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2年第7期|海男:從紫薇樹開始的色域之旅
《漫記色域》是著名作家海男正創(chuàng)作的一部溫故旅路和人生觀色彩學(xué)的長篇散文,有幾十個故事,每一篇八千字,每個故事都獨立成篇。我們從7到12期,分別刊發(fā)其中的六篇,以饗讀者。
——編者
看見一盞燈時的感覺,你就看見了光,而更多的光是我們的俗世生活。五歲到十二歲是人生記憶開始建立程序的時段。光來了,在晨光輝映我之前,母親起床了,她總是故意將穿衣穿鞋的聲音弄得很響,那從手指間發(fā)出的窸窣聲聽似溫柔,卻帶有召喚力。想要我們從早春溫暖的被子里探出頭來,讓我們自覺自愿地起床,從來都是母親的習(xí)慣。由此可以感受到我的母親是一個真正言傳身教的女人。
多年以后,我在畫布上第一次涂鴉時看見了母親窸窣聲中引領(lǐng)我走出房間時,看到的那棵紫薇樹下的花瓣在潮濕的泥地上跳舞。那時候幾乎看不見任何鋼筋水泥鋪成的地面,所有裸露著的都是泥地。我仿佛看到了母親身穿的確良藍(lán)襯衣走下臺階,操起掃帚,開始清掃落在地上的紫薇花瓣。我走過去,母親便將掃帚遞給我,示意我將滿地的花瓣掃干凈。母親已經(jīng)是我的楷模,以言傳身教讓我勞動。我提起掃帚,并不樂意地彎腰,起初我并不看花瓣,也沒有興趣去研究那些紫薇花樹為什么每天早晨都將花瓣落下地。母親說,是風(fēng)吹下來的。她是在說那些花瓣嗎?我不得其解,那時候我才五六歲,沒有幼兒園可上,卻早早入了小學(xué),每天早晨還要被母親叫起來掃地。
掃完地要背上書包上學(xué),這是程序。這些落地的紫薇花瓣也有消失的時候。當(dāng)它們結(jié)束了盛放期,樹籬上的花終于落光了,再也不用清掃了。我突然間高興起來,面對只有綠葉的樹干——那是我伸直身體的時刻。母親不再掃花瓣了,但院子里總是有落葉的,掃地是必須的。
多年以后,我突然買來了許多顏料,訂制了六十多個布面畫框,一陣來歷不明的沖動隱隱上升,像是有什么東西附體。我還買來了畫筆,有些畫筆就像小時候掃紫薇花的掃帚,多么玄妙??!那一夜,我徹夜未眠,所看到的全是那棵紫薇樹的花冠樹體,五六歲,乃至十歲到十二歲,我們一家一直就住在那座有紫薇樹的小院中。一切都在以從未有過的力量重現(xiàn):我是虛幻的,也是真實的,更是無可名狀的。
時間問題一直附于體,亦附于我們的生命體系。沒有時間的流動,就無法顯示生命的本能。世界上有很多黑夜,數(shù)之不盡的長夜,用于總結(jié)我們的故事。每個物體都有浮生的過去,每一段看似微不足道的過去都是為未來而準(zhǔn)備的儀式。我的夜晚,有一段被紫薇花搖曳舞步的時刻,眼簾下所有的物體都消失了,只剩下院子里的紫薇樹。
在這里我想說清楚的是,我們過去的某一時辰,構(gòu)建了未來的一個夢。
不僅有滿地的落英,更為繁茂的是樹冠。其實,它每天都存在著。我們繞著紫薇樹用布蒙上眼睛躲貓貓時,樹是一個中心,幾個小伙伴伸出手只要摸到樹身,就總能判斷出對方,呼吸到游戲者的氣息。這是一個游戲,當(dāng)花綻放時,只要抱住樹身,紫薇花瓣就會往下飄忽。這個意象影響了我一生,打開了我通往虛無縹緲的境遇。我的記憶就是從那棵紫薇樹開始的,而我的色彩學(xué),也是從紫薇花那妖嬈而又艷麗、略帶憂郁的花色開始的。
花色,是從畫布上開始的。每當(dāng)這一刻,我就想起了母親,她是農(nóng)藝師,每天都要去田野鄉(xiāng)村,她總是會讓我們驚喜,尤其是在春天的時候。她回來時手里會拿著一束山茶花,或蠟梅花,這兩種花是最早綻放的。她會將花插在門口的石缸中,那只石缸從我們?nèi)胱r就存在了。看上去,它肯定要比我們的年齡更長久。而那只石缸仿佛天生就是一只花瓶,各種季節(jié)紛紛綻放的野花都會被母親從鄉(xiāng)野的山崗和大地上帶回來。
