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4期|孫頻:天空之城(選讀)
小說家,出版有小說集《以鳥獸之名》《鮫在水中央》及《疼》《鹽》《裂》等。
天空之城
孫頻
1
那時候我們都還能算孩子,姐姐經(jīng)常帶著我去山里玩。深山里藏著一座古寺,叫玄中寺,據(jù)說里面住著一個老和尚,最少也有一百多歲了,仙人一般,平時絕見不到其蹤影。但每在夕陽墜山之際,若是在山路上行走,便能聽到古寺里傳出的鐘聲,悠揚肅穆,徘徊于松濤與暮云之間。這鐘聲聽多了,只覺得肺腑皆澄澈,連走路都是無聲無息的。
走到半山腰一回頭,便能看到山腳下的紡織廠,還有紡織廠旁邊的老縣城。那座古老破敗的縣城,少說也有一千年了,真是老態(tài)龍鐘,還能看到古代城墻的殘垣和半坍塌的離相寺。而我們的紡織廠,立在縣城旁邊,簡直有些招搖,因為年輕,還因為無根無基,好像被一陣大風刮過來的,又像一場大雨之后冒出來的毒蘑菇,天生就帶有些奇幻的色彩,更像是突然之間被什么大型魔術變出來的,而不是在時間里慢慢長出來的。所以,整個紡織廠從開始就沒有任何時間的氣味,那種緩慢莊嚴又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沉淀和發(fā)酵的氣味,像游走在天地間的龐然大物,唯獨繞過了我們紡織廠。
所以在我小的時候,和縣城里那些同齡的孩子們站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會覺得他們要比我蒼老,我站在他們面前像個真正的孩子。后來我慢慢想明白了,那是因為,他們是一群有歷史的人,有一千多年的時間積壓在他們身上,從出生就如此。而我們則是一群嶄新的人,更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大石猴子帶著小石猴子,不存在任何傳承,也沒有什么敬畏,反正大家都是嶄新的。
紡織廠里的工人有一半是外地人,無錫的,湘潭的,石家莊的,南來北往的工人們在這山腳下被一鍋燴了,燴出了統(tǒng)一的普通話。所以我們打小就沒有自己的方言,從出生就操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更顯得我們像石猴子,完全沒有經(jīng)過任何文化的滋養(yǎng)。所以每當我聽到縣城孩子們講那種土得掉渣的方言時,我心里多少還有些羨慕。他們是有方言的,方言是他們的隱身衣,他們隨時可以在這隱身衣里遁形而去,而我只能明晃晃地奔跑在透明的語言里,無處躲藏。而且,懂一種方言的感覺很奇妙,因為方言是大地的神經(jīng)末梢,越土的方言,越有巫氣,好像離天地越近,操方言者便越發(fā)像土地的主人。而那千篇一律的普通話,被規(guī)規(guī)矩矩地供在桌子上,但也就像個祭品,不似方言,更像個活物,隨便割開一道口子,里面流的全是滾燙的血液。
縣城和我們廠還有一點不同,他們里面那些所謂的老社員一直都是有土地的,在縣城邊兒上,他們可以在自己的地里種莊稼種花草侍弄各種蔬菜。占有土地是一種神圣的感情,不僅僅因為有對土地的原始崇拜在里面,還因為大地的仁慈和饋贈總會讓人覺得心安。而我們廠就不同了,我們只有成排的車間、食堂和宿舍樓,還有一座工人文化宮,廠里的工人們都已經(jīng)脫離了土地,呈雙腳懸空的姿態(tài),再加上紡織廠里終年有大團大團的棉花運進來,像巨大的云堡墜落人間,使得這工廠竟有了幾分天空之城的味道。
但是縣城人穿什么衣服都是向紡織廠的人學的。因為紡織廠里多是女工,且來自四面八方,女人扎堆的地方自然就會爭奇斗艷,都不是要把對方比下去,而是恨不得直接把對方比死,這樣才能最終產(chǎn)生花魁。這種氛圍對人簡直有一種宗教洗禮的功能,生怕自己被潮流落下,所以每天女工們脫了工作服走出車間的時候,廠子上空都彌漫著一種妖氣,由各種斑斕的色彩匯聚而成。每次服裝和發(fā)型上有什么流行趨勢,都是從廠里流向縣城里,夾克衫、西裝、皮衣、喇叭褲、健美褲、直筒褲、老板褲、蘿卜褲、蝙蝠衫、文化衫、紅裙子、格子裙、八角裙、一步裙、A字裙、超短裙,像從河流上游流向下游,為此縣城的流行趨勢總是要比廠里慢半拍。流行西裝的時候,人人身上晃里晃蕩地裹著一件大西裝,流行大紅裙子的時候,全廠上下一片紅彤彤,有一種血流成河的恐怖感。
老縣城和紡織廠就這么比鄰而居又相安無事,像一個氣喘吁吁的遺老和一個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鐵姑娘終日站在一起。我們?nèi)タh城買東西的時候,因為操一口普通話,總是會被縣城人當外地人,一步之遙的外地人。而我們在縣城里的東游西逛便也總是帶有一種游客觀光的性質(zhì),其實我們就是在這里出生長大的,和他們吃一座山上的土豆,喝一條河里的水。
站在半山腰上這么往下一看,就能看到紡織廠和老縣城其實已經(jīng)緊緊靠在了一起,縣城不斷擴建,正逐漸向紡織廠靠攏。紡織廠的邊上是文峪河,時常船來船往地運輸棉花,扁扁的船上塞滿蓬松雪白的棉花,蒲公英似的,一大朵一大朵地漂過來。旁邊是一條與河流平行的公路,陸路永遠追隨著河流,因為河流古老而智慧,不會輕易在大地上走失。還有一條孤獨的鐵路徑直從紡織廠穿過,靠近鐵路的人家端著飯碗扒在窗口,就能看到綠皮火車蜿蜒從樓下爬過。小孩們最喜歡看火車,因為火車代表著遠方,神秘而兇險莫測。縣城的孩子們經(jīng)常三五成群地跑到我們廠里來,專門就為了看火車。
