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改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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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到了還在讀大學本科的女生湯介生的科幻小說《夢控東京》，立即被作者的才華所吸引。
現(xiàn)在，我又看到了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的湯介生的科幻新作《篡改初戀》。這與她的大多數(shù)科幻小說的懸疑感受不同，《篡改初戀》展現(xiàn)了一個更為溫情細膩的故事。冷峻宏大的人類命運秩序，與一個春日櫻花下的初戀故事并時發(fā)生，在生與死的剎那，一種美好、輕盈與浪漫的科幻氣質卻與讀者不期而遇。
作者用靈動溫柔的筆觸，將科幻中“人的處境與抉擇”這一永恒的話題，引向了微觀的、情感的、詩意的場域，于是她喚醒了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那些勇敢青澀的少年時代。于是科幻故事同樣具有感性力量，人類對于彼此的同情，是另一種永恒的常情。
期待湯介生有更多更好的科幻佳作問世。
——董仁威
原名張明慧，科幻懸疑小說作家，代表作《控夢東京》《唐詩生死局》。曾入圍央視年度中國好書，獲得首屆燧石文學獎，第十五屆、第十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全國一等獎。北大中文系博士，北師大碩士學士。2020年牛津大學羅德獎學金中國區(qū)終選人。
2032年，一名穿越者被時空督察局通緝。
因為他要趕回去，篡改自己的初戀。
1
緋艷如云的櫻花下，人流如海。
這是年年歲歲春的游時節(jié)，黃昏光芒溫柔，山間熙熙攘攘。
女生小詞穿著白裙，和男同學溫莊并肩走著。櫻瓣飄零，穿過少年少女的黑發(fā)，如同一場綺麗的夢。
但小詞心中莫名地煩躁。
溫莊他今天不對勁。她在心里嘀咕：他一直在左顧右盼了，在看什么呢？他拉著我的手，為什么這么漫不經心呢？
這是2022年的春天，他倆15歲，卻已認識了9年。在擺脫父母和老師的山谷里，他們終于小心翼翼地拉起手，一起走過青山與玫紅暮色中大片的櫻花。兩人的手心都微濕著，眼睛不敢對視，卻依然牽著手，誰都沒放開。
“他怎么會這么心不在焉呢？”小詞在心中嘀咕道，“可是，和我牽手要認真一點吧?！彼瓜骂^，努力隱藏著自己的少女心事，那酸澀的小小失落。
但溫莊一直在扭頭張望，似乎在不安地觀察人群，緊張地等待著什么。
2
就在他們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喬司一身便裝，拉了拉鴨舌帽，皺眉觀察著前面的兩個孩子。
“報告探員，時空原始錄像完成重構，現(xiàn)在為您投射?！彪[藏耳麥中，時空督查局特工隊的聲音一絲不茍。
下一秒，喬司眼前的畫面被分割成了兩部分：左側是當前時空的畫面，小詞和溫莊在人群中拉著手走著；右側是原始時空的畫面，同樣是小詞和溫莊走在人群中。
但不同的是：在當前畫面中，溫莊一直在回頭張望。而原始畫面里，他根本沒有回頭！
“這是否構成立案證據(jù)？”喬司低聲詢問道。
“證據(jù)不足?！倍溊锫曇舾纱啵骸?分11秒后，山麓腳下將有游客大巴撞向女孩林詞。如果溫莊真的是穿越者，他必然要改變這件事。探員，請抓緊時間找到足夠證據(jù)，將溫莊抓捕歸案?！?/p>
3
公元2032年，“虛淵蟲洞”被發(fā)現(xiàn)——這意味著，人類在技術層面上實現(xiàn)了時空穿越。
但隨之而來的，是數(shù)以萬計的時空偷渡者。他們以偷渡的方式穿越蟲洞回到過去時空，強行改變歷史，引發(fā)了重重混亂：
所謂時間與歷史，是一個混沌的整體，它們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任何一點細微的驚動，都可能造成連鎖反應，而擾亂億萬人的命運。
“回到過去”的誘惑，是人類文明的禁忌之果，一旦偷渡開始，后果不堪設想：那些非法偷渡的未來者們，有的是投機客，他們回到過去買彩票炒期貨而一夜暴富；有的是殺人罪犯，他們逃往并藏匿于各個時空；甚至還有一些戰(zhàn)爭狂人，他們要回到過去改變歷史……
