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8期|陳蔚文:世聲
一
樓下五〇一的人家如此安靜,靜得像只是幾個影子在生活。人數(shù)有好一陣我沒搞清過,兩老兩大一小,后來是兩小,再后來是三小。最后加進的一小是個男嬰,女主人含糊地說是妹妹的孩子——彼時二胎政策尚未放開。政策放開后,女主人不再說是妹妹的孩子,公開了這個兒子的身份。
這家人起先話少,見了鄰居笑一下,不說什么,很謹慎的樣子。他們是后來搬進的住戶,從某個地級市來省城買了這套房,大女兒上小學(xué)了,上到二年級中途休學(xué),去了一家傳統(tǒng)文化中心上國學(xué)。女孩在樓梯見了人總要斯文地鞠個躬:阿姨好,奶奶好,爺爺好。那陣子,我父母住在我這兒,我媽對女孩的懂事贊揚不已,體會到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動員我也送兒子去學(xué)國學(xué)。
女孩還學(xué)琴,越彈越好,可以彈理查德·克萊德曼的一些曲子,比如《致愛麗絲》,雖通俗但聽上去頗悅耳。除了晚上的這點琴聲,這戶人家?guī)缀蹙蜔o什么動靜了,像中年早逝的香港女歌手阿桑的那首歌,《一直很安靜》。
我家里,好像正為了顯出與這戶人家的相反而特意住在他們樓上的,總是大音量,高分貝。父親以一條從戎二十幾年的軍人的大喉嚨講話,母親身體不好,但嗓門也不低,特別是和父親意見不一時,分貝更不低。我平時聲音小,但在飯桌邊也不由自主大起來,為了緊緊圍繞在以父親的嗓門為主導(dǎo)的周圍,只好大起來。
不僅是吃飯,還有其他時段此起彼伏的各種聲音。母親打電話的聲音,電視連續(xù)劇聲,夜里咳嗽聲,父親早上催我兒子乎乎起床上學(xué)的聲音,“快點,要遲到了!”每天早上,他匆匆推開乎乎的臥室門,不管是否還來得及,他總要大聲催促,就像一名雷厲風(fēng)行的老軍人催促一名新兵蛋子。
二
乎乎八歲的暑假,我們?nèi)ゼ幽么舐眯?。姐姐在溫哥華的UBC大學(xué)訪學(xué)一年,租了一套校園內(nèi)的公寓。校園位于溫哥華市郊,周邊是綿延的海岸線與沙灘。雖然這幢公寓住著世界各地各種膚色的人,但全都像做過消音處理。整幢樓安靜得似可以聽見幾百米外的海浪。
公寓大廳、電梯、走廊、一樓的室內(nèi)泳池,包括公寓外的潔凈馬路,都沒有什么人聲。只有風(fēng)吹過樹梢,以及更遠處一些的大海的聲音隱約傳入耳膜。
姐姐每天出門前對她的女兒和乎乎叮囑,“小點聲!”——曾有鄰居因為和女友吵架被投訴,但久別重逢的快樂讓兩個孩子總?cè)滩蛔∫浴棒[”來表達親密。
突然間,聲音成了讓人提心吊膽的東西。也許是鄰居的被投訴讓姐姐留下了陰影,她常向孩子比出“噓”的手勢,提醒他們控制音量。我們盡量不去太高雅的環(huán)境,而去吃人氣高的希臘餐廳、日本料理和中華火鍋店,因為人氣高意味著孩子們可以自由些說話,不用悄無聲息。
一周后,我們飛往紐約開始一段短途旅行。飛機上,前排的金發(fā)父母帶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我想這一夜他們可怎么對付?嬰兒卻完全不鬧,中途小小地哭了幾聲,稍哄下便止住,—直到下機前,他都很安靜。難道他裝了“防鬧”芯片?此前的異域飛行中,也有著若干次相同的經(jīng)歷——并不吵鬧的嬰孩,只是巧合么?又或者,這出自“小聲說話”的文化基因的遺傳?
一位旅居國外的女士也說到類似現(xiàn)象,她說,根據(jù)她的觀察,其中秘訣其實簡單卻不易做到,正如二戰(zhàn)時英國政府的宣傳口號——“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冷靜,繼續(xù)前行)。有些老外父母其實也累,也煩,也會生氣,卻總能及時控制情緒,保持冷靜。她女友的同事,一位有三個孩子的老外父親就常用“很好,一切都好”來自我催眠:“我很好,孩子們也很好,一切都好,沒有任何問題!”
