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1期|王族:仰天湖在上
沒想到,湖南也有草原。此草原名曰仰天湖草原,名字叫得大氣——湖泊仰天,哪怕天仍然高遠,湖卻已經有了動感。下車第一眼看見此湖,便是這種感覺。同行的朋友說,這是一個高山上的湖。下意識地回頭看,才發(fā)現身后的路垂了下去,不僅山脈矮了,就連樹林也模糊成一團,至于鄉(xiāng)村和高低不一的建筑,都已在低處。
就這樣接近了仰天湖草原。
先前不知道,仰天湖不僅是南方的意外,而且還有深厚的歷史。具體說來,仰天湖是第四紀冰川期后,上蒼把一個死火山口饋贈給了湖湘大地,然后形成一個凹坑,南方充沛的水量日積月累,便形成20余畝的水域世界。不僅如此,仰天湖還像高懸于空中的“水庫”,將長江和珠江分隔于兩邊,猶如讓它們隔空相望,在幽冥之中無聲對話。這樣的分水線,讓人浮想聯翩——世界多出了一種事實,也隱藏著你輕易不能感覺到的心跳。
有意思的風景,都是如此。
漸漸往里面走,發(fā)現湖雖然與草原被一并提及,卻是兩個世界。也就是說,湖在眼前,看就是了,而草原卻在遠處,不往前走便看不到具體的風景。其實仰天湖草原是一個大概念,是將仰天巨佛、天湖草原、安源石林三處組合而成,因為“仰天湖草原”叫起來順口,就叫了這個名字。有容乃大,到此地看到湖和草原容易,而巨佛和石林卻在遠處,知道了這些,便覺得此地不是小地方。
起霧了,天冷起來,便待在湖邊的氈房型房子中,看仰天湖。
有人在湖邊行走,大霧讓他一會兒清晰,一會兒又模模糊糊,想必他就要在霧中走動,所以不在乎,倒是看見他的人在替他擔心。風刮得越來越大,大霧被刮得翻滾起來,很快就有了寒意。不遠處有樹,但此時都垂下枝條,像是默默忍受著什么。朋友說,前幾天有鳥兒在那些樹木上空亂紛紛飛動,現在這場霧一來,鳥兒們不知道飛到了何處。他的話讓人心里一緊,再去看在湖邊行走的那人,便見他不堪大霧侵擾,在匆匆往這邊跑。
大霧讓仰天湖模糊了輪廓,甚至整個草原都被裹住,像是在向下沉去。湖邊的幾塊石頭,卻顯出硬朗的外表,像是在大霧中支撐著什么。石頭是這個世界的堅硬之物,無論霧多么大,甚至雨下得多么猛烈,都不能改變它們。這樣想著,突然看見房門前有一塊石頭,卻沾滿泥巴,想必下一場雨也不能將其沖刷干凈。湖邊的石頭與房門前的石頭,因為所處位置不同,其境遇便也不同嗎?這一對立是不存在的,但我無意間的看見,卻讓這個霧天多了一個事實——人被困在有限的空間,萬物都會沿著你的想象觸角,抵達虛無的世界。我想說,湖邊的石頭猶如遠行的旅人,一切都不可預知,而房門前的石頭,又猶如囿于一地的等待者,一切亦不可預知。
霧悄然濃了,我準備離去時,卻聽見房后的樹上有聲音響起,扭頭一看大吃一驚——幾只鳥兒被我走動的聲音驚起,低低盤旋一番后,像是聽到了命令似的要落在一棵樹上。但它們好像擔心在樹上站不穩(wěn),繞樹盤旋一圈后終無法落下,便在霧中又飛走。我望著這幾只鳥兒,還有大雨中的樹,一時無言。少頃后,我默默離去。在大霧的天氣里,幾只鳥兒無法棲落在樹上,我看到了一種掙扎。