面對人類無窮的貪婪欲望與犯罪野心，各國政府被迫聯(lián)合，成立神秘機構——時空督察局。為了保持時間與歷史的穩(wěn)定性，時空督查局必須跟蹤每一個偷渡者回到過去時空，阻止他們改變歷史。時機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必須在偷渡客們行動之前，就把他們捉拿歸案，才能避免蝴蝶效應。
但是，只有在時空督察局拿到足夠的偷渡證據(jù)后，立法院才肯立案，督察局才有權抓捕。這一套抓捕程序，必須被嚴格遵行，不能沒有證據(jù)而直接抓人。
這程序看似過于繁雜，實則卻有著嚴密的考量，因為在蟲洞發(fā)生前，人們從沒想過“穿越”會以兩種方式發(fā)生。
小說中，穿越的感性認識一般有兩種：“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變回了4歲”和“我回到了過去，遇見了4歲的自己”。而在實際情況中，穿越者通過蟲洞后，這兩種情況是隨機成立的。
也就是說，當你穿越回過去時，你既有可能變回了一個4歲的孩子，也有可能保持現(xiàn)在的年齡不變，而遇見4歲時的自己；這兩種穿越情形會隨即發(fā)生，就像雙縫干涉實驗中的電子隨機選擇通過單縫還是雙縫一樣。
也就是說，在發(fā)現(xiàn)成年溫莊之前，你永遠不知道少年溫莊是不是穿越者。
所以，督察局在實行抓捕之前，必須有充足的偷渡證據(jù)。如若不然，只憑嫌疑就抓人的話，抓到的人很可能是過去時空的原住民，錯誤的抓捕會造成新一輪的時空混亂。
而喬司是這次案件的探員，他必須在3分鐘內，拿到“溫莊就是偷渡者”的證據(jù)，立案并將溫莊抓捕歸案。
否則，溫莊就有可能改變歷史：
少女林詞，按照歷史應該死于3分鐘后——2022年的櫻花散漫的春天，旅游大巴急轉，卻忽然剎車失靈，撞向了山麓腳下路旁的少女，而溫莊則因買冰淇淋逃過一劫。事故調查的原因是：昨夜大雨，山路上堆滿潮濕的櫻瓣，造成輪胎打滑。
這件事被稱為“櫻花謀殺少女事件”，在十年前轟動一時。
4
喬司緊張地盯著原始畫面：17:11:23，他們在小攤前買了冰淇淋；17:12:57，他們走到拐角的路旁，準備過馬路等公車回家；17:13:15，林詞想要再吃一個冰淇淋，溫莊去買；17:14:34，溫莊買到冰淇淋向回走，同時一輛大巴從拐角呼嘯而來……
現(xiàn)在是17:11:23，他們剛剛買了冰淇淋，一切看上去和原來一模一樣。
喬司在心中推理溫莊的計劃。最簡單的方法，當然就是拒絕幫林詞買第2個冰淇淋，拉著她走過馬路。這樣的話，他必然在倒數(shù)1分鐘內露出馬腳，這1分鐘的時間，足夠督察局將溫莊捉拿歸案。
但出乎意料的是——
17:13:15，“我想再吃一個櫻花冰淇淋，”女孩戀戀不舍地看著身后，“據(jù)說櫻花的花期只有七天，下一次要吃，就要等到明年了?！?/p>
“好?！睖厍f輕輕拍了她的腦袋，“我去買，你在這里等我?！?/p>
“嗯！”林詞瞬間高興了，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溫莊頭也不回地走遠了，留林詞一人站在路口舔著手中的冰淇淋。喬司不由得皺眉：眼前左右兩幅畫面一模一樣。林詞站的位置，正是她將被大巴撞的位置。這一切，和原始時空中沒有任何差別。
溫莊到底在干什么？為什么他沒有任何異常舉動？或者……少年溫莊根本不是穿越者？一連串疑問在喬司腦中閃過，他不敢猶豫，瞬間聯(lián)通了另一位探員：
“喂，司機那邊情況怎么樣？”
“沒有任何異常，大巴路線時速與10年前完全一致，將在17:14:34撞上林詞?！倍溨新曇舾裢饪隙?。
喬司心中愈加煩躁，他站在櫻樹下，注視著溫莊與林詞越隔越遠。時間咔嚓咔嚓，像是在少女頭上張開血盆大口。
5
17:13:34，倒數(shù)1分鐘。
溫莊向前走著，白襯衫呼啦啦飄蕩；小詞乖乖等在路旁，舌尖舔著淡粉色奶油。
17:14:04，倒數(shù)30秒。
溫莊站在了冰淇淋攤前，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支付；小詞舔完了奶油，喀吱喀吱地咬甜筒；她身后，漫漫青山沉默地佇立，大巴呼嘯在夕陽中。
17:14:24，倒數(shù)10秒鐘。
溫莊小心翼翼地舉著冰淇淋，在落櫻翩飛中往回走；小詞把最后一小截甜筒上、墊手用的小紙片剝了下來，將甜筒扔進嘴里，咬得嘎吱嘎吱響；大巴近了，更近了，車身在金輝中有猩紅色的光芒。
