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xué)》2022年第8期|李一鳴:又見天鵝
五年前,我曾在這個園子里度過四個多月的靜美時光,從金箔樣的銀杏葉落滿校園的秋天,到潔白的大雪覆蓋高高低低的亭臺樓榭,大多時間,我都埋首書案,手不釋卷,常常在安靜的閱讀和寫作中,不知不覺度過一個又一個寧靜的夜晚,在鳥兒嘰嘰喳喳啄破黎明的歡快叫聲中,迎迓霞光臨窗。
偶爾,我也會去園子里散步,燕園、楚園、掠燕湖、千萃山,只感覺林子連著林子,水接著水,剛過長橋,又逢短橋,亭子參差錯落、遙相顧盼,滿眼是湖光山色、草木葳蕤。這園子確然是一個蓬勃而幽靜的讀書的好去處。
那時,在園子西邊樹林中一條不算寬闊的河邊,我第一次見到黑天鵝。
這傳說中的生靈,果然高貴優(yōu)雅,長頸高昂,體態(tài)豐滿,雙翅略展,色如黑緞。在人群的注視下,兩只天鵝一前一后在河中悠然而行,仿佛兩架徐徐移動的鳳首箜篌,它們行過處漾起的層層漣漪,明明暗暗泛著微光,就如一闋不絕如縷的美妙旋律。
此后幾年,我去過不少地方參觀,卻總忘不了這個園子。那些園子,有的規(guī)劃布局太局促,沒有這里的大氣疏闊;有的景色粗野,不如這里精致;有的未免做作,比不上這里的自然;有的看上去美麗嬌艷,唯獨缺乏這里的自信內(nèi)斂。尤其是,這里的天鵝,常常讓我不由自主地憶念——那脫離俗塵的高格、不驚不懼的風(fēng)雅、融入日常的氣質(zhì)。
而今,我又來到這里度過一段學(xué)習(xí)修煉的時光,從3月春季,到7月炎夏。
每天中午和黃昏,我都去園子里散步。園子中的天鵝多了起來,掠燕湖、方舟湖、水木園湖、停留湖,靜靜流淌的河水中,到處可見它們的身影。當年的那兩只黑天鵝,是否還在其間,又是哪兩只?已分辨不清了。
從我居住的20號樓出發(fā),穿過濯漣池,拐過木質(zhì)的賞雨茅屋,但見一條河在蓊蓊郁郁的林木間不疾不徐流過。遠遠便看到一座鐵藝鏤空雕刻的小橋,臥在河上。那橋體每邊由十組圖案組成,圖案上花枝柔長,花梗柔婉,寥寥幾筆素描繪成柔美的花冠,鐵的硬質(zhì)與線條的柔軟相逢,更強化了花瓣的柔和;兩相對稱的橋體上同樣的圖案在視覺里交錯疊合成繁花錦簇,令人眼花繚亂。橋下小河中,有一個棕黃色圓球狀草墩。連續(xù)幾天了,一只黑天鵝一動不動臥在上面。一天中午,太陽朗照,柳絮如雪,飛揚在空中、林間,散落在路邊、水面。我看到黑天鵝從草墩上站起來,它的翅膀微微張開,蹼邊隱隱可見墨綠色橢圓的鳥蛋,一個、兩個、三個……整整六個,靜靜團在微凹下去的草甸中央。
原來,黑天鵝在孵蛋呢!
從此,每次散步,便多了一樁心事,我都特意從那條河邊經(jīng)過。每次都駐足一會兒,看那草墩上的天鵝。天鵝安靜地臥在那里,絲毫不為外在的風(fēng)、雨、落葉和人的凝視、議論所動,只是微閉雙眼,完全沉浸在用自己的體溫全身心孵化子女的生活中,那就是它的全世界。它看似慵懶、邋遢和謙卑,卻透著一股子孕育生命的傲然,不管不顧的決然,安詳面對一切的泰然。黃昏的光輕輕撫摩著它,夕陽在河水中撒下無數(shù)銀針,草墩的倒影在波光里晃動著,黑天鵝的剪影更加分明。當夜色的天幕緩緩地不為覺察地降落下來,虎皮松、白杉、銀杏和玉蘭漸漸融入夜色,天鵝也化為暗暗的一團,夜風(fēng)里,唯有深沉的河水流著。
另一只黑天鵝,應(yīng)該是丈夫吧,大多時候時遠時近地繞著草墩活動。一天中午,它在離草墩一百多米的方介眉宅院舊址下邊,自顧自地吃著什么,長長的脖子向上伸直,嫩黃如蠟的長喙閉緊,光潤細膩的脖子里一個鼓出的圓狀物一點點滑下去。向晚時分,它圍著草墩一邊游動,一邊把嘴扎進河水中搜尋著什么,顯得著急而不安。第二天中午,我從那里路過,沒有見到它,沿著河道向西向北瞭望,都沒有看到它的蹤影。于是,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絲煩躁和憤怒。它的妻子在這里盡職盡責(zé)孵化孩子,它干什么去了?不會去找別的母天鵝了吧?當天散步有些晚,來到河邊時,在暗影里聽到草墩方向傳來的叫聲,仔細看去,兩只天鵝罕見地面對面立于草墩之上,一會兒交頸在一起,一會兒一頭高一頭低,似乎訴說著什么。它們終于又相愛在一起了!我的心中充盈著溫馨和滿足。
