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8期|趙荔紅:荔枝會
1
有的人,在你的生命中,突然就出現(xiàn)了,突然又消失了,過了長長一段時間,不知怎樣的機(jī)緣,某天,又出現(xiàn)在你面前;連同這人帶來的所有記憶,那些本以為遺忘的、過往時日從未想起過的細(xì)節(jié),也如深潭沉寂的泥石、水草、貝殼鱗片、大魚小蝦,隨著暗流涌動,一一泛起。這中間是否有神秘性、偶然性,也未可知。
吳洪忠與董飛,就是這樣的人。他倆是我的鄉(xiāng)黨、學(xué)兄,大學(xué)畢業(yè)后,便消失在人海中,三十年間無半點消息,直到某天在一個群里,重見他倆的名字。
今年夏天,上海的黃梅雨似乎下了三個月。雨停了,云層也好似浸水的棉被,濕答答的,又沉又重。地上泛著潮氣,粘著敗落夏花,蟬兒叫得有聲無氣。好生懷念往年疾風(fēng)暴雨般爽利的蟬聲啊!一日,正覺得潮悶,接到一個電話,聲音有點陌生,帶有莆仙口音。是老吳。說他和董飛也在上海,邀我一起聚聚。我在腦海中搜尋著他倆的模樣,就聽他說:“明天是大暑,有荔枝吃。昨天剛從樹上摘下,從莆田帶來的?!?/p>
呀,荔枝!眼前展現(xiàn)出我家鄉(xiāng)的動人畫圖:高遠(yuǎn)澄澈的藍(lán)天下,站立著一排排華蓋似的荔枝樹,茂密枝葉間,掛滿累累紅果子,剪荔枝的男子站在枝椏間,剪下一串,遞給站在竹梯上的婦人,她雙手捧接了,下了梯,小心排放在圓竹筐里,陽光下的荔枝,像是裹著紅肚兜的新生兒……一條小溪邊,立著一幢新起的樓房,亮白磚墻,飛龍屋脊,彎翹檐角,木門上貼著大紅簇新的關(guān)公秦瓊,門前一棵龍眼樹,結(jié)著青果子,臨溪兩棵荔枝樹,掛滿了紅色小燈籠;一個紅衣婦人,坐在樹下,修剪新摘的荔枝串,一個藍(lán)衣男子挑著擔(dān)走過,打著招呼:“阿順治,荔枝有好,今年大豐收!有擔(dān)去賣不?”“有啊,有啊……”婦人邊答應(yīng)著,邊挑了串帶綠枝葉的荔枝,起身趕上男子,將荔枝掛在他的扁擔(dān)上,那男子回身謝著,笑著,顫悠悠走上了小橋,那串荔枝,隨著他扁擔(dān)的起伏,一顫一顫……
大暑節(jié)氣,我家鄉(xiāng)的習(xí)俗是要吃荔枝,最熱的天,吃最紅的荔枝。天越熱,光照越足,荔枝也越甜。大暑節(jié),應(yīng)稱荔枝節(jié)。我滿口應(yīng)允說,明天一定赴荔枝會。老吳笑道:“還是荔枝有魅力——”
次日,出了地鐵站,我站在路邊等董飛來接。東西南北縱橫著兩條大道,頭頂是高架,腳下是地鐵,人流車流飛速奔忙著,我在其中,不過是一顆小小的原子,一粒塵埃,生命中的一個逗點。假若不事先約好,人海之中,老吳和董飛就是與我擦肩而過,也認(rèn)不出來吧?!我茫然地左顧右盼,有人大叫我的名字,正前方一輛車上,一個男子半探出身子,朝我拼命揮手。不錯,是董飛,他胖了,老了,但面龐、神情一如往昔,我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他,一下子就回到了三十年前。
到吳洪忠家,一點不覺得陌生,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好像去年我才見過他們,中間不曾間隔三十年。荔枝已擺在桌上。董飛說:“一袋是昨天從樹上摘的,大哥多;一袋是另外買的,小哥多??纯茨愠圆怀缘贸鰜??!贝蟾纾褪谴蠛死笾?;小哥,就是小核的。得用多少詞匯,才能準(zhǔn)確比擬大哥小哥的模樣?但只要是莆田人,只要是吃著荔枝長大的,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也能一下子分辨出是采摘下第一天的荔枝,還是第二天、第三天的;是新鮮存放的,還是冰凍過的;更能分辨出,是我家鄉(xiāng)的荔枝,還是來自云南、廣東或四川的。嗅覺、味覺,是一種更原始、更本能、更不易被更改的生命記憶。獨特的氣味、滋味,密碼般刻錄在每個人的記憶里,即使離開家鄉(xiāng)幾十年,只要拿起一顆家鄉(xiāng)荔枝,便可本能地將密碼識讀出來。
