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夜:因為寫詩是一種美德
一首詩能干什么?為什么還要寫下去?因為寫詩是一種美德。
我的寫作從來只遵從我的內心,如果它正好契合了什么,那就是天意。
寫你的命運給你的——這多么重要!
知道你寫的每一個字在干什么——這是詩的魅力,也是召喚你繼續(xù)寫作的魔力。
對于一個民族,在孩子們的課本里選編一些真正意義上的好詩,比評詩歌獎更重要。
和孩子們一起寫詩、讀詩、聊詩,是有意思的。那早已丟失的天真和好奇心,會被孩子們重新送回來。
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寫出一首詩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不知道我為何開始,又為何停下。然而,每當我發(fā)現自己又開始寫詩,總是心懷詫異。
時光流逝,有些詞語在你的生活中已經消失了。隨之而來的另一些正待你去經歷、體驗……始終不變的是對分行這種形式的熱愛。
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到現在,我已經寫了很長時間了。還在繼續(xù)。而且只寫詩歌。
靈感和高潮一樣不能持久,接下來是技藝。
一個作家的意義就在于他提供了某種語言。語言是表達者的精神氣象和精神質量。而慣性,是需要警惕的。
時間才是終評委。榮譽,是一次重要的提醒:也因此,你寫作的尺度又一次升高了。
詩人的精神空虛感是絕對必要的。寫,則是對“空虛”的穿越。
“我們是詩人——和賤民們押韻。”——茨維塔耶娃在她的時代。
難以獲得的是深度,寬度很簡單。
我知道我在浪費生命 ,但我節(jié)約語言。
我希望我的寫作,在敢于正視人的自身局限性的同時,還進一步折射出這樣的詩歌美學:“美的短暫性會提高美的價值?!?/p>
把詩寫得花里胡哨并不難,難的是相反。小沙彌總是口若懸河、云遮霧罩,高僧大德深入淺出、話語樸素。
一首好詩有諸多因素,但絕不可能只是修辭術的結果。
有時候,詩人的絕望不僅僅來自寫作本身,還可能來自一本正在編選的自選集。你寫的時間越長,可挑選的越少。某個秋天的下午,呆坐在書房里的你,甚至已經沒有勇氣繼續(xù)完成一本叫《娜夜詩選》的自選集。
那些從來為自己叫好的詩人,他們的力量是從哪里來的呢?
在忠實于自己的內心和過分強調詩歌的社會功能(比如啟蒙、呼吁、批判、擔當、揭露、反叛、悲憫等)之間,優(yōu)秀的詩人更多地出自前一種。
我們的詩歌從來沒有逃避現實,卻沒有力量穿透現實。
在人類的災難面前,我允許自己失語。就我個人而言,那樣的時刻,眼淚或憤怒比寫詩更誠實。
詩無論參與了什么,都不能因此降低藝術水準。否則,就是對詩的傷害和利用。
我懷疑那些時刻準備用詩歌表態(tài)發(fā)言的詩人。那些消費苦難與不幸的偽命題。
一個從未寫過愛情詩的詩人是不可思議的。他的生命是干枯的,至少不夠豐盈。愛情就本質而言,就是無窮對有窮的一種態(tài)度。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把愛情詩看作人與世界關系的一種隱喻式書寫。
必須減去多余的脂肪、贅肉,表達的雙下巴——仿佛美的:人體。必須懂得節(jié)制的力量——這僅僅是技術?這,并不容易。
有時,我的苦惱還在于:從不能把自己的一首詩解釋得頭頭是道。
糟糕的是,這個時代,人們已經不再認真閱讀了?;蛘咧灰砸环N方式閱讀:評獎的方式。諾貝爾文學獎或者一種尚未誕生的什么獎。
木匠的根本是桌椅板凳,而非滿地蓬松好看的刨花。所以,寫作是一回事,榮譽的附著物是另一回事。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當天,卡夫卡的日記里只有一句話:“德國對俄宣戰(zhàn),下午游泳。”你絕對不能說,寫出《審判》的卡夫卡對人類的大事無動于衷。
關于詩歌與公共生活的討論:讓愿意參與者參與,不參與的也不是罪過。這才是正常的。就像有些人設法進入文學史,有些人覺得毫無意義。
詩,一定不會是公共生活的主角。甚至,詩人這個稱謂在公共生活面前都是尷尬的。僅僅把公共性理解成對社會生活的介入,對重大事件發(fā)言、表態(tài),就太草率了。
在公共生活中做一個有精神光芒和道德底線高拔的人,比寫一首詩更重要。