霧慢慢小了,我走到湖邊的石頭跟前,看見石頭上長了一根草,它綠色的枝葉像石頭的另一種生命,看上去很特別。仔細一看,發(fā)現了驚人的一幕——這根草是從石頭的裂縫里長出的,不知石頭什么時候裂開了一條細小的縫,這根草從石縫中頑強長出,開始了石頭之上的生命展示。
刮風了,霧越來越大,已經彌漫了整個草原。一股黑暗在悄悄游移,遮蔽了低處的湖和湖邊的草。因為這片暗色,草原像是已經被折磨得疲憊不堪,要沉沉酣睡過去。
離開那塊石頭時,風不知何故猛烈吹動起來,大霧被風吹動著掀起細密的白浪。因為受了風的驚嚇,那幾只鳥兒從樹上飛過,上下翻飛著掠向湖面。我又被吸引,跑到湖邊去看鳥。鳥兒在湖面上盤旋飛舞,看上去很高興。過了一會兒,我才發(fā)現它們迎著風,在一點一點往低處飛。被風刮得起伏的大霧,猶如要阻擋它們的惡神,但它們更像一只拳頭,似乎要把大霧砸出一個洞來。過了一會兒,我才發(fā)現它們要落向湖面。果然,它們飛了一會兒突然將身子降下,接近湖面時伸出長喙向湖中撲去。我以為它們要去啄湖中的魚,但它們雙翅一伸穩(wěn)穩(wěn)落進水里,一動不動浮在水面。水面上冒出氣泡,但它們不動,那氣泡慢慢便消失了。它們的動作頗為嫻熟,一落下便向遠處游去。深藍的湖水很快也平靜下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我在湖邊閑走,草原上依然風急霧密,似乎一場天地之間的悸動尚未結束。走出不遠,我看見遠處有幾只鳥兒慢慢飛來,它們飛得很慢,以至于我無法分清它們是在飛,還是在空中盤旋。我們等了很長時間,等它們一一落入湖中后才發(fā)現,它們和剛才落入湖中的鳥兒一模一樣。我有些吃驚,是不是它們忍受不了大霧磨難,便飛離湖面去尋找躲避之所?受到這些鳥兒的影響,我迫切希望它們在湖中游動。就在我擔心它們并不會游動時,它們中間的一只突然動了,它的動好像馬尾巴一甩,就把自己甩了出去。它一定是突然興奮了起來,便快速游動起來。它這樣的反應,讓我高興得喊叫起來,盡管我不知道它為什么這樣做,但就在我盼望它回到湖邊,應該游動時,它果然這樣做了,我作為目睹者和見證者,覺得這一刻無比幸福。風刮得更大了,霧也更加濃厚,但這一刻的驚喜,比大霧還濃密地包裏著我。
朋友說,仰天湖中有柯爾鴨和黑天鵝,剛才的那幾只則是黑天鵝。我心中冒出一個疑問,這兩種在湖中游動的禽類,是不是也擅長飛翔?
仰天湖中的黑天鵝,給了我答案。
午后,雨落了下來。
一群人在草原上行走,剛看見遠處有烏云涌起,雨就下了起來。天地頓時一片暗淡,牧場和遠處的山更是模模糊糊,都被裏進了黑暗之中。偏偏有一個人駕著摩托車在牧場上行駛,由遠及近從一個小黑點慢慢變大,也慢慢駛近。是一輛運載東西的摩托車,駕車的人雙手緊握把手,害怕在雨天的草原上摔倒。他把摩托車開得很快,卻有些遲疑,摩托車更是行駛得東倒西歪。一陣風讓大雨斜飛起來,摩托車似乎被裏進了巨大的口袋。
不遠處,正在舉行秋收慶典,瑤族歌聲在雨中響徹,舞者在雨霧中猶如幻影,閃出神秘的姿態(tài)。這個駕摩托車的人,或許是要去參加慶典,但出門晚了,加之又遇上這場雨,于是便急匆匆地趕。
他會不會有危險?
