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文化的淵源:希臘神話、荷馬史詩和《圣經(jīng)》
海洋仙女卡呂普索糾纏了奧德修斯七年
希臘是歐洲文化(狹義亦曰:“猶太-基督教文明”)的熔爐。在世界歷史上,公元前六世紀至三世紀,古希臘城邦的文明稱為“希臘紀元”,產(chǎn)生了埃斯庫羅斯、平達、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等西方詩哲巨子,與東方的老子、孔子以及印度的佛教文化一道,構成人類智慧的寶庫。英國浪漫派詩人雪萊曾經(jīng)贊美古希臘文化獨特的審美價值:“我們都是希臘的后代。我們的守則,我們的文學,我們的宗教和我們藝術的根源都在希臘?!爆F(xiàn)今,在巴黎電視一臺“樂聲”節(jié)目的希臘熱門主持人尼格斯·阿里亞加斯特別強調(diào):“希臘是我的詩歌與文化的向?qū)??!笨墒牵魰r法國文豪夏朵勃里昂卻對希臘文明的前途不無擔憂,驚問:“我們這個世紀難道會看到一些野蠻部落扼殺一個開啟大地的民族嗎?”夏朵勃里昂眼中的“野蠻部落”,系指鎮(zhèn)壓希臘獨立的奧匈帝國,并未涉及蒙古的成吉思汗。希臘獨立戰(zhàn)爭時,英國詩人拜倫于1824年趕至位于科林斯灣入??诘拿姿髀』?,解救被圍困在城內(nèi)的希臘起義者,在那里獻出了生命。遠在俄羅斯的普希金也聲援希臘,這表露整個歐洲的“希臘情結”。
希臘神話的“神譜”,敘述宙斯推翻其父科洛諾斯的統(tǒng)治,與他的兩個兄長三分天下,自己在奧林匹亞山稱雄,建立了神界的新秩序。巨人泰坦奮起反抗宙斯天庭,激戰(zhàn)持續(xù)十年,結果敗北,被囚于地獄。泰坦族的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火種受罰,被縛在高加索的懸崖上活受罪,由此展開一系列啟迪后人的動人故事。英雄赫拉克萊斯在利比亞荒漠掐死了地母該亞的兒子安泰,還前去解放了被囚的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里,眾神紛爭不已,最激烈可書的是“不和的金蘋果”,由不和女神厄里斯引起。她扔出了一個金蘋果,上邊刻著“贈給最美麗的女神”,引起天后赫拉、戰(zhàn)神雅典娜與美神阿弗洛蒂德三位女神爭執(zhí)。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擔任選美裁判,他私受賄賂將金蘋果判給阿弗洛蒂德。美神幫助他把希臘美女海倫拐到特洛伊,引起希臘各城邦公憤,發(fā)動了“特洛伊戰(zhàn)爭”。
希臘聯(lián)軍從愛琴海起航,馳圍特洛伊城。聯(lián)軍中的阿喀琉斯原系阿爾戈英雄,為帕琉斯跟特提斯所生。因希臘聯(lián)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nóng)王搶奪了他心愛的女奴布里塞伊斯,雙方反目成仇。阿喀琉斯退回軍帳,拒不出征。他的好友帕特洛克羅斯穿戴阿喀琉斯的盔甲,攻至特洛伊城下,不料被特洛伊城主將赫克托擊殺。為替死者復仇,阿喀琉斯披掛上陣,殺死了赫克托。最終,希臘人采用木馬計破城,取得了特洛伊戰(zhàn)爭的勝利。接下來,在特洛伊戰(zhàn)爭中立下汗馬功勞的奧德修斯經(jīng)過諸多磨難,尤其是避開天姿甚麗的仙女卡呂普索死纏和塞壬的妖歌,最終回到了故鄉(xiāng)伊塔刻,用箭一一射死了騷擾他家庭的食客“一百單八將”,和妻子帕涅羅珀及兒子忒勒戈諾斯團圓??上?,他的伙伴們沒能逃脫海怪的魔爪,無一生還。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同希臘神話一脈相承。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肯定這部古代先賢文學經(jīng)典的作者是荷馬??墒?,對荷馬這個名字,歷來存在激烈爭論。