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8期|王愷:讓我去那花花世界(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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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花已經(jīng)被美化到一定地步,社交媒體一翻開,無論男女,無論貧富,只要是喜歡插花,立刻就能被冠以美名,主人的社會地位憑空上升,小紅書上尤甚。玻璃瓶子里的綠色植物,淘寶買來的昆明斗南批發(fā)市場上的花卉,包括野外采摘的枯枝,這些被切斷了與根部聯(lián)系的枝條、葉片和花朵,被各種束縛住,掙扎出一副姿容,陳放在客廳之中,為主人的品味作證明。
最時髦的陳設(shè)是這樣的,半屋子的綠色植物,地板上放置著巨大的玻璃瓶,里面一人多高的馬醉木,沙發(fā)上主人橫陳玉體,無論男女,性冷淡的裝置,加上性誘惑的真心。當(dāng)然多數(shù)人沒有這樣的房間,至少也可以利用餐桌上透明玻璃花瓶,努力制造出品味。
大概我做過插花的系列節(jié)目,對這件事情并不熱衷,就像任何行業(yè)一樣,進入到核心區(qū)域,接觸到核心的人,一方面會有頓悟之感,另一方面也會有厭棄之感——就這?并不因為這行業(yè)呈現(xiàn)出美好的結(jié)果,就憑空多了遐思。
第一次拍攝插花節(jié)目,就進入了激烈的爭斗,持續(xù)了幾天。
那時候在一家民營出版機構(gòu),也想努力趕上短視頻的風(fēng)口。我想做生活方式的選題,臆想已經(jīng)進入中產(chǎn)社會,這種選題會火??墒钱?dāng)時要找一個正經(jīng)的能講插花的老師很難,各種短視頻上的冒牌貨還沒有出來,插花的專業(yè)人士稀少難尋。在多數(shù)人眼里,這僅僅是附庸風(fēng)雅的事情,怎么還能有專業(yè)?同事費盡心思找來一位上海園林系統(tǒng)的老人家,我搜索到老人家的插花作品,牡丹,竹籃子,至少中國風(fēng),于是在上海的時候特意去拜訪。
當(dāng)年法租界沒有這么網(wǎng)紅,里面很多半新不舊的大樓,一看就是機關(guān)所有,并不像真正的公寓樓那么講究材料,因陋就簡的風(fēng)格,又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顯得陳舊。固然上海人講究地段,這里的地段當(dāng)?shù)靡涣?,真進了樓道,還是覺得憋屈和擁擠。老太太就住在高層中的某一間,樓道里堆滿了雜物,進了房間卻又一變,異常整潔明亮,上世紀八十年代掛歷風(fēng)格,完全不用任何增減,拍出來可直接送印刷廠。雪白的鉤花茶幾布,沙發(fā)上蒙著藍色布套,極為容易檢查出污點的顏色,可見日常的清潔,也是某種心理潔癖。想起毛姆小說里寫的某荷蘭小城,整個城市的主婦們每天功課就是在屋子外面刷地毯。
大概是太干凈了,讓我有此聯(lián)想。茶幾上放著瓶花,同樣是無端的清爽。背后是雪柳和鳶尾葉片做成的背景,前面是兩朵碩大的朱頂紅,花朵下面襯托著一些羊齒草的葉子?;ㄆ渴谴蠖亲逾x窯,帶著點上世紀八十年代友誼商店出口產(chǎn)品的可疑氣息。倒沒有驚艷,一水兒的半新不舊,是《紅樓夢》里寶釵蓄意的服飾裝扮,細看是大方的,有她的特點。
現(xiàn)在想起來,也是老太太的身份的外化。老太太一輩子在機關(guān)工作,不可能插出狂野放肆的作品,講究的就是端莊氣度。她告訴我,一九四九年前學(xué)插花,受了自己老師的影響。老師是個講究的老小姐,后來下落不明??梢韵胂螽?dāng)年那些精致、講究的碎片,隨著時代的洪流早已經(jīng)不見蹤跡。