對于花,我是敏感的,它首先是鮮艷的,其次才是充滿香味的。母親插完花會很愜意,我就是在母親的目光中看見花帶著各種色香綻放在我們面前。盡管花期很短暫,但有花的時空中,無論是多么簡陋和貧瘠的生活都會陡然充滿生機(jī)。大約是母親在那個年代插花的藝術(shù)生活,影響了我后來的生活。后來,是一個開始于自我的時代,在滇西小縣城,我的18歲是從跑步開始的。
背著唐詩宋詞跑步的青春期,從早晨六點鐘開始。三個青春期的少女在鬧鈴聲中同時醒來了。乘著濕霧穿著白色的膠鞋跑步,跑五公里。多是沿縣城小巷穿出去,跑到城郊。小巷深處有濃郁的煙火味,青石板路上被早來的晨光沐浴著,舊時光留下的低洼紋理,破損的石板都顯得完美。而當(dāng)我們奔出小巷,一路奔向城郊,道路開始變得越來越開闊,兩邊的莊稼地安靜如斯。
早來的隱隱約約的光線中,城郊區(qū)的菜農(nóng)們已經(jīng)推著紅色的手推車進(jìn)城了。那輛紅色的手推車成為時代的標(biāo)志。車廂中的青菜蘿卜有晶瑩的露水。菜農(nóng)大都是婦女。很少看見男人。那時候我就想,男人們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他們不早起幫助這些婦女送菜到城里菜市場?難道男人們還沒起床嗎?我一邊跑一邊追問,這些關(guān)于男女性別的問題一邊跑一邊丟在了身后。
我們需要從城郊區(qū)再轉(zhuǎn)身跑回城里,轉(zhuǎn)身在同一條路上跑,這時候看見了田野上的男人們扶著犁,這是西南方的農(nóng)耕儀式,那個時代,城郊外的農(nóng)田還沒有被開發(fā)者所占領(lǐng),挖掘機(jī)也沒有開進(jìn)來,古老的農(nóng)田由它們忠實的主人們在耕耘播種,四季分明的農(nóng)作物不斷地輪回生長。我們從城郊區(qū)跑回了縣城的小巷,早春二月的小巷深處會出現(xiàn)背著山茶花的婦女,她們頭上系著方格子紅綠相交的圍巾,當(dāng)你喚她們時,說明你已經(jīng)快跑到她身邊了。
那是一個健康的婦女:太陽曬黑了她的面孔脖頸,只有眼睛像湖水那樣深藍(lán)。牙齒很白,身材不胖不瘦,恰到好處。她回過頭來時,我們已經(jīng)跑到了她身邊。她肩上有一個很大的背籃,裝滿了含苞待放的山茶花。是的,此刻,我的思緒圍著她肩上的那只背籃旋轉(zhuǎn),那些從半山腰采來的野生山茶花用草繩分枝捆好。不待我們開口,婦女就笑著說:一塊錢三把。婦女說還沒開花,可以插一個多月的。我們湊足三塊錢——那天以后,我包里總會放一些零錢。那天早晨,天剛亮,在滇西小縣城的那條小巷子里,我掏出了皺巴巴的一塊錢遞給婦女,從她背籃中換回了三束紅色的山茶花。
是的,我一塊錢買回了三把用草繩捆起來的,含苞待放的山茶花。這是我生活中第一次插花。我到了單位的宿舍,上蒼讓我在18歲那年就分到了八個平方米的宿舍,那一年我還沒有讀到弗吉尼亞·伍尓夫的名言——倘若一個女人要寫作的話,一定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一筆固定的薪水。那一天,我雀躍中抱著三束山茶花,拆開它們,總共18枝山茶花。于是,我到處尋找插花瓶子,在單位小區(qū)的墻邊,我幸運(yùn)遇到了一小只廢棄的腌菜壇子,怎么判斷它是廢棄的?我蹲下去研究那只壇子:這是一只咸菜壇,從前腌制過食品,后來被棄置墻邊,里面有積水,壇面上有泥垢,應(yīng)該是廢棄很長時間了。我抱起壇子,去清洗完,壇子干干凈凈,我發(fā)現(xiàn)了一道壇口的裂縫,這可能也是它被廢棄的原因,但并不影響我插花。一只褐色的壇子,插上了18枝有綠葉花骨朵的山茶花,我想起了母親——我很容易就想起母親,她的言行舉止,她戴寬邊草帽的習(xí)慣,她從鄉(xiāng)野春色中采集的各種野花等等,這一切影響了我青春期的成長和生活方式。