故歐洲學者,比如17世紀的神學戲劇家奧比涅雅克提出了斯芬克斯之謎似的“荷馬問題”。首先,頌唱奧德修斯、阿喀琉斯、塞克羅普斯和泰坦,以及特洛伊木馬的行吟詩人是否真實存在過?他究竟是雅典人,還是來自于小亞細亞,而后在“英雄時代”流落到地中海的?“荷馬”(Homère)的含義是什么,是否為一個產(chǎn)生于公元前8世紀的行吟詩人群落總稱,荷馬史詩因而是一部多人纂輯之作?抑或,如果史詩有一個主要作者,他是否就是《奧德修紀》中的盲歌手得摩多科斯(Démodocos)?另外,荷馬為盲人的傳說,是否屬于一個修辭格:比喻。言下之意,此翁有特異功能,可以見到天地間的異象,有賦詩說偈,吐囑超人預見的本領,從而馨香于天下。據(jù)說,他因為將海倫描寫成挑起特洛伊戰(zhàn)爭的“禍水”,而遭那位希臘美女弄瞎雙眼,死后埋在其母的故土奧斯島上。那邊,倒確有他的墳墓。
凡此種種猜測,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唯有一點可以肯定,正如卡爾·馬克思所云:“荷馬是希臘人由野蠻時代進入文明紀元的主要遺產(chǎn)”。這部希臘史詩成了整個歐洲文化的淵源。文論家達尼爾·門德爾松歸結:“荷馬史詩是穿越時空的游歷”。幾千年來,歐洲的文化藝術都從中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其無窮魅力,高標至今在西方無人能夠企及。據(jù)柏拉圖記載,在贊頌阿波羅、雅典娜,或者波塞冬的宗教藝術節(jié)日,人們吟唱《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全程需要整整三天時間。彼時,音樂,尤其是戲劇產(chǎn)生奇異效果,掀動起陣陣狂浪熱潮。“荷馬熱”為何如此久長,經(jīng)得起時蝕,沒有隨古希臘文和拉丁文在教學上的消退而泯滅?赫茲·威斯曼在他寫的《荷馬傳》里指出:荷馬的作品是詩歌而非哲學。詩歌本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永無止境的源泉。荷馬的詩文如奇跡一般,數(shù)千年前描繪的神與人的情感依然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引起今人共鳴。
荷馬史詩中的敘述毫不循規(guī)蹈矩,停滯不前,總有新鮮事物涌現(xiàn),新潮滾動,變幻無常,情境沁人心脾。希臘神話所有的篇章都有廣泛受眾,不停息地感染藝術家、戲劇家、作家、電影藝術家和動漫纂輯者畫師。然而,當今的世道已經(jīng)改變,不能再用荷馬的世界觀照貓畫虎。因為,荷馬時代與今人的思維方式不同,不可古板地套用比較文學模式。當代文論家彼埃爾-茹岱·德拉貢伯提醒說:“將一個講故事的人視為思想家,是明顯的誤讀。希臘人往往將荷馬與赫熙德比作兩條會怒目相視的彩陶狗。赫熙德與荷馬相差整整一代人。荷馬側重講述故事,而赫熙德則是在說教,類似今朝的一幫教師爺?!?/p>
德拉貢伯是歐洲研究荷馬史詩、解析“荷馬問題”的著名學者。他不贊成當今學術界的宏論,厭棄一味將古代哲學捧為“指南”,斷定智慧教科書的要義在荷馬史詩里沒有地位。依他看來,荷馬僅僅是一個口頭文學的纂輯者,描繪一個邪惡、詭詐、偽善的世界。他著重指出:“阿喀琉斯不愧為一個卓絕的崇高英雄,完成偉業(yè)后,英年早逝。他雖然兇惡,但極富感情,在斯庫洛斯王呂克莫得斯的宮廷愛上仙姿窈窕的公主得伊達彌亞,致使伊懷孕生子。無論如何,他還是值得人們傾慕的。至于奧德修斯,恰恰相反,他生性多疑狡黠,善用計謀欺騙世人。荷馬史詩屬于戰(zhàn)爭范圍,不論是在特洛伊戰(zhàn)爭中,還是在鼠與蛙搏斗的池塘畔,都是互相廝殺,殘忍之極”。所謂希臘人“死得其所”,乃不辜此情景,只不過是殺人如麻而已。盡管如此,荷馬史詩采花摭實,妙在它處,不乏其魔幻,不愧為一部神奇之作。以學者姿態(tài),德拉貢伯在巴黎咖啡館的露天座上品評:“阿喀琉斯的憤怒絕對是一種社會反抗,針對一個危機四伏的社會,是人類歷史的反響,迄今仍有迫切的現(xiàn)實意義。”