西行穿過燕園,便會看到園子的西南角有亭翼然,上懸“聽雨亭”匾額,字體瀟灑勁健,為周慧珺先生所書。亭子對面與之隔湖呼應(yīng)的,是一座城門樓式的古建筑“罔極樓”。城樓坐北朝南,雄踞于山石之上,穹頂暗灰門洞之上,樓分兩層,重檐疊脊,鏤空架閣,黃瓦綠邊,煞是凝重莊嚴,在響晴的天空下,經(jīng)了透明的陽光照射,屋頂仿佛被鍍上金光,璀璨耀眼。此時,鮮綠的薔薇已鋪滿城樓,透過城樓門洞,可見假山跌宕,牡丹、芍藥正開得艷。
聽雨亭下,高低錯落、通靈剔透的太湖石假山之中,一泓清波自在蕩漾。在假山低處一個平臺上,一只黑天鵝默默臥在一個亂枝雜草圍成的草窩上。莫非它也在孵蛋?另有兩只天鵝在湖中自在游玩。它們是什么關(guān)系?是父母和一個孩子組成的和諧之家吧?果然,一天中午路過時,一堆人聚集在那里,一齊向著草窩的方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草甸之上,竟有兩大一小三只鵝蛋!假山下,三只黑天鵝正匆匆圍著假山轉(zhuǎn)圈。從草甸到湖水本有一個搭板,天鵝每次經(jīng)搭板下水、上岸,也算方便?!吧喜蝗チ耍屓思彼懒?!”人群中一位女士嘟囔著。細看湖水在湖堤上的印痕,大約是天氣熱起來的緣故吧,湖面下降了五六厘米,別小看這幾厘米,對于體大腿短的天鵝來說,便成了它們上岸不可逾越的障礙。三只天鵝繼續(xù)圍著假山快速游著,它們嘗試著在幾個地方上岸,傘狀的蹼在水中用勁撲騰,仍然不能成功。天鵝的眼睛內(nèi)陷,那無助無奈的樣子讓人揪心?!吧荡鬆攤儍?!真沒本事!”有人對公天鵝罵起來,還有人要打110求助。因下午有課,我不得不離開。課堂上聽課,心神卻是不穩(wěn)。一下課,我便徑直向那里跑去。欣慰的是,搭板已經(jīng)被人降落并用鐵絲固定下來,但令人不解的是,草墊在,鵝蛋在,那只黑天鵝并沒歸巢。
“如果天鵝放棄孵化,就太可惜了?!币晃晃迨鄽q模樣的人說。
“那是怎么回事?”我大吃一驚。
“有些鳥孵化期間,如果受到驚嚇,往往會棄蛋?!蹦侨嘶卮鸬馈?/p>
“還有這樣的事!”我的心猛地一沉。
好在當我散步回到這里時,天鵝媽媽已經(jīng)臥在草甸之上。
藍天、白云、假山、天鵝與它們在湖水中的倒影連接在一起,好一幅美妙的畫面!
前天傍晚,我趕到那里,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現(xiàn)象,天鵝換了姿勢,頭朝假山而臥,不知為何?昨天中午,我去觀察,草窩里空空如也,三只天鵝在湖里結(jié)伴同游,從它們表情看并無異樣。鵝蛋哪里去了?是孵化出小天鵝了?我攀上旁邊一塊巨石四處觀察,又沿著湖岸跑了一圈,始終未見鵝蛋,更未見到小天鵝……
而方舟湖畔,彩虹橋邊,居住著另一戶和美的天鵝家庭。那是一個六口之家。去教學(xué)樓的路上,或是散步期間,我常常看到兩只大天鵝帶著四只小天鵝在岸上晃晃蕩蕩地走,在湖里自由自在地游。四只小天鵝何時出生,我們來之前還是之后?仿佛突然間,就遇見它們一家。一天上午下課后,正看到大天鵝率領(lǐng)孩子們過馬路,大家停止了說笑,圍攏過去。天鵝爸爸媽媽率先晃過馬路,健步越上路牙石,進到湖旁的林子中,四只小天鵝圓鼓鼓得像長著嘴的小皮球,緊緊跟著爸爸媽媽,低著頭,看著腳趾,踉踉蹌蹌挪到馬路邊,意欲爬上臺階,試了幾次,卻跌落下來。它們泛黃的細細小腿,似乎是透明的,隱隱露出細小的血管,仿佛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一只勇敢的小天鵝,一次又一次發(fā)起沖擊,都沒越上去。