那天我們倆一起去了文峪河水庫,水庫是我們經(jīng)常去的地方,在群山里藏著那么一面巨大的湖,寧靜又邪惡,黛色的山巒倒映入水中,無限向水底生長,倒影看上去陰森可怖。滿月的夜晚,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湖面卻散發(fā)著一層清寒的銀光,連冒出水的魚兒都是銀色的,與山腳下的萬家燈火比照,這里自有一種世外的空寂與幽美。到冬天的時候,整個湖面會凍成一大片潔白的冰湖,里面鑲嵌著枯白的蘆葦和幾條蕭瑟的木船,冰湖在冬日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常有拉貨的大卡車從湖面上輕盈駛過,有凌波微步的感覺。
這天,我們站在水庫邊才發(fā)現(xiàn),因為到了枯水季,水庫里的水少了一大半,連湖底的水草都露了出來。然后,我們又驚奇地發(fā)現(xiàn),因為水變淺了,湖中間竟然長出一條泥濘的小路來,是從幽深的湖底長出來的,散發(fā)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息,陰森潮濕。我看著這條神秘的小路,懷疑順著這條路就可以走到湖底,據(jù)說這湖底確實沉著一座古城,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消失的。又覺得沿著這條路也許可以走進另一重異域的時空里,說不好直接就到外星上了。躊躇一番之后,我們倆還是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條來自湖底的小路。
我們沿著小路蹚過了幾條小河,其實就是被干旱割成一縷一縷的湖水,又爬上一個小土坡,再翻下土坡一看,坡下也是湖水,只是,在岸邊散落著一層陶瓷的碎片,有黑色的,紅色的、灰色的,有的上面還有花紋、菱形紋、繩紋、籃紋。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陶片中間還有些半圓形的石環(huán)和蒼青色的石塊,還能看到零零散散的白骨露在外面。我倆呆呆地立在陶片堆里,看著腳下的白骨,忽然覺得有些害怕,好像沿著那條湖底浮出來的小路,真的走進了一個神秘古怪的空間里。姐姐撿起幾塊陶片看了看,覺得不好看,又扔到了湖里,低頭尋覓半天,猛地大呼小叫起來,我過去一看,她居然撿到了一只完整的白色石環(huán),但我們實在猜不出這石環(huán)是做什么用的。她剛把石環(huán)裝進口袋,忽然聽到有人在我們背后低低喝了一聲,放下。
說的是普通話。我們大吃一驚,在這地方居然還有別人?回頭一看,是一個高瘦的年輕男人立在我們身后,瘦長臉上架著一副眼鏡,頭發(fā)是長長的三七分,連耳朵都遮住了,兩手插在褲兜里,正歪著腦袋盯著我們。我看了看四周,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一時疑心他是不是從湖底鉆出來的,但看他的頭發(fā)和衣服都是干的。他站在那里,對著姐姐又說了一遍,放下。聲音不算高,但自帶威嚴。他不像縣城人,但應該也不是紡織廠的人,我從沒見過這個人。姐姐沖出去,昂起頭喊了一聲,你誰???管得著?年輕男人小心翼翼抬起腳,往后挪了挪,像是怕把腳下的陶片踩碎了。我心想,它們本來不就是碎的嘛。男人蜻蜓般立到身后的土堆上,瞇起眼睛向周圍環(huán)視了一圈,然后把目光收回來淡淡瞟了我們一眼,只能說瞟,連看都算不上。他嘴角掛著一抹冷笑,慢慢說,你們不懂,這里的東西不能隨便撿。這里是陽關山上唯一的一處新石器文化遺址,屬于仰韶文化,大概有五千年的歷史。你們腳下踩的是五千年前人類用過的石斧、打火石、陶器,你,就你,剛才撿到的那個是五千年前的石紡輪,所以你不能帶走,它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家的,它就是這里的。
原來我們竟誤闖進了五千年前的時空里。一旦得知了這個巨大的秘密,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原來都是長著目光的,湖水、山巒、樹木、碎陶片、石頭,都用一種蒼老而詭異的目光注視著我們,叮囑我們?yōu)樗鼈兪刈∵@個秘密。我有些微微的恐懼,感覺正和一群古老的巨人站在一起,它們?nèi)绱司薮笊n老,用一根手指頭就可以碾滅我們,也可以輕易碾滅山腳下的紡織廠和小縣城,與這些巨人相比,它們真的太小太年輕了。
我又下意識地向周圍環(huán)視,只見四周全是湖水,我們竟然正站在湖水的中央。與此同時,我又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就像忽然來到了蒼茫遼闊的宇宙當中,時間和空間全部坍塌了,已經(jīng)逝去的過去又回到眼前,清晰可見,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我后來看到關于黑洞的介紹,就想到了那天我們站在湖水中央的感覺。那就是一種不小心闖進了黑洞的感覺,在那個神奇的洞穴里,時間消失了,所以人可以看到五維六維甚至無限縱深的空間。
我們最終沒有撿那些碎陶片,把五千年前的時間碎片撿回家里,多少讓人有些害怕,又自知無法為它們找到合適的棲身之所。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倆又上山去了文峪河水庫,試圖再去看望那些古老的碎陶片,卻忽然發(fā)現(xiàn),上次出現(xiàn)在湖水中央的那條小路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湖水重新淹沒了它,也淹沒了湖中央凸起的那塊黃土坡。它們重新回到了湖底。整個湖面平靜極了,沒有一縷波紋,在陽光下閃爍著一種絲質(zhì)的光華,湖底卻像埋著幽深神秘的目光,一直折射到湖面上來??粗R子般平滑的湖面,我忽然覺得,我們上次能走到湖水中央好像只是一個夢境,并不是真實的。后來我們又去了水庫幾次,卻再也沒找到那條湖水中央的小路。它就像《聊齋》里被狐仙變出來的宅院,一夜之間蕩然無存。