法國阿爾班·米歇爾出版社人文科學部主任海倫·蒙薩克雷現(xiàn)今提議出版荷馬全集,即除大部頭的荷馬史詩外,還要將荷馬的其他著作收集翻譯出來,其中有遭塵封數(shù)千年的荷馬名下的頌辭、歌舞、詩話,特別是已發(fā)現(xiàn)的特洛伊史詩殘片。海倫·蒙薩克雷女士籌劃此項目已有數(shù)年,為此動員了歷史、哲學、語法、人類學以及戲劇藝術等各個領域的人才,共有12位學術專家投入。推出荷馬全集,旨在更全面地介紹一位古希臘的文化巨匠,呈現(xiàn)他創(chuàng)作背景的多面性,細致、深入地展示一部上乘作品的全貌。此舉在全球尚屬首次,也是阿爾班·米歇爾出版社對傳播古老歐洲文明、豐富人類智慧寶庫作的新貢獻。
荷馬史詩全長27000行,其中《伊利亞特》長15000行。如前所述,古希臘的行吟詩人得用數(shù)天時間才能唱完整部詩文。據(jù)諾曼底奧熱公爵說,古雅典的雄辯家德摩斯特尼也需整整三天時間才能將它讀完。這部史詩源遠流長,在歐洲文學的血脈里流淌,活躍在當今日常生活中。法語里諸多語匯都來自荷馬史詩,比如,人們常用的“潘多拉盒”、“不和的金蘋果”“木馬計”“阿喀琉斯的腳踝”?!翱ㄉ旱吕A言”“塞壬的歌聲”“愛捷麗”“猶如冬天雪花般飄落”“阿里阿德涅線團”“俄狄甫斯情結”“俄耳普斯下地獄”“像克羅伊斯般豪富”“塞克羅普斯式建筑”“遭人訓斥”“混沌”“預示神諭”“縱酒狂歡”“驚呆”“剛脫虎穴,又入狼窩”(意為:躲開了卡魯波迪德旋渦,又落入斯古拉的暗礁)等等,都出于荷馬史詩講述的故事,靈語爽目如新。
歐洲人的生活中,尤其在文化領域里,與荷馬史詩處于同等地位的是《圣經(jīng)》,另一猶太-基督教文明的源泉?!芭f約”和“新約”記載,幾乎無處不在,反映歐洲人的血脈,特別是在詞源中。在文學上,從詩人維雍、預言家拉封丹,乃至唐·吉訶德作者塞萬提斯,到處可見其跡象。人們引用“洪水”“原罪”“救贖”“骷髏地”“最后審判”“伊甸園”“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與參孫一般強”、“你上哪兒去?”“痛哭流涕”“赤貧”等語匯,或者約伯的形象來表達自己的意念。不懂《圣經(jīng)》,就不可能弄清楚說話人所表達的思想。研究《圣經(jīng)》影響的意大利學者瑪麗·安潔納米奧蒂表示,《圣經(jīng)》蘊涵豐富,其中所有洞天萬象都深切地表達著人類的感情,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愛情與死亡、善與惡的秘密,且不忽視普遍存在的超越現(xiàn)象。在現(xiàn)代西方世界呈現(xiàn)一定的非基督教趨向和精神世俗化的今天,宗教似乎已不再處于社會生活的核心了。然而,《圣經(jīng)》的豐富含義已成為西方審美心理定勢,給予麗人逸士以滋養(yǎng),依然異質(zhì)和多樣。雖時移世易,依然亙古如斯。
東方人與西方交流,不僅需要學會對方的語言,更重要的是,還必須從不同文明的角度探討,否則會形成“聾子對話”,被諸多誤讀阻礙。因而,荷馬史詩是必讀的經(jīng)典,同時得追溯到這部巨型史詩的源頭古希臘神話。至于羅馬神話,即維吉爾的史詩《伊尼特》,可以說是希臘神話的翻版。古希臘神話里的諸神幾乎原封不動地被羅馬神話接收,只是稱謂有所改變罷了。譬如,天王宙斯變?yōu)橹毂犹?,美神阿弗洛蒂德成了維納斯,天后赫拉改稱朱諾,等等。至于《圣經(jīng)》,作為以宗教文學題材寫成的基督教經(jīng)典,其中充滿對耶穌生平圣跡的描繪,對虔誠的教徒來說,字字句句皆為真理。但在無神論者看來,它的價值并不在于此,其豐富的文學性更值得重視。大學者埃里德洛卡并不信天主,但他每日都要翻閱《圣經(jīng)》至少一小時,反復研究琢磨,從中提煉出精神要旨和詩情畫意。
可以確切地說,《圣經(jīng)》跟希臘神話、荷馬史詩三股脈沖,匯成了歐洲文化的淵源,不啻一泓精神泉眼。歐洲,乃至全球的文苑智者,迄今都是從中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