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4期|房偉:波伏娃空間
一
早晨是從中午的陽臺開始的。
早春,陽光透過玻璃,暖暖地照在樂辰身上。讀博的日子太苦。寫論文到深夜兩點,中午醒來,飯都沒吃,樂辰就爬到了陽臺。她需要陽光。躺在小黑躺椅,她翻動著薄薄小書。對面小茶幾,擺著翠綠金錢草和羅漢竹小盆栽,對面是棗紅木小書桌。橢圓魚缸里,兩只紅色花紋小錦龜,興奮地爬著。
小出租屋,陰冷,潮濕,四十多平方米,三十多年房齡,到處吱呀搖晃,如同衰敗漏風的老狗,不時從房頂滲下臟水,似惡心的涎跡。她忍了。她沒錢,父母都是北方小縣城普通工人,說到“博士是啥”也是茫然。她不想住校,忍受同屋女生雄壯的呼嚕聲。那點房租,還是她辛苦打工,給出版社翻譯稿子掙的。
陽光灑滿陽臺,才有片刻安寧。也不能躺太久。狹長的陽臺,仿佛透明的棺材,溫暖,又如此不真實,透著逼仄的恐怖。
樂辰伸了個懶腰,踱到里屋,吃了包泡面,打開電腦,看外文資料。這個月她需要完成一篇論文。明年春天之前,她必須將論文發(fā)表在核心雜志,獲得答辯機會。否則,只能在該死的出租屋再窩一年。她在的這所南方重點大學(xué),對博士要求很嚴。
誰讓她讀博士?且是文學(xué)類學(xué)位,女孩選這條路,必定困難重重。不讀書又能干什么?去中學(xué)找個教職。她討厭桀驁不馴,又敏感脆弱的男學(xué)生。那頂輕飄飄的黑色博士帽,給她的虛榮心涂抹淡淡“金環(huán)”,暫時抵擋住外界風刀霜劍。至于“護體神光”何時消散,她不去想。樂辰只想好好把握現(xiàn)在。
樂辰敲擊鍵盤,飛快地打字。論文苦澀無趣,只能硬擠。她不愛寫論文,卻喜歡談?wù)搶W(xué)術(shù)。學(xué)術(shù)是留給“悶騷”學(xué)生裝逼用的。她捧著一杯熱茶,在研究生學(xué)術(shù)沙龍,將自以為是的才子們駁斥得體無完膚。
樂辰博聞強識,語速快,外文又好,圍繞一個學(xué)術(shù)問題,常是滔滔不絕,又犀利尖刻,還夾雜英文、法文,甚至冷僻的拉丁文,把古今中外“理論”,化身為軒轅劍、八靈尺、赤魂幡等游戲法寶,將牛皮哄哄的金裝才子,打落凡塵境界,顯現(xiàn)出蒼白沮喪的,類似“小奶狗”式的絕望表情。
樂辰目光炯炯,露出純潔森冷的白牙,兇猛地笑著。
那么強勢,怎么嫁得出去?
受辱的男生,最后嘟嘟噥噥講上這么一句,找回點面子。對這類“赤果果”的男權(quán)歧視,樂辰翻了白眼,當他們放了個臭屁。
她二十八歲,馬上要過二十九歲生日。她從未談過戀愛。樂辰最討厭回家,女同學(xué)們沒她學(xué)歷高,但大多結(jié)婚生子,說起孩子,眉飛色舞,看她眼神有種憐憫。憐憫一閃即逝,化為春風細雨的恭維話,樂辰有心發(fā)作,逮不到由頭,獨自生悶氣。就好比主家端上熱氣騰騰的羊湯,突然掉進顆石子,主人和客人都曉得硌牙,都裝著看不見。父母也小心翼翼,欲言又止。他們繞著彎,鼓勵她和男生交往。他們像凄惶的火蟻,悲傷的眼神,能殺死一頭頑固的大象。可樂辰不是大象,她更像驕傲的冰鳳。
她需要男人嗎?現(xiàn)在不要。她一個人挺好。也許將來要,這一切都是她說了算,她才不會哭哭啼啼去相親,滿足“普信男”齷齪虛偽的自尊心。
小縣城不是她的世界。她博士畢業(yè)后,想留在這個南方城市。這是“全體性”的都市生活,有大學(xué)、歌劇院、高新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奢華的酒店、現(xiàn)代主義風格地標建筑、穿梭的人群,正如美學(xué)理論課的易風教授描述的,盡管空間傾向均質(zhì)化,但它們刻畫出的符號,卻不斷被分割,再次聚合,形成意象集群。它們充滿誘惑,像花粉消失在藍色的天空。
如今只能在出租屋。20世紀90年代的回遷小區(qū),住戶大部分是前國棉紡織廠工人。國棉廠早賣給私營企業(yè),這里的小區(qū),還透露出國有企業(yè)宿舍的氣息。半夜,樂辰回來晚了,走在簡陋的走廊,聽到整齊劃一的響聲,似無數(shù)雙靈巧的手,在機床輕輕撫過。她仿佛看到一群包著頭巾、穿著臃腫工裝的女人,仰著疲憊的臉看著她。
這都不是她要的。她的偶像是貼在電腦旁那張畫像上的法國女哲人。濃眉,挺拔的鼻,眼睛大而憂郁,白皙皮膚,烏黑的頭發(fā),顯現(xiàn)著知識女性的典雅……
鈴聲響起,下午四點整,樂辰從瞌睡中驚醒,滿頭大汗。她按掉鈴聲,隔壁住的是房東,獐頭鼠目的中年胖大叔,總借各種由頭,和她搭訕。那雙賊溜溜的眼,盯到哪里,樂辰都感到不舒服。大叔討厭喧鬧,樂辰可不想把他招來。
