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6期|陳罕:山城紀事
編者按
陳罕的非虛構(gòu)作品《山城紀事》行文不落俗套,原創(chuàng)性個性化的語言風(fēng)格辨識度很高,四個小章節(jié)在最后銜接形成一種環(huán)繞,呈現(xiàn)一種成熟的結(jié)構(gòu)脈絡(luò)與架構(gòu)能力。喝冬瓜蝦皮湯,去少年宮學(xué)國畫,外公的苦水玫瑰,黃桷菩提樹,這些記憶碎片在作者的腦海中浮現(xiàn),落筆成章,構(gòu)成了一個人成長的階梯,向上,在回望中逐漸清晰有力。
山城紀事
文/ 陳罕
在山城生長十八年,這里承載了我太多的記憶和情緒。我在這里歡笑過,痛苦過,有許多愿望得以圓滿,也經(jīng)歷過幾載無月的中秋。如今北上求學(xué)已近三年,仍然時時掛念。在記憶中,山城好像只是一樹一花或一件永遠洗不干凈的衣服,但又好像,是我的全部。
冬 瓜
媽媽常說,冬瓜很小氣。
隨著暑熱大量上市的冬瓜,價格會一日日“賤”下去。整個夏季都是冬瓜的節(jié)日,2008年的夏季也毫不例外。那時八歲的我尚未理解互聯(lián)網(wǎng)存在的意義,也不懂怎么去問搜索引擎,冬瓜明明在夏天成熟,為什么會叫作冬瓜。雖然現(xiàn)在我手里握著人類智慧的高度凝結(jié)品,似乎依然無法理解它對這個問題的解答。這是后話。
那年父親出國執(zhí)行任務(wù),他不在家,不在國內(nèi),不在我的夏天里。他的聲音每天只出現(xiàn)一次,從越洋電話含糊其詞的聽筒中。我看不懂每個月打印出來的工資匯款賬單,但媽媽的眼淚是日漸熟悉了。我從此知道,那張印滿數(shù)字的紙擦不掉媽媽心里的想念和苦澀,就像一張餐巾紙對貧窮無濟于事。
重慶的夏天酷熱難耐,但接過我手上的餐巾紙擦干眼淚之后,媽媽會揣著剛拿到的駕照,開一輛小小的兩廂車送我去學(xué)國畫。那是一段大約五十分鐘的車程,并且因為二手車噪聲大冷氣小的空調(diào)以及路面的熱浪而顯得更加漫長。漫長的路途中我總在或有聲或無聲地抱怨,而那時媽媽的脾性也尚未經(jīng)歷生活苦難那些足夠粗糲的打磨,仍對孩子的惡劣渾濁存有不切實際的低估,于是一面緊張地握著方向盤一面責(zé)罵我不懂事??墒遣唤?jīng)歷事又怎么會懂事呢,夏天還沒過完,我注定還沒成長。
在少年文化宮里,我是國畫老師關(guān)注和贊揚的對象,正如每個看似懶散而又天賦異稟的孩子那樣。事實上我的“懶散”僅限于幾乎每天遲到、只能坐最后一排,而在老師看不見的最后一排,我的汗水被風(fēng)扇吹落,滴在宣紙上,暈開了赭紅或山青,又被匆匆擦去。
回家的路上我總是舉著自己在課上作的畫,等待那些山水和花鳥晾干。車身很窄,甚至難以完全展開一張四開大小的宣紙,于是畫上的色彩總是會滴在我的衣襟和褲子上,引來媽媽又一陣責(zé)怪。學(xué)國畫的那些年我常穿著滿是水墨污跡的衣服去上學(xué),而我始終忘不了同學(xué)們在尚且幼稚的掩飾下竊竊嘲笑我的畫面。那些畫面遠不及宣紙上的圖案來得光明絢爛,但至今仍在我的記憶和痛苦中熠熠生輝,而我筆下曾經(jīng)的美麗早已在搬家時和許多無關(guān)緊要的過往一起遺失了。我早已不再畫畫了。
回到家,自然是吃冬瓜。最常見的是冬瓜蝦皮湯,偶爾會有冬瓜綠豆燉排骨。2008年的夏天,菜市場里削好的冬瓜一元一斤。超市里六毛八,但沒去皮。
傍晚依舊刺目的陽光里,媽媽舉著我那時還拿不穩(wěn)的菜刀,一下又一下削著冬瓜,再切成大塊丟進鍋里。而我總是從客廳里逆光注視著她。
于是八歲那年,媽媽是一個削冬瓜的剪影,而爸爸是一個昂貴的越洋電話,舍不得打太長。