喬司吁了口氣，看來這次情報出錯了，溫莊不是什么時空穿越者，這場凄美的事故，還是在一步步走向它的結局。他注視著夕陽山風中，把玩著小紙片眼神懵懂的少女，那漫山遍野殘落的櫻花……一種莫名的傷感，涌上這個硬漢的心頭。
這是他們第一次牽手的日子，這本該是個美麗的春天。
但喬司只是立在那兒，什么也不做。這是他的職責與正義，他知道。他必須眼睜睜看著時間的巨怪吞下少女的頭顱，血肉模糊。
17:14:28，倒數(shù)6秒鐘。
猩紅的大巴馬上要來了。
夕陽中，山風溫柔地吹拂，如同低嘆。
少年仍慢慢走在櫻雨里，少女站在山麓的陰影中玩著紙片。他們之間隔得那么遠，遠到似乎沒有盡頭。
17:14:30，倒數(shù)4秒鐘。
喬司都能感受到空氣中大巴隱隱的震動。
唯有那潔白的少年少女還無知無覺。溫莊仍緩緩行著，林詞把自己疊好的小船又拆開。
喬司的眼眶忽然有點濕。
17:14:32，倒數(shù)2秒鐘。
林詞突然轉過頭！
沒有任何征兆，她突然在山風和夕陽中向回跑，黑發(fā)和白裙在瑰麗的櫻雨中飄蕩，暮色中鳥兒歸巢在地面留下迅疾的影，她高揮著雙臂，沖遠處的溫莊露出明麗的笑容！
喬司與溫莊都驚住了。
沒人看到，山麓的拐角處，一輛普普通通的旅游大巴飛快駛過，車上的司機甚至還打了個哈欠。
喬司呆立在那兒，他完全無法明白整件事是如何發(fā)生的?！叭蝿帐×?。”耳麥里冷冰冰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他的耳朵嗡嗡直響：是的，溫莊做到了，可問題是，他到底做了什么？
為什么，林詞會忽然在那一瞬回頭？
到底是誰做到？為什么，完全沒有任何異常？
重重疑問在這個資深探員腦子中回旋，卻沒人注意到，櫻花深處賣冰淇淋的年輕人，忽然不見了。
6
“嗨！嗨！”林詞終于跑到溫莊面前，氣喘吁吁。
“怎么了？”少年仍握著冰淇淋，不解地問她。
“不要——不要買冰淇淋了！”她仍喘著氣，“你，你看！”
她伸開緊握著的拳頭，里面躺著一小塊皺巴巴，黏糊糊的小紙片。上面寫著：
“恭喜獲獎，憑此券可免費換取櫻花冰淇淋?！?/p>
“這是剛剛的蛋筒上的紙片！”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們快去找那個賣冰淇淋的大哥哥兌獎吧！”
少年又好氣又好笑：“你就是因為這件事跑過來的?。俊?/p>
“嗯！”她重重地點頭：“剛剛我把紙片疊成了小船，差點沒發(fā)現(xiàn)呢。咦？那個大哥哥人呢？”
溫莊扭頭，卻發(fā)現(xiàn)的小冰淇淋鋪里，已經空無一人。
“他怎么能這樣呢？！”小詞氣得跺腳，“剛剛我還覺得，他長得和你很像呢……”
7
喬司回到時空督查局，將鴨舌帽和便裝換下，發(fā)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慘白色的光芒下，眾人靜默，任務失敗的陰云籠罩在特工隊每個人的頭上。
“誰能想到溫莊竟然化妝成了賣冰淇淋的商販，他沒有對司機動手，也沒有親自出現(xiàn)，只是用一張冰淇淋上的小紙片，就徹底改變了10年前少女死亡的命運……”
“不是我們太粗心，而是這樣細致的漏洞該如何被想到呢？溫莊他簡直像是謀劃了多年……”
有人抱怨道，卻在喬司陰冷的臉色下閉嘴。
很顯然，罪犯騙過了所有督察員的眼睛，完美地完成了時空篡改。
“立刻逮捕溫莊！”喬司低沉地下令。
紅色的警戒光亮了起來，幽綠色的曲線在屏幕上蔓延，那是人工智能模擬出的未來時空圖景，無數(shù)未知的蝴蝶效應，無數(shù)人群命運的驟變，正在從10年前依次累積……
8
回家的大巴上，兩人并排坐著，看著漸藍天幕上星星升起。
“喂，我想問你一件事?！毙≡~垂下頭，說道。
“嗯？”
“牽手的時候，你為什么一直左顧右盼??？”她終于忍不住了，將心中的委屈一吐而空。
“啊，不是的?！鄙倌觐D時手足無措，“那是因為……我身后一個戴鴨舌帽的中年人似乎一直在盯著我們，我怕那是我伯伯?！?/p>
“??？”小詞瞪大眼睛：“他會把這件事告訴你爸爸嗎？”
“估計會吧?！睖厍f點點頭，“我已經做好挨打的準備了?！?/p>
“笨蛋?！彼f，“明知道會被發(fā)現(xiàn)，為什么不趕緊放開呢？”
微冷的夜光下，少年低下頭：
“即使知道被發(fā)現(xiàn)，可我還是，不想松開你的手。”
9
正如10年后，即使被發(fā)現(xiàn)，他也會逆著千萬人海人潮與無盡時光漫流，在櫻花如紅云的春日趕來救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