就這樣過了一年,到了一九九二年,我的姐姐劉靜初中畢業(yè),考上了太原的紡織學校,離家上學去了。其實她學習成績一直挺好,之所以初中畢業(yè)就去讀紡校,無非是因為下面還有個妹妹。廠里有個傳統(tǒng),長子長女們都想早點參加工作,好為家里減輕負擔,也好讓弟妹們能繼續(xù)讀書。另外一個原因,讀完紡校就可以直接分配回紡織廠工作,我父母的意思同紡織廠的其他父母沒有什么不同,先把一份工作占住再說。
劉靜放暑假回家的那天,我還沒有放學,她直接就到廠里的子弟學校來找我了。我差點沒認出她來,她不扎辮子了,長發(fā)披肩,齊劉海,穿著一件淡綠色的收腰襯衣,領子剪成當時最流行的燕子領,身穿著一條白色的縐綢褲裙,褲腿比別人的都要肥大,走路時褲子里能灌兩桶風,踩著一雙黑色高跟涼鞋。在眾目睽睽之下,徑直走到我們班教室門口叫我。坐在教室里的小孩兒們齊齊抬頭盯著她看,目光賊亮,還有的扒在窗戶上看她,好像在看一出馬戲。只見她雙手抱肩,踩著高跟鞋在教室門口踱來踱去地等我,忽然一陣穿堂風奔跑過來,她的長發(fā)、衣擺、褲腿在瞬間全飛了起來,像降落傘打開了一樣,聲勢浩大隆重,好像她整個人都準備著要飛起來了。怕她飛走,也怕眼前情景越發(fā)像馬戲了,我連忙沖出教室沖到她面前,好擋住同學們的視線。走近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涂著一層白粉,還抹了玫瑰色的口紅。她好像猛然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大人,一個成熟女人,但一開口說話還是原來的腔調(diào),白粉后面的神情也還是稚嫩的,就是比從前滑稽了點,這滑稽讓她看起來更像個馬戲演員。站在她身邊,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我覺得她在自己外面硬生生罩了一個大人的殼,但從殼里露出來的那張臉卻還是一張孩子的臉,這張稚嫩的臉嫁接在一個大人的身上,散發(fā)出了一點可怖的味道。
路上,我發(fā)現(xiàn)她襯衣上的一排紐扣各不相同,沒有兩顆是重復的。我說,現(xiàn)在流行這樣的扣子嗎?她把長發(fā)一甩,昂著臉說,衣服是自己扯布找裁縫做的,顏色和式樣自己挑,這些扣子都是我自己挑的,我故意挑成不一樣的,以前沒見過吧?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沒見過。她像想起了什么,從身上掏出一支口紅,擰開蓋子給我看。我一看,口紅居然是綠色的。她不容置疑地說,也沒見過吧?來,給你涂點。我忙躲避,哪有綠色的口紅,涂上像青蛙一樣。她不屑地說,傻子,這是變色口紅,涂上就變成紅色了。說罷便捉住我的頭,用力在我嘴唇上涂了又涂。被涂了綠色口紅的我自覺猙獰,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跟在她后面。忽聽她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學習怎么樣了?我說,還湊合吧。她忽然扭過臉來,仔細端詳著我,一邊端詳一邊慢慢地笑了一聲,湊合?什么叫湊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學習不好趁早給自個兒做好打算,不要瞎浪費爹媽的錢。
過了很久我才想明白,那時候我之所以不敢反抗,其實是因為我心虛,她早早上了紡校,好像急于為我騰出一個地方來。而那天,她那么招搖地去學校找我,想來一小部分原因是為了炫耀,但更多的可能是為了報復,報復自己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
口紅果然變色了,而且變得越來越紅,攔都攔不住,都有點驚悚的效果了。我們倆一人頂著一張艷麗的大紅嘴唇,從廠里橫行而過,我用手擋住嘴唇,假裝牙疼?;丶疫@條路正好經(jīng)過放棉花的倉庫,母親是這個倉庫的保管員,我們倆便拐進倉庫找母親。這個倉庫極大極深,像個蟄伏在此的秘密基地,里面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幽暗如深海,人說話的時候都能聽到嗡嗡的回聲,好像正行走在空曠的山谷里。雪白的棉花一包一包地堆在倉庫里,堆得遮天蔽日,開包的地方吐出了大團大團的棉花,地上鋪的也是棉花,走在地上簡直像走在云層里,好像把全世界的云朵都囚禁到這里來了。母親就是那個看守并放牧云朵的人,大部分時間里,她都孤零零地守在巨大的倉庫里等著人來提貨。有時候?qū)嵲诜α?,她會偷偷躲到棉花堆里睡一覺,往棉花堆里一陷,整個人就沒了。倉庫里總是飄著一層棉絮,好像終年在下雪,大夏天外面艷陽高照的時候,這倉庫也在獨自下雪,一年到頭就一個季節(jié)。所以無論什么時候見到母親,她的鬈發(fā)上眉毛上都落著一層棉絮,白毛女似的。
我們走進巨鯨胃一般的倉庫里,立刻就掉到了棉花堆里,像不小心來到了天上。好不容易才找到角落里孤零零地飄浮著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后面端坐著一個白毛女,正低頭專心致志地織毛衣。在如此浩瀚的空間里,母親看起來微小得可憐,隨時都會被那些云堡一樣的棉花淹沒,吞掉。