庭院里栽種了南天竺、小桔子、青辣椒、爬藤薔薇,還有一盆紫紅三角梅開得極艷,吳洪忠指著幾棵不起眼的植株說:“這是莆田百合,拔一株回家插插就能活?!蓖ピ鹤郎弦徽组}南人家必備的紫砂功夫茶具。老吳搬出藏的好茶,鐵觀音、大紅袍、茉莉花茶,一樣樣讓我來品,似乎要將三十年的茶,在一個下午全部補(bǔ)喝。他一如當(dāng)年寡言,叼著長長的細(xì)煙嘴,發(fā)亮的眼神流露出內(nèi)心的激情,大多時候他施茶、聽大家聊,也會突然發(fā)表觀點,激動地漲紅了臉,但很快他就克制住情緒,又是閑閑地掌著茶水,關(guān)公巡城、韓信點兵……董飛相反,一直絮絮地說著話,話語流水般不急不緩從他嘴里嗡嗡嗡地流淌出來,他有著一個胖子的熱情、貪吃,對生活的達(dá)觀與熱愛,兼有莆田人的勤勉與精明,賺錢操勞不為自己全為兒孫。在座的還有他倆的媳婦,以及黃承軍夫婦。我們圍坐著,吃著荔枝,品著茶,說著各自的三十年……讀書,當(dāng)公務(wù)員,下海開公司,炒股票,炒房產(chǎn),做證券期貨,他們所經(jīng)歷的,與改革開放三十年的變化發(fā)展同步。離開家鄉(xiāng)莆田的兩類人,讀書的,經(jīng)商的,神奇地結(jié)合在他們身上;樸實與精明,笨拙與聰慧,勤勉與從容,也同時存在。莆田人一向被廈門人或福州人稱為“地瓜騷”,意思是土氣。兒時,我要努力洗去身上的土氣,讓自己變得“洋氣”起來。如今才知,所謂“洋氣”,其實是喪失了地方性,趨同于某一種氣息;保留土氣,就是存留地方性,存留一方水土的獨特味道、獨特氣息,是多么難得。
長時間離開家鄉(xiāng),我們聊天時,并不用莆仙方言,但談到獨屬于家鄉(xiāng)的某些關(guān)節(jié)點,某些用普通話難以傳達(dá)或意會之處,就會用方言來表達(dá)。當(dāng)我們說到那些獨屬于莆仙方言的詞匯、發(fā)出方言獨特的尾音語氣時,就會喚起我們家鄉(xiāng)人獨有的感覺,交換我們家鄉(xiāng)人才有的眼神與微笑。三十年時光流逝,這種心領(lǐng)神會、來自家鄉(xiāng)人的默契,這種纖細(xì)而隱秘的情感之流,在我們中間流淌,將我們?nèi)诤显谝黄?。一層淡淡霧氣圍裹著我們,一種舒適的、溫暖的、令人微醺的氛圍讓我沉溺其中——似乎是夏日傍晚,坐在老家街邊的小竹凳上,小方桌上擺著茶盤、荔枝,和爺爺,或是三五個好友,邊乘涼,邊山南海北地瞎聊。
午飯簡單而豐盛。食材大多是從莆田快遞過來的,令身在上海的我們感覺特別奢侈:油悶香芋(菠蘿那樣大的香芋,去皮,切塊,油炒后,加水悶煮至酥爛,入口即化,油而不膩,清香撲鼻);干炒米粉(一定得用興化細(xì)米粉,搭配肉絲,干發(fā)香菇切細(xì)絲,得加海蠣,沒有海蠣也得有蝦米或小蝦仁干,配菜是豆芽或細(xì)芹菜,少一樣,就不那么地道);莆田鹵面(我第一次來上海,吃陽春面,極不慣,清湯寡水,面是面,澆頭是澆頭;從小吃的鹵面,是將各種菜,肉丁,香菇,必有的海蠣、蟶干或扇貝干等,全部炒好,加湯水,再下面條,面與菜鹵在一起,燒至半干,這樣的面條又軟糯又入味);海蠣煎(從礁石上挖下的海蠣,挑去碎殼,洗凈,加上磨好的地瓜粉,再加雞蛋,拌好,攤在油鍋里煎成餅狀。此菜的訣竅是,海蠣絕不能是水發(fā)過的,只能用地瓜粉拌,不能用水磨淀粉或糯米粉,雞蛋不能加太多,否則就沒有莆田滋味了);篤蟶(沒泡過水的鮮蟶子,洗凈,去掉脊背線以免殼肉分開,一個個豎著插在罐子里,插滿,蟶子緊緊擠在一起,加料酒、青蔥、生姜絲,隔水清蒸);清炒芥蘭(有次在巴黎唐人街,遇見一個莆田人在賣芥蘭菜,對我說:這是本地芥蘭,我就笑:你說的本地,是巴黎嗎?我當(dāng)然知道她指的是莆田。廣東芥蘭吃粗桿,上海芥蘭桿細(xì)葉大,莆田本地芥蘭,葉桿粗細(xì)正好,滋味佳,故而莆田人是很以“本地芥蘭”自豪的)。此外,還有干煎馬鮫魚、干煸海鯧魚和烤鰻,這些都是我不會燒但自小就吃的家鄉(xiāng)菜。有意思的是,老吳夫人家在大慶,嫁給老吳后,卻燒出一手正宗莆田菜,但我們也因此嘗到了諸如小雞燉蘑菇、手抓大醬骨之類的東北菜。
酒是楊梅酒,六月產(chǎn)的慈溪楊梅,泡上高度白酒,大暑節(jié)正好喝。酒色如荔枝紅。我說:“我爺爺大暑節(jié)會泡荔枝酒,重陽節(jié)前后就能喝。我爺爺還會做荔枝燈籠,你們會不會?”他們竟然都會。我還以為荔枝燈籠獨屬于我的爺爺呢!