唯一不解的是,老太太插花有很多中國元素,她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師應(yīng)該不會有這種風(fēng)格。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在園林部門工作,花材眾多,很多美感和技巧應(yīng)該是自己慢慢琢磨出來的,尤其是八九十年代改革開放,上海又是有外事傳統(tǒng)的城市,應(yīng)該是在交流中倒逼出來的成長,閱歷增加,審美成型。老太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位望之儼然的老干部,穿著和她的屋子一樣,說不上時髦,卻極度干凈,是盡力裝扮的。墨綠真絲襯衫外罩著白色的羊毛開衫,也是上世紀的著裝。
按照《一代宗師》里的說法,留在她自己的時代里,可過了某一個年紀,誰又不是停留在自己的時代里?停留在自己的習(xí)慣里,不追逐新時尚,也是體面。
上海的老婦人,有點身份的,出街一定是茶色大墨鏡,可能是遮擋光線和皺紋。有幾年我迷戀越劇,去看大規(guī)模的越劇現(xiàn)場演出,前排的觀眾席上坐著一排越劇名伶,各個頂著大墨鏡,即使在劇場內(nèi)。癡迷的觀眾自然認得出誰是誰,我卻是看到一段風(fēng)流遺跡,堪比六朝的金粉殘留。和老太太商量拍攝視頻的事情,她答應(yīng)得也爽快,不過拍攝地點很奇怪,定在北方的一個縣城里,說是上海本地的花卉材料不夠,需要和當(dāng)?shù)氐拿缙院献?,所以每年會去那里給學(xué)習(xí)插花的學(xué)生上課。
沒想到,北方之旅,成了我的斗爭之旅。
老太太的合作方是一個縣城的苗圃老板,這花道班也是他的產(chǎn)業(yè)。我們?nèi)ブ?,詢問?dāng)?shù)赜惺裁促e館靠近苗圃,老板的手下熱情地給我們訂了,一路從北京折騰過去,也就是典型的縣城,沒看到特殊的景致,平淡的樓房,平淡的路邊白楊樹,并沒有多么明顯的苗圃,也不是植物籠罩中的城池,白想象了。
剛進了房間,沒有想到前臺打電話,氣急敗壞讓我們搬家,“你們不是北京來的領(lǐng)導(dǎo)啊?這房間是給領(lǐng)導(dǎo)訂的,你們趕緊搬家?!睒酥碌谋狈焦媚铮粡堊?,聽得出橫眉立目。我就愣了,我自己付錢,住在對方幫助訂的酒店,為什么必須要搬家?當(dāng)然不肯。尤其是剛剛打開行李箱,攤平了一地東西的瞬間,簡直是暴怒,于是怒氣沖沖下樓質(zhì)問。賓館小之又小,一堆人擠在前臺,亂哄哄地罵前臺的姑娘,也就明白她氣急敗壞的原因。
我坐在后面的椅子上細聽,原來是因為賓館房間少,預(yù)留的房間,要給“北京來的領(lǐng)導(dǎo)”,而不是“導(dǎo)演老師”,老師可以去另外一間遠一點的賓館。是苗圃老板的手下沒有弄清楚,直接讓我們這幾位“導(dǎo)演老師”在這里登記。前臺姑娘唯一的錯誤就是沒有核對手下事先登記的姓名,現(xiàn)在上演了一出大戲。
烏糟糟的,什么玩意,我心里說。
其實也做好了換賓館的準備,不是頂大的事情,不值得較真??墒钱?dāng)苗圃老板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還是無名火起。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是前世的欠債,注定要和他大吵一頓。這雄赳赳的北方漢子說起來也是五官端正,可眉心一顆大痣,平添幾分兇相,他正對著前臺姑娘大發(fā)雷霆,一句話飄到我耳朵里,誰讓你隨便安排房間?誰給你的權(quán)力?