我抬頭往天空看,濃密的雨猶如巨大的屏障,我看不清烏云是否已占據天空,遠處的草地也已被籠罩在陰影里,駕摩托車的人如此這般能跑到雨的前頭去嗎?雨帶來的涼意浸入我體內,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為他的這種徒勞擔憂,但我不能阻止他,一個南方草原上的人,怎么會聽一個外人的話呢?我躲在一棵樹下,懷著復雜的心情看他駕著摩托車在雨中奔跑??粗粗?,我想起小時候在故鄉(xiāng)的雨中經歷的一件事情。那一年正是酷夏,鄉(xiāng)里人收了麥子,把黃燦燦的麥粒曬在場上。中午,被大家深為恐懼的“白雨”(暴雨)突然來了,于是每家都忙著收麥,好在收得及時,很多人都將麥粒收了回去。雨下起來時,大家扭頭一看,張二娃家卻無一人在場上,眼看著他們家的麥粒被沖下場,鉆進了陡坡上的石縫里。張二娃的老婆后來哭喊著撲到場里,頓時傻了。少頃,她發(fā)出一聲慘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這時,雨像干了壞事要逃跑的孩子似的,拖著一條白色的雨絲尾巴又向前移去。張二娃的老婆從地上一躍而起,指著那朵云罵開了。那朵云漸漸往前移去,她的手指隨之緊跟,像是要把它戳下來。她的憤怒已經無法控制,一聲聲痛罵猶被撕下了身上的肉一般痛苦。多少年過去了,想起她罵天的情景,我都能體會到她在那一刻的悲涼心態(tài),多少個辛勞日子換來的麥子,就那樣被一場雨輕而易舉地沖走,那才是真正的天災,是老天爺干了一件壞事,她能理智地控制自己嗎?那些麥粒被沖入石縫和土渠,那里是老鼠的家園,它們因此會度過一個幸福的冬天。如果那些老鼠能夠良心發(fā)現,在以后走過張二娃家的地頭,或許會轉身離去。
想著往事,不由得為雨中駕著摩托車的這個人擔心起來,他前面的坡越來越陡,他這樣跑能行呢?他卻加快了速度,泥淖一經車輪沖擊便濺起,向四周甩出一團泥影。但他卻并不顧及這些,仍駕著摩托車快速往前馳去,有好幾次輪子都已離地,晃了好幾下才又落下。我擔心他的摩托車會翻,這樣的地形、這樣的速度,稍有不慎就會讓他失去掌控力度,摩托車會一歪傾翻在地。正應了經常靈驗的一句話:有時候只要你一想壞事情,它會像早已準備好了似的,馬上就發(fā)生在你面前,讓你瞠目結舌。我擔心那人會出危險的念頭剛一出現,摩托車像是突然被什么掀了一下,一晃又一甩,便向一邊翻去。雨下得很大,摩托車在翻倒的一瞬又向前甩去,直至翻了個底朝天后才停住,停住后又發(fā)出幾聲脆裂的聲響。那人從摩托車上被摔出,裏著一團幻影跌落在一堆石頭上,亦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我跑過去看那人,他臉上流著血,胳膊已經無法抬起,嘴巴痛苦地歪向一邊。我要把他扶起來,他卻不停地喊著我聽不懂的話……摩托車上的東西已被摔壞,一只輪子也掉了,他扭頭一看,表情變得更為痛苦。偌大的草原突然安靜下來,飄拂的雨掠入額際,讓人不由得又打冷戰(zhàn)。我將他扶起,看見他眼里的淚水在往外流淌。在他的要求下,我將他攙扶到摩托車跟前,我們一起把摩托車扶起,他試著發(fā)動摩托車,幾聲沉悶的聲響過后,摩托車又發(fā)動了起來。但令我不解的是,他收拾好地上的東西,騎上去又疾馳而去。
大雨遮蔽了草原,人們或在看草原,或在看仰天湖中的鳥兒,沒有人看見這一幕。這樣的事發(fā)生在別的地方,也許是街道上或馬路上,因為經常發(fā)生,倒也不必大驚小怪。但因為是在草原,便覺得應該是一匹馬這樣奔馳,哪怕馬頭前蹄摔倒,也一定有壯烈的美。一輛摩托車,在一場大雨中便顯得沉重。摩托車是工業(yè)文明的產物,在依然呈現著古老氣息的草原上,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出了這樣的事,就分外讓人揪心。
那人已駕著摩托車不見了影子。
不遠處,瑤族歌聲仍在持續(xù)。
剛想到馬,就看見了仰天湖草原上的馬。但因為大霧,我只看見馬模模糊糊的影子,雖然它們在動,卻看不見它們的身軀,更看不清它們的眼睛和嘴巴。馬的眼睛是用來看遠方的,嘴巴是用來吃草的,它們吃草原上的草,然后甩開四蹄向看到的遠方奔跑過去。新疆的哈薩克族有一句諺語:眼睛能看見的地方,四蹄一定能到達。說的就是馬。
南方的馬,是怎樣的呢?