她必須轉(zhuǎn)移空間,她約了閨密師妹小茜,健身時間到了。
二
公元3000年,核爆后的廢土世界。
樂辰頭腦中,蹦出一行字跡。她睜開眼,完全是一個陌生地方。
白晝的太陽,黯淡無光,如同蒼白的鋼珠。輻射污染的黑雨,漫天紫沙,無盡狂風,肆虐這片荒涼土地。大地已裂開,傷口延伸遠方。樂辰發(fā)現(xiàn)身上多了件猙獰的血紅戰(zhàn)甲,護目鏡不斷傳輸出這片區(qū)域的各類信息,比如水質(zhì)、土壤輻射含量、地溫等。
她的背上有一把赤色巨劍。不過,好像并不沉重。
她正奇怪,左手臂類似移動電腦板的東西亮了,又出現(xiàn)一行小字——任務(wù):殺死安東尼奧;助手:審判鎮(zhèn)裁判天使奧瑟芬尼。
這是游戲,還是夢?樂辰有些糊涂,又有些興奮,穿越到游戲里來的感覺太棒了。周圍的一切,透露著電磁波般游移不定的物質(zhì)。她抬起右手,活動金屬護具手指,結(jié)構(gòu)精巧復(fù)雜的護具部件,發(fā)出靈活清脆的聲響,時而凝聚成顆粒,又變成實體般有壓迫感的存在。
梅德爾麗!電腦板傳出聲音。樂辰鬼使神差按下綠色按鈕,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清秀的圓臉女生。她也穿著戰(zhàn)甲,不過是玄黑色的,背后有一對電子波構(gòu)成的若隱若現(xiàn)的羽翅。她嚷著說,發(fā)現(xiàn)目標,請確定戰(zhàn)術(shù)。樂辰發(fā)現(xiàn),該女子很像她的師妹戴茜。難道她也穿越到游戲里來了?
屏幕上的女孩詫異地看著樂辰,說,我是奧瑟芬尼啊,兇暴腐熊的攻擊,讓你受傷了?也難怪,這頭變異生物有八階實力。我們打起精神,完成任務(wù)吧,安東尼奧就要來了。
樂辰常玩“王者榮耀”,技巧高超,連弱爆的女小喬角色,她都能巧妙探草,靠著一級技能擊殺對手,提高移動速度。這次要對付的“安東尼奧”是什么東西?不管是誰,穿一身炫酷戰(zhàn)甲,年輕女生哪個不愛?
一個男人緩緩走來。他身形瘦削高大,穿著深藍色護甲。紫色披風,在沙塵中飄動。那是張白皙的,棱角分明的臉,猶如大理石雕像。樂辰凝神再看,這人怎么像易風老師?
樂辰激動地揮手,喊著,易老師,也玩這款游戲哇!
男人無動于衷。樂辰這才發(fā)現(xiàn),男人隱隱罩著層淡黃光暈,似是“能量環(huán)”。這東西讓他可以暴露在高輻射廢土世界,不用擔心風沙吹亂頭發(fā)。
裝備不錯。樂辰有點羨慕,比帶護目鏡的頭盔強多了。易風老師平時挺悶,沒想到也是游戲玩家。樂辰玩心大起,琢磨著如何聯(lián)手師妹滅了老師。樂辰點擊電腦版,對著師妹,也許叫“奧瑟芬尼”更合適,輕聲說,飛到高空,等我攻擊,你從上而下,出其不意打爆。
樂辰縱身一躍,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輕如燕,跳到一個幾十米高的土坡上。
梅德爾麗,不要無謂反抗,投降,才能活下去。男人一字一頓地說。
你是安東尼奧?樂辰也進入了角色,拔出巨劍,揮了揮,很輕松,好似舞動一把鐵勺。她想象著,巨劍斬斷那位老師扮演的帥男,會是怎樣光景。
男性聯(lián)盟議會,不可能允許你逃走。安東尼奧繼續(xù)說。
這么牛的組織?樂辰氣樂了,哪位缺心眼的普信男寫的“游戲腳本”?
樂辰搖著頭盔,冷笑說,我的地盤,我做主,我要把“渣男議會”打穿,讓你看看,女人有多強。
你可以不死,但必須臣服于我!安東尼奧說。
我不會屈服于任何人,樂辰有點不耐煩,現(xiàn)實中的易老師,不是這德行。
女人最終是無用的,她們會軟弱,歇斯底里,真正的戰(zhàn)士是強大男性,他們?nèi)鐧鸦ò銐蚜?,又如鋼鐵般堅定。安東尼奧也從背上摘下一把特大號巴雷特突擊槍。
樂辰不再廢話,掄著巨劍開戰(zhàn)。左臂類似智腦的電子版告知武器使用規(guī)則。這是把暗藏鎩羽級能量的新武器,可發(fā)射電波殺敵,不是簡單的肉搏冷兵器。這款游戲不錯,一般游戲都是“開局只有一條狗,優(yōu)良裝備全靠搶”,如今她剛進游戲,就有這么好的家伙,還不大展神威,更待何時?
開始樂辰打得生澀,接連被對方擊中,幸好有戰(zhàn)甲,傷勢不重。她惱羞成怒,猛打猛拼,終于靠近對手,只一擊就打斷突擊槍。安東尼奧也不,飛身躍開,拿出一把散發(fā)著森然冷氣的長刀,與樂辰貼身肉搏。
樂辰偷偷觀察安東尼奧。小伙真帥,有點王子派頭,濃密黑色短發(fā)下,那雙略帶憂郁的眼,專注地盯著她。他的身材也不錯,比例勻稱,肌肉發(fā)達,健美而不夸張,想來手感不錯。如此看來,游戲人物“安東尼奧”還是比易風老師完美…….
