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4期|焦沖:時間的秘密(節(jié)選)
焦沖,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開始在《當(dāng)代》《人民文學(xué)》《長城》《山花》等期刊雜志發(fā)表小說,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中短篇小說集《沒事就好》,多篇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轉(zhuǎn)載。曾獲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長篇小說佳作獎,2017年度廣西文學(xué)獎。為河北文學(xué)院第十四屆、十五屆簽約作家。
時間的秘密
□ 焦 沖
1
晚飯后,爸爸問我要不要去河邊散步,看看水位是不是又降了。我們把媽媽留在家里,她像往常一樣刷筷子洗碗抹桌子,之后她會熨燙明天開學(xué)時我要穿的衣服。下午時她把衣服拿給我看過,卡其色長褲,藍白格子襯衫,半新不舊,膝蓋和肘部已磨薄,尚未破洞。從小到大,我都不在意衣服的新舊,而只看重款式和舒適程度,只要不是太過時或者太招搖即可。我實事求是地說,褶子有點兒多。媽媽說,晚上熨熨就好了,這個秋天先穿去年的吧,冬天再買新的防寒服。燒火時,她把烙鐵插進了灶膛里。我不止一次見過她熨衣服,那流程早已深深印在腦海中,很多年后我自己用電熨斗時還是會想起她給我熨衣服的樣子。白熾燈灑下一片溫馨而昏暗的黃,她從灶膛里取出燒紅的烙鐵,對著它噴出一口水。呲啦一聲,一團白霧騰起,仿佛有只狐貍幻化成了人形,烙鐵隨之由紅色變成灰黑色,媽媽一手握著這塊鐵疙瘩的柄,另一只手壓住展開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直線,重復(fù)多次,直到用烙鐵將每一處褶皺撫摸平整。額前的幾綹碎發(fā)隨著她的身體輕輕晃動,若是我剛好趴在旁邊的寫字臺前做作業(yè),定會停下筆,盯著她的側(cè)顏,就像在欣賞一幅仕女圖,我覺得她美極了,那時我尚且沒有意識到畫中人有一天會變老。
在我小時候,每逢汛期,蘭泉河的水都會漲及橋面,橋脖子處堆起高高的土埝,無論白天黑夜,時刻都有附近幾個村里的人輪流值守,以防某一處決堤。每次大雨過后,洪水從地勢較高的北方山區(qū)奔騰而下,途經(jīng)蘭泉河、金水河等河流,一直往南,它們咆哮著,裹挾著泥沙、樹枝和豬、羊、雞等動物尸體,在橋墩處形成漩渦,逗留片刻,仿佛和橋上的人開了一個玩笑,隨即遠去。我們這里只是山洪的必經(jīng)之路,并非絕對的下洼地,看上去雖然危險,卻未真正發(fā)過大水,皆在可控范圍內(nèi),只是讓大人們提心吊膽十天半個月,便復(fù)歸平靜,對孩子們來說則是憑空而降的樂趣,他們戲水、捉魚,即使像我這般不會游泳的,也會天天往河埝上跑。出伏之后,水位便逐漸下降,沉淀后的河水愈發(fā)清澈,晴朗的日子里,水光瀲滟,煙波浩渺,風(fēng)吹過,光斑閃爍、搖晃,仿佛從水底騰起了鳥群。那天傍晚,我站在橋上,極目遠眺,河水如帶,蜿蜒而行,似乎沒有盡頭,我問爸爸再往南是什么地方,河水最終流向哪里。爸爸說,再往南有一條更廣闊的河流,那是三條河流匯成的一條河,河水一直向南,最終匯入大海。我問他見過大海嗎,真得無邊無際嗎?爸爸說,見過,望不到邊,我舅住秦皇島,等你長大了帶你去看。直到上了師范,我才知道那條更為寬大的河是薊運河,爸爸所說的海即是渤海。
