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4期|于堅:中斷與碎片,二三事(節(jié)選)
編者說
于堅以傻瓜吉姆佩爾自喻,真誠地回頭審視自己的詩人生涯。在這篇自畫像散文中,他對自己個人的成長、詩性靈魂的鑄就和生活進(jìn)行了辯證統(tǒng)一的思索,對自我進(jìn)行了一場徹底的剖析。撕去“先鋒”“第三代詩人”等固定標(biāo)簽之后,一個赤忱熱烈又樸拙睿智的詩人形象躍然而出。
辛格的《傻瓜吉姆佩爾》是一篇好看好玩的小說。吉姆佩爾是個天真漢,人家說啥他相信啥,一輩子都在受騙上當(dāng)。在我們這個一切教育都推崇聰明人的時代,大家都盡量避免成為這種人——多余無用、不確定、無意義,非真理,一個垃圾桶里的雜件。承認(rèn)人乃無端被拋入世界的悲劇角色,承認(rèn)這種無可奈何的、騙局似的戲劇性,自暴自棄、逆來順受,從不為一己之私恨這個世界,倒是莫名其妙地感恩不已,令這個傻瓜的一生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傻瓜,但他卻想象著自己是個人見人愛的王子,顧影自憐。有時候,這位正在寫自畫像的作者覺得這就是他自己。寫作這種事可不保證作者不會被欺負(fù),著作等身是一回事,那是想象力的結(jié)果。傻瓜吉姆佩爾又是一回事,這是你的現(xiàn)報、待遇。這正是世界這個老伙計的有意思之處,要不然,它可真是無聊透頂。
清晨5點,此時他已起床下地開始動筆。用了五千年的筆在他手上現(xiàn)在成了一個轉(zhuǎn)喻,指的是他的那臺蘋果電腦。他青年時代就養(yǎng)成早起的習(xí)慣,那時剛滿16歲,被國家分配到昆明北郊一家生產(chǎn)礦山機(jī)械的工廠去當(dāng)工人(鉚工),每天必須5點就起床,才能保證8點之前進(jìn)入工廠。工廠距城里9公里,他步行大約3公里,再乘6公里的公共汽車。當(dāng)他進(jìn)入廠門時,太陽剛剛升起,高音喇叭在播送一支軍隊的交響曲,響徹工廠圍墻外面的原野?,F(xiàn)在他67歲了,正在洗漱間里面對著一面鑲著土紅色雕花框子的鏡子(他在古董店花了200塊錢買來的,新工做舊。波德萊爾所謂的那種“深邃的鏡子”?不是的,這片玻璃令看他看起來有點像一幅陳年老畫中的魅影)睡眼惺忪地開始審視自己,這是他嗎?這幅畫有點像倫勃朗的自畫像之一(倫勃朗畫過多幅,他曾經(jīng)在大都會博物館端詳過,那是一位不好看,甚至有點臃腫、兇惡的憂郁男子。暗藏著傲慢和自信,為高血壓或者膽結(jié)石什么的憂心忡忡),他又如何?輕微泡腫,鬢角附近又出現(xiàn)了一塊鐵豆(他的家鄉(xiāng)管在爐子上炒過的干蠶豆叫鐵豆,嚼起來嘎嘣脆)大小的老人斑。膚色紫紅中泛黑,有點像湄公河下游的土著,被太陽曬的。他喜歡太陽,一生都在太陽下曬,只要有機(jī)會。他不大喜歡戴帽子,買過幾頂,后來都扔掉了。1995年,他開始剃光頭。其實他還沒有禿頂,他只是覺得任何發(fā)型都令他看上去像是在模仿某人,只有剃成光頭,那才是本來的他。畢竟,從娘胎出來的時候,他就是一顆光頭吧。其實他有一頭天生的卷發(fā),現(xiàn)在留起來,應(yīng)該是白茫茫的了吧。
鏡子里的這位是他嗎?照鏡子是他一生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尤其在青年時期,每次照都盼望著出現(xiàn)在那塊光輝熠熠的玻璃上時,能比上次更英俊一點,他渴望女子不是根據(jù)他的智慧而是外表就垂青于他,像莫泊桑寫過的那位俊友。他不確定他是否算得上英俊,他像云南以南湄公河那邊的馬來人種那樣,有著一副厚嘴唇、獅子鼻。他是這種,當(dāng)時代風(fēng)尚崇拜奶油小生,他其貌不揚(yáng);當(dāng)時代崇拜《水滸傳》里面的那種男人,他算得上是個一望而知的好漢(確有人說他長得像一位屠夫)。但這位,確實就是他嗎?他陪了他一生,青年、中年,晚年,從清晰簡潔剛毅到模糊混沌臃腫,細(xì)節(jié)越來越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越來越難看清楚,他并沒有垂垂老矣,甚至還有點兒虎視眈眈,他到底是誰,這個一生都在寫字的人,他確實是鏡子里的這一位嗎?此刻他沉默不語,如果他沒有寫下那些洋洋灑灑的文字的話,他是誰?世界不可能通過這面鏡子看見他。它通過他的語言??