難怪當(dāng)?shù)厝嗣駸嶂钥脊?/p>
我癱倒在前臺的沙發(fā)上,淡漠地說,我要求住的,關(guān)她什么事,賓館不是付錢就能住的嗎?整個大廳瞬間安靜,穿著紫紅色襯衫的苗圃老板轉(zhuǎn)過身,電影特寫一般地騰挪到我身邊,開始大吼大叫。這么多年過去了,忘了具體的場景和爭吵內(nèi)容,就覺得很像日本劍戟片的場景,剛要開打,就被兩邊人拉開。他們那邊人多勢眾,我這邊也是一幫拿著攝影三腳架的小伙子,正所謂旗鼓相當(dāng),結(jié)尾處也并沒有捂著流血的肚子緩緩倒下,屏幕上也沒出現(xiàn)一個大寫的“完”字。
大家平和分手——雖然不是強龍,我也本著不糾纏地頭蛇的宗旨,還是搬去了另外一家賓館。小縣城的賓館,其實沒有多少區(qū)別,都是故作高級,實則廉價的木頭大床,雪白的瓷磚浴室,清掃得盡量干凈。這家賓館的好處是靠近幾家本地餐館。小餐館實在美味,我至今都記得有家餃子店的黃瓜蝦仁現(xiàn)包餃子的味道,鮮美,流著湯汁,果然北方人民的諺語是對的,好吃不過餃子。
晚上是各種微信聯(lián)絡(luò),負責(zé)聯(lián)系老板手下的同事說老板發(fā)來道歉話,大概是覺得實在沒有斗爭價值。我繼續(xù)看著參加活動的人的名單冷笑,原來“北京來的領(lǐng)導(dǎo)”,最高級別的一位就是副處長。
早上去苗圃,才發(fā)現(xiàn)這個縣城確實在苗圃包圍之中,只不過苗圃不如真實的森林好看,呆板。正是四月天,遍地的二月蘭清冷地鋪開,像《一千零一夜》里傳說中的波斯大地毯,松樹,楊樹,還有一棵棵的青楓,隨意種植,夾雜其中,仿佛給整個畫面打了柔光,陰暗的綠色和紫色,細潔的花布圖案。牡丹初開,顫抖的花瓣迎接著涼風(fēng)。
沒有蓄意的造景,這里不是公園,所有的植物,都是可以隨便選擇的“花材”。這時候有點明白老太太中意這里的緣故了,北方大地雖然給人蒼涼感,但是春天來了,野花野草的蓬勃,一樣能制造瓶子里的春天。
一年在無錫開茶會,住在一個人造古鎮(zhèn),整個古鎮(zhèn)都被酒店包了。因為是古鎮(zhèn),植物也算豐富,岸邊垂柳,竹籬笆上的牽?;?,還有散漫的野草閑花。結(jié)果第二天起來,植物都遭殃了,臺灣來的插花老師要給各間茶室布置一個插花作品,半夜帶領(lǐng)一隊人馬,折柳砍樹,古鎮(zhèn)被薅禿了,很多房間里放著竹林若干,半棵古樹,造境于室內(nèi)。這件事令人印象深刻,大約酒店之后也不敢輕易再做茶會了。