爸爸抽出一根煙,點著,深深地吸著,隨后徐徐噴出一口青煙,帶著享受和成就感,好像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顯得比往日溫柔,平和,親切得多。他用茫然的目光望著河面,慢悠悠地說,我小時候這條河就有,但要小得多,就跟咱們莊后頭那條渠差不多,河上也有橋,不過是幾根木頭搭的,那時候經(jīng)常發(fā)水,葦子多,等到冰上禁得住人了,大家才揮舞鐮刀割葦子,弄回家打葦簾,織葦席,你奶奶織的席子好,一張席子能比別人多賣一毛錢呢,她就靠賣席子養(yǎng)大了我,還有你姑姑和叔叔們。在我十七八歲時,開始拓寬河道,每個村的男人幾乎都參加,挖了一年多,蘭泉河才變成現(xiàn)在這樣,后來又建了幾座揚水站,從那之后就再沒發(fā)過水。頓了頓,爸爸又道,其實這條河的歷史挺早的,至少能追溯到金代,咱們縣里那座有名的彩亭橋就是金代建筑,那塊是上游,咱們這兒屬于中游。我哦了一聲,略感意外地問他,玉田很早就有了嗎?爸爸說,我看過一點兒縣志,據(jù)考古成果看,商周時期這里就有人類活動了,但僅限于北部高地,也就是102國道南北各10公里左右,再往南是一片汪洋,在明朝建立前立莊的大約為110個……
我試著想象蘭泉河以前的樣子,想象那些男人熱火朝天地干活,女人們抬來大桶加了糖精的井水和一大簸箕棒子面餑餑頭,招呼他們吃飯;再往前這里是什么樣子,我無法想象,爸爸對此知道得比我也多不到哪兒去,相對于這個地方有人類居住的歷史,爸爸活在地球上的時間,僅僅比我長了一點點而已。我們所擁有的,不過是如此微小的時間份額,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驚駭,但爸爸對此卻很平靜。我還以為這個世界存在了多久,爸爸就在家里生活了多久,我還從未意識到他也是從嬰兒慢慢長成的。他說,人活百歲,終有一死,要是真能長生不老,地球上早放不下了,世界是由死人組成的,死人是活人的無數(shù)倍,他們死掉的時間比活人也長了無數(shù)倍,人就是站在死者的身上生活著的,我們腳下不定埋了多少朝代呢,一代又一代,不斷更新。想到有一天爸爸媽媽會死,我不禁黯然,問他,我也會死嗎?爸爸道,誰都會,但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往后的路長著呢,你可要好好規(guī)劃。
我還想問問那些過去的事,趁著爸爸不知從何而來的好興致,以前他很少如此好脾氣地與我對話,不是居高臨下就是興師問罪,導(dǎo)致我害怕和他聊天。但他生硬地換了話題,問我,你長大后想干什么?我說我不知道,隨即意識到他可能因此而失望,便道,也許可以弄個官當(dāng)當(dāng)。我這么說是因為在我還沒上學(xué)時,父母和親戚都說過將來讓我當(dāng)官,以后他們也可以沾光的話。爸爸輕輕哼了一聲,嘴角露出一抹自嘲,我接著又道,或者可以當(dāng)個老師。他轉(zhuǎn)過頭對我說,這還是有可能的,只要你努努力,從明天起你就是初中生了,該懂事了,再不能拿學(xué)習(xí)當(dāng)兒戲,你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考不出去,只能土里刨食,當(dāng)農(nóng)民又累又苦,還被人看不起,你肯定不想像我和你媽一樣天天干活吧。