墒?,這位沉默不語者確實一生都在陪伴著他,離他最近。他消失了,鏡子還會照出別人,他當(dāng)然也可以在另一塊鏡中照出他自己,還是這個樣子,一點兒都沒變。所以,這個鏡子貌似明鏡高懸,其實是個騙局,令他以為鏡子中的他真的是他。可是語言就不同了,你說的話別人說不出來,意思可能差不多,但是說法、語感獨一無二。你那塊皺巴巴的大舌頭!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fā)于咨嗟詠嘆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jié)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保ㄖ祆洌┯衅溲员赜衅淙耍Z言即存在,寫詩令他戰(zhàn)勝時間,戰(zhàn)勝它的專制、漫長、無聊。充實之謂美(孟子),獲得存在感。這種事情確實是謀生這種事無法勝任的。有一年在日本,他和東京大學(xué)那位教授聊天,那人也寫點詩,他聽到對方說出永恒一詞時有點驚異?!拔覀冞@里已經(jīng)不用這個詞了?!币淮危c德國漢學(xué)家顧彬聊天,老顧揶揄道,靈魂是什么?他無言以對。貞人、《詩經(jīng)》作者、屈原們開創(chuàng)的以詩招魂、立心、“系辭焉,以斷其吉兇”——這一持續(xù)了至少四千年的事業(yè)還有將來嗎?杜甫是信任的,“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但他不同,他和他的同道遭遇了漢字自商王武丁時期大爆發(fā)以來最嚴(yán)重的懷疑、危機(jī)。
最近的世紀(jì)可謂“萬物支離破碎,狂舞不休”(吉姆·莫里森)?!昂苌儆腥四芟胂螅嗝瓷钪氐谋Р艜屓讼蛲忍闹厣保ǜ前荩?。他這樣的作者的一生是各種碎片連綴而成的,不斷地遭遇各種中斷,這些中斷令他的生命總是淺嘗輒止,或者說好聽點:點到為止。從一個碎片到另一個碎片,某種故鄉(xiāng)世界中的漂木。與漂木不同的是,漂木總是被大海送往某個海岸,再去往另一個海岸。而大??偸悄莻€大海。他這種碎片與大海上的漂木不同,他沒有大海。他一生都住在他的出生地昆明。他可能上午還在故鄉(xiāng)的一口老井里汲水,下午這口井就被一卡車水泥填掉了。昨夜窗外還是一個街區(qū),醒來已經(jīng)成為一片瓦礫。昨天他吃了二十年的一家包子店還在營業(yè),爐子上架著磨盤大的蒸籠,次日已人去樓空。20世紀(jì)可以說是一個全球大拆遷的世紀(jì),對全球化的向往導(dǎo)致了每個民族國家對自己的歷史都持一種否定態(tài)度,未來主義成為時尚。曾經(jīng)滿足于“宅茲中國”的老中國更是激進(jìn),拆遷持續(xù)了一個世紀(jì),到他的時代,他的明代就建造起來的出生地昆明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不停的拆遷、中斷令他的一生也成了一個充滿碎片的廢墟,在空間上與他的祖先們完全隔絕,在細(xì)節(jié)上失去了傳統(tǒng)。他的一生只能在時間中,像普魯斯特那樣“追憶逝水年華”才能連綴起來,就像是一件百結(jié)衣。他自命自己的寫作,是廢墟式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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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于《花城》2022年第4期
于堅,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資陽?!暗谌姼琛贝砣宋?。著有詩集《詩六十首》《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只有大海蒼茫如幕》,散文集《人間筆記》《棕皮手記?活頁夾》《麗江后面》《云南這邊》《老昆明》等四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人、年度杰出作家獎、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等。作品被翻譯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