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專欄 | 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么 《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9期|陳沖:悲傷是黑鏡中的美(選讀)
最后一次跟母親一起,我們并排坐在病房里,我在用手機(jī)匆匆忙忙給人回郵件,余光里,我感覺母親在看著我,就跟她說,這是工作,我馬上就好了。她開始輕輕拍我的腿,好像在安撫我,唱起一首搖籃曲:“睡吧,小寶貝,你的黑媽媽在你身邊,夢中你會得到禮物,糖啊糕餅啊隨你挑選,等你睡了,我就帶上你去到天宮……”她拍我的手因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變了形,卻仍然那么溫柔,我眼睛濕潤了,情不自禁放下手機(jī)跟她一起哼唱。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一首歌,我大概三歲,躺在父母的床上,昏暗的光線里母親的輪廓模模糊糊,只有她的溫度、氣息和輕柔的歌聲在回旋……那令人迷幻的時刻,是我最早的對美的體驗。
另一個兒時的幸福記憶是母親為我挖耳朵。我們坐在大床上,母親附在我的身邊,一只手輕輕把我耳朵拉高,另一只手用一把竹制的耳耙子全神貫注地掏。她的動作很輕,弄得我很癢,但是我無比享受那些時刻她給我的百分之一百的關(guān)注。
后來“文革”開始了,母親變得憂傷,走過我的時候好像沒有看到我。見她這樣,我也會憂傷起來。偶爾母親在快樂些的時候,會為我和哥哥剪紙、疊紙工、做動畫。她會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折疊以后用剪刀剪,再打開時就出現(xiàn)一長串牽著手的小人,接著她教我們?yōu)樾∪水嬆?、上色;她會用紙疊出層出不窮的飛禽走獸、桌子椅子、房子小船,再把它們編成奇妙的童話故事;她還會讓我和哥哥把本子裁成一厚疊兩寸的方塊紙,她在每一張上畫上一個男孩和一只皮球,然后拿起那疊紙,用拇指像洗牌那樣撥弄,一個孩子在拍皮球的動畫就奇跡般地出現(xiàn)了。
一位母親過去的同學(xué)和同事告訴我,你媽媽最突出的是她的想象力、她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她一分配到教研組就把“傳出神經(jīng)系統(tǒng)藥理”編成一本劇本,跟另外一位同學(xué)合作拍了一部動畫片。因為拍得好,所以后來在全中國使用。也許我長大后對用聲畫講故事的興趣,就是母親從小在我心靈里播下的種子。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趕回上海前,母親的主治醫(yī)生給我發(fā)來微信:“我們照顧張老師那么長時間,對她都是有感情的。張老師喜歡音樂,隔壁床位沈老師出院前一天,她們一起唱歌,我們特地為她拍了錄像。張老師很不容易,生病至今,直到生命最后時刻都很堅強(qiáng)。我們表揚她,她還露出靦腆的微笑……
“前些天,我問她痛嗎,她搖搖頭,說不。問她難過嗎,她點點頭,我們除了推嗎啡,又給她用了鎮(zhèn)靜的藥讓她睡覺。后來她病情再次加重,您哥哥看了很難過,我們又給她加強(qiáng)了鎮(zhèn)靜和止痛,病人在那種情況下是沒有知覺了,所以最后時刻她不會有痛的感覺。最后的幾天,因為病情太重,我們用藥物維持了生命體征,對陳院長來說,那些天也算讓他有個接受的過程。對張老師來說,走也是解脫,否則,后面還是痛苦……
“我不知道如何來安慰您。張老師最后自己拉空了宿便,加起來一公斤多,她是自己做好了準(zhǔn)備的。我們幫她把嘴巴里的痰吸干凈,身上皮膚破損的地方也都愈合了,人走的時候很干凈?!?/p>
我向主治醫(yī)生道謝,也向她道歉,請她理解和原諒父親。
父親在華山醫(yī)院當(dāng)過很多年的院長,也是一名業(yè)界威望極高的醫(yī)生,他一輩子都是看到問題就去解決,無法接受母親的病沒得救了。他每晚在家里奮力查閱全世界最先進(jìn)的治療方法,摘選后印出來,第二天一大疊一大疊地送給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和醫(yī)師們,大聲教育他們?nèi)ズ煤脤W(xué)習(xí),救治母親。父親不善于表達(dá)悲傷,看到親人在死亡線上掙扎,他唯一能表達(dá)的情緒是向整個宇宙舉起憤怒的拳頭。