我搖搖頭,他理解為“不想”,其實我是對未來尚無想法和計劃,我以為長大是很遙遠的事,我希望日子能永遠像現(xiàn)在這般過下去。爸爸說,既然不想,那就好好學(xué)習(xí),咱也甭指望考大學(xué),縣城里有師范學(xué)校,初中時使使勁兒,考上那兒,爸爸再供你幾年,老師的工資說不上多,到底比種地強。我點點頭,爸爸理解為這是我的某種承諾,他轉(zhuǎn)過臉看著我,表情安心,閑適,像云影遮住午后的村莊。
落日西沉,正傾盡全力釋放著最后的熱量和激情,暮云宛如不斷怒放的巨大玫瑰開滿了西天,熱鬧而莊嚴(yán)。我被這種盛大、恢弘的絢爛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過橋頭,站到了河埝的最高處,斂聲屏氣,聚精會神地看著,我感覺自己的靈魂飛出了身體,融于這一片無法言喻的瑰麗之中。近處的樹木、成片的莊稼,遠處的房子等建筑全成了黑色鑲金邊的剪影,猶如一眾信徒,膜拜著燃燒的夕陽,獻出虔誠的禱告。雖然我在課本上學(xué)習(xí)了公轉(zhuǎn)和自轉(zhuǎn),可當(dāng)時的我依舊忍不住地想,在余暉背后可能存在著另一個世界,或是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是它在冥冥中主宰著宇宙的一切。我想我就是從那個時候愛上了日落的,從此不管身居何處,哪怕那霞光隱匿在高樓大廈的背后,或者沒有日落的陰雨天,抑或是住地下室那一時期,皆能在第一時間感知那一刻的來臨,說不清是它喚醒了我,還是我已養(yǎng)成了生物鐘。
黃昏只是一剎那,當(dāng)晚霞消退,湮沒于一片黑暗之中,我們身后那孔雀藍的高空上早有幾顆星星,閃爍如銀幣,煙樹迷離之后懸著一彎新月,像是美人剪掉的指甲。爸爸說,往回走吧。暑氣已消散,橋脖子處還有幾個人坐著,看不清是誰,但爸爸認得出來,他們和爸爸打招呼,吸著煙,幾點猩紅明滅。從河埝上往下有一條長長的斜坡,我和爸爸剛走到一半時,碰到了李亞楠和她的爸爸。我爸說,剛?cè)??他爸搖著那把猶如濟公手里一般的蒲扇道,回來啦?李亞楠對我說,明天別遲到,到我家門口等我。我答應(yīng)著。我們村在鎮(zhèn)里上初中的只有三個人,除了李亞楠,還有聶春生,他比我們高一屆,不和我們一塊走。
村頭有棵粗壯的柳樹,要三個我這么大的孩子合抱才抱得過來。我們才經(jīng)過這棵樹附近,突然從樹后躥出一個人影,把我嚇了一跳,他走到爸爸跟前,笑嘻嘻的,手里比劃著抽煙的動作。盡管光線昏暗,但我還是認出了他——老雞。他胡子拉碴,頭發(fā)亂如頂著一個喜鵲窩,渾身上下只著一件短褲。他是個流浪漢,也不知道這個綽號從何而來。爸爸抽出一支煙,他接過,又讓爸爸給他點著火,這才雙手作揖,往后退去。聽村里人說老雞的老家離我們這不過五六里地,但他家里早沒人了。至于他如何淪落至此,大家也不甚清楚,爸爸歸結(jié)為饞和懶。老雞的年紀(jì)并不大,至多不過三十歲,且手腳齊全,身體健康,精神正常,爸爸說如果他隨便找個事情干也不至于混到現(xiàn)在這份上。老雞經(jīng)常在我們村游蕩,這里有他的親戚,“毛驢子”的老婆是他的遠房表姐。每至農(nóng)忙時節(jié),他會幫他們家割麥子、掰玉米、剎高粱等,以此換來幾頓飽飯。他很少說話,很多時候只用動作和表情表示欲望,但附近村里若是有了紅白喜事,他一定要觍著臉上門,來段“數(shù)來寶”,以討得一份殘羹冷炙。平時餓極了他會烤田里的玉米,或是直接跟人要吃的,村里人都會給他,反正他又不是要錢。