壇子里,18枝山茶花的形體散開:天啊,這是令我銷魂的時刻,三天后的早晨,我仿佛聽到了花開的聲音。是的,我被鈴聲叫醒,同時,也被花開的聲音喚醒——18枝山茶花全部綻放了。小小的房間里,充滿了花開的聲音,紅色的山茶花仿佛少女的微笑,看著我羞澀地微笑,我站在一面掛在墻上的小圓鏡子前梳頭,我的18歲在微笑,像綻放的山茶花一樣微笑著。
之后,我要面對的是山茶花枯萎期的降臨。盡管賣山茶花的婦女曾經(jīng)告訴過我,早春二月的山茶花可以插一個多月。然而,當(dāng)我在半個多月后,第一次發(fā)現(xiàn)壇子里的花開始萎靡時,我隱約感受到了一種提前到來的憂傷。我每天給它們換水,每天面對它們,我的心緒以及我的18歲都在綻放。我似乎還沒有做好迎接它們的枯萎期降臨的準(zhǔn)備,它們就開始枯萎了。我看著一枝枝花逐日枯萎,紅色的花心萎靡變色,那些日子,仿佛整個18歲都在因山茶花的枯萎在變色。
變幻莫測的世界正在等待我去經(jīng)歷,我記不得那只壇子去哪里了。所有的記憶都在開始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時,我們已經(jīng)歷了太多事物的變幻。當(dāng)有一天我在現(xiàn)實中拿起畫筆面對一只空白畫框時,我的18歲成為回憶。我想起了一只廢棄過的咸菜壇里的插花,我笑臉羞澀,抱著那只在水龍頭下洗干凈的壇子,想起上樓梯時的腳步聲。于是,畫筆下出現(xiàn)了那束紅色的山茶花:在畫布上這束花充滿了青春的激動和羞澀,帶著心跳和不確定的夢幻,仿佛在怒放以后等待著凋零。
花朵,是屬于女人的。尤其是我居住的城市——春城。簡言之,一個四季如春的城市,必有花絮縈繞。曾經(jīng)有些日子,很想開一家鮮花店。我從魯迅文學(xué)院研究生班畢業(yè),乘綠皮火車回昆明市時,海惠帶著她的幾個朋友到火車站去接我。當(dāng)火車進(jìn)站開始減速時,我將頭探出車窗外,看見?;菡驹谠屡_上,手里舉著一束紅色的玫瑰花。
月臺上竟然有三四個人背著花籃在叫喚著賣花,籃子里有康乃馨和玫瑰花等等。這真是一個充滿花的月臺。我下了火車,拎著箱子,?;輰⑹掷锏哪鞘t色玫瑰花遞給我。第一次面對紅玫瑰的香氣,讓我想起了彌爾頓、里爾克、博爾赫斯詩歌中的玫瑰。
月臺仿佛是一條色域之路,賣玫瑰花的有男子,也有女人,他們都很年輕,暗色的月臺上飄蕩著玫瑰花的香氣。如果我沒有職業(yè),或許我也會背一筐玫瑰花叫賣著:賣花啰,賣新鮮的紅玫瑰啰。那個黃昏,有許多年輕的男子站在灰色的月臺上,手里舉著玫瑰花,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浪漫主義情調(diào),感覺到這真的是一座浮動著玫瑰花香氣的月臺。它跟所有我途經(jīng)的月臺都不一樣:它的幽香味甚至彌漫著熱烈和憂傷,就像一對對戀人的告別和聚守,那么短暫。
于是,我去了尚義街,那里有一座鮮花的交易市場。詩人于堅寫過一首關(guān)于尚義街的非常有名的詩歌。我在讀那首詩時,還沒有去過尚義街。那首詩充滿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故事,而我進(jìn)入尚義街時已經(jīng)是九十年代初期。身穿時尚的牛仔褲,寬大的短上衣,將長發(fā)高高地盤在頭頂,帶著對一條街的幻想,我走進(jìn)了尚義街花市。女人沉迷于鮮花,從潛意識中是為了看到另一個自我,因為每一個女性都具有花的屬性。在滿地的花絮中,女人都在尋找令自己欣慰的花朵。