樂辰胡思亂想,不提防被猛擊,巨劍被刀蕩開。安東尼奧施展泰拳式膝撞,將樂辰狠狠頂飛出去,頭盔都差點碎裂。樂辰天旋地轉(zhuǎn),吐出口血,媽的,做夢有必要這么真實嗎,不就是個游戲!樂辰暗罵,安東尼奧緩緩放下長刀,拿出火箭筒般的東西,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電子版立即提示,這是“龍級多管火箭炮”。樂辰急得大叫,小茜,還等啥?我掛了血,將來不帶你玩啦。
她看到頭頂突然出現(xiàn)一朵巨大金黃色蘑菇云。從天而降的奧瑟芬尼,扇動著透明羽翼,揮舞著一把燃燒的火槍,正擊向安東尼奧的后背。太陽的光芒,在羽翅上不斷滑動,聚集,又散開,帶著某種神秘攝人的暗示……
三
那是“鋼鐵”和“肌肉”的領(lǐng)土。
一排排啞鈴,帶有金屬森冷的白色質(zhì)感,好似沉睡的龍蛋。高高低低的精鋼器械,仿佛鋼鐵叢林潛伏的猛獸,起起落落,發(fā)出粗細不同的喘息。一扇扇落地大鏡,仿佛舞蹈練功房,將身體每個細節(jié),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之下。一個個汗水淋漓的肉身,在干燥曖昧的空氣里,不停伸展彎曲,顯示著堪比鋼鐵的優(yōu)美力量感。
伴隨動感音樂,樂辰看到在輔導(dǎo)區(qū)做瑜伽動作的戴茜。
樂辰是大個子北方女生,短發(fā)很干練,皮膚有點黑,身材不錯,腿長,骨架也大,鵝蛋臉上,除了些許粉刺,有雙銳利大眼,讓人印象深刻。戴茜卻截然不同。她是嬌小的南方女孩,個子不高,但曲線玲瓏,白皙溫潤,別有一番風情。
戴茜和樂辰都是博士生,但不是一級,也不是一個導(dǎo)師。兩名女生是在研究生討論會認識的。戴茜仰慕樂辰“舌戰(zhàn)群男”的氣概,樂辰也是高處不勝寒,樂得有個小迷妹。兩人很快成了閨密,一起打游戲,健身鍛煉。戴茜甚至想和樂辰住在一起。樂辰吃不住這熱情。樂辰挺獨立,戴茜又太黏人。她寧可一個人住在破樓,忍受房東大叔的窺視。
每天下午的健身,是兩人的必修課。
樂辰最先發(fā)現(xiàn)這家“派斯蒙”健身房,中等檔次,地方寬敞,適合她們修煉。戴茜家庭條件好,買了兩百節(jié)私教課,也分給樂辰上。樂辰不想占便宜,可架不住戴茜又是哄又是勸,只能答應(yīng)當戴茜的“陪伴”。
戴茜正被一個高大的帥哥搭訕。這種情況每隔幾天就上演一次,樂辰早麻木了。戴茜停下瑜伽動作,擦擦汗,白嫩的臉又添了幾分嬌羞,貼身粉色練功服,襯托出凹凸有致的身材。
帥哥擠眉弄眼,哈喇子快流下來了。戴茜也不惱,柔聲和他敷衍,看到樂辰要暴走了,才打發(fā)他走人。帥哥沖著戴茜做出個打電話的手勢,戀戀不舍起身,經(jīng)過樂辰身邊,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皺著鼻子,好像她是團液化氣。
樂辰奇怪了,她雖然比不上戴茜,也有幾分姿色,這群男人咋這么眼瞎,理都不理她?樂辰眼圈有點紅,她不像戴茜,走到哪里,都自帶粉絲流量。
你打過一款游戲?廢土世界那類?樂辰想起那個怪夢,問戴茜。
戴茜說,別瘋打游戲,再不寫論文,延期畢業(yè),等著在學(xué)校腐爛起渣吧。
樂辰晃晃腦袋,努力忘記那個奇怪的“游戲夢境”。
我不想工作,樂辰說,還不都那么回事,工作難找,找到了又要教學(xué)生,還是這樣活著最安逸,反正也沒男人搭訕我。
樂辰無意溜出一句,臉一紅,自己都感覺酸溜溜的。
你太傻,戴茜的笑意不見了,冷冷喝了口水,說,男人都賤,感覺你好上手,才肯圍著你轉(zhuǎn)。你這高冷范兒,看著都像“蕾絲邊”,他們誰敢上?
說過好多次,老娘不是!樂辰忍不住爆粗口,說,不喜歡那些男人,干啥招惹他們,一個個都像荷爾蒙爆表的公貓。
你不懂,戴茜面露勝利的微笑,挑逗男人,再打擊他們,碾壓他們可憐的自尊心,是這世界最好玩的游戲。
小心玩火自焚,樂辰警告,男人不都是傻子。
女人被搭訕的數(shù)量與榮譽感成正比,戴茜聳聳肩,說,沒讀過拉康?他說過,女性是不存在的,世界由“男性”與“負男性”組成。我就是要摧毀他的“鏡像世界”!