我們圍攏在茶桌邊,一起做荔枝燈籠——選一顆連著枝的荔枝,將粗糙的紅色麻皮外殼極小心地一點一點剝下,露出一層粉紅苞衣,將上面的苞衣向上翻,下面的下翻,中間的剝?nèi)?,露出瑩白的荔枝肉,一個荔枝燈籠就做好了。
我高興極了,舉著枝條,將自己的荔枝燈籠掛在柵欄邊。柵欄外,蟬聲大噪,陽光雪白。
2
不知是名字決定了一個人的個性、審美偏好,還是恰好相反?
我的名字有“荔”,也有“紅”,“荔枝紅了”,別人總問我,是否大暑前后出生的。我也的確最喜歡吃荔枝,最偏愛紅色。
我的“荔”,是指“荔城”。我家鄉(xiāng)莆田,“莆”字本作“蒲”,興化平原(即莆田平原)本是汪洋大海,滄海桑田,升為陸地,早先又多灘涂、鹽堿地,多生蒲草,故名;莆田又別稱“荔城”,多產(chǎn)荔枝之故,舊聯(lián)曰:“荔子甲天下,梅妃是部民?!睜敔斦f,黃巢起義軍一路南逃,逃到莆田城內(nèi),落住的人家庭院有棵極大的荔枝樹,他拿劍在樹干劈了一下,那一年,那棵荔枝樹結(jié)的果子,每顆荔枝的紅殼上都有一道痕跡,與樹干上的劍痕一模一樣。爺爺說的這棵荔枝樹,種植于唐天寶年間,如今已有一千兩百多歲,后人名曰“宋家香”,位于城廂區(qū)英龍街原宋氏宗祠遺址,蔡襄的《荔枝譜》曾寫到它。我的“紅”字,卻是別有緣故:我出生那天,奶奶從家里順大路街去往縣立醫(yī)院,出發(fā)時路上還是墨墨黑,我降生后,大路街兩邊的紅燈籠全都亮了,奶奶就欣喜祝禱:“這個女孩子必是有福的。”其實,紅燈籠點亮,與我的命運全然無關(guān),那一天,正是“九大”閉幕。家人們卻堅持認(rèn)為,降生在“荔城”的我,未來之路必是“紅燦燦”的。
這些話,都是爺爺告訴我的,是吃荔枝時聽他說的。每年吃荔枝,他都要說這些話,我每次聽,都如同第一次聽,津津有味。
爺爺家位于莆田縣城廂區(qū)鳳山街東大路,是幢兩層樓房。二樓是廂房,叔嬸一間,我一間,木地板木隔板極不隔音,朝南有個四四方方的露天陽臺,擺著爺爺?shù)幕ɑú莶?、壇壇罐罐。一道木樓梯通向底樓,墻體是紅磚砌就涂了白灰,鋪著閩南人歡喜的六角紅地磚,朝北向街的是爺爺奶奶的臥室,過道間擺著一張木質(zhì)紅漆圓臺面餐桌,可容七八人圍坐吃飯,朝南一大間是廚房。廚房,才是這幢老房子的核心。進(jìn)廚房就看見一口水井,一年四季井水豐沛甘甜清冽;水井上方是露天的,不必再設(shè)窗,廚房也相當(dāng)敞亮透氣。光從裸露的天井折疊進(jìn)入廚房,投向鉛皮水桶、鏤空四層竹碗櫥、圓木凳子方木桌子;投向南墻上掛的竹篩子竹扁擔(dān)細(xì)麻繩;投向西墻角的觀音神龕、半截蠟燭、一個銅香爐、兩只青花瓷小碗水米;投向煙熏的黑色梁木……在東南角的灰磚煤爐灶頭上,刷洗褪白的木鍋蓋漫溢著黏稠米湯,半遮的鐵皮煤爐蓋透漏著紅光,灶頭邊上堆疊著蜂窩煤……光投在奶奶戴著的銀手鐲上,她在六角棗紅地磚上緩慢移動,銀白的頭發(fā)梳向腦后,左右耳后頭發(fā)上各別一支銀發(fā)夾,她的銀手鐲磕碰在木鍋蓋、蒙了綠紗的碗櫥門、裸露的青灰井沿,聲音清脆;吊水桶的粗糙麻繩摩擦著銀手鐲,它們越發(fā)錚亮,閃耀著柔和的銀質(zhì)光芒……
記憶中,我家鄉(xiāng)沒有春夏秋冬之分,一年似乎只有兩季,冬天過后,就是下雨,雨一停,天就熱起來。端午節(jié)一到,我就開始穿花裙子;蟬兒趴樹梢一叫,夏天就真真正正來了。我的爺爺,一年中只在春節(jié)時,才穿起藏青色中山裝,對著鏡子,將紐扣一粒粒直扣到下巴頦兒;大半時間,他都穿著白背心、藍(lán)色大短褲。而我的奶奶,她立在灶頭邊、水井邊,她坐在紅漆圓桌邊,穿著月白或竹藍(lán)棉布斜襟盤紐立領(lǐng)寬擺的短袖襯衫,一條寬腿棉布中褲,井水般清清爽爽。蟬兒叫喚之后,我們就吃兩種水果:將西瓜整個兒放在鉛皮水桶中,下到水井里浸泡著,吃的時候提上來,切成薄片,咬上一口,沙沙紅,冰冰涼,滿嘴清甜。另外是荔枝。荔枝真是尋常不過的水果,剛上市稍貴些,大盛時,一斤才幾毛錢,爺爺每天去買,他并不多買,一次八斤十斤,一家子當(dāng)天吃光,次日再去買新鮮的—所謂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色香味全無是也。我們吃到的總是顏色最鮮艷、汁水最足、也最甜美的荔枝。