嗓音洪亮在中國歷來是種美德。孩子一出世,嗓門是否亮,可以此衡量孩子將來有無出息。凡豪杰好漢無不有把大嗓:關(guān)羽聲如巨鐘,趙云的嗓門能把樹葉震得亂晃,張飛更是了得,“當(dāng)陽橋頭一聲吼”,不但吼得長江水倒流,還愣把曹操的一名戰(zhàn)將夏侯杰生生嚇?biāo)馈?/p>
而作為美德的反面——從文化追溯來說,中國古代時,人們認為小聲或竊竊私語不是件好事,尤其在公眾場合,包括客棧酒肆,這會讓陌生人有種不安全感,誰知道那些私語在說什么,萬一是商量謀財害命呢?所以,大聲代表光明正大,理直者必氣壯,聲音喻示一個人的磊落與能量——這樣的約定俗成派生出各種大聲,大聲又漫漶出各種噪聲,譬如餐館的喧鬧、鄰居的裝修、深夜窗外的施工等等。
因為方便孩子上學(xué),我住在市中心的一個小區(qū),對這些“大聲”再熟悉不過。有次凌晨四五點,窗外傳來可怕的裝卸建筑垃圾聲,轟隆、嘩啦、砰啷……寂靜的清晨被這聲音切割得四分五裂。忍無可忍,打110報警。“公共區(qū)域的嘈音不屬于受理范圍,我最多向有關(guān)環(huán)境部門反映,四十八小時內(nèi)處理。”對方冷冰冰地說。
四十八小時?還有幾個鐘頭,天就要亮了,孩子要上學(xué),大人要上班。這令人抓狂的動靜驚天動地。
這一刻,我真希望像電影《寂靜之地》中那樣,有一種神秘力量,能夠立即制止窗外野蠻的聲響——在電影中,世界被神秘力量入侵的第八十九天,紐約州北邊的一座小鎮(zhèn)一片蕭瑟。空曠的街道,令人絕望的死寂,主人公一家出場,沒有臺詞,沒有對話,沒有聲響,他們沉默地踏著沿途細沙行走。
在這個寂靜之地,任何聲音都能招來死亡。于是,看電視的媽媽開啟了靜音,一家人愁容滿面地用手語對話。甚至,懷孕的媽媽一人躺在浴缸里分娩時,表情扭曲,疼得幾近昏厥,也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因為按“追逐聲音而來的神秘怪物”的設(shè)定,寂靜是安全,是保護,任何一點聲音都會成為死亡訊號。
當(dāng)然這只是電影,現(xiàn)實中,巨大噪聲正不管不顧,以與文明死磕的姿態(tài)回響著。譬如高鐵上,每次乘坐都能碰到開著公放刷劇的乘客,如在無人之境般篤定。最近一次乘坐,和刷劇聲同時響著的還有鄰座女子高亢的打電話聲,她向朋友吐槽自己的不走運,吐槽了幾站還沒吐完——她充滿怨氣的聲音,也許正是構(gòu)成這不走運的一部分?如果她肯把音量放低的話,會不會更走運一點?
“鳴噪自紛紛”,我突然驚覺自己是否也發(fā)出過類似聒噪,一定是有的吧,雖然方式和場合不同??赡茉陔娫捯活^,或小茶館、友人家客廳之類,想起有次和一位并不適合談心者說了半天,像只是為了怕冷場,說到后來近似自語。邊說邊覺得不能再說了,一邊卻仍喋喋不休,像不由自主地被某種古怪力量所掣制,十分吊詭。
借由“不冷場”的由頭,“說”成了一種傾泄。正如高鐵上這個向朋友吐槽的女人。說的欲望一旦漫漶,語言便成為一種鳴噪。潛伏在“說”的欲望背后的,是一些未消化的情緒的殘余,它們存留體內(nèi),時不時冒出,以批評他人的方式對自我發(fā)起攻擊——那個我們并不喜歡的“自我”,在說中膨脹。而讓這個“自我”縮小的方式就是停止說,讓其在沉默中自我修正。
三
加拿大之行過去了一半,我們和姐姐以及她的朋友三家人乘游輪去維多利亞。
在網(wǎng)上訂了一家頗有歷史的酒店,斜對面就是以喝地道英式下午茶著稱的女皇飯店,也是維多利亞最古老的飯店,紅色磚墻爬滿常青藤,我們打算次日去喝個下午茶。
入住酒店,墻壁張懸油畫,布置典雅,電梯是雙層門的古老升降機式,酒店內(nèi)彌漫咖啡的溫暖香氣。次日在一樓側(cè)廳早餐,有兩對夫婦已在安靜用餐——靜,也是這家酒店最重要的裝飾,它附著在锃亮的餐具、皮質(zhì)沙發(fā)、油畫、植物與每一寸空氣上。
