏進(jìn)大觀園一步。這三個人都是好年華，而且秦可卿、秦鐘姐弟都容貌出眾，但他們都是欲望的化身，曹公不許他們進(jìn)大觀園。尤其秦可卿不是普通人，她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上的人物，但也許是太過沉溺于“孽海情天”了，所以也失去了出入大觀園的資格。大觀園是美與愛與自由的樂園，它芬芳潔凈，是精神性（靈）遠(yuǎn)遠(yuǎn)高于物質(zhì)性（肉）的所在，所以，世俗的身體的欲望被擋在大觀園的門外。

但大觀園里除了清白潔凈的女孩兒們，還有一個男子—寶玉。寶玉身邊有許多服侍他的丫鬟，這些人中明確和他有云雨之事的，只有一個人。誰？是襲人。襲人什么時候和寶玉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的呢？第六回。大觀園什么時候建成的呢？第十七回。寶玉、黛玉、寶釵等人何時搬進(jìn)大觀園的呢？第二十三回。襲人是寶玉身邊“欲望”的化身，而且這個欲望化身，早就非常確鑿地存在，而且好好地活到了大觀園時代，進(jìn)了大觀園，而且在本來刻意摒棄情欲的大觀園里春風(fēng)得意，還活出了人生巔峰。

許多人對襲人之于寶玉的意義，理解得太簡單、太淺顯了，認(rèn)為她就是一個盡心盡責(zé)，對主人百依百順，提供全方位二十四小時服務(wù)的大丫頭兼身份沒有挑明的妾。其實(shí)，襲人雖然是奴婢，而且不貌美，為人并不有趣靈透，也和風(fēng)雅不沾邊，但寶玉對她是有感情的。這對一些女讀者可能構(gòu)成某種傷害——那樣的寶玉，居然對這樣的襲人有感情。

雖然不是愛情，但寶玉對襲人，確實(shí)既依戀又依賴。而襲人呢，無微不至的照顧和低眉順眼的謙卑都不成問題，內(nèi)心卻并不愛寶玉。這和她夢寐以求要成為寶玉的姨娘，并沒有任何矛盾。

襲人第一次亮相，曹公這樣寫道：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qū)氂裥郧楣云?，每每?guī)諫寶玉，心中著實(shí)憂郁。

襲人的“癡處”實(shí)在是一個理想的下人的莫大優(yōu)點(diǎn)，但是這一點(diǎn)往往讓人忽略了她不愛寶玉的事實(shí)，在她眼里，寶玉“性情乖僻”——三觀有問題，性格不好，甚至有心理疾病，需要她“每每規(guī)諫”，而且看來效果不佳，因此她“心中著實(shí)憂郁”。這里面透露出來好幾層信息，既有將自己的終身與寶玉相聯(lián)系的意識，又有對寶玉進(jìn)行規(guī)勸和約束的選擇（晴雯就沒有選這條路），還有對寶玉進(jìn)行堅(jiān)韌不拔的調(diào)教、從而實(shí)現(xiàn)自己人生理想的心思。

這幾年看到很多人在說襲人是最稱職的大丫鬟，甚至認(rèn)為她是富有職業(yè)道德的職業(yè)白領(lǐng)、職場楷模，正如晴雯是分不清職場和家庭的失敗的典型那樣。其實(shí)，作為一個下人，襲人一上來就是自我定位與自身位置不符的，她的那幾層心思，哪一層不是僭越？管教寶玉，難道寶玉在家沒有父母、沒有其他長輩、沒有皇妃姐姐、沒有兄弟姐妹，在外沒有老師、沒有朋友嗎？怎么輪得到他身邊的大丫鬟來調(diào)教呢？這種僭越，表明襲人選中了寶玉來進(jìn)行人生最大的押寶。這種押寶，與她對寶玉是否欣賞、是否尊敬、是否愛慕，都不相關(guān)。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根本是襲人耍心眼，整整半回，完全是一個大丫鬟企圖控制主人的心機(jī)攻略。明明在自己家說“權(quán)當(dāng)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和“哭鬧了一陣”，斷了母親和哥哥贖自己的念頭，回到怡紅院卻騙寶玉說自己要回去了，好對他提要求。