媽媽常說,冬瓜很小氣,不放冰箱不行,很快就會壞掉了。八歲的我總接嘴說,冬瓜太小氣了,舍不得讓我們吃掉它??捎幸惶煳覅s說,爸爸也很小氣,舍不得話費,卻又舍不得讓我們太想他。那天我和媽媽都哭了。
如今想到這里,我忽然理解了人們對冬瓜的命名,它那一層白茸茸的細毛,就像2008年酷熱的盛夏,有凜冽寒霜把冬天撒在了我的身上。
粉 墨
小時候,我的衣服總是染著粉墨。但那不是經(jīng)過設(shè)計、精心繪制的花色,而是我不小心沾上的顏料和墨汁,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層疊出來的丑陋斑漬。
斑漬的底層是2006年染上的。那年我剛開始學(xué)習(xí)國畫,裝著一沓宣紙、一把毛筆和幾盒粉墨的巨大畫具筒背在身上,看上去就和我污漬斑駁的外衣一樣滑稽。幾年后,我長高了許多,畫具筒顯得不再那樣沉重,但衣服還沒有換過,袖口、褲筒都短了一截,因此只會在同學(xué)中招致愈發(fā)直白的嘲弄。
的確,污臟、過時、不合身的衣著,以及因為孤僻而顯得軟弱的性格,都是孩子們會憑借本能去欺侮的特質(zhì)。一個落雨的冬日,有同學(xué)在體育課后偷走我的外套,丟進花壇里。等我在寒風(fēng)中撐傘找到自己的衣服,它已經(jīng)沾滿泥污,上面還有依稀可見的痰。那天我沒有哭,卻第一次對自己的無能產(chǎn)生了一種憤怒。
多年后我在余華的書《夏季臺風(fēng)》中看到一句話:“孩子都是暴君?!?/p>
孩子的生長比成長來得遠為直接。深夜里,我開始被腿部的酸痛驚醒。那是一種類似于春筍褪殼、類似于蝴蝶從繭中抽翅的疼痛,如此強烈,又如此令人欣喜。正如鮮少有大人不懷念童年那樣,沒有一個孩子不渴望成熟,但身高的變化只會讓我沾滿粉墨的衣服更加窘迫不安。我開始暗自祈禱,就保持現(xiàn)有的身高,多好。我在街上看見過許多個子不高的大人,他們總是顯得比高個子更自信一些,脊背筆直,神態(tài)高傲。那時我想,高傲倒也不必,但做一個自信的人也沒什么不好。況且,衣服雖然臟,但至少不會太短了?!乙褜W(xué)會對買新衣服這件事不抱期望。
然而有一天,媽媽從嶄新的塑料袋里掏出了一件新衣。那是我從未擁有過的公主裙,粉色的泡泡紗蓬松而多褶。在我那時的年齡,公主裙早已不合時宜,大概也正因如此,這個碼數(shù)的裙子才會有那樣低廉的折扣。但那是一條真正的公主裙啊。
六月初,天氣還有些微涼,次日我還是執(zhí)意要穿上它。清早刮著風(fēng),等待公交車時我凍得打寒戰(zhàn),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紗裙在微風(fēng)中搖曳的姿態(tài),在我眼中如此優(yōu)雅,如此美麗。那天公交車并不擁擠,但我沒有坐下,生怕裙擺被壓變形。
終于到了學(xué)校,出乎我意料的是,同學(xué)們對我的新裙子幾乎沒有反應(yīng)。來的路上我想過,他們大概會嘲諷我的過時和刻意,但或者也許,萬一呢,他們會對我刮目相看,會覺得我也可以穿上干凈漂亮的裙子,可以和他們一起玩了……但是沒有。他們幾乎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我安慰自己,也許那是因為我還套著一件薄而短的開衫。我用冰涼的手脫下外衣,可是事情并沒有轉(zhuǎn)機。
我又默默套上了那件粉墨斑駁的開衫。那天回家我開始咳嗽流涕,次日沒有到校上課。可是當我返校,依舊沒有人關(guān)心我一句,好像我就是那樣一件十一歲時才遲來的粉色的泡泡裙,不合時宜,無人在意。