改變了去喝下午茶的計劃,酒店的靜提醒了我們,三個孩子不一定能達到室內(nèi)安靜的要求,沒準(zhǔn)會對“地道英式”造成干擾。還是去海邊,去綠地,去租輛馬車在維多利亞廣場兜上一大圈吧。就餐則選擇了唐人街,這也是加拿大最古老的一條唐人街。找了一家潮汕臘鹵店,老板是對中年夫妻,廣東人,從維多利亞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找到理想工作,開了這家小店,生意還行。
飯畢,我們和老板夫妻聊天,孩子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玩游戲。店外陽光正好。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對的選擇,不論是一頓美味的中式午餐,還是異域中一次母語的聊天,都令人放松。
語言是交流,是辨認,是歸屬,人類依賴語言如同依賴空氣。“說”帶給人以慰藉,乃至療愈。陌生人之間的邂逅言說,因著即將天各一方,充滿語言被挑選后的善意。人們語氣溫和,在分手前盡量為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親人之間的言說呢,卻因為缺乏邊界,不分你我,語言常會產(chǎn)生歧化反應(yīng)。
生活教會我的重要一課是,你不知道別人內(nèi)心經(jīng)歷了什么,所以,不要隨便出手糾正。
尤其當(dāng)那個“別人”是親人的時候,保持不越界顯得特別艱難。
不要評判。不要說服。不要改造。
如果你愛他(她),希望他(她)好,唯一能做的是默默陪伴。
在愛中所有的語言都顯得太聒噪了。
陪伴,意味著忍受那些你不贊同的東西——這也是親情比一般的人際需要更多付出的原因。
好友寫的一段話。我們在一次聚會中聊到父母與家庭,聊到家庭中糾絆太深的關(guān)系,聊到過多的“說”令關(guān)系帶來的磨損與變形……親密關(guān)系中的“說”有時不是分享與分擔(dān),而是控制與破壞。
有位群友說,因為家里習(xí)慣大聲說話,導(dǎo)致他長大后沒辦法小聲說話,一旦小聲說話就會變成呵氣一般,“所以我一直都沒辦法說悄悄話”,他有些懊惱,問大家如何學(xué)會小聲說話。另位群友回復(fù),“不帶感情,自然小聲”。
讓人莞爾??烧l說這個回復(fù)不無幾分道理?聯(lián)結(jié)過分緊密的關(guān)系中,聲音中容易帶了各種強烈情緒。當(dāng)保持邊界,聲調(diào)回到原本的位置。
不僅是親人,一旦關(guān)系密切,常伴隨分貝的增大和語言的口無遮攔——就像要用口無遮攔來確認這份密切。結(jié)果就是,像往玻璃杯中注入過燙的水,杯子裂了。
語言,不僅僅是一種發(fā)聲學(xué),更決定著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
四
溫哥華,上午十點左右,孩子們?nèi)ド鐓^(qū)的短期夏令營班游泳了。出公寓樓,信步朝海的方向走去。七月陽光有著春日的溫煦,馬路潔凈,左邊的矮樓多是白色,主婦在臺階旁晾曬。右邊的樹林草地突然躥過幾只小松鼠,消失在木亭長椅的方向。順著那片草地再往右走,是一片生活區(qū)?;▓@,兩個用日語交談的女人,嬰孩,秋千,木柵欄,童話般的尖屋頂,找一張長椅坐下,時間如云朵流過,又繞回。
只有一些自然的聲響。那些塵世的聲音:家常、爭吵、情話、匯報、宣講、辯駁……都消失在空氣中。人的世界退場,世界回到自然之中。
到海邊。仍然很靜,只有輕柔的波濤聲,一切都像微風(fēng)悄聲的耳語。人的念想仿佛也靜止了。不念過往,不思將來,天地般渺渺。幾年后讀到在美國的友人王遠的一首詩,就像海邊的那一刻:
這一天我無處可去
互聯(lián)網(wǎng)太吵
大自然太安靜
軟弱平庸的耳朵
受不了成捆成捆的聲音
也受不了
大片大片的寂靜
在海邊,正是這樣“大片大片的寂靜”,海水泛著霧光……
寂靜久了,又會想回到人的世界,看見孩子們的笑臉,聽見他們的聲音。
孩子們游泳回來,飯菜端上餐桌,伴隨聲音的此起彼伏。
“先洗手再吃!”