我想走過去看看,卻發(fā)現那馬在仰天湖的另一側,我過不了湖,只好作罷。
看不了仰天湖草原的馬,我坐在小茶館里喝茶,想著有關馬的事情。馬受到人們的喜愛和贊賞后,卻變得越來越模糊。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是人們給了馬太多的贊譽,這些贊譽像五彩繽紛的光環(huán)掛滿馬的全身,以至于馬自身的色彩逐漸被遮蔽,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馬了。
馬因為是供人騎乘的,而且奔跑姿勢優(yōu)美,速度超群,所以與其他家畜相比,馬的地位高高在上,而且深受人的關心和愛護。馬頗具靈性,總是能夠領會人的意圖,讓人騎乘時得心應手,所以人們總是忍不住要贊美它們幾句。時間長了,那些贊譽便讓正常的馬變?yōu)楫愘|的馬,讓人覺得馬都是神異之物。馬和人的關系之所以密切,是因為馬滿足了人的精神需求,所以人們很愿意把馬想得更完美。比如馬的奔跑,其速度之快、蹄音之清脆、身姿之矯健、嘶鳴之悅耳,都讓人心生歡喜之情,為自己擁有這樣的馬而驕傲。在一個地方,有一群作家看到了馬群奔跑的一幕,其中的散文家說,它們密集的蹄聲,像一場大雨落在了大地上;詩人說,這是心靈的閃電;小說家說,晨曦中,一群馬在快速奔騰,四蹄踩得泥土飛濺起來,不一會兒,它們身后便飄起一層厚厚的煙塵……有一位牧民在旁邊聽到了他們的話,低聲甩過來一句話:胡扯個球,馬是餓的,急著去吃草呢!
馬不論走多遠的路,只要人不停下,它們的四蹄就不會停止邁動。人可以喊苦叫累,而馬卻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時間長了,馬便變成了人在漫漫長途中最忠實的依靠,有人騎馬在沙漠中跋涉了很長時間,終于到達目的地后,他覺得是馬讓自己渡過了難關,便說,沒有走不出沙漠的馬,馬都是好樣的。他的馬好像聽懂了他的話,望著他,鼻息粗重,眨動著疲憊的眼睛。這時傳來一個消息,有好幾匹馬在沙漠中倒地而亡。他想起自己剛才說出的那句話,內心生出幾分難堪之感。第二天早上,他發(fā)現自己的馬死了。在昨天夜里,他一覺酣睡到天亮,但他的馬卻不知在幾時突然死了。它塌垮在地上變成了一團,有螞蟻從它鼻孔中出出進進,讓人看著駭然。我的馬被累死了!它跑了那么遠的路,把力氣都用完了,連緩過勁兒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哀嘆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另一件事中,人們把馬神化成了動物中的英雄。有一匹種馬,對配種這樣連續(xù)重復的事情很厭煩,但凡它看不上的母馬,絕不與其交配。有人想了一個辦法,用黑布蒙住它的眼睛,然后讓一匹母馬去誘惑它,不明真相的它與那匹母馬結合了。完事后,人們揭去蒙在它頭上的黑布,它一看便痛苦地從村中沖出,在山上亂跳亂蹦,后因不慎一蹄子踩空掉下懸崖。但人們在講述這件事時,卻將其變成了另一個版本:它被揭去蒙在頭上的黑布后,明白自己高潔的品行在一場騙局中被玷污,突然痛苦地嘶鳴一聲,向一處懸崖跑去。人們想把它抓住,但它縱身一躍跳下了懸崖。這樣一說,那匹馬便有了視死如歸的精神。
人們之所以篡改一件事的真相,大概是想用神化馬的方式,遮掩自己的難堪行為。但事情卻發(fā)生了變化,本來人們以為那匹馬掉下懸崖后摔死了,不料幾天后它居然一步三搖地回來了。它的一條腿摔斷了,用三條腿艱難地走到主人院子里,嘶啞地叫了一聲。人們都很驚訝它居然還活著,亦不能接受它又回來的事實。它死了多好,它死了,就會讓人們對它的贊美上升到一個高度,并且會讓人們編造的故事近乎完美地傳播下去,但它卻突然回來了,讓一切都戛然而止,并且把人們推到了最難堪的地步。人們對它很冷漠,包括它的主人,甚至不給它治傷。它一天天地不行了,身體走動時東搖西晃,似乎一陣風就可以把它吹倒。最后,它終于死了。它死后,人們很少提及它回來的那段經歷,仍然喜歡談論它視死如歸的故事,說得多了,它似乎又停留在了那個故事中。本來,它身上是沒有光環(huán)的,它從死亡中掙扎回來,只想得到人的幫助,但人們給了它光環(huán),它被那道光環(huán)阻隔,所以它只能死去。