又一個周末,其他的衣服都被媽媽拿去洗了,我不得不穿著裙子去學(xué)國畫。我努力控制著手上毛筆的走勢,但那天學(xué)習(xí)的是顏料潑灑的技法。當?shù)谝坏文珵R到裙裾正中央時,我終于哭了出來。
樹猶如此
都知道,黃桷樹是山城的市樹;但了解它們的人大概都很難想象,它竟是菩提樹的一種。
黃桷樹性情古怪執(zhí)拗,偏愛斷崖,總是在“堡坎”邊沿少量的泥土中扎根、繁盛。然而不論如何陡峭的斷崖,山城總是不缺的。于是,只要行走在這座城市,總能看見黃桷樹盤根錯節(jié)的身影。更古怪的是,黃桷樹落葉和發(fā)芽的季節(jié)不是統(tǒng)一的,幾乎不論什么時令都能看見街邊有黃葉紛紛;而其中,它們最愛集中落葉的時節(jié)是春天。故而,在山城短暫得幾乎不可察覺的春季,清潔工總會推著小車,忙碌地穿行在寬寬窄窄的街道,仿佛推著一車車的秋天,躲避日漸灼熱起來的陽光。
在山城,我曾是個和黃桷樹一樣古怪,甚至比它們更為古怪的孩子??釤岬南娜瘴绾?,四五歲的我會離開午睡的父母,獨自出門,蹲在黃桷樹下。一隊隊的螞蟻,一聲聲的蟬鳴,對我來說神奇如夢境,而又遠比昏沉的夢境重要。然而再熱愛自然的孩子身上,也總有一種仿佛是人類天生的暴戾。在和黃桷樹日漸熟絡(luò)起來之后,我總是能捉到金龜子和蜻蜓,用細繩拴住一足,然后牽著另一頭任它們繞圈飛行。偶爾被它們舍去一條腿掙脫,我心里總會悵然若失,但那似乎不是因為感到了它們的疼痛。前天,一只螞蟻爬過腳尖,我仍和兒時一樣下意識就踩向它,但當看見受傷的螞蟻下半身已經(jīng)破碎、黏在地板上,卻仍在風(fēng)中掙扎時,我無法形容,我是多么羞愧。
漫長如白日夢的夏季過去了,秋天再次來臨。有天放學(xué)回家,我發(fā)現(xiàn)我的樂園被拆毀了。嘶鳴的電鉆一口咬在黃桷樹的腰間,嚙食它們的血肉,木屑飛濺。秋蟬和天牛已無力再逃脫,去尋找一個新的落腳點。螞蟻自然更為堅強,但我想到它們怔怔望著自己搭建的家園的眼神,就再也忍不住悲傷。那天我哭了很久。
然而如今,一到夏天,但凡我走在山城滾燙的街道上,依然能感受到頭頂灑下淡淡的陰涼。那透明的陰涼,是我曾經(jīng)的伙伴們用手掌般的葉片過濾后的陽光,仿佛還遙遠地帶著它們略低于我的體溫。
于是我偶爾會心懷感激地想,這隨地扎根、隨時枯榮的黃桷樹,似乎的確透出些菩提的佛性了。
苦水玫瑰
孩子們總是有數(shù)不盡的問題。比如,我就曾問過母親:“媽媽,玫瑰也會過期嗎?”
彼時外公剛走。那是一個國慶節(jié)后。先是ICU里,外公身上插滿管子,無聲地昏迷過去。在小地方,人們都認定,一個人在外地去世,此后就一定找不到家了。外婆擦了擦已經(jīng)干涸的眼睛,站在監(jiān)護室外對外公說,我們回家。位于山城區(qū)縣合川的家里,一塊門板已被橫倒。姨媽在與舅舅通電話,確認由誰去采辦壽衣——他們說,若是多買了一套,便意味著家里會有另一個人離去,所以千萬要小心。我想起團年夜開餐時,偶爾有人發(fā)現(xiàn)多取了一雙筷子,外公便會講玩笑,說家里恐怕還要來客??蛇@個講笑話時會自己先笑的外公,他如今是躺在門板上了。冰涼、生硬的木質(zhì)門板。并且每個人都知道,最終,外公也會變得冰涼、生硬,像那塊門板一樣。
歸家后,外公便沒再清醒??赏馄藕艉八彰麜r,他總是吃力地回應(yīng)。這回應(yīng)有時是手指的屈伸,有時是呼吸的顫動,有時,是一聲嘆息。于我,要想象20世紀30年代的愛情實在太難了,何況去相信??赏馄拍且宦暵暫魡?,與外公一次次回應(yīng)的艱難,就在眼前耳邊。他們的愛情究竟生長在哪里,是在鍋碗瓢盆的土灶邊,還是腌臜惡臭的糞肥前?