“快點上桌,別再玩游戲了!”
“不鬧了,好好吃飯?!?/p>
“吃一塊三文魚好嗎,就一塊。不吃?算了?!?/p>
所有聲音都回來了,“給外公打個電話,喂,聽得清嗎,喂!”
這樣的熱鬧,操心,牽扯……這是家的聲音,讓人有些暈頭脹腦,但同時,也如繩纜,把人從虛無中一次次拉回——總有那么些時候,一些灰色聲音在耳際回蕩,如海妖吸引水手的夜半歌聲,蠱惑人滑向幽暗的淵藪。同時另一種聲音響起,塵世的聲音,它們對抗飄渺危險的歌聲,將人錨定,賦予人維系正常生活的意志與力量。這些聲音既是磨損,也是建設(shè)。當(dāng)有一天,孩子大了,這聲音會消失,分散——孩子們有了自己的家,會把這些聲音帶到他們自己的家中,而這個家,會重歸安靜。回憶的聲音隨暮色緩緩升起。
五
對樓五〇二有一對夫妻,大概三十左右的女主人常在開著的窗前講電話,斷續(xù)的方言,快而熱絡(luò)。她一只眼睛有點斜視,燙齊肩的栗黃卷發(fā),某個角度看,離漂亮只有一公分。她似乎在經(jīng)營一家網(wǎng)店,常在驛站取件時碰見她寄快遞。她丈夫大她一些,身板敦實,急性子,愛抽煙,經(jīng)過之處散發(fā)著濃重?zé)熚?。他們沒有孩子,常在晚上甚至凌晨爭吵,聲音剖開夜的寂靜擴散開來,吼聲與歇斯底里的尖叫交織在一起,仿佛整個小區(qū)都卷入這場戰(zhàn)斗中。
另一種同樣折磨人的聲音是——小區(qū)外馬路邊,一張歪斜小桌,年復(fù)一年的午后牌局。這一帶做營生的男人,鎖店、干洗店、水果店的小老板,午后顧客稀少時,便圍住桌邊,一嚷幾個鐘點,一些小錢來來去去,刺激如新。在牌局中,占主導(dǎo)的是一副急躁粗糲的男聲,像個重要螺帽,穩(wěn)固著這個牌局。有時喧鬧會突然停止幾秒,像他們被什么集體扼住咽喉,那是出牌前的一瞬。陡然,喧鬧重新響起,以更肆意的空虛潑灑開來。
這個聲音在夏天又增添了夜晚檔,不是打牌,是就著啤酒議論時事。幾個男人以響徹街道的嗓門爭論,為時局操碎了心。
五〇二的聲音是何時轉(zhuǎn)換的?聽說女人偶然查出重疾,住院,化療。過去的吵架聲消失了。女人出院后在家休養(yǎng),男人負責(zé)采購,拎著大包小袋回來。初夏來臨,他們養(yǎng)了條白色卷毛狗,傍晚時分,他們?nèi)ジ浇珗@遛狗,并肩走著,不說話,看上去溫馨又從容。
一年后的夏天來時,女人又入院了,聽說是復(fù)發(fā)。這次她沒再出院,幾月后病逝。聽門衛(wèi)說,她病逝前夜,大概有預(yù)感,讓男人回來取她最喜歡的一套衣服。有鄰居碰見男人,眼睛紅紅的,胡子拉碴。也許,他后悔之前和她吵過的所有架。那晚,那幾個小老板仍在桌邊為時局爭論不休。
我樓下,那個當(dāng)年學(xué)國學(xué)的女孩已上高中,個子比她母親還高,不再見人鞠躬問好。她的母親,生了三個孩子的精瘦女人,度過了對省城和小區(qū)的生疏期后,與幾位女鄰居熱絡(luò)建交,逢上便絮叨一番。原來她是個話多的人。她家的動靜比過去大多了,彈琴聲、連串響亮的噴嚏聲、為小兒子播放的國學(xué)碟聲……
我家倒安靜下來。父母早搬回他們自己的房子,乎乎上中學(xué)了。有時我一人在家,泡壺茶,享受陳年普洱般的靜。靜久了,出去轉(zhuǎn)一圈,糕點店、菜場、快遞點,市聲涌動,像從半空回到人間。
想起一位四川的美食博主寫的,“到街窄巷陋的海鮮鬼市,一腳跨進燈火通明的鼎沸人浪。攤檔上的吆喝聲、電動馬達的突突聲、火舌舔鍋的嘶嘶聲、長勺敲打鍋沿的哐哐聲、騰挪煤氣罐的轱轆聲交織到一起,讓人發(fā)膚筋骨逐段逐節(jié)活絡(luò)開來,毫無疏離感地融進這幅市井卷冊。”