2
我駕駛一輛十年前買的雪佛蘭,下高速拐上蘭泉河西埝時已是黃昏時分。殘陽如血,點燃車窗,車?yán)锵袷菬恕N蚁ɑ?,打開車門,拿出一支煙。想到我的全部家當(dāng)除了手機里的幾萬塊錢只剩下這輛即將報廢的車時,我又抽了一支。面對這場日落,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傍晚無比清晰地在我腦子里過電影,就連當(dāng)時爸爸的語氣和表情以及回來時遇到了哪些人都記憶猶新。當(dāng)我抽完第三支煙時,夕陽謝幕,夜晚降臨。自始至終,這條道上也沒有出現(xiàn)一個人或是一輛車,幾年前鄉(xiāng)村公路已修好,可謂四通八達,幾乎沒人再走這條路,使得這里荒煙蔓草,連車轍和腳印都少見,倒是有受了驚嚇的野雞突然騰空躍起,或是一只野兔穿過,頗有幾分童年意趣。如今再想找到一條這樣的路已經(jīng)很難了。路上經(jīng)過的一些養(yǎng)殖場,若非門口的招牌,從外表很難看出養(yǎng)的是什么,那些牛、豬、雞等都過上了高效率的、違反生長規(guī)律的、令人類有利可圖的現(xiàn)代生活,宛如“996”的上班族。
后天就是中秋節(jié),東方冉冉升起一輪準(zhǔn)滿月,大,圓,白中透著淡淡的黃,其間斑駁的陰影分外清晰,像水墨畫里的山巒,像半張尋寶圖,更像累累傷痕。我想起了上師范的第一年,農(nóng)歷十月月中的一個下午,接到媽媽的電話,說我的姥爺去世了。下午的課結(jié)束后,我騎車往回趕,經(jīng)過西埝時剛好趕上月亮升起,亦是這般大而圓,散發(fā)著營養(yǎng)充足的光輝。兩年后的早春,爺爺駕鶴西游,又過了七年,奶奶在一個冬日去往另一個世界,我從北京回來送她最后一程……前年大姑突發(fā)腦溢血,去年二舅突發(fā)心梗,都沒有搶救過來。當(dāng)人到了一定年紀(jì),那些在他小時候,曾經(jīng)給過他愛、溫暖、歡樂,或許還有痛苦、傷痕的親人會一個接一個離他而去,一寸又一寸地消耗那些他對這個世界最初的理解、感動和記憶,周圍變得陌生而冰冷,直到死亡找上他。在我剛剛來到北京那陣,我甚至想,倒不如從一開始就是個孤兒,沒有任何親人,省得長大后徒增傷感,亦少了掛礙和牽絆,可謂無愛一身輕。
當(dāng)車子將要拐上蘭泉河大橋時,我再次停下。這座橋在前幾年修路時已被重新改造,而且有了名字,叫做春水橋——其中的“春”字取自聶春生的名字,建造這座橋他出資一半,在橋頭的石碑上記載著此事,上面稱他為本縣知名的民營企業(yè)家。橋?qū)γ骈_過一輛車,打斷了我的思緒,等它過了橋,我發(fā)動車子,朝著小村開去。村里裝了路燈,但沒有城市里的那么亮,天氣早已轉(zhuǎn)涼,路燈下沒有人影。我一直開到家門口,摁了兩聲喇叭,小黑叫了,我哼了一聲,它聽出是我,“汪汪”旋即改成“哼哼唧唧”。我爸打開大門,讓我開了進去。當(dāng)年我第一次開車回家時,爸爸為之震驚、喜悅,認為我給他長了臉,不管去哪兒都讓我開車帶他去,那種激動的余溫在他每次看見這輛車時依然能夠察覺,卻透著尷尬和窘迫,畢竟后來大家都買了車,且比我的好、貴,還多,比如聶春生家有三輛,分別是寶馬、奧迪和吉普,而我卻停滯不前,不僅沒換過車,也再沒有做過讓他長臉的事,比如購房,娶妻生子。
怎么今兒就回來了?爸爸的語氣中埋怨多過意外和驚喜,為啥不提前打個電話?
