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長長的走道 ——憶我的小舅舅楊福家
印象中,大樓的樓道很長很長,還有些昏暗。舅舅的住所在一邊的走道盡頭,臨了,還要上三四級臺階,才是那扇緊閉的灰黑的木門。河濱大樓瀕臨蘇州河,舅舅家推窗即是河景,能看到窗外來往穿梭的船只,聽到機動船馬達的突突聲,以及犁開水面波濤的嘩嘩聲。這是我少年時去舅舅家的記憶。起初我常常會在走道上走岔了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不著方向。畢竟,這是上海單體建筑面積最大的公寓,號稱亞洲第一樓,看它黑壓壓占了蘇州河沿岸的一大片,就可揣測它里面的走道有多長。以后,駕輕就熟,就再也沒有走丟。
舅舅欣賞母親的廚藝,他最喜歡母親燒的烤麩,咸中帶微甜,硬中帶柔軟,配上茴香、金針菇等,油而不膩。知道舅舅就饞這一口,母親經(jīng)常燒好烤麩,裝在飯盒里,讓我給他送去。還有端午節(jié),母親裹的粽子,一大包肉粽、一大包豆沙粽。春節(jié)期間,母親包的寧波芝麻湯圓,一個個小若珍珠,白面透黑,薄而不破。我當時就像一個快遞小哥,穿過那條長長的走道,敲開那扇門,給舅舅送去美味,以及家人的關(guān)愛。
以后舅舅告訴我,時任復旦校長的謝希德教授,就是拖著殘疾的腿,走過那條長長的走道,來造訪舅舅,希望他能出山,一起挑起領(lǐng)導復旦的擔子。他著實被謝校長的誠意感動了,義不容辭地進入了復旦的管理層,開始了從核物理學家到教育家的角色轉(zhuǎn)換。
媽媽告訴我,舅舅小時候非常淘氣,那時我家住石庫門房子,曬臺旁就是假三層的紅瓦屋頂,舅舅來家經(jīng)常會竄到屋頂上亂爬。幡然醒悟是在高中階段,中考他竟意外考進了格致中學,到了高中,母親說他像換了一個人,整天埋在書堆里。那時我去外婆家,只見他鎖在亭子間里,很少出來應(yīng)酬,我們也不敢去打擾。就此,他的學業(yè)乘風破浪,考上了復旦大學物理二系(核物理系),24歲就成為原子能系副系主任,是當年復旦乃至全國高校最年輕的系領(lǐng)導。后來,他成為新中國首批去歐美的訪問學者,集中在北京進行外語培訓,同批培訓的有日后成為北京大學校長的陳佳洱等人。《大學英語》的主編許國璋來考核他們的英語水平,認為離出國訪學相去甚遠,然而,他們還是硬生生闖出去了。
舅舅去了丹麥,就因為丹麥有個享譽世界的物理學大師玻爾——1963年至1965年,舅舅在哥本哈根尼爾斯·玻爾研究所任博士后研究員。那時出國留學可是鳳毛麟角,更何況去歐洲發(fā)達國家。記得他給我家寄來他穿著西裝系著領(lǐng)帶在白雪皚皚覆蓋著的草地上的留影,我們都很興奮,也很羨慕,母親讓我們長大要像舅舅一樣,有出息,報效國家。更令我們大開眼界的是那張哥本哈根的克里斯蒂安堡宮的彩色明信片,丹麥是安徒生童話的故鄉(xiāng),而照片上的克里斯蒂安堡坐落在厄勒海峽出口處,那褐色童話般的宮殿映襯著藍色波光粼粼的海面,像仙境一樣令人神往。我們將舅舅的照片和明信片都壓在家里寫字臺的大玻璃板下,每每寫字時看著這些相片,仿佛能給我一些激勵的力量。
其時我開始愛好寫作,動亂的年代沒書念,但我參加了南市區(qū)的創(chuàng)作組和影評組。1977年高考恢復前夕,一些電影已開禁,區(qū)影評組組織觀看了張駿祥導演的影片《白求恩大夫》,我寫了一篇很長的影評文章。過幾天文匯報將文章全文刊登出來。當時大報都只是四個版,我的占了大塊版面的文章,非常引人注目。那時報紙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今天,文章刊登后,幾乎所有熟悉我的人都來向我道賀。恰在其時,恢復高考的消息傳出。我所在街道的黨委書記在會上公開說,現(xiàn)在中央決定恢復高考,我第一個鼓勵陳圣來去報考。而這篇文章也給舅舅看到了,他當時拿著報紙對舅媽說,這篇文章是圣來寫的,不簡單??!我要推薦他去考復旦。于是他告訴我媽,讓我去他家一次。我去了,他說了一番鼓勵的話,并讓我把自己已發(fā)表過的作品整理一份,由他向?qū)W校推薦。粉碎“四人幫”后,他這個當年被批為“白?!钡湫偷那嗄杲處熡珠_始受到重用。他把我整理出來的作品拿給了學校黨委書記王零看了,王書記說,這個青年水平比我們工農(nóng)兵學員要高呀!