碰上荔枝豐年,鄉(xiāng)下表叔便將自家種的新從樹上摘的荔枝,成筐成筐挑過來,好幾十斤。爺爺奶奶便留他吃飯,一大海碗的莆田鹵面,尖頂上壓了個油煎荷包蛋,爺爺與他對坐,一邊吃面,一邊絮叨著荔枝采摘啊,田里收成啊,孩子讀書啊,蓋了一半的房子啊……臨走時,在他的筐里放上一斤茶葉(爺爺自制的茉莉花茶)、兩包蝦仁干香菇干、五斤糯米、十斤線面、一整沓的興化米粉,以及給小孩子的糖果糕餅,總之得是滿筐來滿筐歸才好。送走了表叔,爺爺奶奶就將荔枝取出來,挑掉爛裂果子,修剪枝葉(留些翠葉),一串串排在廚房大方桌上的圓篾匾里,“不是這樣,要那樣擺”,奶奶不時叫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最巧,你自個兒來……”爺爺?shù)恼Z氣里并沒多少責(zé)備,倒像是寵溺。爺爺是老法師了,自然知道荔枝不能擠壓、不能泡水,自然也不可能冰凍起來,如后來我在異鄉(xiāng)吃到的那樣。
那幾天,荔枝任由我們“餐飽”(莆仙話讀cān-m?)。爺爺奶奶又要我們放口吃,又怕吃多了上火,有個辦法是,用新煮的稀飯澆蓋悶捂剝好的荔枝,這樣,稀飯里有荔枝的甜香,荔枝也特別甜,還去了火氣。那是南方的夏日傍晚,如水的夕光從天井折進(jìn)廚房,我那戴銀手鐲、白發(fā)齊耳的奶奶立在灶頭邊,半遮的鐵皮煤爐蓋透漏著紅光,刷洗褪白的木鍋蓋漫溢著黏稠米湯,廚房間大方桌上,一溜兒排著七八個瓷碗,爺爺正埋頭將荔枝一顆顆剝到碗里。第一個大海碗,第一勺沸騰黏稠的米飯湯照例是給阿鋒叔叔的,他是家里的壯勞力。奶奶算好了這個點,舀好飯,叔叔下班回到家、洗洗手就能吃上不燙不涼的荔枝稀飯了。叔叔的碗里,常常還會埋一個水煮荷包蛋,這是讓我們極為羨慕的,我要一直等到高考前一個月,每天碗里才會埋一個荷包蛋,不獨獨是增加營養(yǎng),更顯示在那個階段,我的身份特殊,我的事情重要,值得全家特別對待。叔叔的飯舀好了,而后是堂弟、堂妹和我的,而后是嬸嬸的,最后才是爺爺奶奶自己的。這個順序,體現(xiàn)了奶奶的重男輕女,但她自己總是最后吃,有時吃的是上一頓的剩飯。那幾天,我的碗里會埋下至少十顆荔枝,我總是先將荔枝挖出來,全部吃光,再吃飯,但吃飽了荔枝,飯也就吃不下了。
六七月間,太陽光一整日火辣辣地照著街面,瀝青都曬化了,柳葉兒也曬軟了,蟬兒叫了一天,到傍晚,還冷不丁甩出一大把利箭。晚飯前,爺爺就拎來一桶井水,整桶潑在門口臺階地面,曬熱的水泥地“哧哧”冒著白蒸汽,一會兒就被吸干了,又拎一桶水來潑地,有時得潑三桶水。吃完荔枝飯,地面干了,蒸騰的熱氣也散去了,我們就將竹靠椅、竹凳子、折疊的矮木方桌,還有一張二米長的單人竹床,全都搬到街邊。爺爺坐在靠椅上,我卻愛躺在竹床上,那張竹床,日久天長吸了汗水,竹片發(fā)紅、光滑、冰涼。挨近竹床的小方桌上,放著竹殼熱水瓶,茶吊壺茶杯子,還有一大盤紅荔枝。
在那樣一個個夏夜,我躺在竹床上,仰望天鵝絨般的黑藍(lán)夜空,星星一點一點鉆出來狡黠地眨著眼,月亮才剛掛在彎翹的檐角,轉(zhuǎn)眼就挪到柳樹枝葉間,街燈給木窗抹上迷離的暈黃眼影。街上是行人腳步聲、自行車鈴聲,隔壁樓上一對年輕夫妻吵架拌嘴,電視里排球女將小鹿純子大叫著“晴空霹靂”“幻影旋風(fēng)”,樓上唱機(jī)循環(huán)著于淑珍的“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這一切日常之音,流經(jīng)我耳邊,寂靜而充滿生機(jī)。一個婦人立在街對過,大喊一聲“王美麗”,我的嬸嬸就從二樓木窗戶探出她那滿頭發(fā)卷的大腦袋,兩人隔著街大聲地聊起天來;舅婆婆從邊上弄堂過來,端著先頭裝了荔枝送過去的空盆子,一擺一擺走到我家門口,登上臺階,叫道“阿德——阿德——”,奶奶答應(yīng)著出來,兩個老婆婆扒著木半門,說著“飯吃沒”“天氣熱”之類的閑話……“黑豆有買不?——”一個擔(dān)黑豆的鄉(xiāng)下婦人吟唱般吆喝著打門前過,奶奶不免叫她停下,返身進(jìn)去拿了碗,稱了四角錢,我就著奶奶手里,搶先嘗了一口:黑豆燉得酥爛,只是有荔枝在,黑豆湯就沒那么甜了。