馬不論身處何地,其秉性都永不會被改變。仰天湖草原上的大霧遮掩了眼前的世界,也遮掩了馬,但馬的世界占據了我的內心,所以我相信仰天湖草原上的馬,一定與所有的馬是一樣的。
雨停了,隱隱傳來幾聲馬的嘶鳴。
中午的飯菜非常豐富,有冬筍牛巴、干筍臘肉、香菇燉雞、天湖魚塊、生態(tài)煎蛋、筍衣味湯、云絲芽銀、泉水豆腐、清炒鮮筍、綠色時菜等。我在本子上記下這些菜名,心里踏實了。飲食背后有文化,亦有人們的生存之道,從飲食認識一個地方,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據說仰天湖草原上的小吃也很有名,但我在這兒只能吃一頓飯,不能一一品嘗。飯館服務員見我對飯菜問來問去,索性對我全盤說出這里常吃的小吃。我亦記錄了下來:燒烤山薯、家鄉(xiāng)湯圓、山水米乳、蕨根糍粑、開花包點、云霧茶蛋、山南瓜仔、及山粟仔、獼猴桃、林川仔、野草莓、柰李果、土山梨、山區(qū)桃、油炸魚、玉蘭片、野山菇、冬筍、山崖菜、禾花魚(冷水魚)、石蛙、黃蛙、高原土雞、天湖雁鴨、柴熏(冬至)臘肉、草原牛巴、山兔、冷沙泉水、米酒等。
我心里裝滿了新疆草原上的食物,這次在仰天湖草原吃了這些飯菜,就多了一份對草原的記憶。
吃完飯出來,隱隱聞到了桂花的香味,心想仰天湖草原上也有桂花樹,但是仔細看了周圍,沒有發(fā)現有桂花樹。這次來湖南,已經聽人們說現在正是桂花樹開花的季節(jié),這些天在心里一直想著桂花,于是掏出本子,寫下一首《桂花》 :
剛入睡,卻在一股香氣中醒來
香氣是有聲音的,就像誰一張嘴
就把黑暗說成了光明
少頃后聞出是桂花的花香
天已經冷了,院子里的桂花
一經綻開,花香便慌亂逃竄
一個人在我剛來的那天
說今年的桂花推遲了花期
他當時的樣子,像是
再也不會有女人能把他點燃
現在,夜深了
我聞著桂花樹派出的香氣
感覺美和感動就在身邊
恍惚入睡時,聽見嘴里滾出一串聲音:
“一棵樹的香氣,穿越這個黑夜
讓一個房間變成了一片森林”
時間還早,要休息一會兒才會離開仰天湖草原。我走到草原東邊的山坡頂,坐在一塊石頭上鳥瞰整個草原。這個位置可以看到仰天湖草原的全部——所有的牛羊、樹、一個湖、等等,都盡收眼底。在大雨中看不到它的全部,現在卻全部看到了——這個山坡頂,是仰天湖草原在高處的窗口。
在閑散走動中,我突然被一根不起眼的小草吸引,在它跟前坐下,風吹著它,我盯著枝葉看了很長時間。風吹過來,我覺得像一個喝醉了酒,在草原上東倒西歪的人。草原太外在,綠色又過于明朗,只有這根小草讓我感到生命的多種可能。我挖來一些土,放在它的根部用腳踩實。那根小草的影子在那一刻便留在了我心里,直至現在我都常常想起它的存在。在仰天湖草原這樣的地方閑逛,隱隱約約感到,從一種緩慢的氣息中透過來了絲絲醉意。
雨又下了起來。這場雨與剛才的雨沒什么變化,但我沒有想到,這場雨卻帶來了一次意外的境遇。雨只下了一會兒便停了,我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坐著歇息,突然,我聽到一種隱隱約約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一驚,這是什么聲音呢?雖然疑慮,我還是凝神傾聽起來。很快,我就驚異起來——一陣風吹過后,被雨淋濕的草葉舒展開時,便有隱隱約約的聲音響起,像是大地在輕輕扭動。
雨后的草原格外明凈,草葉迅速舒展著,那些細碎的聲音不時響起。這樣的遭遇只須屏氣凝神傾聽,不用多想。過了一會兒,那些細碎的聲音停止了,四周平靜下來。我仍貪婪地坐在原地不動,渴望剛才的聲音能夠再次響起。