這位短發(fā)的美食博主是位文筆不錯的姑娘,穿雙球鞋到處走,每年冬天去深山收購巖蜜和山貨,在貨車后廂跟幾噸香料待在一起,聽外面曠野的呼嘯風(fēng)聲——也許正是聽?wèi)T了曠野的風(fēng)聲,才會對市聲如此敏感。
六
乎乎在桌前總是戴著耳機,他聽說唱、嘻哈、搖滾,有時他邀我聽一支他認為“酷炸了”的歌,循環(huán)播放,陶醉于中。他跟著哼唱,自帶拍子和節(jié)奏,唱得興起比劃幾下Rap手勢。
我承認,即使想努力表現(xiàn)得與時俱進,我還是投入不了。想起有次坐動車,坐在我身邊的姑娘一直戴耳機聽音樂,聲音大到我可免費分享。電子搖滾透過耳機泄出,澎湃的荷爾蒙。車程中,她一直沒挪窩地在聽。她是個壯實的姑娘,短裙,長筒黑絲襪,球鞋,挎包上別著各種徽章。荷爾蒙正流經(jīng)她人生里最湍急的一段水域,非喧囂持續(xù)的伴奏才可匹配其洶涌。這就是青春啊,不折不扣。
人過中年的我正向暮歲而去,聽流行歌越來越少——我曾是名積極的流行歌愛好者,把每月學(xué)會幾首新歌作為生活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但不覺間,流行音樂淡出了視聽,音箱里流出的多是純音樂,鋼琴或大提琴。我甚至開始聽起了配音——喬榛、丁建華、劉廣寧,《追捕》《吉卜賽女郎》《遠山的呼喚》《佐羅》……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譯制片里,這些瀟灑迷人至極的聲音為我推開了一扇外國文藝之門。
從流行音樂轉(zhuǎn)向純音樂,就如從各種飲料轉(zhuǎn)向了茶。一小把茶葉在杯中舒展,釋放出植物清遠的味道。好音樂也是這樣清遠。有次在草原,傍晚聽馬頭琴,只是兩根弦,卻拉出無比遼闊的低回婉轉(zhuǎn)。琴聲如訴,琴師哈斯把一切遭逢都拉進了琴聲中,故而如此動人。他的現(xiàn)任妻子是蒙語歌手,會唱幾乎所有與草原有關(guān)的歌曲,悠揚的長調(diào)尾音一如風(fēng)吹過草原。歌聲和馬頭琴是他們生活最日常的部分,就像奶茶,哈斯說,只要有哪里不適,喝杯熱奶茶下去,人立時就舒坦了。
音樂,正應(yīng)是日常的一部分,還有自然之聲,它們是對生活的鍍亮。
過濾掉那些刺耳的、廉價的、無效的、擾人的分貝,理想人間的聲音應(yīng)當(dāng)是細水長流,溫存平和,是中低音部,而不是充塞著叫喊、說教、爭執(zhí)、哭泣與口號的高亢音區(qū)。
疫情時期的春天,每天清晨,家里窗外會響起一串鳥叫,啁啾鳴囀,十分悅耳?;蛟S是樓頂?shù)闹参锇阉鼈兾齺淼模@些鳥鳴持續(xù)到初夏來臨。連串的鳥鳴萃取了寧靜,告訴人們——那些聒噪喧嘩,那些嘈嘈雜雜,終會消逝。留下的,會是鳥鳴這樣的恒常之聲。它們和好音樂一樣,都有一種持久的回歸力量。
前幾日,一位朋友聊起,她母親臨終時,一直看著窗外,說聽見了鳥叫,“真好聽”,老人喃喃地說。但當(dāng)時窗外并沒有鳥,正是贛北寒冬。朋友是想說,人在告別時可能會出現(xiàn)幻聽吧。然而,那來自虛空中的鳥鳴聲,我想確是來接引老人的,她是個命途坎坷的堅強女人,在各種失去與背叛中度過了磨難的一生。鳥猶如命運之神,了解她全副的甘苦。老人聽到的那聲鳥鳴,是與命運的和解么?最后一刻,鳥鳴代替了一切本該有的怨聲,送老人離去。
每個最終與命運和解的人,離去時,是否都能聽見那么悅耳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