最后,它把上身壓到路牙石上,兩條小腿蹬呀蹬,一次又一次,卻終于不能成功,有一次還摔了個“仰馬扎”,費了好大勁兒,才站起來。它的另外三個弟弟妹妹急得啁啁啾啾虛弱地叫著,低著頭打轉(zhuǎn)打圈,不敢再去攀登。我實在看不過,蹲下身去,雙手輕輕捧起小天鵝,一只一只送到林地里。驀地,一只黑天鵝,不知是天鵝爸爸,還是媽媽?匆匆伸著頸,幾乎貼著地皮沖過來。我擔(dān)心它沒領(lǐng)會我的好意,或是對孩子們的表現(xiàn)不滿意,啄我或是啄咬小天鵝,幸而它只是低吼了幾聲,圓圓的眼睛向著小天鵝剜了幾眼,一家六口便劃入湖中……
從聽雨亭北去,穿越南山,沿河而行,竹林小道旁,小住為佳亭畔,是個別樣的存在。是處乃掠燕湖水流經(jīng)留筠館去往停留湖做客的途中,大概流連留筠館的清奇,而成就的一灣碧水。黑瓦白墻,一襲綠竹,半方紅花,映照著這一爿水田。湖里幾十頭錦鯉,白的、黃的、橙的、紅的、黑的,渾圓豐盈,茁壯可喜,成群結(jié)隊,游來游去,見得人來,迅疾聚攏,唼喋有聲。兩只黑天鵝常駐于此,它們與這一池錦鯉和平相處。我路過此處時,不止一次看到天鵝一口一口給錦鯉喂食,天鵝的樣子十分認真,態(tài)度近乎慈祥,成群的魚兒在它嘴邊張著大口,涌動著、翻滾著、扭動著,像撒嬌的孩子、調(diào)皮的頑童……
園子中還有兩只白天鵝,它們主要在孔子和老子“問道”塑像旁邊的小河里活動。但在校園的銀杏林、雪松林里,或是綜合樓西側(cè)的綠地上,常??吹剿鼈z。有幾次發(fā)現(xiàn)它們大搖大擺行走在馬路上,幾十個學(xué)員小心翼翼跟在它們身后,唯恐驚擾了它們。然而,它們并不以為意,自顧昂首挺胸,踱著方步,相互咿呀對話,偶爾還擺個親密的姿勢。我懷疑它們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傲慢、放逸和自信,是魏晉風(fēng)度的傳人。
沿著竹林繼續(xù)北上,轉(zhuǎn)過五步橋,便是掠燕湖了。遠遠的,首先撲入眼簾的,是湖北岸矗立的一座高大牌樓。牌樓背倚千萃山,面對一湖水,四根渾圓的紫紅色木柱,撐起“品”字形廡殿式門樓,巍巍然,燦燦然,散發(fā)著大氣厚重的氣象,那門楣?jié)h白玉匾額上銘刻的“弘佑天民”四個金色大字分外醒目。據(jù)說這座牌樓是北京現(xiàn)存的最古老的牌樓,是建校時從大高元殿遷移而來的文物。
掠燕湖西北有橋曰“蟠龍橋”,是一座拱形三孔漢白玉石橋,拾級而上,則見橋面頂端刻有一條盤曲環(huán)繞的龍,是為蟠龍。傳說中的蟠龍是東海龍王第十五子,曾施法降雨,驅(qū)逐怪獸,造福人間,頗受人們喜愛。只見這石雕,龍首昂立,長須飄浮,軀體遒勁,五爪暗藏,這本是騰云駕霧、見首不見尾的神靈,卻蟄伏于一座小橋,內(nèi)斂低調(diào)如此,其中寄寓了設(shè)計者幾多情志?此時,突然聽到橋左有溪流盈耳,定睛看時,但見高處密集竹林中亂石嶙峋,中有水流嘩然跌落,匯成三疊瀑布,在下方山石上激起眾多碩大的雪蓮和碎玉萬千。
行至靜觀亭,放眼西望,夕照中的掠燕湖波光瀲滟,遠處山林下的平湖秋月亭、二味書屋、有恒亭影影綽綽。一葉小舟,仿自嘉興南湖上的那座紅船,穿越百年歷史蒼茫,在丹霞映照下仿佛隨時待發(fā),恍惚間英姿勃發(fā)的執(zhí)燈人還在其中開會,窗欞里透出的紅光把湖水照徹。
湖中游弋著的十二只黑天鵝,在逆光里追逐、繾綣,如夢、如幻。
想起二味書屋正門上的對聯(lián):“為學(xué)深知書有味,觀心澄覺湖生光?!闭f的是“為學(xué)”和“觀心”的滋味。而我欲斗膽將其改為“為學(xué)深知書有味,觀湖澄覺心生光”。讀書滋味,人皆知之,而觀湖之于心靈的養(yǎng)育,味道尤長。當然,這湖,不拘于眼前的掠燕,不止于腳下的一園,它聯(lián)通江海,通往大地,是浩浩茫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