高考那幾天,我特別在狀態(tài),自我感覺考得不錯。那時考試分數(shù)是不公布的,一直到進入大學才告訴你。在等待張榜的日子,我一位姐姐結(jié)婚,舅舅來參加姐姐的婚禮,他對母親說,圣來這次進復旦沒有問題,他的考分遠遠超過復旦錄取分數(shù)線,再加上我的推薦,你可以放心。事后我了解到,我的總分超過復旦錄取線30多分,語文單科成績是全市第二名。因為我高考前一直借調(diào)在上海文藝出版社當編輯,曾參加上海青年作家采訪團赴大慶油田采訪,還去江西井岡山,湖南韶山、長沙等地組稿,因此視野比較開闊,選材作文也更容易角度獨到一些。于是,我心情大悅。舅舅正好從香港弄來三卷本的《基督山恩仇記》借給我閱讀,當時“文革”雖然結(jié)束,但這套書還沒有開禁,于是我樂滋滋地一邊享受著閱讀的樂趣,一邊享受著復旦夢的快感。
然而美夢正酣時,我被一記棒喝。那天舅媽行色匆匆來到我家,告訴我一個不幸的消息,我被復旦大學醫(yī)務(wù)室刷下來了,因為街道轉(zhuǎn)送我的材料時,把當年我很厚一疊病休材料也轉(zhuǎn)給了復旦,醫(yī)務(wù)室在審核我的材料時表示了明確的異議。經(jīng)過一番掙扎,系里敗給了醫(yī)務(wù)室。這是我人生路上一次重大挫折。
但是,不久又有了一絲轉(zhuǎn)機。由于剛恢復高考,集中了太多優(yōu)秀學子,復旦等高校經(jīng)批準又制定了擴招計劃,決定再招一部分走讀生。在舅舅的努力下,復旦準備重新錄取我,納悶的是找不到我的材料。最后才了解到我已被上海師范學院(現(xiàn)上海師范大學)定向錄取,他們挑了一部分優(yōu)秀考生,準備將來補充到上海普通教育師資隊伍中去。我面臨著痛苦的抉擇:要么退學,明年再考;要么正視現(xiàn)實,去師院。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我最后屈服于現(xiàn)實,因為我除了要圓大學夢,我還必須改變我的身份。我雖然借調(diào)在出版社,但我的編制還在街道加工廠,集體所有制和全民所有制之間有一條鴻溝,唯有兩條途徑可以突破:參軍或上學。舅舅安慰我說,以后來考復旦的研究生吧!
我還未及做考研的準備,上海廣播電視局招聘編輯記者,我欣然應(yīng)考并考中,于是走上了另一條人生軌跡。2017年高考恢復40周年,南方都市報記者來采訪我,發(fā)表了很長一篇訪問記:《高考往事/陳圣來:與復旦擦肩而過,人生要從一城一池的得失中超脫出來》。我把這篇專訪發(fā)郵件給舅舅,他閱后給我回了一句話:“如果當年你進了復旦,結(jié)果不一定比現(xiàn)在好。”
我們這輩人遭遇了“文革”這樣荒誕的年代,也趕上了改革開放這樣奮進的年代。1992年秋,我領(lǐng)銜創(chuàng)辦了上海東方廣播電臺。東方臺以煥然一新的面目呼嘯而出,人民日報以“上海人為東方臺打開收音機”為題發(fā)表了通訊,光明日報以“東方震蕩”為題作了報道。舅舅接任復旦大學校長的重任,恰在1993年。他在百忙中還給我寫來一封信,說他始終在關(guān)注東方臺,認為辦得很有生氣,鼓勵我繼續(xù)努力。當時我們正在勢頭上,好評如潮,每天聽眾來信多達4000多封,然得到復旦大學校長、中國科學院院士的贊許還是不容易的,我讓辦公室在我們內(nèi)部簡報上摘編了這封信,并由此受到啟迪,邀請了王元化、謝希德等社會名士擔任東方臺的“高參”。
而舅舅主政的復旦,也是呈現(xiàn)出萬千氣象。他在中國第一個提出“知識經(jīng)濟”,他告訴我那一年他受邀參加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的早餐會,克林頓演講時提到的這一嶄新名詞,立刻給他捕捉到了。回國后,他經(jīng)過深入思考,又查閱了大量資料,在文匯報“科技文摘”版以答記者問的形式,發(fā)表了他對知識經(jīng)濟的看法。為了適應(yīng)知識經(jīng)濟時代,他提出設(shè)立復旦發(fā)展研究院,建立社會性的智庫,高校應(yīng)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引擎。1993年2月12日,我應(yīng)邀參加復旦發(fā)展研究院成立大會,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金炳華是從復旦出來的,舅舅問他是否認識我,金部長笑答:我們宣傳系統(tǒng)的東方臺臺長我怎么會不認識!舅舅說,但是您不知道他還是我的外甥呀。言辭之間流露出對我的贊許,這使我很感動。