外公生前最愛打理的,是屋后的小院。那里有兩株枇杷樹,結(jié)實小而酸澀,但外公會花一下午把果子剝皮去籽,加冰糖熬成膏,一瓶夠我吃上一年。外公總留下最甘美的幾粒不采,想偷嘴的小鳥也被他轟開,只等我回合川親手去摘,然后笑話我被酸得臉皺成一團。葡萄則是無論如何逃不過鳥雀口喙的了,外公卻只不甚介意地撫摸那十幾歲的老藤,好像春花秋實來來去去,在歲月中是留不下什么痕跡的。我最愛的還是那一架玫瑰。不是花市上瓣瓣繁復(fù)交疊的肥厚品種,也不像野生薔薇那樣窄小單薄,而是仿佛外公的一生那樣,安靜而善良。
外公不是合川本地人。由江西,南京,輾轉(zhuǎn)而至重慶,他卻鮮少提及自己的顛沛流離。只從母親的只言片語里,我隱隱意會到,外公的沉默并非空洞,而是心胸中太多充實而質(zhì)樸的情緒。于是外公依舊在院子里沉默地忙碌。每年春季,外公總端一只筲箕去采玫瑰。他只擇欲放的花蕾,處子般鮮潤完美。早晨帶露摘下,趁陽光溫煦時晾曬,然后收進室內(nèi)陰干。那些天,屋里的馨香,使人就寢時仿佛在初夏晴夜的一叢薔薇下入眠。
可外公走了。他似是有意地沒留下什么供我們懷戀,卻忘記了帶走他一世的苦水,與半生的玫瑰。前些天掃除,我在家里翻出一只壇子,很沉。拭去玻璃上的灰塵,只見壇底開滿了玫瑰。許久,母親說,這玫瑰花酒原是外公去世前幾年釀了送來的,但酒太烈,沒人喝,如今早已過期了。邊說著,卻又把擦凈的玻璃壇放回了原位。她轉(zhuǎn)身從冰箱里取出一只保鮮袋,說是外婆去年從院子里擇好曬干了寄來的,再不泡茶喝,恐怕也要過期了。
“媽媽,玫瑰也會過期嗎?”
母親燒了一壺開水。杯中玫瑰乍醒,溫暖濕潤的香氣升騰起來。
“世界上沒有不過期的東西?!彼f。
凱魯亞克咖啡店
O ever youthful, O ever weeping.(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杰克·凱魯亞克《達摩流浪者》
下午兩點三十分,我低頭注視著自己平緩而憂郁的腳步。它們丈量著我生命中這些同樣平緩而憂郁的分秒,又滿不在乎地將之一段段向后踢走。從我雙腳間流過的依次是青灰的人行道,花壇邊沿光滑的紅色瓷磚,斑馬線、凸起各式圖標的明黃色盲道、天橋石階以及地面上一個小小的指路標。抬眼一看,果然是咖啡店到了。我的雙腳,或者說過去一個多月沉淀下來的習(xí)慣,又把我?guī)У搅肆硪粋€午后的起點。
從學(xué)校通知暫緩開學(xué)到現(xiàn)在,已是整整42天。那天我收到信息后,先退掉機票,然后把行李箱里收得整整齊齊的衣物和日用品一件件取出、歸位,隨后出了家門。合上防盜門的咔嗒聲在身后響起的瞬間,我仿佛聽見有什么別的東西也鎖上了。并且不知道是否還有鑰匙可以打開。
沿著人行道走出去,經(jīng)過一個花壇后,我在路邊等待。然而當綠燈亮起、身邊的行人都穿過馬路,我還站在原地。我想這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去哪里,但事實上,我更不清楚的是我在等待什么。于是在下一次指示燈變綠時,我穿過斑馬線。
我百無聊賴地沿著盲道行走。我讀不懂盲道上各式各樣的凸起,但卻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盲目。盲道把我指引到一座天橋下,于是我緩步走上去。在馬路對面下天橋時,我注意到地面上貼著一個箭頭,上面繪有一只咖啡杯,并用秀氣的字體寫了coffee的字樣。
就這樣,我來到了凱魯亞克咖啡店。
我早先讀過杰克·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因此對這個店名多少感到些親切。而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午后,親切感和熱拿鐵想必能讓我放松一點。我走近,才發(fā)現(xiàn)這間咖啡店簡直小得可憐。