白毛女猛一抬頭,看見兩個涂著大紅嘴唇的女兒正站在她面前,嚇得她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嘴里大聲嚷道,怎么把個嘴唇畫得像剛啃完死孩子。母親嗓門特大,說話的時候轟隆隆的,好像別人都是聾子。其實她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的,甚至算得上是細聲細氣,后來在紡織車間做了十年的擋車工就變成這樣了。紡織車間里紡織機日夜不停,機器聲震耳欲聾,在這樣的車間里說話,必須得扯著大嗓門別人才能聽得見。再加上長期聽著這樣的機器噪聲,很多紡織女工的聽力都出現(xiàn)了問題,雖然不至于徹底變成聾子,但聽人說話的時候總要側過臉,把一只耳朵高高豎起來,還得拿一只手做輔助的擴音筒,其實和半個聾子也差不多。因為自己聽不見,便總疑心別人也聽不見,所以平時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會扯緊嗓門,活像吵架。除了聽力出了問題,因為每天都要在車間里步行七八公里,長征一樣,慢慢地連腿腳也出問題了,站不動了。后來便走了個后門調(diào)到倉庫去做保管員,看守著鋪天蓋地的棉花,這下倒是沒有聲音了,偌大的倉庫寂靜陰森,棉花們會吸掉一切聲音,連一點響動都找不出來,又太孤單了。所以她后來又落了一個后遺癥,就是只要逮住一個人,就抓著不放,死命地喋喋不休地和人家說話,對方都被嚇跑了,她還在那里自言自語停不下來。
劉靜又炫耀地掏出口紅,一定要給母親也涂一圈試試,母親一邊大笑一邊躲,震耳欲聾地說,活了四十多歲也沒用過一次口紅,我們這代人最可憐,沒戴過耳環(huán)項鏈,沒涂脂抹粉過,從小就知道勞動掙工分當鐵姑娘,高中都上完了,一共就認下兩個英語單詞,每天就是喊口號。劉靜不由分說,捉住母親的頭便往上涂,共犯的快樂讓我也幫著摁住了母親。母親稍微掙扎了一下就不再躲了,像等著挨宰一樣,順從地涂上人生第一次口紅。顏色開始變紅了,母親變得不再像母親,像個大號玩伴,我們?nèi)齻€紅嘴唇面面相覷,像照鏡子一樣,隨后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在家里從沒有那么笑過,直笑得前仰后合,到后來都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笑的了,卻還是停不下來,最后笑得都互相癱倒在對方身上。我們的笑聲在倉庫里激起了層層回聲,白云之間到處有人在笑,簡直瘆得慌。
笑到實在笑不動之后,母親坐在桌子上,扛著紅嘴唇,蹺起二郎腿,把劉靜身上的衣服數(shù)落了一遍,褲腿兒太肥,像挑著兩桶水,這能好看?燕子領顯老氣,不適合你這年齡,哪有這樣亂配扣子的,叫花子一樣。呵呵,開始穿高跟鞋了?你才多大點歲數(shù)?穿上高跟鞋不要亂扭屁股,以為自己是模特兒啊。
我后來才想明白,母親那時候其實是有點害怕了。劉靜毫無過渡的轉(zhuǎn)變,一夜之間從一個孩子驟然變成了大人的形狀,讓母親忍不住感到有點害怕。
終于熬到了下班時間,臨出倉庫的時候,母親扯塊衛(wèi)生紙,把我們?nèi)齻€人嘴唇上的口紅都抹掉了,像曲終人散演員卸妝。出去時我回頭一看,空曠陰森的倉庫還真像一個廢棄的劇場,母親平日獨守在這劇場里委實孤單,劇場里還終年飄著雪花,排練幾百場《白毛女》歌劇都不成問題。
2
整個暑假里劉靜也不怎么出門,除了晚上會在廠里遛圈兒散散步,尤其是她那些上了高中的同學,她只要看到她們的影子就遠遠避開,像見了鬼一樣。她也不再做功課,手里倒是經(jīng)常捧著一本世界名著,像什么《簡·愛》《呼嘯山莊》《巴黎圣母院》《包法利夫人》,錄音機里放的磁帶是《三套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類,對我偷偷在聽的那些四大天王的歌曲她不屑一顧。晚上電視里正放著《編輯部的故事》,她也不看,她穿著高跟鞋出去散步,她太珍愛她這雙高跟鞋了,恨不得睡覺的時候都穿在腳上。有時候她還會強制性地把我拉上散步,我猜測,她是需要身邊有個觀眾。
晚上在工人文化宮前面的廣場上,會有一些廠里的叔叔阿姨在那里摟著跳交誼舞,慢三慢四,快三快四,有時候還跳探戈倫巴恰恰。一天晚上,我倆走到那里,便站在人堆里看了一會兒,一曲終了,我以為該走了。沒想到,等音樂再響起來的時候,劉靜忽然走出人群,在眾目睽睽下走進了那圈舞池,她落落大方地邀請一個男人跳舞。那男人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接受了邀請,兩個人便摟著滑入舞池,開始轉(zhuǎn)圈。她跳得投入極了,頭高高昂起,長發(fā)飛揚,只用高跟鞋的鞋尖著地,蜻蜓一般,跳完還向那男人行了一個屈膝禮,估計是從《茜茜公主》之類的電影里學來的。我已經(jīng)不敢看下去了,覺得很丟人,慌忙擠出了人群。
劉靜也出來了,我們繼續(xù)散步,但走了好半天都沒有說一句話。剛才跳舞的時候,她就像一個發(fā)光體,一只大號的螢火蟲,周身都在發(fā)光,現(xiàn)在走在紡織廠的小路上,我懷疑她還在發(fā)光,順便把我也照亮了,別人遠遠就能看到我們,簡直無處躲藏,這讓我很想奪路而逃。她的高跟鞋也忽然變得無聲無息,估計是踮著腳尖在走路,她居然還在悄悄走舞步。我已經(jīng)不想和她走在一起了,覺得忽然間不認識這個人了,但腳步還是機械地跟在她后面,不敢反抗。沉默得久了些,空氣變得僵硬,她也覺出來了,便又主動找話說,我是在紡校學的,我們每個周末都有舞會,就在自己教室里,把桌子一拉,把燈管用彩色皺紋紙一裹,放開錄音機,就是舞廳,學兩次就會了,簡單得很,想學我教你。
我沒吭聲,我們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側過臉,嘴角翹起,接近于微笑,小心翼翼地對我說,要不你也考紡校吧,一畢業(yè)就能參加工作,反正將來都是要參加工作的。我也想通了,工作是早晚的事,早些工作了工齡還長。我還是沒吭聲。就這么默默往前走了一段路,她忽然站住,扭過臉來上下打量著我,劈頭說了一句,你的耳朵是聾了還是怎么了?