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于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yán)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wù)正。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后好下箴規(guī)。

看看對寶玉的這評價，是好評價嗎？再看看這心眼，不可謂不冷靜不狠辣，不是朝夕相處的人，還想不出來呢。

寶玉如何反應(yīng)？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睂氂癫荒芟胂笫ミ@位又依賴又依戀的人。對于襲人是不是愛自己，寶玉大概率認(rèn)定是愛的，也可能沒有想清楚過。于是襲人大大規(guī)勸了一番，寶玉滿口答應(yīng)“都改，都改”。大概這樣的心理戰(zhàn)實(shí)在太勞神了，第二天襲人就病了，醫(yī)生說是偶感風(fēng)寒，其實(shí)應(yīng)該是勞神太過，再加上同自己家人和寶玉兩頭作戰(zhàn)之后，放松下來的疲倦吧。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這一節(jié)，初讀便覺惡心，后來覺得可厭，再讀漸漸覺得可怕，溫柔細(xì)致其表，步步算計(jì)其里，一本正經(jīng)的功架端得很好，滿口大道理，“嘴上全是主義，心里全是生意”，其實(shí)全是控制人的企圖，這樣的人全天候貼身照顧，難道不是全天候貼身控制嗎？真可怕。

對終身事業(yè)，襲人真是執(zhí)著。才過了幾天，便又“賢襲人嬌嗔箴寶玉”，因?yàn)閷氂褚辉缇偷谨煊窈拖嬖颇抢锶?，并且在那里梳洗好了才回來，襲人很不高興，還對到怡紅院的寶釵說：“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jié)，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fēng)。”對外人抱怨主人，而且上綱上線，還隱隱牽扯到兩個姑娘，這就是賈母所信任的“竭力盡忠”嗎？這真的是模范下人應(yīng)有的態(tài)度嗎？這里面真的沒有占有欲和控制欲嗎？

有時候，襲人頗像一個為應(yīng)試教育而“雞娃”的小媽媽，以“為你好”為理由，一直操心，一直引導(dǎo)，一直管束，一直鞭策，一直期待。

但襲人當(dāng)然不是母親。母親對孩子再失望也不會舍棄或無法舍棄，母子之間是命運(yùn)的永恒聯(lián)結(jié)，而襲人，在寶玉身上做的，是一場類似于賭博的人生選擇。她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以及如何獲取。既然是選擇，那她就可以選擇留在寶玉身邊，也可以選擇斷然離開。

寶玉挨打之后，襲人孤注一擲地決定投靠王夫人（請注意，她本來是賈母的人，就連她和寶玉偷試云雨情的理由都是賈母曾將她給了寶玉），她去王夫人那里，可謂找準(zhǔn)角度一擊而中，得到了王夫人“我就把他交給你了”“我自然不辜負(fù)你”的口頭承諾，隨后還得到從王夫人分例上勻出的每月二兩銀子一吊錢和與趙姨娘、周姨娘平齊的姨娘待遇。襲人的這番升職，女眷中人人皆知，鳳姐、薛姨媽當(dāng)場就表示贊同，寶釵特地到怡紅院向襲人報(bào)喜，黛玉和湘云也一起來向襲人道喜，寶玉反倒是到了這天夜深人靜，才由襲人悄悄告訴他的。

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里沒著落，終久算什么，說了那么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唬我。從今以后，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币u人聽了，便冷笑道：“你倒別這么說。從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睂氂裥Φ溃骸熬捅闼阄也缓?，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沒意思。”襲人笑道：“有什么沒意思，難道作了強(qiáng)盜賊，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一口氣不在，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

難道你做了強(qiáng)盜、賊，我還要跟著嗎？襲人這樣反問。襲人的答案是：當(dāng)然不，而且應(yīng)該不。男人做了強(qiáng)盜、做了賊，這假設(shè)仍然占據(jù)著價值觀高地，如果這樣問襲人：假如府里敗落，寶玉又不能科舉成功，成了窮人、成了乞丐，你還跟著嗎？不知道她會如何作答。無論她嘴上如何作答，心里的答案肯定與眾人眼中她“服侍誰心里就只有誰”的“癡”、平時顧全大局、默默付出的“賢”頗有距離。