只需要一個足尖——這是芭蕾。而創(chuàng)作談就是要告訴他人練功房里的事故,如何頻頻摔跤,哪個部位骨折,哪里肌肉反復拉傷,撕裂……
被問:詩歌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在某個黃昏或深夜完成一首詩的可能,在自然面前更謙卑的姿態(tài),意味著屬于我自己的表達方式。每一首詩都是一個尋找自己聲音的啞孩子。也意味著:贊美中隱含祈禱。
邊緣或小眾或無用,又有什么關系,或許正契合了詩的本意。星光依然閃爍,詩人們依舊在寫。
我的詩都短。中學時,我60米短跑和跳高成績都不錯。在跑道上,距離越長,我的成績越差。短跑最后的沖刺有飛翔之美,馬拉松總是筋疲力盡。
我從來不低估讀者的感受力,這使我的寫作一開始就剔除了多余的贅肉。
藝術的感受力是一種神秘的東西。有些詩,的確需要讀者具備一定的閱讀準備和生命經驗。
關于生活和愛:哪一個生命,哪一個民族,沒有自己深情的佳句,只是——詩人寫在了紙上而已。
離開甘肅之后,我才開始真正意義上寫大西北:《大于詩的事物》《向西》《移居長安》《移居重慶》《時間的敘事》《想蘭州》《西北風就酒》等作品里都傳達出這樣一種詩歌情感:“誰在大霧中面朝故鄉(xiāng)/誰就披著閃電越走越慢/老淚縱橫?!?/p>
做一個詩人,意味著接受各種悲觀主義的訓練。后工業(yè)時代,消費主義文化,人類生存圖景的變異,傳統審美情境的動搖……詩人們必須面對分裂的精神鏡像和怪誕、非理性的人生體驗。詩歌的智性元素豐富了,內在的精神力量卻在衰減。
詩歌涉及政治和涉及草木一樣自然,我反感涉及一點政治,就自喻擁有“真理”的詩人——朗誦的時候就可以振臂高呼。當然,如今似乎是一個世界性現象。
無論生活還是詩歌,我從不為自己設置假想敵。
我十分在意每一首詩的內在節(jié)奏和音樂性。有時不是卡在表達,而要歸屬、歸宿于這首詩的韻律。閱讀消失了,回聲還在。
年輕時我寫對抗的詩,緊張,別扭,敵意?,F在,我寫和解的詩,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也包括和我自己。
芭蕾的足尖給詩人靈感,乞丐和小丑同樣給出詞語。
我們的詩歌并不缺乏呈現日常生活的能力,但我們缺乏呈現生活真相的勇氣。
現在,地鐵上、石壁上、隧道和溶洞里,都會看到張貼或石刻的詩歌,不知道算不算詩歌與公共空間和市民生活發(fā)生了關系。
朦朧詩給我的啟發(fā):哦,原來詩也可以表達個體生命的憂傷,而非必須的集體亢奮。
上個世紀60年代的大西北甘肅(打出這兩個字,我的心就軟了),實在是太荒涼了。干旱、風沙、偶爾的草木、光禿禿綿延的群山。我在那里生活了40年,詩歌中始終的蒼涼、憂郁、空曠、節(jié)制、恍惚,皆受益于那片土地。
“詩歌來到美術館”。想象一下:詩和美術,詩人和讀者,突然出現的老朋友,一直沉默的陌生人,這樣的現場令人期待和驚訝。
這些年,“移居”成了我生活的關鍵詞。熟悉與陌生,干燥與潮濕,荒涼與蔥郁,歡聚與孤單,這些極端的變化與沖撞,為我的寫作提供了新的可能——詩與人相互建構,彼此洞開。
《想蘭州》是我唯一能讀好的一首詩。無論多么緊張,想蘭州三個字一出口,人就脫離了舞臺,回到這首詩里……它不是一次創(chuàng)作,更像一次默寫,命運早已為我準備好了。
我對自己的寫作從來都是不自信的。作品決定發(fā)出了,最后的發(fā)送鍵還要等幾天,電腦也一直開著。
概念化的標簽是評論文體的需要,對寫作本身沒有意義。
我很少空談詩歌,只對具體的文本有興趣。
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需要解決的問題。我對自己的寫作從未充滿信心。
只要寫,它就是我的作品,沒有“采風詩”之說。一旦有了“應景”之感,只能說我沒寫好。
從來沒有寫作計劃,也不知道下一首詩在哪兒。
我是混沌迷糊出詩歌,越清醒越不行。所以上午只能讀書,下午寫作,黃昏時狀態(tài)最好。
除寫詩本身,任何之外的文字我都心不在焉。也如我,不可救藥,兩本詩集起了同一個名字:《娜夜的詩》。這里沒有誕生兩個“娜夜”,卻好像是對自我的輕微嘲諷。
對于一個詩人,什么是最高獎勵?歲月更替,逝者如斯,而詩,還在。被傳頌,被吟唱,舞臺搭在天空之上,卻涌動著大地的草木之香。
詩人的任務:把詩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