在那樣星光燦爛的夏夜,在活潑潑的南方市聲中,在穿街而過的涼爽夜風(fēng)里,我躺在竹床上,朦朦朧朧瞌睡起來。突然,我的臉蛋又麻又癢,我就知道,爺爺又拿荔枝麻皮來扎我,他是怕我睡著了著涼。爺爺坐在竹靠椅上,用蒲扇拍著大腿、脖頸驅(qū)趕蚊子,拍打著肚子,他的肚子圓圓鼓鼓的,裝滿了故事。我爬起來,一邊吃荔枝,一邊纏著爺爺講“古”。講莆田的來歷,講我的出生,也講許多稀奇古怪的習(xí)俗禮儀;講男歡女愛的戲文傳奇,也講莆田的幾次大火、幾場戰(zhàn)爭;講白蛇娘娘被鎮(zhèn)在雷峰塔下,也講媽祖娘娘的出身與顯圣;講黃巢起義軍逃到荔城,也講戚家軍抗倭故事。爺爺念三字經(jīng)、百家姓,用方言抑揚頓挫地念誦戲文名目、唐詩宋詞……我最早的啟蒙教育,便在那些夏夜,在我邊吃荔枝邊打蚊子的瞬間。
爺爺告訴我做荔枝酒的秘笈,教我識別荔枝的“大哥”“小哥”,還教我做荔枝燈籠。有時,他會小心地一點一點剝掉荔枝的麻皮外殼,露出完整的一個粉紅苞衣裹著的荔枝肉,如人的心臟,粉紅,肉感;然后,他將苞衣最上面小心撕開一點點,把整顆瑩白荔枝肉擠出來,苞衣如衣裳般脫落,依舊是完整的一個;他嘴對著苞衣一吹,苞衣就鼓起來,好似一個粉紅氣球,放手上,合掌一拍,如氣球迸裂般“啪”的一聲響。我就大笑起來。這一招,我怎么學(xué)也學(xué)不會,我剝出的苞衣總是癟的,怎么吹也鼓不起來。有時,爺爺會挑一顆“大哥”荔枝,吃盡果肉后,是個黑色大核,爺爺就拿把小刀,來雕刻荔枝核,有時雕成一個水桶,有時是個小盆子、小碗,我看著爺爺一個個雕,每雕完一個,就藏到我的手帕里、口袋里,夏天過完,我便擁有許多小水桶、小盆子,可以玩一整個冬天呢。
研究生畢業(yè)后那個夏天,我回鄉(xiāng)去,爺爺說:“這次回來巧了,荔枝還沒落市?!迸錾侠笾π∧?,大部分荔枝又銷往外地,在本地反倒精貴起來。爺爺跑了半天,只買回二斤他看得上眼的,說是專門給我吃,其他人全不許碰。他笑瞇瞇看著我吃,問:“有甜不?”我剝了一顆,塞到他嘴里,他吃了一驚,掉了牙的嘴咀嚼著說:“有甜,有甜。”我吃下籃中大半,假意說,“再吃,我嘴巴可要長泡了”,他這才拎走,拿過去給弟妹們吃。
這是我最后一次同爺爺一起吃荔枝。
3
中學(xué)時,爺爺很以我為豪,上下屆校友也多有記得我的,是因為初三時我的一篇作文——《?。∠闾鸬睦笾Α帆@了個大獎。這篇小文,如今我是不敢重讀的,定然很是幼稚,但因此,對荔枝有分外的感念,似乎是荔枝讓我走上寫作道路;也尤其感念初中語文老師余椿,正是在他指導(dǎo)下,我完成了這篇作文。我在《九重葛》一文中這樣寫道:
余椿老師當(dāng)時住在離教學(xué)樓不遠(yuǎn)的一幢木樓房,妻子剛從農(nóng)村跟他出來,年輕、尚有姿色,兒子才四歲。夏日炎熱,他搬張小凳子,坐在二樓走道靠近樓梯的地方吹風(fēng)。木樓梯懸空在房子右側(cè),他坐在高高的樓梯頂端,夕光下,像一只黑鳥。樓下人來人往,仰面就能看見他。他坐在那兒,手里捧著湯顯祖的《牡丹亭》,搖頭晃腦高聲吟誦:“(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t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吃過晚飯,我就爬上那段咿咿呀呀顫動不停的木樓梯,我的老師正在樓梯的頂端坐著,手里拿一本書。讀初中那幾年,我跟著他,誦讀了大量古詩詞,幾乎要將《牡丹亭》背下來,《離騷》也是那時候背的。