樂辰抓緊熱身,上了跑步機。她不想和戴茜糾纏辯論。她戴上耳機,邁著穩(wěn)定步伐,快速奔跑在履帶。履帶在腳下發(fā)出“嚓嚓”的聲響,跑步機上的卡路里數(shù)字不斷蹦跳,大滴汗液從額頭滲出,濕漉漉地遮住眼,她也不擦去。她想象來到非洲大草原。她就是那只最驕傲的母豹。她有修長美麗的大腿,優(yōu)美的奔跑姿勢,世界在她的腳下飛快退卻。她追逐一切獵物,也被獵手所瞄準。她要比那些雄性更迅捷勇猛,她必須贏……
樂辰慢慢走動,起伏的胸膛,緩慢平息,心中的煩躁也消退了。她斜眼看去,戴茜又和教練有一搭沒一搭地調(diào)情。戴茜的瑜伽教練,是個體育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他扶著戴茜的腰,臉漲得通紅,好似要滴下血,腳掌都微微顫抖。戴茜眨著眼,怪笑著,不知得意還是無奈。
樂辰了解戴茜的往事。戴茜是家中獨女,父母在常州開了十幾家服裝廠,全國各地房子有幾十套。她漂亮聰明,從來就被寵著。本科期間,她瘋狂迷戀一位師兄,兩人好了一年,常在外面開房,師兄沒少花她的錢。后來師兄厭倦了,就“劈腿”,“再劈腿”,直到最后離開。和所有悲催電視劇女主一樣,戴茜自殺過,沒死成,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年,直到讀博士,才走出陰影。她聲稱,再不會愛上男人了。
樂辰曉得,自己外表冷酷,內(nèi)心卻睡著一只天真的“美羊羊”。戴茜則外表溫柔可人,內(nèi)心藏著一萬把冰封的利劍,隨時可能殺人奪命。
她下了跑步機,又去器械區(qū)“擼鐵”。健身界有言,有氧刷脂,無氧塑形。這段時間,吃得有點多,樂辰感到,腰上贅肉要攻上來了。回頭看去,戴茜的私教課結(jié)束,也跑來和她“循環(huán)擼鐵”。戴茜看樂辰有點不開心,搖著她的胳膊說,哎,別這么事兒,我不調(diào)戲那些傻狍子,我最在乎的,可是你呀。
樂辰翻翻白眼,戴茜這套“撒嬌派拳法”,男女通吃。
戴茜湊近,氣息吹到樂辰鬢角發(fā)絲上,低聲說,早曉得,你,喜歡易老師那款的,那男人銀樣镴槍頭,當不得真。
四
同學(xué)們,這是弗理德希里的《云端的旅行者》。
課堂回蕩著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冷靜、理智,還有淡淡的優(yōu)雅。樂辰靠在椅背,睡得迷迷糊糊。這美好的聲音,簡直就是催睡符。
樂辰,你分析一下,歐洲浪漫主義者的自我觀念。
樂辰猛地驚醒,發(fā)現(xiàn)口水都流了出來。戴茜趕緊推了她一把。戴茜沒選這課,純粹是因為樂辰選了,也跟著過來蹭課。周圍的同學(xué)都用戲謔的眼光,打量著樂辰。講臺上,一個高大,且面色有些蒼白的男人,正盯著她。樂辰心中暗道不好。易風教授最討厭別人上美學(xué)課睡覺,這下形象可都毀了。
她又仔細看去,投影幕布上,是一幅帶有十七、十八世紀風格的油畫。一個瘦削的西裝男,正屹立在高聳的奇峰之巔,他拄著黑色手杖,頭上白色亂發(fā)如火,深黑色的西裝,將背影留給世界。山峰四周,都是環(huán)繞的白云,將男人襯托得仿佛孤獨而執(zhí)著的英雄。
不待她回答,易風教授緩緩說,感官世界和康德所謂“物自體”之間,存在無法跨越的區(qū)別。在浪漫派看來,世界是主觀征服的世界,就像弗理德希里的這幅畫。世界是客觀自然,也是憑借眼睛和耳朵感受出的世界,一半是感覺到的,一半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你存在于此空間,就必須探索心靈和自然的交會點,世界永遠在無窮的遠方。
這是一幅典型的男權(quán)意識作品!樂辰脫口而出。
課堂一片嘩然。易老師面無表情。不知為何,樂辰覺得他現(xiàn)在的樣子,真像游戲中的“安東尼奧”。她既然說了,也不打算撤,就鎮(zhèn)定地說,為啥是西裝男的背影?女性背影不好嗎?如果是女性形象,更能表現(xiàn)世界與自我的和諧美。美與善的結(jié)合,才是至美的境界,男性不懂和諧,不懂尊重和忠貞,他們就是征服的動物!
課堂有人鼓掌,吹口哨,居然是幾個女生。她們臉漲得通紅,戴茜居然脫下高跟鞋,奮力敲打桌面,為樂辰助威,好似霸氣的女王。大部分男生表情厭惡,甚至憤慨,有的還捏著鼻子,似乎她的話自帶惡臭。有個胖男生低著頭,小聲嘟噥說,真是“普信女”哇,語出驚人,想上熱搜?以為你是誰?楊笠還是波伏娃?
戴茜大聲說,有種站起講,背后放暗箭,算什么男人?