主治醫(yī)生回信說:“沒有任何需要原諒的,陳院長對張老師感情深厚,我們理解的?!?/p>
我從隔離酒店回到家時,父親跟往常一樣,坐在電腦前看文獻(xiàn)寫書。書桌另一端,母親的《Goodman & Gilman藥理學(xué)和治療學(xué)》仍然打開著,但她不會再日復(fù)一日坐在父親對面,反復(fù)閱讀同一頁書,反復(fù)把重點寫在筆記本上。
父親耳聾,沒有聽到我進(jìn)門的聲音。我走到他身后,站了一會兒,然后拍他的肩膀叫了一聲爸爸。他看到我,慢慢起身打開櫥門,遞給我一張他放大了打印出來的照片。他和哥哥坐在已故的母親病床兩邊,照片底部寫著:我和川兒跟阿中告別。我感覺他是在無聲地譴責(zé)我的缺席。
接到病危通知時哥哥跟我說,媽媽等不到你隔離三周后出來了。那之后母親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堅持了一個禮拜,也許她在等我,這個想法讓我悲痛欲絕。
我能看見死神穿著黑色斗篷的身影,坐在母親的床邊,我也好想去坐在她的床邊,拉住她的手。此生第一個愛我的,也是我第一個愛的人在水深火熱中受難,我卻沒有在她身邊。人怎么可能從這樣的遺憾中走出來?
父親指著母親的骨灰盒說,這個就留在我這里,等我死了,一起撒到大海去。他的聲音沙啞疲憊,說完后轉(zhuǎn)回到電腦屏幕前,繼續(xù)寫作。我呆立了幾秒鐘,最后無力地離開了他。
母親住院期間,父親曾反復(fù)跟我講起他和母親在上海醫(yī)學(xué)院相識時的情景,八人一桌的晚自習(xí),他倆坐同一個桌角,低聲說話……母親去世后,他幾乎一直沉默。只有一次,我企圖跟他商量他往后的生活,他對我大聲咆哮。
記得狄金森寫過許多關(guān)于悲傷的詩歌,有一首是用了擬人化的比喻——悲傷,驚慌失措的老鼠;悲傷,鬼鬼祟祟的小偷;悲傷,自我放縱的狂歡者……其中最沉重的悲傷是個被割掉了舌頭的人。父親的悲哀是一座無聲的孤島,令我為他心痛,但是我與他都沒有能力跨越這道無形的深淵,去撫慰對方。
英文里的bereavement——喪親之痛——是一個詞,也意味著一段無法繞過的時間,也許我寫母親的故事是為了度過它;也許悲傷是黑鏡中的美,看到了美,就能瞥見更深遠(yuǎn)的東西……
我望著一張母親嬰兒時的照片——其實并不是她的照片,是一張?zhí)K式庭院的全景。當(dāng)年照相是件隆重的事,每次看到家里的老照片,我都會好奇,是什么契機(jī)讓他們決定在那天拍一張?對焦、構(gòu)圖,按快門的是誰?在我的想象中,這是一張全家福。我姥姥、大姥姥和三姥姥——三個各奔東西的女兒——回來探望她們的父母。畫面里沒有三姥姥,是因為她在鏡頭的另一面。那個年代攝影是一門手藝,家族里都知道三姥姥繼承了史家的藝術(shù)細(xì)胞,是一名優(yōu)秀的畫家。
假山、樹木、花草叢中,我的曾外祖父母身著長衫,站在兩側(cè),姥姥和大姥姥身著短袖花旗袍,各自懷抱嬰兒站在中間,大姥姥身前還站著她另外兩個三五歲的孩子,他們的身后是黑瓦白墻的矮房和長廊——母親出生的地方。
記得小的時候,家里的戶口本上張安中出生于一九三四年。母親說,那是姥姥為我報戶口的時候填錯了,我是一九三三年出生的。我問她,姥姥怎么會記錯她哪一年生的你?她說一九三四年,那肯定就是一九三四年啊。母親說,“矮好婆”(母親的外婆)講我是一九三三年出生的,她跟我最親,不會記錯的。
手機(jī)錄音里,母親的聲音恍惚就在我的身旁……那天她坐在病房的小沙發(fā)上,用標(biāo)準(zhǔn)的溧陽話,給我模仿她的外公外婆:“公公”(母親的外公)總是罵矮好婆蠢么蠢到哉,一點用都沒有,只好看看——她年輕時候是個美女——所以只好看看。矮好婆耐心聽完他的一長串抱怨,慢吞吞說一句,你一遭說的是你自個。公公氣煞。公公有位跟他交流文學(xué)藝術(shù)的??停偸浅燥埖溺婞c過來,矮好婆就跟來客說,培基兄啊,今天我淘米數(shù)過了,只有四條米蟲,你放心吃好了。公公又氣得要命,說她蠢。矮好婆聽過后就唱《自從嫁了你》,公公氣死,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自從嫁了你呀,幸福都送完。
沒有好的穿呀,好的吃。
沒有股票呀,沒有田地房產(chǎn);
沒有金條,也沒有金剛鉆。
住的也不寬,用的也不全,
哪一件叫我過得慣?