插花之難,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造型、比例、構(gòu)思。最初學(xué)習(xí)插花的,很大程度在于花材之難得,尤其是一些大花材,枯枝、樹杈,需要一個基礎(chǔ)性的東西撐起整個框架,猶如造屋之梁。這些材料在都市的花卉市場可能難得,在野外比比皆是,所以去野外是一個簡單的解決難題之法。
見過奢侈的花材用法。日本插花流派之一的草月流的教室里,只做五件作品,花材堆放得滿坑滿谷,搜集來的新砍的整枝的竹子五六根,茶花百朵。大流派有氣勢,本來就是為日本各種盛大慶典做插花的,包括東京奧運會,所以一定要展現(xiàn)門派的基本架勢,我是被豪華現(xiàn)場驚呆。
早飯的時候,和苗圃老板狹路相逢,我們努力含笑打招呼,大約也實在是沒有仇和怨,解釋了昨晚的誤會,說好了要好好共處這幾天。沒有想到,上午的談話就像煙云,迅速在下午消散了。下午老太太給我們插一盆竹籃牡丹,苗圃里可以作為背景拍攝的地方很少,只找到一處中式仿古的建筑,做得粗糙,但也能將就作背景。視頻拍攝是個細致活兒,老太太的竹籃牡丹不是大作品,可是牡丹作為主花之外,還有很多種形態(tài)的綠葉,需要邊插邊講解。橫眉立目的苗圃老板又進來了,催我們盡快拍完,還是同樣的理由:快,領(lǐng)導(dǎo)要來視查。
催到第三次,終于忍無可忍爆發(fā)了,確實沒法快,怎么一定要視察這個破亭子呢?場景一如昨日,兩人爭吵幾句,又被眾人拉開,我自己都有啼笑皆非感,何至于此?跑到此地,和這么一位鄉(xiāng)下老板天天吵架,就算是自己肝火旺,也不要反復(fù)做一件無聊的事情吧。
沒有想到接下來是第三天的爭吵。已經(jīng)預(yù)感到會不順,但也做好了打算盡量憋著,畢竟是他的苗圃,雖然是奔著老太太去的。時至今日,已經(jīng)徹底遺忘了第三天為什么會繼續(xù)爭吵,就記得他氣得滿臉通紅,眉心的大痣也紅得發(fā)亮,對我各種指責(zé)。最終的解決方案,是去老太太跟前各人告狀,我說他為了所謂的領(lǐng)導(dǎo)驅(qū)趕我們兩次,這點上倒是和老太太達成了一致,到底是上海人,她驕傲地說,什么領(lǐng)導(dǎo),級別還不如我。至于別的亂七八糟的爭執(zhí),其實都不值一提。
我也有些悔意,苗圃老板雖然指望著老太太辦班給自己掙錢,但畢竟場地是他的,我和老太太都是客人,在氣勢上,我弱了一些。
就記得在破舊的辦公室里,老太太一副努力公平解決問題的模樣,幫我梳理各種問題。她也是無奈,一個是與她合作的苗圃老板,一個是請來的客人。
要不是當(dāng)?shù)貧夂虍惓?,要不就是風(fēng)水不和,其實何至于此?這么多年這場無聊至極的爭吵還在腦海里,我為什么不去惦記那些滿地鋪開的藍紫色的二月蘭?不去惦記老太太采摘的狗尾巴草、羊齒草和牡丹勾勒出的線條和塊面的沖撞?