我沒有馬上回答,先從車?yán)锬贸霭?,關(guān)上車門才道,臨時決定的,公司里沒什么事。
不是后天才放嗎?爸爸說著要去開后備廂,被我制止道,里面沒東西,我休年假??刹荒茏屗匆娔莾上渥訒鸵淮右路?、鞋子等雜物,如果他問起干嗎把它們拿回來,我還沒想好怎么說,離開北京時我把能送人的都給了朋友或同事,有些則直接丟掉,為的就是不給自己留后路,那些太過私人的,帶有某種紀(jì)念意義的只能運回來。爸爸搶過我的包,好像那東西太重,又好像里面裝著錢似的。媽媽說,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做點兒。我讓她熱點兒剩飯或者下碗面條就行,但她還是在廚房里叮啷鐺啷地忙乎上了。
爸爸刷著某款視頻軟件,不時把那些刻意夸大、真實性有待核實的新聞復(fù)述給我,就像我聽不懂手機里的話似的。我躺在床上,敷衍地嗯哼著,拿出了手機。有條微信,“炮友”發(fā)給我的,問我中秋節(jié)在不在北京,言下之意是要約會。我和他大概每個月見一面,吃飯、上床、抱著睡覺,天亮分手,有時因為工作忙會省略前一項和后一項,見面就上床,完后就分開。這種關(guān)系已維持了五六年,誰都沒說過愛或者喜歡,也沒有提過要在一起,沒有負擔(dān),沒有責(zé)任,只解決生理需求。我覺得他除了我之外還有別人,就跟除了他之外我偶爾也會找別人扮演他的角色一樣。我打下幾個字:我出去玩了。想了想,刪除。又打:我回老家了。又刪除。最后回道:我離開北京了。香味飄進房間,我起身,扔掉手機,來到廚房。
媽媽做了蛋炒飯、清炒娃娃菜、紫菜蛋花湯,外加半碗中午剩的小魚咸菜。我坐下,才拿起筷子,她說,端茶幾上吃去。不知從何時開始,爸爸媽媽喜歡上了看著我吃飯,并研究我的飯量和胃口,就好像我是他們養(yǎng)的一頭豬,稍微吃得少了就認為我身體不舒服或是有心事。香噴噴的蛋炒飯,讓我想起上學(xué)時的早飯,別人家的孩子多是泡碗方便面或是拿兩塊蛋糕,有的干脆不吃,可我媽為了讓我吃上一口熱乎飯,即使數(shù)九寒天也要比我早起十多分鐘,起初還要抱柴火生火做飯,后來才有了煤氣灶,省了不少事。有時是蛋炒飯,有時是一碗煮掛面臥了荷包蛋,更多的時候是一角油煎大餅夾煎蛋(這取決于前一晚的主食)。
我媽問,發(fā)啥呆?不餓?我趕緊扒拉幾口飯和菜,把自己弄成很餓的樣子,我知道他們喜歡看我狼吞虎咽,雖然多半他們又會說,著啥急,沒人跟你搶,細嚼慢咽好消化。爸爸不再看手機,而是看我,等我吃了半碗飯時,他對我媽說,好像瘦了。我媽說,沒有吧,穿黑衣服顯得瘦,但是沒睡好吧,有點兒黑眼圈。我爸說,天天囑咐他早睡,肯定又熬夜了。我媽說,還是小時候聽話,現(xiàn)在當(dāng)面答應(yīng)得好好的,背地里該干嗎干嗎,離得遠,又沒法盯著他。我爸說,你去北京,給兒子做飯收拾屋子當(dāng)保姆,到點就讓他睡覺。我媽說,他不用我。
倆人一唱一和,我只埋頭吃飯。墻上的石英鐘“踢踏踢踏”,越走越響。蠻荒的歲月里,沒有鐘表,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瓷瓶上枝蔓纏繞的青花,那倒也好。我爸突然將矛頭轉(zhuǎn)向我,兒子,快找個伴兒吧,不然你媽就要跟你住去了,她整天動不動就咳嗽(我媽患有支氣管炎),你受得了嗎?我明白爸爸這是在變相催婚,我喝完湯,打了個嗝,她想去就去,我不怕。我媽說,我才不去,整天圈樓里,在家多好,想去哪走走都行。我爸說,你能去哪?還不是天天趕集,再不就超市,亂花錢。我媽說,那是我活著的最大樂趣,就跟你抽煙一樣。我爸對我說,要是有個孫子讓她看著,她就不去了。我媽笑道,那我?guī)粔K去。