一九九三年的暑假,電視里放著《北京人在紐約》,我在放學之后,從錄音機里偷偷聽毛寧的《濤聲依舊》。紡織廠開始有工人炒股,半年之后,有被股市套住的人從六層樓的頂層跳了下去,當場腦殼迸裂。劉靜回家了,穿著高跟鞋,頭發(fā)燙成波浪卷,身上穿著腳蹬褲和寬大的文化衫,手里捧著《安娜·卡列尼娜》。
一九九四年的暑假,電視里放著《雪山飛狐》,我從錄音機里偷聽老狼的《同桌的你》。劉靜回家了,穿著高跟鞋,身上穿著白色的短袖西裝和白色一步裙,把長發(fā)盤成一個圓圓的髻,髻上插了一根筷子似的發(fā)簪,手里捧著《靜靜的頓河》。
一九九五年的寒假,電視里放著《武則天》,母親驚嘆,看人家劉曉慶怎么還像個小姑娘。我從錄音機里偷聽《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劉靜回家了,穿著高跟鞋、喇叭牛仔褲、一直拖到小腿的雙排扣呢子大衣,咖啡色的扣子像小饅頭,手里捧著《你別無選擇》。
一九九六年暑假,電視里放著《宰相劉羅鍋》,錄音機里是鄭智化的《水手》,我考上了縣城的高中,紡織廠只有小學和初中,外加一個幼兒園。這個夏天劉靜卷鋪蓋回到了紡織廠,她從紡校畢業(yè)了,被分到了印染車間。而那年的紡織廠,工人們已經(jīng)開始只發(fā)百分之六十的工資。
我開始每天騎著自行車去縣城里上學,其實路上也就騎個十五分鐘,但我總覺得,自己每日都是從外地千里迢迢奔赴過去的,好像坐著一輛綠皮火車,越過千山萬水,咣當咣當?shù)嘏佬校瑥囊粋€國家來到了另一個遙遠的國家。這是一個心理過程。我和紡織廠的其他人一樣,始終都被縣城人視為是外地人,而我們自己,也自覺是外地人。
我讀了高一唯一的文科班,教室在一樓的最邊上,離廁所最近,一看就是被那七八個理科班欺負的主兒。教室里塞著滿滿當當?shù)膶W生,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最后一排學生的脊背就緊緊貼著墻,看黑板都得用望遠鏡。我見最后一排有個女生上課的時候總是戴著兩副近視眼鏡,一副掛臉上,一副拿在手里,摞起來充當望遠鏡。還有一個坐在角落里的大個子男生,終日和幾把掃帚坐在一起,變得像個掃帚精。我是這個班上唯一講普通話的學生,課堂上講普通話是大家都進了同一個場域,但課后講普通話的人就會分外孤獨,你的語言時刻都在告訴別人,你是個外地人,外國人,外星人。那些操一口地道方言的女生,三五成群地結成小團伙,連上廁所都要拉個伴兒,好像一個人就會變殘廢一樣。她們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故意把我當成一團空氣,大聲用方言說笑,覺得我聽不懂,也從不多看我一眼,我也就真的把自己當作一團空氣,課間都不必出去放風,只是埋頭在桌椅間做作業(yè)。
有時候有個男生會湊過來問我數(shù)學題,用的是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還有點緊張。我們用普通話交流的時候,就像在周圍砌起了一道墻,多少有了些安全感。同時,我又感覺到,他對普通話多少是有些渴望的,可能覺得普通話是比方言更高級一等的語言,方言像土著,需要進化才能慢慢變成普通話。其實對他們的方言,我從小耳濡目染,都能聽得懂,又不是什么外語,甚至我還在背地里偷偷學過,但一經(jīng)我的嘴,那些有滋有味的方言就會變得面目全非,變成了另外一種奇形怪狀的語言。我后來想,千姿百態(tài)的語言都是生長在大地上的,像草木一樣需要適宜的氣候和土地的滋養(yǎng),而我們紡織廠根本沒有方言生長的土壤,所以只有不需要營養(yǎng)的普通話能在這里生長繁衍。普通話更像語言里的機器人,沒有老家,沒有祖宗,沒有童年,而且永遠面無表情。
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同類,一個像我一樣講普通話的同類。是我們的歷史老師,他在課堂上下講的都是普通話。碰到另一個不講方言的人,讓我驚喜不已。第一次上歷史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站在講臺上的歷史老師竟然是那天我們在湖中央碰到的那個男人,那個不許我們撿碎陶片的男人,他叫楊聲約。他是唯一一個敢在課堂上抽煙的老師,從走進教室,手里就夾著一根煙,講課的時候夾著煙,黑板上寫板書的時候夾著煙,訓學生的時候夾著煙,那根煙根本就是長在他手上,是第六根手指頭。講到高興處或者學生回答不出問題的時候,他就倚著講臺,把那只細長的手慢慢舉起來,動作優(yōu)雅,舉到嘴邊,用嘴角斜叼著煙,瞇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大口,連雙頰都凹陷了進去。然后他徐徐噴出一大團青煙,像蠶一樣把自己包裹在里面,而他則躲在煙霧里遠遠看著學生們。
但我還是很喜歡上他的課,甚至都盼著歷史課能多上幾堂。當我后來回憶往事的時候,我慢慢想清楚了其中的原因,首先,他對我有一種先入為主的震懾,在一片湖水的中央,他忽然降臨在我和劉靜面前,像是從水底的宮殿里駕著馬車冒出來的,對我們這樣的工廠子弟來說,他從一開始就帶著一種詭異的高貴。他曾告訴我和劉靜,我們腳下的碎陶片是五千年前留下來的,不要破壞了五千年前的時間和秩序。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時間,它們像史前巨獸一樣慢慢踱步到了我面前,太高太大,我甚至看不清它們真正的面目,只能看到它們投在地上的陰影,遮天蔽日,欲覆蓋住一切。然后,它們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主要是我太渺小了,它們根本不可能看到我,它們就那么慢慢又踱過去了,永不回頭,也永遠不可能死亡,它們像是宇宙間唯一的永生。也是在這古老龐大的時間面前,我第一次對這個破敗的縣城生出了一點敬意,不起眼的小縣城竟有著如此悠久的歷史。
其次,他講課的時候總是跳出課本之外,天馬行空,和別的老師完全不一樣。我感覺他講課的時候,其實并不把我們當學生,而是當成觀眾或比觀眾更深的群體,比如信徒,而他是那個藝術家或傳教士。所以他在講臺上總是帶有表演的性質(zhì),類似于在舞臺上表演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大段大段的獨白,高貴而痛苦的神情,真的像一個受難者。他在講課講到?jīng)]有人回應他的時候,會用粉筆在黑板上狠狠地痛苦地戳,把粉筆戳成一截一截的,使勁寫巨大遒勁的字,或者忽然把粉筆頭拋向?qū)W生堆里,沒有目的,只因為學生們無法理解他在說什么。他有時候會夾著一根煙,一邊來回踱步一邊莊重地說,你們覺得到底什么是歷史?我告訴你們,真正的歷史對人類是有凈化功能的,因為真實的歷史中飽含不幸和冷酷,這種冷酷就是無法避免的必然性,就是人類必然的宿命,誰都阻擋不了。但就是這樣的必然性,就是這樣冷酷到純凈的歷史,讓無足輕重的我們最終獲得了平等,因為我們頭頂?shù)奶栍肋h不會變,歷史的法則永遠不會變,歷史所研究的其實就是我們頭頂永恒的永不偏袒誰的陽光和月光。懂了沒有?
