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劃分“南北派”
阮元,字伯元,號蕓臺,江蘇揚州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中進士,先后任浙、豫、贛三省巡撫,歷乾隆、嘉慶、道光三朝,晚年官拜體仁閣大學士,后至太傅,謚號文達?!肚迨犯濉と钤獋鳌贩Q其“身歷乾嘉文物鼎盛之時,主持風會數(shù)十年,海內(nèi)學者奉為山斗焉”“極三朝之寵遇,為一代之完人”。
阮元文韜武略,不僅平海寇、治云貴,在經(jīng)學、史學、金石、書畫、天文、歷算等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詣。作為揚州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阮元的學術(shù)思想體系不僅成為清代漢學由高峰走向衰落的標志,也成為傳統(tǒng)學術(shù)向近代學術(shù)演進的轉(zhuǎn)折點。與此同時,阮元一生致力于文獻的整理、匯輯、編撰與刊刻,他主編《石渠寶籍》,匯刻《皇清經(jīng)解》,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纂輯《經(jīng)輯纂詁》……除此之外,他還十分重視教育,在杭州創(chuàng)建了詁經(jīng)精舍,延請當時的著名學者來主講,培養(yǎng)、發(fā)掘了許多人才。
阮元善書法,尤精篆、隸。他的隸書效法《漢故司隸校尉犍為楊君頌》《漢魯相乙瑛置百石卒史碑》,郁勃飛動,醇雅清古。他撰寫的《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論點簡明扼要,將書法分為南、北兩派,并指出南派以帖專勝、北派以碑擅長,這是書法史上首次對北派書法的發(fā)展脈絡進行系統(tǒng)性的梳理。《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標志著清代碑學理論正式確立,這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在此之前,北派書法長期式微,對此阮元說道:“趙宋閣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于是北派愈微矣?!逼渲械摹坝弊郑砻鬟@并非根本的原因。
由“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啟牘……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榜”可知,“中原古法”是阮元對北派書法最為心儀的地方。而阮元用“拘謹拙陋”來描述北派,是揚南抑北還是如傅山“四寧四毋”那樣的明貶暗褒?阮元說“比如在北朝族望質(zhì)樸,不尚風流,拘守舊法,罕肯通變。唯是遭時離亂,體格猥拙,然其筆法勁正遒秀,往往畫石出鋒,猶如漢隸”“我朝乾隆、嘉慶間,元所見所藏北朝石碑,不下七八十種。其中尤佳者,如刁遵墓志……龍藏寺諸碑,直是歐、褚?guī)煼ㄋ蓙?,豈皆拙書哉”,他還有注引:“顏氏家訓云:北朝喪亂之余,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于江南?!笨磥怼熬兄斪韭笔琴H義詞,阮元認為這才是北派書法式微的原因所在。
既然“揚南抑北”,阮元為什么還要重新開發(fā)北派書法呢?
一為真實還原史實?!按藢嵄迸伤?,非敢臆為區(qū)別。譬如兩姓世系,譜學秩然,乃強使革其祖姓,為后他族,可歟”——清代,金石學成為顯學,出于研究的需要,金石拓片收藏蔚然成風。阮元十分重視金石資料的搜集與編纂,由此接觸了大量的碑版書法,其中不乏“筆法勁正遒秀”者。阮元說:“二十年來留心南北碑石,證以正史,其間蹤跡流派,朗然可見。近年魏、齊、周、隋舊碑,新出甚多,但下真跡一等,更可摩辨而得之?!薄皩嵤虑笫恰笔侨钤闹螌W宗旨,所以梳理北派書法是水到渠成的事。
二為補充明清以來書法之不足?!霸?、明書家,多為閣帖所囿,且若《禊序》之外更無書法,豈不陋哉”——清代學人已經(jīng)注意到閣帖籠罩下帖學書法的弊端,同時隱約感受到金石碑版書法中蘊含的一種別開生面的審美意象。阮元自覺承當起對這種思潮的理論整理工作,梳理北派書法的史實,意圖為清代學人的新思潮提供理論上的支撐。
三是他的歷史觀念使然?!吨袊穼W思想通史·清代卷》在論述阮元的歷史觀念時總結(jié)道:“阮元能以聯(lián)系的、發(fā)展的眼光來觀察研究事物,他從事文字訓詁,著眼于源流和發(fā)展演變,著眼于字群音義上的相互聯(lián)系。研究禮制典章,不糾纏于事物名稱的孤立考證,而是著眼于古代禮制的大體,不脫離歷史發(fā)展的背景和階段性。這些,都凸顯出他聯(lián)系、變化、會通的歷史觀念?!碧角罅x理、恢復原貌、將格物與實踐統(tǒng)一起來,這種歷史觀念也促使他去重新認識北派書法。
“是故短箋長卷,意態(tài)揮灑,則帖擅其長。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jù)其勝”。阮元認為,書法源于漢字的實用書寫,終究要擔起漢字的實用性功能;南派書法與北派書法都源于漢字的實用書寫,并且在實用書寫中提煉出其藝術(shù)性。但這種藝術(shù)性究竟指的是什么,南派書法弊端與北派書法意蘊的具體表現(xiàn),他并沒有看清楚、說清楚。不過阮元的學術(shù)前瞻性促使他在恰當?shù)臅r候提出了“南北書派論”。
對南派書法進行批判,阮元是糾結(jié)的,他本就認為南派書法比北派書法更具親和力,但他也明白南派書法存在不足。首先,他試圖消解王羲之的權(quán)威:“晉、宋之間,世重獻之之書,右軍之體反不見貴,齊、梁以后始為大行?!边@就是說,王羲之并非一直至高無上。其次,他說所傳王羲之書法“真?zhèn)蜗s,當時已稱難辨”。而后,他歷數(shù)閣帖的弊端:“展轉(zhuǎn)摩勒,不可究詰。漢帝、秦臣之跡,并由虛造”“右軍書之存于今者,皆輾轉(zhuǎn)鉤摹非止一次,懷仁所集,淳化所摹,皆未免以后人筆法孱入右軍法內(nèi)矣。然其圓潤妍渾、不多圭角則大致皆同,與北朝帶隸體之正字原碑,但下真跡一等不同也”。由此感嘆“元、明書家,多為閣帖所囿,且若《禊序》之外更無書法,豈不陋哉”!不過他又話鋒一轉(zhuǎn):“鍾、王、郗、謝,豈能如今所存北朝諸碑,皆是書丹原石哉?”
范本之爭的邏輯是正確的,不過這里又牽涉審美的問題,即誰是正統(tǒng)的問題。因為沒有明確的范本,所以就另謀出路,進行改革。
當館閣體流行、印刷術(shù)普及后,書丹變得不重要了,故北派書法失去了其存在的實用基礎(chǔ),在現(xiàn)實生活中自然消散。不過北派書法的審美意識依然存在,它的美學基因樣本對后世來說仍是極其重要的原始基因組成。清代碑學的產(chǎn)生,就是在書法美學中另辟蹊徑,這不是自然生發(fā)的,而是人們的故意為之,因為“古質(zhì)今妍”;碑學講究古拙,是求之象外。
阮元看到了北派書法的短處,也看到了北派書法的價值,進而秉筆直書,可見他嚴謹治學、求真求實的學術(shù)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