第一百二十回寫襲人離開賈府，嫁了蔣玉函，“從此又是一番天地”。這個應(yīng)該是符合曹公原意的。外面的情勢在變，而襲人內(nèi)在的人生邏輯沒有變過：抓住一切機(jī)會去獲取更高、更穩(wěn)定的地位，出人頭地，爭榮夸耀。她是這樣的人，現(xiàn)實(shí)之中現(xiàn)實(shí)的人，這樣的人不值得贊美，但不難理解，也很難去苛責(zé)。非日常的、自由的、詩性的、審美的世界在遙遠(yuǎn)的對岸，襲人屬于此岸，這樣一點(diǎn)不優(yōu)美，但這不是她的錯。曹公對襲人是真的體諒，所以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之際，依然給了她一個不錯的歸宿。

在《紅樓夢》中，襲人始終是一個欲望化身，起初是情欲，后來更多的是世俗欲望——階層突破、榮華富貴。目標(biāo)明確，動力強(qiáng)勁，頭腦清楚，善于審時度勢，豁得出去，耐得住等待，這樣“現(xiàn)實(shí)主義”的人在現(xiàn)實(shí)世界中最可能成功，所以襲人在大觀園中如魚得水，在賈家敗落之后，還能笑到最后。

只是，如果說襲人愛寶玉，肯定有誤解。不是對襲人有誤解，就是對愛情有誤解。

那些喜歡襲人、認(rèn)為襲人是完美妻子的男士，我起初非常不理解，甚至有些成見，后來似乎理解了——對他們來說，女性的愛就是柔順恭謹(jǐn)、體貼入微加仰望自己，長得不美、沒文化、無趣，等于安全、不復(fù)雜、不煩人、不費(fèi)力。如果有人對他們力證這不是愛，我猜他們會說：我感覺好就行，愛不愛的，不重要。對這樣的男士而言，自己放手之后，對方立即轉(zhuǎn)向他人，不但沒問題，也許還更好。所以釵黛之爭還沒爭明白，襲人已經(jīng)暗暗奪走了不少贊成票。

這就說到了寶釵，寶釵愛寶玉嗎？這也是一個公案。寶釵這個人不容易說清楚，她愛不愛寶玉，是一個閨秀的內(nèi)心隱秘，更不容易說清楚。

若說她不喜歡寶玉，那她為什么對暗示金玉良緣的“沉甸甸的”金鎖那么重視，“天天戴著”？為什么將元春賞的、和寶玉一樣的紅麝串子馬上戴在腕上？她為什么總往怡紅院去？為什么寶玉挨打她會失態(tài)？為什么端方矜持的寶姑娘會在寶玉睡著的時候一不留心就坐在他身旁為他繡起了兜肚？……

她對寶玉，大概有絲絲縷縷的喜歡吧。一方面是豆蔻年華青春情愫的自然萌動——即使吃冷香丸也不能完全壓制，寶姑娘畢竟也是人；另一方面是她遇到了一個珍稀的機(jī)緣：和一個年貌相當(dāng)?shù)漠愋蚤L時間地相處和相對自由地來往。這樣的男子，對她來說，應(yīng)該并沒有第二個。而且，她和他還共處于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遠(yuǎn)離塵囂、詩情畫意的環(huán)境里，這樣的環(huán)境，實(shí)在是適合少男少女想點(diǎn)心事的。