上語文課,余椿老師在講臺上來回走動,他左手捧著課本,右手捏著粉筆,念朱自清的《春》,念到得意處,腦袋就從左向右順時針往后拗過去;拗回來時,上身微微前傾,凸著眼珠盯著我們問:“為什么朱自清要連用四個‘嘩嘩嘩嘩’呢?”下面鴉雀無聲,一雙雙稚氣眼睛好似深海黑珍珠,閃耀著新奇而崇拜的光芒,我的老師,眼里便滑過一絲狡黠,一絲自得。余老師的朗誦,聲音洪亮,抑揚頓挫,嗡嗡嗡地在教室回蕩,形成富有魔力的氣場漩渦,將我的心牢牢吸住,腦袋便如風(fēng)扇般,隨他的來回走動,擺來擺去。偶而,我的目光也會越過窗框,停在白云、飛鳥、垂掛的黃綠榆錢和紫紅三角花那,停的時間一長,老師就會走下講臺,且朗誦、且踱到我身邊,站定了,并不看我,也不間斷朗誦,我便也趕緊收回心神……
除了我,被余老師喜愛的,還有丹丹和彤屏。大約我們的名字里都帶有“紅”調(diào)?就像荔枝的顏色,“荔城”人最喜愛的紅。
丹丹圓潤而窈窕。圓臉蛋線條柔和,肉嘟嘟的小鼻子、小嘴,笑靨很是甜美,細(xì)長單眼皮眼睛,閃著聰慧光彩,天然卷曲短發(fā),好似《羅馬假日》里奧黛麗·赫本扮演的短發(fā)公主。對于瘦弱矮小且又多愁善感的我而言,丹丹是傾慕的對象,因為她具備了少女的一切美好,美麗、聰明、勤勉,又是那么明朗、健康、向上。如今她定居在美國邁阿密,那是個陽光燦爛色彩明麗的海邊城市,與留在我記憶中的那個少女的明媚性情極為吻合。她出生于醫(yī)生家庭,考到上海醫(yī)科大學(xué),嫁給了一個外科醫(yī)生,她的人生道路,打一出生似乎就注定了。
彤屏是另一種美。臉蛋瘦削含愁,帶有一種氣質(zhì)性或稟賦中的病態(tài);雙眼皮大眼睛尤為醒目,似乎占了面龐的三分之一,眼神聰慧而幽思;唇形很美,牙齒細(xì)白如珍珠,笑起來特別好看。但她并不常笑,神態(tài)中倒有一種拒人千里的冷傲,一副生人勿近的感覺。我與丹丹自覺與她要好,還是很難走進(jìn)她的內(nèi)心。她幾乎就是我心目中的“女主人公”,她的美,與生俱來的傲氣,沉寂神色,含愁體態(tài),都充滿了故事感。
我保留有一張彤屏高中時的照片:從莆田一中大門進(jìn)去右側(cè),原是個小花園,花園西南角有叢竹子,竹下一副石桌凳,我常在那里看書,石桌凳前方有一棵大榆樹,枝干粗壯扭曲,枝葉茂盛。照片里,彤屏斜倚著榆樹,垂頭看手中的一本書。她穿雙白涼鞋,一條大紅色帶金線條的連衣裙,半身在陽光下,紅裙子閃閃發(fā)亮,半身在陰影中,頭上是青綠枝葉,濃密黑發(fā)閃著金色光澤。這一身紅,裹著一個少女的恬美肉身,一個處子的幽靜魂靈。多年后,我在新疆喀什,走在古城的幽深街巷,一堵磚墻邊倚著一個維吾爾族少女,她靜靜地注視我,我也回看她,當(dāng)時想起的,正是這張照片里的彤屏——
她是一朵什么古麗(花兒)?她那動人花瓣,背光一面陷落在幽暗之中,不可知的處女的幽暗,面光處,閃閃發(fā)亮,透明、清亮、潔凈、嫩薄的臉。她敞開,又鎖閉,她將她的透明清純無遮無擋地對你敞開,她又警惕、游移地審視著你?!办o女其姝”,如幽雅百合,充滿憂傷,那種對遠(yuǎn)方不可知事物的等待,那種隨未知的情感、男子、命運被動地?fù)u擺她的日子的憂傷。她會怎樣成長、盛開、慢慢枯萎?她會永遠(yuǎn)在這里過著她的日子或者她將如風(fēng)箏隨風(fēng)而去?她的單純與憂傷如此讓人驚訝,微微心痛。如同斯特內(nèi)斯庫的詩句:
天很高,你很高,
我的憂傷很高。
馬死亡的日子正在來臨,
車變舊的日子正在來臨,
冷雨飄灑,所有女人頂著你的頭顱,
穿著你的連衣裙的日子正在來臨,
一只白色的大鳥正在來臨。
……
少女時,丹丹、彤屏和我常在一起,讀書、辦報、競爭、拌嘴,畢業(yè)后天各一方,走著各自的路,經(jīng)歷各自的歡喜與悲痛。當(dāng)時我們還是花季少女,就像那鮮艷的紅荔枝,果肉瑩白,多汁嫩滑,隨時間流逝,色香味漸至全無了。但越老,往日的點點滴滴,越是縈繞心頭,越見明晰。我不愿去想丹丹與彤屏變老的模樣、變舊的生活,只愿如花的音容笑貌,定格在那些時日,永不變色,永不敗壞。