2
相比起中國插花的浮光掠影之路,日本的花道歷史悠長而有延續(xù)。去日本采訪幾個花道名家,動輒一個家族就有幾百年的歷史,讓人不由好奇,怎么靠花道一門,就能支撐家族這么久。這個問題會變成大文化的考察,諸如日本的國民性,日本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包括花道與日本審美體系的關(guān)系,未免大而空泛。還是忽略掉這些討論,進入最直接的“目擊”吧。
別說花道可以支撐起一個家族,走進草月流的草月會館的瞬間,我就內(nèi)心暗叫,插花能插出一幢大樓。這幢樓是日本經(jīng)濟騰飛年代的建筑設(shè)計師丹下健三的作品,整個建筑包裹在鏡面玻璃之中,折射出街面的繁華。那個時代,也是草月流騰飛的年代,給大型的國際賽事插花,給奧運會開幕式插花,百貨公司新開的慶典上也都是他們的作品。大樓選址位置極佳,豪宅林立的東京港區(qū),對面就是皇太子御所,大片大片的清靜無人的綠地,甚至可以用小森林來形容。御所屬于天皇家族私有,帶有古老的百年不動的氣息,偏偏草月流的整個二樓窗戶全透明,可以把整個御所的碩大森林盡收眼底,也算是某種現(xiàn)代局勢下的對照記。
一樓也是丹下健三的設(shè)計,有陳列花道作品的展廳,有他構(gòu)建的灰色的石庭。后來知道,這幢大樓在現(xiàn)代建筑史上頗為著名,很多建筑師會前來參觀。所以來這里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為插花而來,一種則是為了建筑。
為了給我展示作品,草月流派出了一位有十多年經(jīng)驗的教授中村草山,一板一眼,恍若舞臺上京劇名家的動作。前面說了滿屋子的華麗花材,最突出的是剛砍下來的幾根高大的竹子。草月流的三代家元敕使河原宏是著名的藝術(shù)家,拍電影,做展覽,當(dāng)年的一大突破,就是把大量的竹子帶上舞臺做創(chuàng)作。今天的草山教授也是三下五除二,就將幾根長竹子砍開,用鐵絲、電鉆和錘子,把新鮮的竹子做成了一件作品的容器。據(jù)說草月流的女性插花老師也一樣,動手能力極為強悍,一般的木匠活,都不在話下。
印象最深的,反而是最簡單的作品。中村從幾十把山茶花中挑選了一枝,此刻正是茶花季,淡粉色的茶花開得旺盛,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選了這一枝,一共三朵茶花。他用剪刀輕松幾下,剪下了大部分葉子、花苞,還有一朵盛開的花,留下了一朵垂下的花和少量的葉子,用清水洗凈,插進了寶藍色的玻璃花瓶。這種方式叫“一輪插”,如何在材料中做出取舍,就是個人的功力。
這時候才覺得,草月流滿大廳里鋪陳開來的花材,也不盡然是炫耀和鋪張。讓任何一個人面對這么多花材,選擇自己想要的那一朵花,肯定是一種極為復(fù)雜、獨到的考試。孤獨地面對滿屋子的繁華世界,以及如何呈現(xiàn)一個花花世界之上的個人精神體系。
有繁華到了極致的,也有真的是簡素到了極致的。去奈良找田中昭光,一位八十歲左右的古董店繼承人。他插花,全部用自家庭院里的花材,一草一木,皆不妄取,最后剩下的樹枝,還要給奈良街頭的小鹿食用。
說是古董店,不過是一家僅十余平方米的小店堂,名為“友明堂古美術(shù)店”,需要穿過滿是奈良鹿的公園。我們買小餅干給那些冬天的小鹿吃,和鹿嬉戲一段,就到了店里。這個位置太好找了,是那種你路過也不覺得傳奇的小店,簡直是位于鬧市通衢。也許是國內(nèi)這種旅游景區(qū)的小店我們都過而不入?