她激怒了部分男生。寂靜的課堂,變成唇槍舌劍的戰(zhàn)場。樂辰也加入戰(zhàn)團。這類辯論是她的拿手好戲。她和戴茜也不是第一次組團作戰(zhàn)了。不知為何,她看到了依然沉默的易老師,有點心虛,聲調(diào)小了很多。
分裂和對立,是不好的,易老師平靜地說,當下我們應(yīng)該尋找更多共識。男性和女性,都是為尋找人生的幸福。他們首先都是人,一樣的人。
他們不一樣!戴茜打斷了易老師。
易老師也不生氣,笑著說,但他們的訴求,畢竟有溝通的地方。就當下社會而言,學(xué)習(xí)和工作中,還存在不尊重女性的歧視,所以——
易老師頓了一下,說,我呼吁尊重女性權(quán)益,女性受保護程度,是社會進步的標志……
易風講了很多,從自我的觀念講到當代女性主義發(fā)展,生動幽默。易老師的態(tài)度,讓樂辰對他的好感直線上升。易老師快四十歲了,依舊單身,也是很多女生的暗戀對象。戴茜笑著說,我們的易老師,還是“女權(quán)男”,這可是稀有品種。
戴茜也沒住校,在學(xué)校附近買了高檔公寓。她幾次要求樂辰搬來。樂辰自然是推脫。公寓在金豐高檔住宅區(qū),三天兩頭冒出奇奇怪怪的女孩,有的留著過時的殺馬特發(fā)型,有的晃著臍環(huán)和唇環(huán),晚上縱酒歡歌,相當擾民。戴茜勸樂辰別打游戲,好好寫論文,其實她比樂辰玩得更瘋。她說,反正明年才開題,開了題再學(xué)也來得及。樂辰看她哈欠連天的鬼樣子,勸她別熬夜。戴茜照例甜甜笑著,認真應(yīng)下來,第二天還是照舊。
暮色如漫天漁網(wǎng),悄然而至。高大羅馬柱裝飾的門庭,披上層淡金光環(huán)。衣著光鮮的門衛(wèi),挺胸矗立,仿佛古代王朝的鎮(zhèn)殿將軍。樂辰仰望著,似被什么灼傷,相比而言,她住的老城區(qū),就是都市身體的“骯臟之處”吧。
樂辰覺得自己還是適合做女學(xué)者,不適應(yīng)熱鬧的沙龍。她就像個傻瓜,呆坐在沙發(fā)上,喝可樂,頭疼欲裂,看著戴茜和那些女孩喝酒、抽煙、跳舞,滿嘴臟話和段子。太鬧了。她不習(xí)慣。
戴茜醉醺醺地過來,抱住她,嘟噥著說,小姐姐,搞什么文藝研究!看看那些男作家、男畫家,有幾個好東西?他們的眼中,只有名利和女人。
This is a man's world,but it wouldn't be nothing, nothing without a woman or a girl.(這是個男人的世界,但沒了女人也不行。)樂辰嘴里冒出歌手Midnight Players的一句歌詞。
正是如此!戴茜擊掌,笑著說,這些狗屁文藝家,不是窺視女性,就是厭女,以后的藝術(shù)審查,應(yīng)加上這條,將那些亂搞女人的藝術(shù)家、厭女的作家,都驅(qū)逐出去。
男人也有好的吧,樂辰小心翼翼地說,易風老師就挺好。
這是表象,戴茜不在乎地說,成功男人身上,都有令人難以忍受的雄性動物的占有欲和自戀,只不過有些人自制力比較強,會裝罷了。
鬧了一陣,女人們都乏了,搖滾樂換成了輕柔的鋼琴曲,她們橫七豎八躺在客廳和走廊。戴茜靠著樂辰,眼看要睡著了。樂辰把她搬到床上,脫了鞋襪和外套,給她蓋上被子。戴茜那張嬌憨的娃娃臉,呈現(xiàn)出酒醉后的酡紅色,卻似乎有著無盡悲傷。樂辰嘆了口氣,正想走,被戴茜拖曳到懷里,樂辰?jīng)]由來一陣慌亂。戴茜身上濃重的酒氣和體香,幾乎讓她癱軟。戴茜嘆息著說,別走,留下陪我。
樂辰臉更紅,掙了幾下,戴茜抱得更緊,她有些惱,低聲說,我不是,別招我。
你怎么知道?戴茜坐直身體,盯著樂辰,說,我也以為我不是。
樂辰頹然坐下,心中仿佛有個堅硬的殼,被一點點敲碎。屋內(nèi)沒拉窗簾,頂燈被戴茜弄成旋轉(zhuǎn)的霓虹彩燈,五色斑斕的光,打在兩人臉上,不斷變幻,仿佛她們是深海兩條相互凝望的魚。戴茜撲了上來,誰料撲得太猛,兩人滾落床下。
樂辰陡然驚醒,紅著臉奔到窗口,打開窗,春天濕潤的氣息涌入,小牛犢般的圓月,將亮得嚇人的光,兜頭灌下,樂辰深吸了口氣,不敢回頭。
跟我一起吧,博士畢業(yè)后,不愿工作,我養(yǎng)你。
戴茜的話,好似魔法咒語,從身后一點點蕩漾來,黏住樂辰的牛仔褲,爬上她的后背。樂辰顫抖,無數(shù)念頭在心中急轉(zhuǎn)。難道是真愛?可她明明不喜歡女人,她在初中時也暗戀過鄰居家小哥。易風的影子也不?;蝿釉谘矍啊7挪幌滤?,還是舊戀愛觀念束縛著她,讓她不能接受戴茜?樂辰說不清,她不習(xí)慣花別人的錢,女人的也不行。
樂辰逃出公寓,頭也不回地跑了。她奔跑得非常決絕,像一頭健美的豹。戴茜沒追來。樂辰卻始終沒敢回頭再看她一眼……