或者,他會叼著一根煙,坐在講臺上對我們演講道,萬物順應必然,從不定性中生成,又在回歸不定性中消亡。因為,依據(jù)時間秩序,萬物由于自身的不公正,要從彼此那里遭受一次懲罰和一次贖罪。而這些懲罰和贖罪才真正構成了人類歷史的本質(zhì)。前面的話是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西曼德說過的,最后一句話是我說的,聽懂的請舉手。
教室里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舉手。他深深吸了一大口煙,噴出一團青煙后,把煙頭扔到地上慢慢碾滅。然后朝我們痛苦地擺了擺手,表示這堂課到此為止。他身上真是有種又邪惡又高貴的東西,就算聽不懂,也讓他的課堂充滿了魔力。
每次排隊上廁所的時候,我都發(fā)現(xiàn),女廁所簡直就是一個秘密的信息交流中心,女生們?nèi)齼蓛傻卦u價著某個男生或某個老師。我正是在這樣的地方,通過聽來的零碎信息漸漸拼湊起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楊聲約。他的父親是從北京來插隊的知青,母親是當?shù)厝?,年輕時長得很漂亮,后來他父親拋下他們母子回北京了,另外成了家。他母親晚年時精神上出了點問題,總擔心有人在她飯里下毒,終日捂著個大口罩,瘋瘋癲癲的,幾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他是師大歷史系畢業(yè)的,不知為什么,一直不結婚,至今還住在學校后面的那排平房里,那是一排簡陋的教師宿舍,年輕老師在那里過渡兩年,一般就都搬走了,只有他一直住在那里。我還聽那些女生們說,他近兩年迷上了賭博,空閑時候時常找人打麻將賭錢,但老是輸。
不管怎樣,每次上課他都是踏著鈴聲進教室的,從不遲到,也從不拖堂,腋下隨意夾著課本,嘴里叼著一根煙,走路的時候稍稍有點貓腰。講課的時候,他并不像個老師,他看上去比老師更遙遠更神秘也更牢固。所以每次看見他的影子,我心里都會莫名感到一種奇異的安慰。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文科班忽然來了一個插班生,是劉靜。
3
開學后的這三個月里,我每日早出晚歸,天黑著就出門了,晚上十點多才到家,和劉靜居然很少打照面,她有時候上的是夜班,等我上學之后,她才下班回家,我們雖然住一個房間,但好像已經(jīng)不在同一個時空里了,兩個時空有時候平行滑翔,彼此悄無聲息,有時候會擦肩而過,極偶爾的時候,我們都站在各自的窗口偷偷觀察著對方,不料卻正好與對方打了個照面。我知道她有點躲著我,我猜測,還是因為我最后讀了高中而沒有去讀紡校。所以我也小心翼翼地想避開她,好像自己真做了賊一樣心虛。有一天我放學到家的時候,看到桌子上擺著一摞嶄新的自考復習教材,一猜就是劉靜買的,看來她準備要參加自考了,一個中專文憑確實太低了些,所以廠里有些年輕人會通過自考再拿一個大專文憑。
我盯著那摞教材偷偷看了幾分鐘,心里一陣高興,有點解脫的感覺,如果劉靜能拿到大專文憑,甚至本科文憑,我就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怕她,我們就又能回到過去了。在過去,她就是經(jīng)常對我指手畫腳,我也覺得是應該的,誰讓人家比我漂亮比我聰明。上了高中之后,我總覺得心里愧疚,仿佛是把她的高中和大學偷來歸自己用了?,F(xiàn)在,見她要參加自考,我一時竟比她還高興。
我沒有想到的是,忽然有一天,劉靜會以插班生的身份跑到文科班里來,和我成了同學。那天早自習,我正在昏天黑地地背英語單詞,楊聲約忽然進來了,讓大家安靜下來,說班里來了個新同學。他身后跟著進來一張舊課桌、一條破板凳,不是桌椅自己進來的,是被兩個大個子男生搬進來的。桌椅搬進來才發(fā)現(xiàn)教室里早已塞得像個肉罐頭,連再鑲嵌一套桌椅的縫隙都沒有,最后一排的學生都快被擠進墻里去了。此刻,他們都站了起來,用望遠鏡興奮地觀察著教室門口,那個終日和掃帚坐在一起的男生尤為高興,頭不停地東張西望,十分關心這新來的課桌到底放哪里,總不能放天花板上吧。全班的學生都抬起頭,興致勃勃地盯著楊聲約身后,枯燥的高中時代連一丁點兒娛樂都沒有,這樣的時刻已經(jīng)算是全班學生的節(jié)日了,當然不能放過。
楊聲約把煙舉到嘴邊慢慢抽了一口,看上去稍微有點遲疑。他一邊抽煙一邊瞇起眼睛打量著整個教室,試圖尋找到一道縫隙,半根煙下去之后,他彈彈煙灰,果斷用手指了指講臺旁邊,示意兩個男生把桌椅搬到那里去。兩個男生聽話地把桌椅搬了過去,教室里爆發(fā)出一片哄笑聲。這個位置實在是太特殊太顯赫了,緊挨著講臺不說,還和講臺在同一條水平線上,看上去就像一個副講臺,而坐在這里的人既不像老師也不像學生,既不像大人也不像小孩,像是老師的助手,又像是馬戲團的演員,一舉一動都能被全班人看在眼里。最后一排的學生更高興了,還有人比他們的位置更加特殊的,有個男生還吹起了口哨,眾學生一起哄堂大笑,完全是馬戲即將開場的節(jié)奏,快樂極了。楊聲約抓起一只粉筆頭向吹口哨的男生扔去,哄笑聲暫時被壓了下去。
真正的主角終于登場了,一個單薄的人影快速從教室外面走了進來,看上去很鎮(zhèn)定很利落,早已彩排過的架勢,沒有絲毫的慌亂和羞怯,徑直向那套馬戲臺一樣的桌椅走過去。她肩上挎著一只土黃色的人造革皮包,腳上穿著一雙高跟鞋,以至于走路的時候,高跟敲打著教室的水泥地面,發(fā)出了嗒嗒的清脆響聲,腿上穿一條喇叭牛仔褲,緊緊裹著臀部,上身穿一件很短的黑色夾克,露出一截紅色高領毛衣,看上去上身短極了,全身只有兩條腿。更重要的是,她居然留著披肩長發(fā),沒有扎辮子,這在高中生里是絕對看不到的。
整個教室又在瞬間沸騰了,而且比剛才更加熱鬧。學生們有的笑,有的興奮地竊竊私語,有的大聲問,這是老師還是學生?是不是走錯教室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學生們甚至忽然鼓起掌來,那個掃帚精像水手一樣,踩在凳子上,手搭涼棚使勁向前瞭望。他們之所以這么高興,是因為這個怪物一般的插班生從此以后有望取代他們的位置了,代替他們成為全班墊底的,還有比坐在講臺旁邊更恐怖嗎?