我站在那么多的紅玫瑰前,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種屬性:在一個花販修理玫瑰花的地攤前,我看到了用剪刀修整好的玫瑰花,我看到了枝條上三角形狀的刺,含苞的骨朵,有些花已經(jīng)綻放了。我看見了另一個自我的屬性,有綠枝條和刺,而在上方則是心形的花朵。那一刻,我彎下身,抱回了一束未修剪過的玫瑰,不再看另外的花朵,手里拎著一只玻璃花瓶?;氐椒块g后,我開始修剪玫瑰花,為了熱愛世界上那些美輪美奐的鮮花,我要學(xué)會做自己的插花藝術(shù)。
自那以后到此刻,我的書桌上永遠(yuǎn)有一個玻璃花瓶,插著紅色的玫瑰花。于是,有了我的詩集《虛構(gòu)的玫瑰》。玫瑰花怒放時,房間里都是花瓣的紅色,當(dāng)它枯萎時,洋溢著一種接近死亡的色情游戲,美而憂郁。這些色澤,是我生命中必須相遇的魔咒,它來到了我身邊,我們彼此相愛陪伴,這是我的色域之旅,是我所面對的景觀之一。
為了那些我赴約之地的版圖,行走是必然的。我們行走是為了什么?每個人走的目的地不一樣,走出去就是外面的世界。生命的意義,行走的旅行,每個人都因為命運(yùn)的不相同,行走的版圖都有距離。只有在拉開的距離中,生命才可能享受自身的成長和孤獨。
一個內(nèi)心安靜的人,享受著那些劃破波浪的蔚藍(lán)色,并為此去享受綿延在它枯枝落葉下的憂郁;一個追索神秘主義者的內(nèi)心,享受著面向宇宙一次次虔誠祈禱的云箋,并在上面填寫飛鳥的蹤跡;一個徹底的虛無主義者的生活,享受著塵埃落定后一群群野蜂釀制岀的,被舌吻品嘗后的甜蜜和來歷不明的悲傷和艱澀,并為此享受著曠野之上如天籟般的神曲。
畫筆落下時,無意識中的形態(tài)各異,仿佛在尋找,總?cè)滩蛔』剡^頭去——我們的歷史仿佛都在身后——我開始畫畫了。這是一塊處女地,對我來說也是新大陸。首先,我從未學(xué)過繪畫。我站在鏡子前,在一些嚴(yán)峻的時刻,比如,面臨選擇的時候,我會洗干凈臉面對鏡面,我想看到自己的原生態(tài)。我相信我的身體中有就像云南地貌的原生態(tài)。所以,懷疑和信念總是交織著焰火,身體中往往會生起一場又一場的焰火,或許這就是夢的功能。我站在鏡前,仿佛在尋找某種證據(jù),就像寫一部推理小說,從某個場景開始,人和事介入。因為人或事總是置身其中的。沒有人,就沒有介入者。
在等待的時空中轉(zhuǎn)換出另一種可能,我在看鏡面時,有時候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鏡子背后的時間和故事。這一次我看到了藍(lán)色的鳶尾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生的鳶尾花。由花的枝體衍生出背景。鏡子就像具有了魔幻的功能,它旋轉(zhuǎn)出了我曾出入過的南方古絲綢的必經(jīng)之路——高黎貢山。遠(yuǎn)處有一點點紫藍(lán)色的過渡,它使我加快了速度。從腳下的一團(tuán)藤蔓中走出來,萬物比我們?nèi)嘶畹酶鼮楹唵危灰泄庥邪稻湍塬@得秘密生長的節(jié)令。只要有水和溫度,哪怕在石頭上也能有芽胚和綻放的能量。
遠(yuǎn)處那一點點紫藍(lán)色的過渡,更像夢境,然而,正值午后,陽光熱烈。我加快了速度,那向西而上的古道上也有斑斕的青苔色,人不可能同時走兩條路,也不可能同時渡過兩條河流。人,在這個宇宙星球創(chuàng)造了書籍和面包坊,種植出稻穂、土豆和麥子。午后,陽光最熱烈。高黎貢山是動植物的天堂。來之前,有人就告訴我說,這里有碩大的杜鵑花,而且花色品類多,還有數(shù)之不盡的鳥類,也是野獸出入的地方。