五
細密的雨,打濕青石板地面。樂辰醒來時,趴在一口水井邊緣。空氣濕漉漉的,光線昏暗,她看不清全貌,只覺是片花園,遠處有紅色高墻,旁邊有太湖石假山,兩方六棱形小巧魚塘,兩邊樹影重重,桂花香滲入雨絲,有股淡淡香氣,大概初秋,并不冷,院外是一間間房的走廊,曲徑通幽,走廊上亮著無數(shù)紅紗燈,將雨中的小園照得影影綽綽。
樂辰摸著臉,直覺小了很多,踉蹌?wù)酒穑眢w空蕩蕩的。借著月光,在水塘倒影中看到自己,是個溫婉秀麗的女孩,滿頭珠翠,雍容典雅。
這副好皮囊,是樂辰喜歡的。她其實不滿意自己人高馬大的樣子。又是在夢里?難道這次穿越到了古代?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孩,慌張趕來,拜服行禮。她梳雙螺髻,著藕荷色襦裙,自稱碧荷。碧荷說,娘娘,天太晚,又有雨,安王爺不會來了。
樂辰向庭院深處走,有心問問如今是何年代,自己身為何人,又不知如何啟齒,這邊催得緊,只能傻愣愣地跟著走。碧荷說,淑妃娘娘,怎么困盹在雨中?仔細要生寒的。
樂辰“哦”了聲,曉得叫啥啦,可住在哪里?她跟著碧荷出了園子,又奔出個婢女,提著宮燈,忙不迭地給她披綠蓑,撐油紙傘,扶她緩行。樂辰喜歡運動,身體強健,此時不過才走兩步,倒腰膝酸軟,嬌喘吁吁,心想這古代美人,真不是好職業(yè),皮囊雖好看,身子骨卻都像林黛玉。
那位安王爺又是哪位豪杰?這娘娘半夜等在花園,莫不是要和王爺私會?樂辰想起諸多宮斗橋段,忍不住問碧荷,淑妃我,得皇帝的寵嗎?碧荷驚詫地看著她,想了想,說,圣上自然極寵娘娘,平日娘娘看重的,可不是這些。
幾人穿過青磚路,經(jīng)過侍衛(wèi)盤查,來到一處宮殿。樂辰仔細看侍衛(wèi),腦袋后面沒辮子,雁翅帽繡花,飛魚服外配百褶戰(zhàn)裙,心想這大概是明朝,可惜,如果穿越到清朝,就能見到風流倜儻的八爺和四爺了。
抬頭看宮門,昏昏的,樂辰大概認出繁體篆字是“青寧宮”。進了宮門,又有奴婢來行禮,收拾雨具,屋里預(yù)備糕點和熱奶皮茶。樂辰肚子餓,拿起糕點,狼吞虎咽地吃,還未來得及為古人的飲饌水平贊嘆,只聽碧荷低聲說,娘娘,莫要失儀。
樂辰翻翻白眼,心下道,穿越來多辛苦,吃點東西就啰唆,還有沒有當小主的自豪感?
樂辰正要怒斥碧荷多事,宮里匆匆來了幾個太監(jiān)和女官打扮的人,碧荷小聲介紹說,那是司禮監(jiān)隨堂王公公,女官是尚儀局裴尚儀。樂辰心下緊張,暗想,難道安王爺?shù)暮檬聰÷读??她有心和碧荷探討,王公公卻催著她,去皇帝寢殿侍候。
忐忑不安的樂辰,不知如何行禮,就學(xué)著電視劇的妃子比畫一套。王公公和裴尚儀有些莫名其妙。樂辰喊著要糟,她剛穿越來,哪來得及學(xué)花頭?
好在兩人沒和她計較,只催促她趕緊,他們在外面候著。幾個小婢手忙腳亂伺候她重新盤頭,插好珠翠和金釵,衣服是圓領(lǐng)女褂,直身對襟,青羅蜀錦底料,雙層挽袖,三層邊飾,最外層“萬花陣”織錦包邊。這種裝扮,樂辰只在電視劇和博物館見過,雖比不上游戲戰(zhàn)甲酷炫,也別有風味。樂辰在鏡子旁轉(zhuǎn)了很多圈,遺憾地想,可惜沒帶手機,如果拍視頻,發(fā)個抖音,立即漲粉無數(shù),肯定能成超級網(wǎng)紅。
穿戴整齊,王公公等人伺候樂辰上呢子軟轎,急匆匆奔過去,碧荷在后面緊跟著跑,似乎想說什么。王公公等都沉著臉,心事重重,看似有大事發(fā)生。
到了大殿,很多人在此等待,說是侍候圣上。樂辰昏頭昏腦,被指引著給眾人見禮。好在碧荷隨侍左右,引薦指導(dǎo),沒出什么紕漏??山o皇后娘娘行禮時,樂辰赫然發(fā)現(xiàn),皇后竟和戴茜長得一模一樣!真是倒霉。樂辰暗罵,哪里都有她。
戴茜變的皇太后,也不說話,只冷冷打量樂辰。熟悉的娃娃臉,全是狠毒之意。樂辰打了個冷戰(zhàn),暗叫不好。果然碧荷告訴她,皇后早看她不順眼,整治過她多次,叮囑她小心。
皇后咳嗽幾下,有太監(jiān)叱責各位不得失儀,大家靜默無聲,樂辰伸長脖子,看大殿深處,點著檀香,裊裊香氣,似乎掩蓋不住內(nèi)寢的腐臭氣。樂辰有不好的預(yù)感,皇帝看樣子病得不輕。
樂辰偷眼看去,除了嬪妃、太監(jiān)和女官,還有些穿官服的男人。服飾上看,有政府官員,也有藩王和未成年的王爺。樂辰慶幸歷史學(xué)得還行,好歹能從補服看出一二。有個面如冠玉、穿蟒袍的青年,正目光炯炯地盯著樂辰。樂辰仔細一看,又是老熟人!是易風老師。樂辰有點糊涂,上次在游戲里易風是對手,這次到古代,易老師瞅她的眼神,咋含情脈脈的?