這樣的家庭,簡直是殯儀館……
以前逢年過節(jié),家里總是有些對我來說關(guān)系不明確的親戚來訪,母親有時也帶我去看他們。她跟親戚們常聊到“辛寶阿姨”“祥慶村”“美華里”“大舅舅”“小爺叔”……幾十年聽下來非常耳熟,但并不清楚那些是什么地方,什么人。
隨著母親漸漸失憶,眼前的事情變得越來越空白,童年往事卻越發(fā)歷歷在目,念念不忘。在病房里,我常把手機(jī)存的老照片給她看,讓她講小時候的事。
一天,她說起“辛寶阿姨”家——一棟在大沽路上的弄堂房?,F(xiàn)在回想我很詫異,那時她偶爾會忘記我的名字,卻記得兩歲時住過的房子和里面的人。我問,辛寶阿姨是誰?母親說,是矮好婆的外甥女,她全家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非常善良慷慨。他們把底樓的大房間給公公和矮好婆住,亭子間給我大舅舅和表哥住,我跟她家四個小孩住在樓上兩個小房間,小英、小芳是女孩,小良、小平是男孩,辛寶阿姨和她丈夫住在樓梯轉(zhuǎn)彎處一個小閣樓里面。小英、小芳常在弄堂里玩,我也想跟她們一道,但她們大我?guī)讱q,看我連“造房子”也不會,有點看不起我。辛寶阿姨就正式告誡她們,阿中的爺娘都不在身邊,很可憐,你們要待她好點!
我問,你們怎么會住在辛寶阿姨家?母親說,我們從蘇州逃難到上海,寄居在那里。后來就搬進(jìn)了“祥慶村”,那是上醫(yī)在康悌路(建國東路)上的宿舍。弄堂對面沿著薩坡賽路(淡水路)向北走就是法國公園(復(fù)興公園)的后門。公公每天早上帶我去公園散步,他把兩只手握在背后,我也照樣把手握在背后。后來,我們一老一小一前一后變成法國公園的一道景色了。
我有一張母親在復(fù)興公園草坪上的照片,她看上去大概兩三歲,穿著一件格子連衣裙,一雙蕾絲邊的白襪和圓頭皮鞋,抬眼望著遠(yuǎn)方的什么東西,一臉嚴(yán)肅的問號。我在別的相片里看見過她穿同樣的裙子,后來她長大了,裙子還穿到了妹妹身上。也許她跟我兒時一樣,只有兩套衣服替換穿,好一點的那件用來拍照。母親說,公公常跟她坐在公園的長凳上談生活,談人生。雖然她聽不懂,但是覺得倍受寵愛,因為在小輩里他只跟她一個人這樣說話。
他對她表哥阿倫就不像對她那么好。阿倫是一個天才,在小學(xué)和中學(xué)的時候都連連跳級。他帶母親去街上走一圈,就能分毫不差記住每一棟樓有多少層、門前有幾棵樹,回家準(zhǔn)確無誤地畫出來,半扇門窗都不多不少。母親看到總是驚嘆不已,但公公對那些精致的作品,非但不表揚,還要禁止他去“做這種沒有用的事”。阿倫在大學(xué)期間發(fā)了精神病,畢業(yè)后有一天被精神病院的車接走了,母親再也沒見過他。
母親的大舅舅也是一名才華橫溢的畫家,他冬天作畫、教書、辦畫展,一到夏天就發(fā)精神病。發(fā)病時,他會把母親放在腳踏車的前杠上,在大街小巷瘋狂地轉(zhuǎn)圈。他還會抱著她到陽臺上去,問她,你想飛嗎?我把你往下面一扔你就飛起來了。她就緊緊地抱住舅舅的脖子不放。大舅舅跟自己的表妹青梅竹馬,非常相愛,但是表妹的媽媽(矮好婆的妹妹)把女兒嫁給了一個當(dāng)官的。
一天夜里,母親在床上朦朧聽到大舅舅在盥洗室唱歌,很好聽,歌聲伴隨她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半夜她被公公和矮好婆的尖叫聲吵醒,跑出門來看到紅色的水從澡缸里溢出來,再從樓梯上淌下去,大舅舅躺在澡缸的血水里,已經(jīng)割腕死了。