國清與我是中學(xué)六年同學(xué)。與我們相比,他顯得老成、穩(wěn)重,是個兄長模樣。他具有天賦的組織、凝聚力。讀中學(xué)時他就那么老,心事重重,一副看透世事、歷經(jīng)滄桑的模樣,十幾年后回去看,他還那個樣,沒怎么變。國清家樓房頂上有個大平臺,高考結(jié)束后的許多個夏夜,我們七八個同學(xué)常在那個平臺聚聊。荔枝才上市,國清搬上來一大筐荔枝,我們就放肚“餐飽”。吃著荔枝,閑聊游戲,有誰吹奏口琴,有誰尖著嘴吹口哨,有誰向著夜空朗誦“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有誰嚎叫著:“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國清和幾個男生堂而皇之地抽起煙來……頭頂是璀璨星空,腳下是萬家燈火,夏風(fēng)吹過,萬象皆流。
不知誰提議,大暑那天去湄洲島來場“荔枝會”。約定前一天騎自行車去,先到國清家忠門老宅住一晚,大暑日再騎車到文甲港,從那乘船渡海登島。我們中午從市區(qū)出發(fā),男生騎車,女生,還有一筐荔枝、兩箱啤酒,由男生輪流載。一路上沒什么人,車也不多,天地之大,似乎就我們八九個少年,喧笑著,呼嘯著,你追我趕,從未如此自由、松弛,自行車飛速掠過農(nóng)田溝渠、路邊花樹,舊的世界在緩緩后退,新的道路徐徐展開。即將告別,即將離散,即將到來,即將開始,一顆顆年輕的心,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憂傷。騎了三四個小時,傍晚才到忠門村。
國清家老宅是幢兩層磚瓦房,坐落在農(nóng)田里,離開村道不遠(yuǎn)。門口左側(cè)有棵桂圓樹,才結(jié)了青黃小果,右側(cè)是菜地;二樓是臥室,底樓為廚房廳堂。房間無人收拾,粗樸簡陋,但足夠好了!第一次離開老師父母,就我們八九個同齡人,真真自由!從門口菜地摘蔬菜,國清又翻出一些干貨、面條、米粉,由金山下廚掌勺,天黑時,圓桌面上居然像模像樣擺上了幾樣美食:一大盆鹵面,兩大海碗炒米粉,清炒空心菜,油悶香芋頭,水煮苦菜湯,開洋冬瓜湯。騎了三四小時車,大家饑腸轆轆,團(tuán)團(tuán)圍坐,狼吞虎咽,一會兒就將干貨干完了,只剩兩盆菜湯,虧得還有帶來的啤酒和荔枝,少華說:“湯配湯——”大家敲桌子喊“杠子杠子雞”,用菜湯下啤酒。鄉(xiāng)下蚊蟲多,又見生人,又見光,蚊子猛虎般撲將過來,圍著燈打轉(zhuǎn),甚至撲身到菜湯里,酒酣耳熱,男生們也顧不上蚊蟲,穿著背心舉著酒杯圍著桌子亂嚷嚷……在南方黑藍(lán)夜空下,在大地母親溫暖腹部上,在興化平原、木蘭溪畔,遠(yuǎn)處有淙淙溪流聲,一兩聲狗吠,東一顆西一顆零落蛙鳴,鄉(xiāng)人們早已黑燈睡覺,只有我們一幢房子,一片光亮,一群少年人似有使不完的精力,對未來也尚未生出懼怕。往后歲月,我認(rèn)識許多朋友,吃過許多次飯,最初的這一頓朋友聚餐,是我最難忘的。夜深,酒酣,二樓地上鋪上涼席,男生們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就睡著了。我在廂房,又興奮,又陌生,一夜不曾睡著,聽著廂房外,那些年輕的男孩此起彼伏的鼾聲……
次日渡海上了湄洲島。我們先去拜媽祖。湄洲島媽祖廟乃是祖廟,媽祖(林默)在島上誕生、升天,1989年擴(kuò)建后,全世界媽祖信眾們才紛紛前來朝拜。我們?nèi)サ臅r候,主體建筑只有天后殿,始建于北宋,經(jīng)歷代翻修,存留的是明清風(fēng)格建筑。殿內(nèi)供奉有宋代雕刻的千年樟木媽祖金身及水闕仙班陪神,正梁懸掛有雍正皇帝御筆“神昭海表”匾額,門殿石柱上有一長聯(lián)很是別致:“齊齋齊齋齊齊齋齊齊齋戒,朝潮朝潮朝朝潮朝朝潮音?!眿屪鎻R主事,就是后來被稱為媽祖文化傳承人的林聰治,民間喚她“阿八”,當(dāng)時她近六十歲,熱情,健談,帶我們參觀天后殿、升天古跡,講解媽祖的傳奇事跡,聽說我們是莆田一中學(xué)生,又安排我們住下,免費食宿。