遠(yuǎn)處有一點點紫藍(lán)色的過渡,我仿佛有了目標(biāo),便開始向往一只羚羊縱橫疾馳的速度,然而,古道上偶有米粒似的野花從青苔的縫隙中長出的花朵,多是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我屈膝而下,彎下腰去親吻那一朵朵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時,眼眶中有些晶瑩的淚光。我無法帶走這些自由生長的野花,它們就像精靈,各有各的位置,而野花的香氣,就像是嬰兒的味道。我想起那些被年輕的母親放在搖籃中的嬰兒,他們望著藍(lán)天,兩手晃動著。是的,野花香,無塵無垢,就像一個初降人世的嬰兒在晃動的搖籃中看著天空的一朵朵云。
轉(zhuǎn)眼之間,那座斜坡上的紫藍(lán)色離我只有幾米了。同行者告訴我,這就是野生的鳶尾花。這應(yīng)該是我第一次遇見鳶尾花。鳶尾花,不是一叢叢,而是以大面積綻放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關(guān)于色彩的所有記憶都在那一時刻消失了。我有一種比驚喜更強(qiáng)烈的感覺,這種感官情緒中有一種狂野的愛。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彎下腰,屈膝著地,這是我面對所有令我內(nèi)心激蕩的大地上的植物和花朵慣有的姿勢。
鳶尾花是一種面對向陽山坡的花朵。它有無窮的蔓延旅行能力,仿佛想以自己的枝條為杖,去到更遠(yuǎn)的地方。我能感受到它們的根須在泥土中悄無聲息地向前延伸。很多年以后,我每每將畫筆伸向油彩,總能首先找到紫色向藍(lán)調(diào)過渡的激動,那些伴隨我生或死的色彩,總是在我涂鴉的個人生活中出現(xiàn)。
在這條南方絲綢古道上我屈膝了很長時間,舍不得離開。我是什么?因為有印象和記憶的能力,哪怕我站起來離開,它們已經(jīng)在我的歷史中歸于記憶。
記憶是一種奇怪的功能,有些東西會離我們遠(yuǎn)去,那些被我們視覺感官所放下的東西,擦身而過,不會留下它的淵源,亦必將消失。
川端康成說:“如果一朵花很美,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p>
我們往前走,站起來,要抵達(dá)三千米海拔的山頂,某種目標(biāo)一旦存在了,就必須朝前踐行。
自然界的根須裸露或隱藏,天氣也會隨之變幻莫測。米歇爾·圖尼埃說:“在謊言的陰暗和坦白的無恥之間,還存在一大片灰色地帶,在那里,我們知道真相,但是閉口不談,或是故意忽視它?!?/p>
正是大樹杜鵑花怒放的時節(jié),這里沒有讓你感官產(chǎn)生齷齪的視線,很多風(fēng)景的幻變往往突如其來。大碗般的花冠長滿了樹枝,紅色、粉色、白色、青黛色、黃色……天啊,我的驚奇是沉迷于其中的暈眩癥,為花朵而頭暈?zāi)垦#砭瓢愕奈?,該如何審美和享受。我知道這條路除了是南方絲綢古道外,它曾經(jīng)還經(jīng)歷過一場巨大的戰(zhàn)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因為高黎貢山海拔深處的寒冷,再加上補(bǔ)給的艱難,曾有許多中國遠(yuǎn)征軍戰(zhàn)士在山上被寒冷和饑餓奪去了性命。再加上子彈和炮火,有無數(shù)動植物遭遇了死亡。
花朵的盛放下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我們終于抵達(dá)了山頂,被薄雪覆蓋的山頂,我們發(fā)現(xiàn)了傳說中黑熊的腳印。不過,我們已經(jīng)生起了篝火?;鸸饪梢则?qū)除妖魔鬼怪,同時也可以驅(qū)除野獸。是的,在山頂?shù)氖坷?,我們夜宿并領(lǐng)受到了一生中最寒冷的肉體,依稀聽得見黑熊的叫聲。但天還是亮了,我們走出了石頭房子。昨晚下過了一陣小雪,殘留在石頭地面的雪花突然出現(xiàn)了一朵被雪壓住的紅色杜鵑花——這是我昨晚放在外面的。我從雪花中拾起花朵,有種莫名的傷感。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從樹上摘下那朵花,又將它扔在外面。有時候,我們會為自己的行為而傷感,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