大約十平方米的店面里滿滿地擺放著設(shè)備和器皿,而室外狹窄的就餐空間里一共設(shè)了三張小桌、五把椅子。此時有三個客人各自坐在一張桌前,卻仍舊顯得有些擁擠。當然,我不久就領(lǐng)會到了其中妙處。這是后話。
彼時,大約看出了我的遲疑,一個看起來約莫四十歲的女人主動對我說:“可以坐我對面。”
她衣著隨意但明顯很有品質(zhì),手上捻著一串菩提念珠。我想這大約是咖啡店的老板,也不好再猶豫,便靠近窗口準備點單。店員從咖啡機前走過來,“嗨”地和我打過招呼。
我點點頭,說請給我一杯拿鐵,要熱的。
隨后在方才那女老板對面落座。面前的圓形小桌很窄,我?guī)缀跄芨杏X到女人的腳尖就在我鞋子側(cè)面輕柔而悠閑地搖晃。片刻,她又開口:“你是第一次來凱魯嗎?之前沒見過你呀。”
我才注意到她剛才說的也是方言,于是操著口音回答:“對,第一次來?!?/p>
“我都連續(xù)來了幾個月了,天天在這坐著?!?/p>
“那這里的咖啡肯定很不錯?!蔽疫@才明白她不是老板。
“確實,不過更多是為了每天接孩子放學(xué)?!彼沂忠活w顆揉搓著指間的菩提串珠,仿佛在細數(shù)這一天天在平淡中逝去的時日。我注意到菩提手串已經(jīng)完全包漿,仿佛被捻過千千萬萬遍。這讓我想起黃桷樹,那生長在山城的菩提;想起在山城日夜勞碌的人們,他們亦是如此,被生活不斷揉捻,直到包上一層堅忍的外皮。這個過程如日常生活本身那樣神圣,甚至具有佛性。隨后,她的食指朝左前方微微翹起:“第二個孩子在那邊讀幼兒園呢。”
“噢。”
“你在讀大學(xué)吧?現(xiàn)在還沒上課?”
“現(xiàn)在大家基本上都推遲返校了?!?/p>
接下來的沉默少見地沒有讓我感到緊張或?qū)擂?,反而有些愜意,仿佛多年老友的對話中所特有的留白,更見自然和親密。
那個下午我和這位自稱婭姐的女人聊了很久。我們的話語都飄浮在生活的表象,部分因為陌生,部分又像是在一起生活太久以至于一切關(guān)于本質(zhì)的幻想都已談過。我得知她結(jié)過兩次婚,有兩個年齡相差十三歲的孩子,還在讀幼兒園的那個叫多多。我得知她的前夫喜歡在娃娃機上抓玩偶。我得知她喜歡喝美式咖啡,不是因為有些發(fā)胖,就像我喝熱拿鐵不是為了里面的糖。
凱魯亞克咖啡店有兩個多多,其中一個是婭姐的孩子。另一個多多的母親則被簡單地稱為“多多媽”,盡管遠比婭姐年輕。后來我想這宇宙中的許多事情就是這樣,就連這樣一個符號都不會是偶然。
的確,在談話中我得知,多多媽生下孩子后就不再上班了,終日在家操持家務(wù)、接送孩子。她身上的白色衛(wèi)衣奮力透出一些依然年輕的氣息,但上面的褶皺一如她眼角的紋理,顯得有些無力。值得一提的是,多多媽雖然每天造訪咖啡店,卻從不喝咖啡——她只喝這里的一種玫瑰花茶。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苦水玫瑰。原來苦澀的玫瑰始終綻放在人間,綻放在人們眼角的細紋和生死的疲勞之中。
多多媽總說孩子喜歡吃冬瓜蝦皮湯,于是家里人給他起了個“冬瓜太郎”的綽號。第一次見到冬瓜太郎時,發(fā)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如此孩子氣,又熟悉得令人感到心痛。飛跑的多多不小心撞在了桌角,我剛點好的咖啡被碰倒,潑濺在餐巾紙和桌布上。潔白的紙巾被染成棕褐色,而粉色的桌布則暈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層疊感。我瞬間想起學(xué)習(xí)國畫的數(shù)年間,我那條粉紅的紗裙正是如此被粉墨染出層層污漬。而母親在廚房里削冬瓜皮的剪影也出現(xiàn)在眼前……我在思緒中有些愣怔。多多還小,被我晦暗不明的表情嚇了一跳,已有些淚水含在眼角。我趕緊對他說沒關(guān)系,多多去玩吧。