我媽喜歡趕集,就跟城里女人喜歡逛商場差不多,即使沒什么非要買的,她也要去逛逛。其實根本花不了多少錢,集市上的東西能有多貴呢?不過是些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品。但在相當(dāng)長的時期內(nèi),我爸對此意見非常大,他甚至認為他辛辛苦苦賺來的錢都是我媽花掉的,如果她不去瞎逛,就能存下很多錢,不至于在我考上師范交學(xué)費時還要跟親戚去借兩千塊才湊夠。但問題出在我爸,至少我這么認為。他根本沒有像其他父親那樣成為家里的頂梁柱,沒有用盡全力去付出,賺錢,他認為婚姻以及婚姻的衍生物——我媽、我、我妹妹以及眾多需要花錢的日?,嵥閷λ愿嗟氖菈毫拓摀?dān),甜蜜和歡樂也曾有過,但短暫而稀少。他自私、脆弱、清高、驕傲;他厭惡口不對心,厭惡曲意奉承,懶于為生活得更好而改變自身。本質(zhì)上更適合做單身漢,組建家庭不過是為了繁衍后代,和大家活得一個樣,免得成為大家的笑料和談資,因為他保守、傳統(tǒng),害怕與眾不同,非常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
我媽刷到一個視頻,她對我爸說,看人家這個老太太,都七十多了,還跳得這么歡,身條也好,根本沒肚子,臉上也沒多少褶子,哪像我,腰上游泳圈,臉上一堆褶兒。我爸說,人家有退休金,吃飽了沒事干,莊稼人哪兒有那興致。我媽道,胡說,西大埝每天后半晌都有跳的,敲鑼打鼓,穿紅掛綠,可熱鬧了,你每天交廢品打那兒過又不是沒看見。我爸說,那都是沒心沒肺的,要我,可沒那個心情。我媽道,你這人思想有問題,本來就沒追求,沒愛好,不是錢的問題,再說了,年輕時多少機會,你一次都沒抓住,那能怪誰?我爸坦然道,誰也不怪,就這命。
關(guān)于我爸年輕時的事,我媽不止一次跟我講過,每一次都令她扼腕嘆息,遺憾中含著一點點憶崢嶸歲月的滿足和慶幸。據(jù)說,在他們剛結(jié)婚至我五歲之前那段日子里,我們家過得非常不錯,那時住在鎮(zhèn)上,我爸年輕,敢想敢干,先后倒騰過廢鐵、豬油、水果、電器等,最遠到過陜西、吉林、江蘇等地,每一趟都能賺得盆滿缽滿,但那些生意多屬短期行為,往往是一錘子買賣。后來,我爸厭倦了走南闖北、風(fēng)餐露宿,在我二舅的幫助下,到交通局工作,可沒堅持幾年便主動辭了,按我二舅的說法,我爸性子直,且不合群,難以與人圓融相處。在我五歲那年,妹妹出生,我爸突然決定舉家遷回蘭泉河,他從此安心做回農(nóng)民,閑時做些小買賣,養(yǎng)牛、養(yǎng)豬或是其他牲畜,但皆為小打小鬧,從未成規(guī)模,導(dǎo)致經(jīng)濟長期拮據(jù),直到我和我妹都開始工作、賺錢,情況才漸漸好轉(zhuǎn)。我爸小時候盡管一直吃苦受窮,卻沒有認識到財富的重要,也沒有刻意追求財富;他對金錢以及富人的態(tài)度始終是不屑的,對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既懷著羨慕,又有著淡淡的鄙視和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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