額上有了汗,一抹之下手也變得濕了。草地的濕氣已經散去,攤開的綠色重新讓仰天湖草原現出了原來的顏色。我無法說出草原在剛才的雨中經歷了什么,但草葉發(fā)出的細小聲音,卻給了我一個極好的答案。
萬物皆有靈。
這時,一陣風又讓草發(fā)出了細小的聲音。我閉上眼睛,一種濃烈的感覺猶如大山猛地擠壓過來。較之于剛才,現在的聲音大了很多,像是所有的野草都在走動,有的還挺直身子,把風碰撞出了聲音。我想,風讓草的碰撞達到高潮,然后會緩緩跌入安靜之中。果然,僅僅幾分鐘時間,風停了,四周又寂靜下來。像一曲音樂戛然而止,人猶如從夢中走出,欣喜不已。
草原徹底恢復了平靜,一股股綠浪糾纏掙扎著,跌下又起伏,到了遠處,便匯集成一團綠色。
該怎樣面對這樣一個草原呢?從形狀上而言,仰天湖草原同樣具備寬廣而雄渾的氣質。我后悔剛才走得太快,應該慢慢走慢慢看,那樣就會看見更多的風景。放慢腳步再看仰天湖草原,心就一驚。遠處,像海浪一樣涌起的細草,擺開了千軍萬馬一般的陣勢,而在它的正前方,一片樹林也好像已擺好了迎戰(zhàn)的姿勢,似乎要將它們阻擋在原地。在樹林邊,大片細草鋪于一地,像是在等待著要大戰(zhàn)一場。但這是一場永遠都不會開始的戰(zhàn)斗,它們就這么對峙著,對峙的過程中,細草一次次涌起又跌落,樹林一年一年伸枝展枝葉又枯黃凋零。在時間的陣營中,它們生命的意義,無論失敗或勝利,均在展示中完成。
不遠處,出現了山。說是山,其實仍然是緩緩隆起的草原,由于地勢起伏得太快,一座山幾乎像是被大地甩起似的懸在半空。山的形狀無須浪費筆墨描寫,但有一點卻不容忽視,因為地勢的原因,它的底部凸起得過于突然,有刀劈斧砍般的痕跡。但它如此懸立起來后,山頂卻平坦得出奇,如果不注意山腳,幾乎仍可將它視為平地,那些草從上面一漫而過,又把它裝飾成了草原。這一馬平川的山頂,是一種氣質,也是一種境界。高到高處,卻不動聲色,甚至幾近于不存在,而且還心平氣和地對待一切。這是一種了不起的高度。
誰能讓自己如此呈現于天之下、地之上呢?正疑惑著,有意思的事情出現在了眼前,一群羊從低處吃著草,慢慢走到了山頂??粗蛉海矣X得它們非常幸福,山頂的那種高到高處仍保持著平和的大寂靜,對我們而言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它們卻輕而易舉地融入了其中。
再看仰天湖草原,便覺得它像一位從容不迫的智者,似乎早已在內心知道事情將怎樣發(fā)生,又將怎樣結束。這里的人們也同樣有這種心態(tài),在整整一個雨天都顯得不慌不忙。多么好啊,如果在仰天湖草原生活一世,然后回頭張望,便會有從未有過的滿足感。
我想,在仰天湖草原上,不論是一個雨天,還是一年歲月,抑或在更長久的時間里,發(fā)生的事情,在開始時就已進入永恒,所以,它從此再也沒有開始或結束。
這種持之以恒,應該被稱為什么呢?
像是神助一般,仰天湖草原的山坡上出現的景象,馬上使我茅塞頓開——幾只羊排列出一個隊形,正緩緩從山坡上走過。我看著它們,我心里產生一個強烈的愿望:我愿意變成那群羊中間的一只,頭頂著藍天,四蹄踩著草原,身體被風吹著,眼睛被帶向遠方,或被吸引著停留于原地。一天或一年都沉默不語,卻心滿意足。
我看到了南方草原的美。
【作者簡介:王族,現供職于新疆作家協會,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詩集、小說集、長篇小說、長篇報告文學等。曾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天山文藝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朔方》小說獎、《西部》散文獎、華語文學傳媒獎提名等。有作品被譯為英、法、日、韓、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