晚飯后,我們一群人就奔向沙灘。白日看沙灘并不好,雜質(zhì)石塊多。到夜里,濃黑將一切難看的全都抹去。月亮星星一點也無,海面天空一片墨色,分不清邊界,只是漫上沙灘的一排排輕浪,浮泛著白色的顫抖的線,來了又去。沙灘上擱淺著一艘漁船,漁船上點著一盞昏黃的燈。一個漁夫坐在船頭,像是一尊黑色石刻。國清遞煙給漁夫,打著招呼,我們便被許可爬上漁船,大家圍攏坐定,前一天晚上荔枝吃掉大半,只剩下一小塑料袋,大家就分了剝了吃。漲潮了,海水一歇一歇拍打著礁石,在礁隙間發(fā)出梟鳥呼嘯般的潮音,黎晗就說鬼故事,四下又墨墨黑,嚇得人尖叫,只有船夫一動不動坐在船頭,煙頭紅紅的,一閃一閃。夜深了,潮退了,海面平靜下來。海風(fēng)吹散了云層,好似神的手輕輕拉開帷幔,星星月亮就登場了。鉆石般閃閃發(fā)亮的星星,似乎伸手可摘。月亮在海中央,一條月光之路綢緞般閃動著,從海面延展到沙灘,順著那條路走,該會見到嫦娥吧?遠(yuǎn)處海面波光粼粼,是海的女兒在跳躍舞蹈吧?……幾個男孩奔到沙灘上,面朝大海,向著月亮,尖聲怪叫,月光將沙灘照得雪白,只在礁石投影下是黑暗的,那里有種熒光小蟲,一閃一閃的,我將蟲捉來,在沙灘上排了一顆心,一閃一閃的心……
湄洲島“荔枝會”,并非全是乘興來、興盡歸的喜悅。次日下午,我們離島去乘渡船,被碼頭幾個人攔住,原來那里設(shè)了個收費站,貼了張通告:非島民離島時得交“上島費”。當(dāng)時尚未有假日經(jīng)濟(jì)、旅游經(jīng)濟(jì)之說,我們一來沒錢,二來少年人血氣方剛,覺得率土之濱莫非國家的,這湄洲島又不是法外之地,又不是梁山泊草寇控制,怎能私自收費?國清就拿相機(jī)拍下通告,黎晗等嚷嚷著要向有關(guān)部門投訴。收費站幾個家伙就來奪相機(jī),男生們與那幾個人扭打起來。不一會兒,島上派出所來了輛廂式三輪摩托車,除了我和時杰,其他同學(xué)全被帶走了。在派出所,他們被批評教育一通,被威脅說會影響大學(xué)錄取,沒收了相機(jī),曝光了膠卷,這才被放了。這些,我后來才知。當(dāng)時,我和時杰是怎樣上渡船,怎樣離開島嶼,怎樣在文甲焦慮地等到最后一班渡輪,大家會合后又是怎樣垂頭喪氣回到市區(qū),昏昏沉沉,我全不記得細(xì)節(jié)了。只記得扭打起來時,我尖聲哭叫著;只記得同學(xué)被警察帶走時,我淚流滿面、傷心欲絕……這是我上大學(xué)前,先上的社會一課。
……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舊清晰地看見,那個有雙含愁大眼睛的纖細(xì)少女,穿條小碎花白色連衣裙,依著船欄桿看向遠(yuǎn)方: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家與朋友們在一起,是她第一次看見大海,天藍(lán)云白,蔚藍(lán)大海無限遼闊,她的心,如那飛翔的白色鷗鳥,自由、喜悅、充滿著希望,她的同伴,全都那般年輕,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墒谴稳针x島時,灰云翻卷,海天之際一片灰茫茫,墨色海水深不可測,涌動著、起伏著,好似藏著許多精怪,令人驚懼;她一路在哭,擔(dān)心著她的同學(xué)?;厥袇^(qū)第二天,臺風(fēng)就來了。歡喜與悲痛,原是這般糾纏在一起,并瞬間轉(zhuǎn)化的。一切剛剛開始,往后歲月,她將遇見美好的人和風(fēng)景,與愛者、親人、友朋在一起其樂融融,也會經(jīng)歷不平、折辱與憤怒。就像甜美的荔枝,潛伏著敗壞的可能。但她依舊愛吃荔枝。
趙荔紅,散文作家,電影評論家。著有散文隨筆集《宛如幻覺》《回聲與倒影》《最深刻的一文不名者》《世界心靈》《意思》《情未央》,電影評論集《幻聲空色》《七個半導(dǎo)演》等。主編有《中國書寫:二十四節(jié)氣》《假如聽到喵喵叫》。曾獲紫金·《雨花》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F(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