楊聲約又向?qū)W生們彈了幾個粉筆頭,沒用,敲桌子,沒用,他扯開嗓子大聲說了句安靜,還是沒用。學生們像喝醉酒一樣忽然集體陷入了一種狂歡的氣氛。畢竟,平時只有上課和做作業(yè),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個快樂的機會。唯一一個沒有任何反應,在一堆哄笑聲中埋頭寫作業(yè)的學生是我。因為剛才在這個插班生走進教室的那一瞬間里,我就已經(jīng)認出來了,是我的姐姐劉靜。我甚至都懷疑,這是變魔術嗎?她居然從一個紡織女工忽然變成了我的同班同學,還穿著時髦高調(diào)地走進了高中教室。她這身穿戴走在外面顯得很精神,可是走進這高中的教室,就顯得實在是太滑稽太可笑了,完全趕得上一個馬戲團演員的行頭。
后來我才從母親那里得知,劉靜復習了幾天自考資料就果斷放棄了,因為她覺得這個學歷即使拿到了也照樣被人看不起,她也看不起自己。接下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便自作主張地從廠里辭了職,又跑到縣城高中去求一位高中老師,那個老師就是楊聲約。不知她說了些什么,楊聲約被她打動了,又找校長幫她說情,最后讓她進了高一的文科班。等到父親和母親知道了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jīng)坐在教室里和我做起了同班同學。
她那個位置實在太過顯赫了。一般教室里只有兩個緯度,講臺上和講臺下,而我們這個教室里則有三個緯度,講臺上,講臺下,還有講臺旁邊,相比別的教室,我們的教室具有更豐富的層次和戲劇效果。坐在講臺邊的那個位置上,被矚目的程度僅次于講臺上的老師,甚至有的學生不看老師,一堂課都津津有味地盯著劉靜的背影看。因為那里離講臺和黑板最近,她的課桌上、頭發(fā)上,永遠都落著一層粉筆灰,白花花的,頗有幾分母親在倉庫里做白毛女的遺風。因為位置的顯赫,她做任何一個小動作都會被后面的學生們看在眼里,掏鼻孔,打瞌睡,走神,任何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像經(jīng)過了放大鏡的審視,變得前所未有的龐大、逼真,驚心動魄,簡直像在教室前面放電影。
有時候,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會落到她身上,我便趕緊把目光挪開,不是因為別的,是實在不忍心多看。那個位置,一方面是被老師遺忘的死角,因為和講臺平行,而老師們通常只往講臺下面看,另一方面,坐在那里又像個囚徒或犯人,被她身后的七八十雙眼睛關押著,捆綁著。我想,她一定也感覺到背后那些層層疊疊的目光了,所以上課的時候,她的背永遠挺得筆直,像把劍一樣插在那里,又因為離黑板太近,她看黑板的時候,不得不把頭高高昂起來,鼻孔向上翻起,好像時刻都在迎接著漫天落下的雪花。
不僅是學生,有的老師一進教室,猛地看到講臺旁邊鑲嵌著這么一個特殊的學生,都嚇一跳,然后用奇怪或饒有興趣的目光把她上下研究一番,有的老師還狐疑地問,這是個學生?再然后,他們又很快把她遺忘在了那個角落里。沒辦法,她看起來實在是太不像個學生了。代課老師里面,只有楊聲約能記得她的存在,還讓她做了自己的歷史課代表。于是,上歷史課的時候,劉靜便分外賣力,背挺得筆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黑板,鼻孔向上揚起來,像大猩猩之類的靈長類動物,嘴唇微張著,落滿粉筆灰,努力在捕捉楊聲約講出的每個字。
楊聲約有個習慣,會在每節(jié)課開始的時候提幾個問題,把上節(jié)課的內(nèi)容回顧一下。自從劉靜做了歷史課代表,每次他的問題剛一出口,連一秒鐘的間隙都沒有,就被劉靜搶著回答了,有時候他的問題才說了一半,坐在講臺旁邊的劉靜就已經(jīng)把答案說出來了。剛開始的時候,聽見劉靜搶著回答問題,下面的學生們轟的一聲都笑了,就像一群大孩子在嘲笑一個急于表現(xiàn)自己的幼稚小孩。劉靜不管,頭也不回一下,照樣搶著回答,哄笑幾次之后,笑聲漸漸小了下去,換成了撲哧撲哧的笑聲,像池塘中的青蛙那樣。再后來,連哧哧的笑聲也漸漸淡下去了,換成了竊竊私語和零星的低笑,最后,在劉靜搶著回答問題之后,教室里沒有了任何聲音,好像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只有楊聲約和劉靜還醒著,兩個人正踩在別人的夢境上唱雙簧,一問一答。
漸漸地,劉靜讓我感到了恐懼,我相信這種恐懼不是我一個人感覺到了,班上的大多數(shù)同學應該都感覺到了。有時候楊聲約在課堂上提到某個歷史事件,不管是多么微小的藏在犄角旮旯里的事件,話音剛落,劉靜就準確地說出了這個事件發(fā)生在哪一年哪一月,并說出它在課本的哪一頁哪一行。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翻到課本那一頁,準確無誤,分毫不差。班里沒有了竊竊私語聲和笑聲,只有沙沙的翻課本聲,但聽起來更加驚心動魄。她把整個課本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了。后來我又更加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不是在背書,也不是在看書,她是在吃書。