碧荷也看到兩人四目相接,拉著樂辰,悄聲說,您克制一下,安郡王也沒想到,圣上的病這么重,他從藩地趕來,首先就想見您,肯定是走不開。
淑妃何故喧嘩?威嚴的女聲傳來,樂辰歪頭,看到皇后冷若冰霜的臉。樂辰打了個寒戰(zhàn),被幾個如狼似虎的太監(jiān)拖走,狠狠打了二十板。樂辰痛得殺豬般慘叫,嘴里又被堵上抹布,心中暗想,這小妮子還真狠,等我穿回去了,看我怎么對付你。
忍受著太監(jiān)身上的尿臊味,樂辰這個假淑妃,拖死狗般被抬回寢宮,說是皇后瞧著她惡心,怕她驚擾圣駕。碧荷伺候在身邊,小心給她擦著藥。
深夜的春雨,越發(fā)下得緊,樂辰躺在花梨木秀床上,聽細細密密的雨腳踏在青瓦上,發(fā)出低沉的聲音,一切那么不真實,又如此逼肖,不僅這宮殿,連一草一木,透著幾百年前新鮮空氣的風雨,都那么真切。樂辰感慨,古代女人真可憐,封建等級害死人,啥女性權(quán)益都沒有,就連她這個妃子,也不過是金絲雀。
琢磨著如何穿回去,門上掛鈴亂響,紅燭被風吹得擺動,安郡王徑直闖進,捉住了她的手。樂辰不料他如此大膽,大殿方向的鐘聲突然響了,“嗡嗡”地向四處擴散,一聲緊似一聲,不絕于耳,仿佛地獄的嘆息,震得人心神搖動。
大行皇帝薨了!安郡王焦急地說,快跑吧,我就是拼死,也要護你周全出宮!
安郡王身后,跟著幾個黑臉侍衛(wèi),全身甲胄,雨水順著鎧甲,從戰(zhàn)裙邊緣,滴答地落在寢室琉璃磚上。
皇帝死了?樂辰并不緊張,死就死唄,這樣見安郡王不就更容易了?她穿到古代,還沒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就趕緊跑路,也忒慘了點。
娘娘!碧荷帶著哭腔,打斷了她的美夢,說,趕緊走吧。
樂辰有些不解。安郡王將她擁在懷里,喃喃地說,大明祖制,淑妃您未有所出,又不是勛貴后人,定會殉葬的。
殉葬?樂辰腦袋轟鳴,暗想,這是咋穿的,剛來就殉葬,命太苦,皇后肯定不會放過我,安郡王的懷抱,如此溫暖安心……
窗外突現(xiàn)刺眼光芒,厚厚的布簾被發(fā)狂的風雨掀起,光柱里細小浮塵如千千萬萬蜉蝣,她很快又重跌入另一個無比深邃的黑洞……
六
樂辰醒來,汗涔涔的,枕套都打濕了,趕緊爬起,換了件衣服,又喝了杯加蜂蜜的柚子水,才安定下來。樂辰看表,凌晨三點。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春夜人都躁,夜還深,淅淅瀝瀝地下小雨,遠處樓群沉默著,估計連隔壁的猥瑣房東也已睡熟?;ㄆ院蜆潆鼥V顯現(xiàn)著輪廓,星星點點的光,飄在黏稠暗夜,如同螢火蟲宿命般的光輝。
她躺在破爛的席夢思床墊上,這幾天做過的夢、發(fā)生過的事,一幕幕在腦中回放。廢土游戲,古代穿越,易老師的課,還有戴茜那殺死人的眼神……無論如何,戴茜這個朋友,很難再交下去了,窗戶紙被挑破,彼此都覺尷尬。
末日廢土,雨夜皇宮,戴茜那所高檔公寓瘋狂旋轉(zhuǎn)的霓虹燈,一切一切的空間,都那么遙遠。她再次環(huán)視這間逼仄的出租屋,她唯一喜愛的陽臺,此時還沒有醒。波伏娃的彩色大照片,也隱沒在黑暗中。樂辰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憎惡黑夜。頭頂?shù)膲ζ?,到了梅雨季,陰得卷起邊,仿佛一處隱秘的地獄入口。廚房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南方大得嚇人的蟑螂,她除過幾次,不太管用,懶得管了。也許,它們才是這個城市最后陪伴她的生物。
樂辰摸到衛(wèi)生間,拉開燈。舊坐便器泛起黃銹,她咬牙買了新的?;瘖y臺的鏡子缺了一角,她舍不得換,湊合著吧,反正就再住一兩年。
她拿紙巾蹭了蹭鏡子,昏暗燈光下,她看清鏡子中的女人。頭發(fā)干枯,有些許白發(fā),眼皮浮腫,眼角有眼屎,臉色黃褐,帶著小斑,長期熬夜導(dǎo)致的黑眼圈,又加大眼袋,看起來蒼老而狼狽。樂辰又使勁擦鏡子,缺角的鏡,依然沒有魔法。
熱淚從樂辰干澀的眼涌出,她無聲抽泣,輕輕拍著鏡子。她必須行動,否則最后的青春,就像這間發(fā)霉的舊屋,被白日夢和學(xué)術(shù)論文,吸干所有活力。她不是戴茜,她不過是工人后代,父親常年高血壓,母親有嚴重風濕關(guān)節(jié)炎,還打著兩份工,只為給明年技校畢業(yè)的弟弟買套房。對樂辰而言,找個喜歡的男人嫁了,也許,真是最好的選擇。
過了幾天,樂辰鼓起勇氣,給易風發(fā)了微信,想請他指導(dǎo)博士論文開題。易風猶豫了一下,說,我對女性主義也不熟。樂辰咬牙又發(fā)了條微信,易風答應(yīng)了。他們約在水晶廣場見面。為了約會,樂辰化了半個多小時妝,掩蓋住黑眼圈。她挑選淡綠色韓版套頭毛衣,西藏牦牛骨配飾,搭配素雅的牛仔褲,襯托出不錯的身材。
水晶廣場位于城市中心,有大量時尚商鋪,網(wǎng)紅打卡飯店。樂辰去得早,蹲在水池邊喂鴿子。易風還是黑色休閑西服,一雙皮鞋皺巴巴的。易風顯然對單獨與女學(xué)生見面有些拘謹。兩人去廣場旁咖啡店,研究論文寫作。樂辰很主動,對易風問這問那。還好兩人喜歡擼貓,總算避免了談?wù)撐牡臒o聊。兩人還有共同點,只擼貓、喂貓,就不養(yǎng)貓。樂辰因為出租屋不方便,易風有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大房子,也不養(yǎng)貓,只是喂小區(qū)的流浪貓。
很麻煩,易風說,我照顧自己都費力,不想再添煩惱。