在咖啡店連續(xù)遇見幾次后,兩個多多已經(jīng)和我相熟。他們喜歡讓我陪著玩捉迷藏和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也喜歡玩皮球。多多媽總是坐在椅子上,注視著我和孩子玩耍,眼神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疲憊;而婭姐則自如地和店里其他客人聊著天。有天下午到了該回家的時間,多多們卻不愿離開,我只好答應(yīng)他們次日再來一起玩,兩個孩子才戀戀不舍地和媽媽一起離開凱魯亞克咖啡店。
第二天,我翻箱倒柜,從家里的儲物間里找出兩個嶄新的玩偶,是父親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最近讓他轉(zhuǎn)交的,他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小朋友。爸爸沒有說什么,只是替我表達了感謝。吃過午飯,我把可愛的小豬和恐龍塞進包里,出了門。走過那條熟悉的路線,快到達咖啡店時我竟有些興奮和緊張,期盼著兩個孩子能喜歡我的小禮物。隨著凱魯亞克的招牌出現(xiàn)在視線中,我的心跳頻率越來越快。
店里卻空無一人。
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不知道走了多遠,我決定折回去看看他們到店里沒有。路上我?guī)缀醺杏X不到自己的心跳,只覺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沉甸甸地墜著。我想起那句“孩子們都是暴君”,我在余華的《夏季臺風(fēng)》里讀到的話。
依舊是沒有人。
我一步一頓地走到柜臺前,說要一杯拿鐵。店員一如往常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多多媽和婭姐今天沒來?”
“來過,又走了。兩個小孩一直在附近找你,找了好幾圈?!?/p>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只好點了點頭。在往常的座位上坐下來,我把肩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下。
那天我在凱魯亞克咖啡店坐了一下午,沒有人出現(xiàn)。
小豬和恐龍又住回了儲物間的箱子里。
過了兩天,多多媽打來電話說,小區(qū)封閉管理,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來了。
店里忽然陷入一陣沉默。那個下午,大家的話都很少。有兩個新客戴上了口罩,沒坐一會兒就離開了。
我忽然想起那天陪多多玩皮球的場景。球在多多面前彈跳著,一上一下,站在對面的我便交替地看見皮球和多多的笑。那時我站在原地,耳邊孩子的呼喊和笑聲、凱魯亞克咖啡店和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飛速離我遠去。我只看見際遇和時光,在我面前起起落落。
時至今日,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多多們。
我讀《在路上》時,并沒有找到杰克·凱魯亞克著名的那句“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最近才知道,那句話出自他的另一本小說,《達摩流浪者》。我看著網(wǎng)頁上的簡介,說《達摩流浪者》將理想的“空”落實到了當下的生活。我想,我也快要和我的烏托邦道別了。
回到學(xué)校之后,也許我會去看看《達摩流浪者》,也許永遠也不會看。但事實是,我并不知道何時能回去,就像我不知道,這世界能否回到從前,又是否存在某種信仰,就像我對凱魯亞克的信仰那樣,如此痛苦,卻又如此純粹。
我走出咖啡店時,耳機里聲嘶力竭地唱著:“再見,杰克!再見我的凱魯亞克!”
再見,婭姐。再見,多多媽。再見了,我童年記憶里的冬瓜蝦皮湯、公主裙、黃桷菩提樹和永遠盛放的苦水玫瑰。
陳罕,2000年生于重慶,現(xiàn)就讀于首都師范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