她吃書的辦法是抓住一切能利用的時間,一遍一遍地看書,不放過上面的任何一個字,甚至標點。我見過她的課本,那是世界上最破的課本,好像已經(jīng)用了幾千年了,因為被翻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書脊破損,每一頁都是活動的,破舊的,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各種批注和臟手印,又用紅筆和藍筆做了各種復雜的勾畫。那簡直不像課本,倒像是一位古代巫師留下來的秘密日記,古老的羊皮封面,用鵝毛筆蘸著鮮血寫成,上面記載著各種旁人無法看懂的魔法或幻術。她一個人的魔法。她用這種辦法慢慢地把整個課本都吃進了自己的身體里。
到了后來,歷史課差不多就變成了劉靜一個人的課堂,下面的學生們都昏昏欲睡,唯獨劉靜一人近于興奮,而只要楊聲約有問,劉靜就必有答,甚至于楊聲約旁逸斜出到一些哲學問題上,劉靜仍然能回答得上來。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漸漸地,劉靜簡直變成了楊聲約身上的一部分,變成了他的一個附件,一個器官,一個知音。他們倆在昏昏欲睡的學生堆里高山流水。無論怎樣,她都不像一個正常的學生,這種不正常讓她周身彌漫著一種可怕的邪氣,即使她后來不再穿高跟鞋不再留披肩發(fā),這種邪氣依然附在她身上,久久不散。
在劉靜進入文科班不到半個月的時候,她就把自己的披肩長發(fā)一剪子剪掉了,剪了個我們小時候留過的童花頭,只是比小時候還要粗糙。她把高跟鞋脫掉,換上了初中時代穿過的一雙大頭球鞋,又把初中時代穿過的舊校服從箱底刨出來,看都不看一眼就穿在了身上,連鏡子都不照。她的個頭從初二就再沒長過,所以從前的舊衣服穿在身上居然還算合身,只是這些衣服早已過時破舊,又因為在樟木箱里放久了,散發(fā)著一種陰森冰涼的樟腦味,簡直像從墳墓里挖出來的。把這些古老的舊衣服披掛在身上之后,再加上一個犬牙參差的童花頭,她看起來更不像我的姐姐了。她在時光里迅速向后撤去,從我前面跑到了我的后面,甚至跑到了她自己的后面。她看起來不再像姐姐,但也不像我的妹妹,她已經(jīng)獨自變成了一個新的物種,連時間都奈何不了她。
我猜測她下決心剪掉長發(fā)脫掉高跟鞋與一件事情有關,那件事情應該對她刺激很大。自從劉靜來到文科班之后,我倆就沒說過一句話,迎面撞上了也假裝不認識。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對于我來說,我確實不希望別人知道她是我姐姐。因為她實在是太特別了,太像個怪物了,以致帶給我一種很大的心理壓力,似乎一旦被人認出來,我便也會淪落為馬戲團的演員。我那一口普通話已經(jīng)夠惹人注意了,我只希望自己能埋藏在人群中,像空氣一樣,永遠不要被人注意到。
她剛來的那十多天,每天單肩背著挎包,穿著高跟鞋、喇叭褲,留著披肩長發(fā)來上課,學生們出出進進的時候都會對她進行一番參觀。她如果走到教室外面,那連外班的學生都會趕來圍觀,和參觀動物園的表情一模一樣。無論多少人圍觀她都不為所動,目不斜視地走進教室,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用兩只手捂住耳朵,只是埋頭看書。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從來不出去活動,甚至也不上廁所,上廁所的時候也只挑天黑下來的時候,一天到晚只是把自己埋在座位上看書。我坐在后面有些擔憂地看著她的背影,人怎么能不上廁所呢,除非一天不喝一滴水,她可能就是這么做到的,為了能不上廁所而不喝一口水。那天,在晚自習之前,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學生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去吃晚飯了,教室里沒什么人了,我倆都沒有回去吃晚飯,我書包里帶著幾塊餅干,不知道她有沒有帶干糧。這時候我看到焊在座位上的劉靜慢慢站了起來,走了兩步,有些站立不穩(wěn)的樣子,扶住頭定了定神,然后便走到了教室外面。
我悄悄跟了出去,只見她往廁所方向走去,走得很快,低著頭,像個特務一樣,生怕被人認出來,我想她應該配個墨鏡再戴頂鴨舌帽。一種本能的不放心驅(qū)使我悄悄跟著她走進了女廁所。那時候的廁所就是一長排旱廁,終日臭氣熏天,她的高跟鞋聲立刻引起了女生們的注意,排隊的女生都一起扭頭注視著她。她依然目不斜視,背挺得筆直,背后開始有人在竊竊私語在輕聲說笑,她假裝什么也沒聽見,在隊伍里站了一會兒,便踩著高跟鞋徑直向一個廁坑走去?;蛟S是因為笑聲讓她變得極度緊張的緣故,再加上廁所上面的燈泡太過昏暗了,她竟一只腳踩進了廁坑,靜默幾秒鐘之后,周圍轟地爆發(fā)出一片嘹亮的笑聲,有個女生笑得前仰后合,連站都站不住,她旁邊的女生笑得滾到了她身上,兩個人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叫著。我沒有上前扶劉靜,而是在一片哄笑聲中悄悄退了出去。
我在黑暗中同樣走得飛快,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往哪里去,我只是覺得害怕,害怕別人會認出我來,認出我是劉靜的妹妹劉英。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