這就是為什么面對畫布時,我仿佛又開始了一次旅行。我開始繪畫時,身邊沒有任何可教我技法的老師。陌生的領(lǐng)域需要我從內(nèi)向外散發(fā)的力量,否則,我根本就不可能有勇氣畫下去。但所有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勇氣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當(dāng)我面對一片空白和陌生的領(lǐng)域時,我能挪動身體走進(jìn)去。
挪動,將你的身體帶到了那片讓你心慌意亂的場景,如果你的身體在原地不動,就說明你抗拒它,拒絕新事物的召喚。是的,我走進(jìn)去了,當(dāng)我支起畫架畫框時,我開始對自己的選擇有了更新的認(rèn)識:我畫下的風(fēng)景中有了花朵的根莖,這是開始。油彩要怎樣才可能呈現(xiàn)我靈魂中的那些花朵?這個問題取決于我該怎樣下筆。我租下了畫室,這又是一件莊嚴(yán)的事情。
畫布上的花朵跟我記憶中的現(xiàn)實有什么關(guān)系?我是老老實實地復(fù)制現(xiàn)實中的紫薇、山茶花、玫瑰花、鳶尾花……還是用我的心靈去畫出它的另一種存在?其實,記憶猶新中已經(jīng)不可能回到往昔,在追憶中一朵花已經(jīng)跟隨我們的旅行變幻了。很久以前門口臺階下的紫薇花因風(fēng)襲擊飄落而下,當(dāng)它來到畫布上時,那一束花瓣早已換了時代,就像一場戀愛早已時過境遷,留下的是不合時宜的回憶。很久以前我在縣城小巷深處買到的那幾束山茶花來到畫布上時蕩漾出的不是花骨朵,而是山茶花的香味。以此類推,我在畫布上畫下的花朵并不是記憶中的那些花朵,而是被我的世界所收藏的故事。我的命運(yùn)和畫筆乃至于我的美學(xué),不可能讓我復(fù)制出很多以前的記憶。我畫下了那些花朵的漂泊不定,畫下了它們的絢麗和死亡。繪畫,這是我的另一種熱愛,除了寫作之外,我找到了人生中解決生死之憂的另一種表達(dá)方式:即面對熱烈怒放的花朵時,忘卻了一切苦厄。藝術(shù)是什么?外面的自然景觀中已經(jīng)有那么多鮮花,為什么還需要在畫布上繪畫?因為需要發(fā)明畫布上的色彩斑斕,這是我的回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的存在會賦予美學(xué)獨特的意義,而這個過程需要創(chuàng)造者的人生歷程,我相信我所畫下的花朵,早已經(jīng)在我身體中綻放并凋亡過。在生命中的某一刻,我重又與它們相遇,這就是我色域之旅的開始,當(dāng)我往下走去,還會遇見什么?這都是我的宿命傳說。
海男:作家,詩人,畫家。畢業(yè)于魯迅文學(xué)院·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藝?yán)碚撗芯可?。著有跨文本寫作集、長篇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譯成冊,遠(yuǎn)渡海內(nèi)外。曾獲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等?,F(xiàn)居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