但，喜歡不是愛。看看兩人的三觀差異、性格差異，就知道了。寶玉接受不了寶釵的主流和正經(jīng)，寶釵更接受不了寶玉的非主流和不正經(jīng)。愛情發(fā)生必不可少的欣賞、敬意，愛的過程中的相投、默契，對他們都是很難發(fā)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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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理性，經(jīng)歷的事情也多，在很多方面都比寶玉成熟。如果說襲人有點(diǎn)像寶玉的小保姆，寶釵的無所不知和進(jìn)退有度則更像他的家庭教師——雖然高貴冷艷，常常激發(fā)起他對異性的興趣，但卻是他的家庭教師。記得在哪里讀過一句話：寶釵根本看不上寶玉。想一想，應(yīng)該是。寶釵有如此資質(zhì)，多半會覺得寶玉太不爭氣。看她對寶玉的苦口婆心，這位家庭教師要不是自己沒有機(jī)會，早就沖出去自己參加科考，蟾宮折桂，光宗耀祖，世事洞明，人情練達(dá)，一切做得行云流水功德圓滿。她也隱隱明白寶玉勸不醒，所以她勸寶玉，說不定只有幾分是不忍其荒廢，另有幾分是閑著也閑著，隨便聊聊天而已。但寶姑娘聊天也必須在規(guī)矩方圓之內(nèi)，偏寶玉對這些特別過敏，所以就顯得寶釵也經(jīng)常在勸寶玉、約束寶玉。其實(shí)可能就是聊天罷了。若把這些當(dāng)成未來二奶奶的算計(jì)，則未免把寶釵想得太鋒利、太局促也太實(shí)用了。寶釵不至于那么土。

寶姑娘的痛苦，應(yīng)該并不在寶玉不愛她，而在于她沒得選——她的終身大事，不由她自己決定，她有頭腦、有眼光，卻沒有機(jī)會去鑒別和選擇；如果要找一個人寄托一下隱秘的青春情愫，除了寶玉根本沒有第二個人選。

不說容貌與家庭出身，寶釵是這樣一種人，她是一整套規(guī)范的優(yōu)等生：她平和嫻雅、隨和周全的做派，滴水不漏，毫不費(fèi)力，可以打滿分；她的文化修養(yǎng)、世俗經(jīng)營和生存頭腦，也是所有人里的冠軍；她對人性的洞察、她處理事情的張弛有度和對人的綿里藏針，一旦作為當(dāng)家少奶奶，也會身手不凡，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她肯定不會像鳳姐那樣因?yàn)榇氯丝量潭淙嗽挶?、遭人詬病。這樣的一個寶姑娘，在一定層次之上，可嫁的范圍之內(nèi)，她無論嫁給誰都會是一個好妻子。倒是黛玉，除了嫁給寶玉，嫁給誰都是一場災(zāi)難。黛玉成為好妻子的可能，只有一個，就是嫁給寶玉。她不可能嫁給寶玉以外的任何一個人而不給自己和對方帶來災(zāi)難。而寶釵，有很多其他可能性，對她來說，有的可能性應(yīng)該比嫁給寶玉好。同樣是不愛，但她說不定能找到一個讓她心悅誠服或至少尊敬得起來的丈夫，這一點(diǎn)對其實(shí)也心高氣傲的寶姑娘來說應(yīng)該是重要的吧。

但無論如何，寶釵最后應(yīng)該是成了寶玉的妻子。在他們成婚之后，襲人的姨娘身份也應(yīng)該會“過了明路”。所以在曹公原來的后四十回或者他的構(gòu)想中，寶玉應(yīng)該是有過一段世俗的“幸福時光”的：寶釵為妻，襲人為妾。多么圓滿的幸福，多么可笑的圓滿。

寶玉不是世俗中人，這樣的時光留他不住，所以他還是懸崖撒手了。

這時候，大觀園已經(jīng)荒廢，滿眼的繁花已經(jīng)謝了，連葉子也飄零凈盡，大雪已經(jīng)在路上。這位見證了繁華、溫柔、癡情和幻滅的人，終于向空無走去。他一舉步，大雪就飄下來了。世界漸漸成了一片空無，而他走著，走著，和空無混為一體。愛過，沒愛過，一片白茫茫中，了無痕跡。

潘向黎，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愛小丸子》《輕觸微溫》《中國好小說·潘向黎》等多種，專題隨筆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以及散文集《萬念》《如一》《無用是本心》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獎項(xi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