一時無語。樂辰攪動咖啡,身體微微發(fā)顫,咖啡館拉著布簾,下午陽光也黯淡,幾盞銅燈光線柔和,金黃色吧臺,一串小鈴鐺清脆地響。樂辰看不清易風的臉,可以想見,還是那淡淡笑容,優(yōu)雅得體的目光,全然不是廢土游戲和穿越夢境的男人。美式咖啡在攪拌下,又濃又稠,幾乎令她耗盡力氣,連小勺也握不住了。
你怎么了?易風關(guān)切地問。
樂辰深吸口氣,她不能確定是否愛這男人,她只想要個男人,哪怕像添雙筷子,收養(yǎng)寵物貓。她不想一個人待在那間發(fā)霉的出租屋。
易風老師為何沒想過結(jié)婚?您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樂辰輕輕地說。
樂辰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她沒料到自己最終能說出這句話。她感到恥辱和悲哀。她有點喜歡易風老師,喜歡他溫和睿智的言談,還有他帶著笑意的眼。那是愛情嗎?她怎能向一個男人說出如此卑微的語言?這是她二十八年的人生,從未經(jīng)歷過的體驗。
那張仿佛大理石雕塑的臉,似乎在等待某種契機。樂辰竟淚流滿面了。易風問她,是否不太舒服。樂辰搖頭,擦擦淚,倔強地說,我沒事,老師你說,喜歡一個人怎么辦呢?
易風的手指敲擊著桌面,許久,他抬頭,直截了當?shù)卣f,我比你大很多,學(xué)校也不允許師生戀,咱們不合適的。
樂辰咬著嘴唇,開頭的話講了,也就沒啥怕的了。她逼問易風老師是否喜歡她,為何不喜歡她,她從未想過,那些求愛的話語,如同水銀,向那位她有好感的男人揮灑而去。她從未想到,自己一貫驕傲的女性自尊心,竟如此不堪一擊,潰不成軍,她甚至失去了起碼的矜持。這樣的羞恥,沒有讓她退縮,反而讓她更加大膽。她想要的,她自己去抓,去搶,她還是那個不會退縮投降的女人。
易風不再微笑,目光也不再平靜,而是多了幾分憂郁。他提議出去走走,半開玩笑地說,看來,女性主義論文目前是討論不成了。
水晶廣場四周,最熱鬧的去處,是手機體驗大廳,最新式手機,供客人免費試用。一大群人都擠在那里,低頭玩手機。易風陪著樂辰,遠兜遠轉(zhuǎn),在大廳門口的長椅坐下了。
多熱鬧哇,易風說,喜怒哀樂,匆匆一瞬間,我喜歡坐在廣場,看人生百態(tài)。
為何不走進去?樂辰說,走進去才能體驗。
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云端的旅行者”,我頂多是“旁觀者”。
人世悲歡,離得遠,帶著欣賞和同情,足夠了,我缺乏走進去的勇氣,人生苦短,也沒什么恒久之物,成為安靜的旁觀者,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吧。
樂辰?jīng)]想到是這樣的答案。易老師的故事,還是一團迷霧,優(yōu)雅地老去或者是不錯的選擇,可老了后怎樣?
易風站起,說,我父母是常州佛教徒,我從小出入寺院,等老了,就舍身寺院吧……
七
夜幕降臨,易老師走后,樂辰在水晶廣場待到了半夜。大都市夜生活繁榮,夜晚的廣場白天還熱鬧。這半天的故事,又像一場夢,快速棄樂辰而去了。
據(jù)說易風家庭條件挺好,他有儒雅外貌,令人羨慕的教授職業(yè),在這座大城市有套不錯的房。憑什么留著優(yōu)質(zhì)男資源,便宜樂辰這樣的普通女孩?憑那頂女博士帽?她不是簡·愛,易風也不是羅切斯特。也許戴茜早試探過了,所以才會有那樣的勸告。
樂辰一直錯覺在不同空間。她在廢土世界,在穿越古代的夢,才有活生生的體驗?,F(xiàn)實世界不是這樣。每個人都活得仿佛一座孤島,彼此靠近何其艱難。她現(xiàn)在還不確定,是否真正愛易風,就像對戴茜一樣。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就活在廢土或古代吧,永遠當女主角,永生永世不下場,不回頭,循環(huán)往復(fù)演到底,永遠不要醒。
不知是何節(jié)日慶祝,煙花在高空綻放,燦爛五彩夢幻,照亮廣場無數(shù)歡呼的男女,他們臉上顯出幸福迷醉的表情。樂辰忘記告訴易老師,今天是她生日,二十九歲生日,幾小時前,她還幻想,兩顆心的碰撞,讓她在有紀念意義的一天,宣布告別單身。
樂辰似是置身于藍色迷宮,有無數(shù)巨大的水銀鏡,旋轉(zhuǎn),分割,破碎,再聚合拼貼,在身邊不停漂浮移動,仿佛變幻的彼岸花,倒映出無數(shù)自己,無數(shù)她的生活或夢境。她漫步迷宮,看到的,只是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路。
【作者簡介:房偉,文學(xué)博士,教授、博導(dǎo),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英雄時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小說集《獵舌師》。曾獲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百花文學(xué)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等,曾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現(xiàn)就職于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