那個毛骨悚然的夜晚,在母親的腦子里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記得我哥哥少年時代多愁善感,愛寫詩歌,還有很高的藝術(shù)天分。母親不喜歡他寫詩,也不給他錢買繪畫材料。哥哥就把每周日去奶奶家的公車票錢省下來,去福州路買畫畫用的紙。他在長風(fēng)公園跟少年劃船隊訓(xùn)練的時候,常溜去公園畫海報的辦公室,跟一個叫小潘的人要公家發(fā)的油畫顏料。小潘多給幾管綠色的,哥哥回家就畫綠調(diào)子的,多給幾管藍(lán)色的,他就畫藍(lán)調(diào)子的。
一次,母親看到他畫的女孩和寫的情詩,就要奪走沒收。他們扭打起來,畫和筆記本被搶過來搶過去,最后撕成了兩半。母親大聲罵哥哥萎靡不振,沉浸在不健康的思想里。那時我還小,以為她發(fā)如此大的脾氣是因為哥哥早戀。
成年后我才知道,她當(dāng)時的粗暴來自恐懼。我們母系家族中的男性,有精神分裂癥的歷史。這個病遺傳性很強(qiáng),一般在青春期步入成年的階段發(fā)作。母親是研究神經(jīng)藥理的,從哥哥出生起她心里就埋下了這個隱患。當(dāng)她看到哥哥傳承了大舅舅和表哥的藝術(shù)細(xì)胞時,便更加愁腸百結(jié)。哥哥寫得越好、畫得越好,她就越覺恐懼。跟公公一樣,母親也非理智地相信,如果能杜絕孩子身上天賜的才華,就能把天賜的詛咒也一同攔在門外。
有幸地,那個精神分裂癥的基因錯過了哥哥。想想人的一生,能自主的事真的不多。一個小小的基因突變,在人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可以決定他的命運。
大舅舅去世后不久,公公病逝,矮好婆病倒,母親只好搬去當(dāng)時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她妹妹的“小爺叔”家。這位叔叔叫張一凡(原名張昌宣),是上海《正言報》經(jīng)濟(jì)版的主編。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件后,他為了安全起見,在法租界巨潑來斯路(現(xiàn)安福路)的美華里,租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并把他父母從嘉定望仙橋接到上海。記得我母親和二姨管她們的奶奶叫“長好婆”,因為她個子很高??箲?zhàn)爆發(fā)后,小爺叔又把住曹家渡(非租界)的叔父一家人也接來同住。
美華里那一大家子二十來口人,簡直就是一個村莊。讓我在這里梳理一下人物關(guān)系。
小爺叔的上面有三個哥哥:
大哥不接受父母的包辦婚姻,婚后從未與媳婦同居,獨自到嘉定婁塘鎮(zhèn)去經(jīng)營一家布店。這位沒有文化又沒有父母的大兒媳沒有退路,只得留在張家伺候公婆。
二哥也逃脫了舊式婚姻,把妻子和三個兒子留給父母,移民去新加坡當(dāng)了國學(xué)教授。二哥的大兒子由祖父母做主,過繼給了大兒媳,也算是給她一點安慰。我母親叫他“大阿哥”。大阿哥白天在大學(xué)念書,晚上到《正言報》工作,常常帶小說回家,母親愛讀小說的習(xí)慣就是在那時養(yǎng)成的。后來,我和哥哥都不分輩分地也叫他“大阿哥”。他老了以后,母親時常去探望他,總是跟我們說,大阿哥最好了,一有空就騎腳踏車蕩我去矮好婆那里。
三哥就是我的外公張昌韶。
小爺叔自己有一女兩兒,小兒子生下不久他也離婚。我母親到他家的時候,她妹妹加上六位表兄妹都由大兒媳一個人照料,都管她叫“媽媽”。所有孩子和公婆的衣服鞋子,全由“媽媽”一手縫制,每年還得上別的親戚家小住,去給他們縫制衣服。全家十幾口人的被子衣服也都由她洗曬,還要給一群孩子洗澡洗頭。小爺叔雇傭了一位叫吳媽的姨娘,負(fù)責(zé)做飯和打掃。