還是不了解日本。這家小店的后面就是東大寺正倉院,正對著奈良國立美術(shù)館。田中昭光卻不是因為這里是旅游景點而特意開設(shè)的古美術(shù)店。他今年八十歲了,奈良本地人,當(dāng)年這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旅游景點。他和太太都出身奈良世家,因為喜歡悠游自在的生活,所以開了這家古董小店,也是玩的興致。
他天天在自己家的“古美術(shù)店”插花,隨便用的花器都是家里的古董,比如東大寺里和尚用過的油壺,十六世紀中國傳入的唐物,在他看來,并不一定名貴。家里砌成的爐子,也是用的和東大寺同樣的磚頭。作為日本數(shù)得上的插花家,他的自豪在于,自己不屬于任何一個流派,奉行的是千利休的插花美學(xué),“如花在野”。他自己出版了一本書,也叫這個名字。
每個插花名家到他這里,都會很謙虛。為什么?老先生哆哆嗦嗦地說:一看我們家這個地段,插花的花器,就沒人敢說話了。
這種姿態(tài),也真只有武俠小說中才能看到。
不過背后,還是因為他的插花態(tài)度,如同他在自己書的前言中說的一樣:不拒不追不競不隨,某種獨立于世的態(tài)度。
承平已久,本土沒有發(fā)生戰(zhàn)亂的地方,才能講究“歲月靜好”。奈良不是首都很多年,奈良人還是覺得奈良才是天定的天潢貴胄所在地。奈良人不講金錢,只談生活,老先生這種有家世的人就活得自在。年輕時候家族有錢,父親開工廠,家里有幾家電影院,但是因為愛上了太太,放棄了自己家的遺產(chǎn),當(dāng)了入贅女婿。太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老太太了,慢悠悠地出來。她去年生了場大病,所以說話也哆嗦,柔聲細語叫“爸爸、爸爸”,大概也像是中國人的習(xí)慣,孩子爸爸之類。她特別自豪,先生放棄了自己家的財產(chǎn),來當(dāng)入贅女婿。
兩位老人坐在榻榻米上說話,很有小津電影的感覺——小津的底色,何嘗不是那種安寧歲月里的哀怨?屬于人的特有的哀怨,見月落下眼淚,看見花,當(dāng)然傷心也有,觸動也有。
古美術(shù)店每天進來買東西的客人不多,反倒是觀光客人會帶走一兩件器物。這些年中國游客買茶器成為風(fēng)氣,很少有人知道,這位老先生其實是日本著名的花道家。
他不是任何一個儀式化的流派,很多人說他插花隨意,但其實過程中充滿了挑剔。過去很多年里,老先生都會去山里找花材,找不到寧愿放棄插花?,F(xiàn)在年紀大,走不動,就在自家后院找花材。他的一大特點,是絕對不去花市買花,都取之于周邊,最隆重的時候,會去自己家的園林里找花材。
我們這天去的小小的店堂里的幾處插花,一處敞口漆盤,隨意插著鳶尾;一處是墻角的青花大瓷瓶,插了一支滿是花苞的桃花枝,下面配著院子里的茶花;還有一盤,也是應(yīng)景的季節(jié)花,水仙和臘梅,但是臘梅的枝材感很好,一下子就跳出了“隨手插”的范疇。
后來去他家的花園,靠近天皇的陵墓旁,典型的日式園林,茶室門口放著很多擋貓的鐵刺,據(jù)說是山里野貓多。這花園也是老先生和老太太結(jié)婚的時候,兩家父母共同送給小夫婦的財產(chǎn)。一晃就是六十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蒼古起來,不過奈良整體的氣質(zhì)就是蒼古,所以并不顯得頹敗,反而很合適。
遠處是春天要放野火燒山的那座著名的若草山。
燒后長出來的新草更加碧綠,這里面的情感是復(fù)雜的:生活太平,只有生老病死才是大事,反倒是沒有那種社會巨變帶來的惶然感,只能靠人工來放火,欣賞那種春草年年生的美感。
三個兒子都沒有離開家庭去闖蕩,兩個大兒子看店,小兒子是藝術(shù)家,看守花園。這天我們來拍攝老先生插花,是大事,所以家族都來了。老先生為我們插的花材,也說不上多么復(fù)雜,枯枝加上院子里剛摘下來的山茶,顫顫巍巍掛在墻上,突然整個小小的空間,就變得有情趣起來。
院子里還有一種小石榴,據(jù)說也是從正倉院引來的種子——這大概也是老先生說話的一個特點,喜歡強調(diào)自己家的事物,無一處無來歷,有時候頑皮了,也從門口的公園折上一枝白梅花?!胺凑敲炊?,我不折斷回來,也浪費了?!钡瓜翊髬尩倪壿?。
好處是,老先生一點材料都不浪費,用剩的材料,比如梅花的枝條,都喂給公園里的小鹿。
取之于自然,回歸于自然,輪回井井有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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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