我發(fā)微信問二姨,“媽媽”后來去了哪里?二姨回,你姥姥從重慶回上海后,把她接到平江路的房子住,搞些縫補(bǔ)和織毛線的活。她覺得太閑就回嘉定望仙橋張家老屋里,一人獨居,拼命種田。我高中畢業(yè)看過她一次,她全靠咸菜度日,我去了就到街上飯鋪點了麻婆豆腐招待我。我在清華大學(xué)的時候,她得肝癌去世了。
我總覺得,“媽媽”有點像魯迅筆下的一個人物。
在美華里那個龐大的“難民營”里,我母親失去了待她最親的公公和矮好婆,生活得非常痛苦,沒多久就得了夢游癥。她每晚在睡夢中從孩子們混睡的大通鋪上爬起來,打開門爬樓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轉(zhuǎn)上幾圈后再回到床上。二姨后來聽“媽媽”和吳媽講,阿中夢游的時候往廚房門外的米箱里尿尿。
記得在平江路的時候,母親跟姥姥不管為什么吵架,最后總會落到那段日子:我那么小就被你丟在親戚家,褲子后面破了用膠布粘,膠布粘不住用書包擋。你在英國看莎士比亞,我在課堂里想下課該怎么站起來,別人才看不到我屁股上的洞,弄得我功課全不及格!母親一說到這些,姥姥就啞口無言,吵不下去了。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時候,姥姥給我看了兩封母親在“美華里”時寫給她的信。姥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不看重物質(zhì)財富,連她母親留下的一個鉆戒、她父親篆刻的圖章,都會一時高興轉(zhuǎn)手送掉。但這兩張發(fā)黃的紙片,她一直用心保存著。它們從上海寄到倫敦后,又跟著姥姥坐船回到上海,再跟她輾轉(zhuǎn)去了云南、緬甸、重慶,再帶回到了上海。
也許因為戰(zhàn)爭時期貨物緊缺,信紙很小且不規(guī)則,一張大約兩寸寬十寸長,另一張大約兩寸半寬六寸長,從右到左豎著寫得密密麻麻,沒有標(biāo)點符號。
媽媽大人:我接到你的信心里很快樂我身體很好現(xiàn)在胖多了臉色也紅了晚上不踢被子了我現(xiàn)在小考考得不好只有六十幾分阿姨說她現(xiàn)在很忙沒有功夫?qū)懶沤o你所以請我寫給你我紀(jì)念媽媽又紀(jì)念爸爸你多寫信來媽媽再會阿中
媽媽大人:你近來身體好嗎我身體很好我很牽記媽媽又很牽記爸爸我好久沒有寫信給你了你有空常常寫信給我好嗎我現(xiàn)在放學(xué)在家里寫寫字現(xiàn)在我寫信給你了爸爸今年回來媽媽今年回來我很歡喜我的媽媽我也很歡喜我的爸爸你多寫信來媽媽再會阿中
其實,那個日夜渴望父愛母愛的小女孩,一直都潛伏在母親身體里。在最后的幾個月,她睡前經(jīng)??簥^,總是要阿姨幫她穿上整齊的衣服,說,今天安爸爸安媽媽要來接我了。有時早上一醒來的時候她也會說,安爸爸安媽媽說了今天接我回家(母親是張家安字輩的,從我記事起她和兩個妹妹都稱父母為安爸爸安媽媽)。
記得有一天離開病房的時候,母親問我,你去哪里?我說,回家,明天再來看你。母親好像突然想起,她住的地方不是家,她想回家,淚水涌進(jìn)她困惑的眼睛。她說,我真想睡到亭子間去清凈清凈,這里整天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給我插管子拔管子。我安慰她說,你好好養(yǎng)病,多吃點,好了就可以回家了。母親接著說,從前有個上醫(yī)的大學(xué)生住在亭子間,每天下課后就給我和阿邦(二姨)補(bǔ)習(xí)功課,我們才考取了中西女中。安媽媽希望我們可以在中西女中“軋好道”,學(xué)穿時髦衣服,做名媛。
我意識到,母親住了幾個月醫(yī)院,已經(jīng)忘記自己早已搬離了平江路的房子,她在等爸爸媽媽接她回到那個家……
……
(節(jié)選自《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