在擔任復旦大學校長期間,舅舅的全球視野與國際人脈、學術(shù)孤傲和目標追求、科學嚴謹和不諳世故,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告訴我,剛上任復旦校長時,一次出去開會,他讓司機準時等候,他自己提早五分鐘出來,結(jié)果到點了司機沒有到,他直接叫出租車離開了,從此駕駛員再不敢遲到。他的秘書告訴我,跟他出差或出國,不能托運行李,因他最多隨身攜帶一個拉桿箱,下了飛機從來不會等托運的行李,認為這樣太費時間。然而,有一次我出差,在機場候機室恰好碰到他,他與葉叔華院士等去北京開會,我看他拖著一個行李箱,以為是他自己的。但不是,他是幫著葉院士提的。元旦前夕,市僑辦舉辦迎新招待會,我與他都接到邀請,招待會結(jié)束時他與舅媽等在走廊里不上電梯,原來他要讓年長的吳孟超院士先走。每次他到我家里來,也是像辦公事一樣,出來時他會給我一個電話,路上再給我一個電話,告訴我還有幾分鐘會到。到了家他會明確告訴我將呆一個小時或一個半小時。我和太太常會暗笑,這哪里是走親戚呀?這么刻板!但這就是他的性格,我們也習慣了。
我請他和舅媽來家里吃過年夜飯,那時我父母都還在,這是他最放松的一次家庭聚會,因為他想讓駕駛員也安心吃頓年夜飯,所以沒讓司機等,說好由我送他。飯桌上大家都喝了一點酒,他夸了我太太,說我們一大家是整個家族里最團結(jié)最和睦的家庭,親人都很羨慕,然而他發(fā)覺了一個秘密,說我太太在中間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她非常能與大家相處,非常能“挑氣氛”,也非常大方,他要號召家族里的媳婦向我太太學習。我感到晚年的他明顯地比年輕時注重家族親情,性格也稍稍變得柔和一點,但骨子里的那種清高、那種耿直,是不變的。
在另一次家宴上,他告訴我準備辭去復旦校長,他直接給當時的教育部部長陳至立寫了信。至立同志是他的學生,既感到可惜,但又要尊重他本人的意愿,這樣又拖了半年,他從復旦大學校長的職務(wù)上退了下來。
但很快他被國際學界瞄上了,英國諾丁漢大學正式聘請他擔任校長,這可是破天荒的,一所英國名校從沒有聘任中國人擔任校長的,英國沒有,整個歐洲也沒有。他欣然接受了。輿論掀起一股狂潮,他又成為公眾人物。
相隔幾年,我女兒想去國外攻讀研究生,在美國、歐洲、澳大利亞三個方向里,她選了歐洲。我心中暗喜。因為人家都說去了美國或澳大利亞有可能留下,那是移民國家,而歐洲留下的可能性較小,我不希望女兒離開我。舅舅得知這一消息,鼓勵她去報考諾丁漢大學,說這是英國排名第七的大學,但是他只是建議而已,要求她自己去考雅思,去投報。當時通過中介去投報是例行做法,但舅舅不主張,認為自己報考可以鍛煉她的能力,也是自信的體現(xiàn)。女兒雅思成績很好,并被英國兩所高校錄取,最后我們選擇了諾丁漢大學——畢竟將一個從沒有獨自出過遠門的姑娘放到國外,我們都有些緊張,有舅舅在那邊,仿佛心里就有了一點依傍。
女兒在英國學習的緊張程度,按她的話說,是過去難以想象的,幾乎天天凌晨才從圖書館里出來。終于熬到畢業(yè)了,我與太太去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我們倆就投宿在舅舅的校長官邸,那是校園里的一棟獨立的別墅,有好幾個臥房。第二天就是畢業(yè)典禮,上午學校體育館里坐得滿滿當當,舞臺中央掛著巨大的?;?,舅舅穿好了校長禮服,那校長禮服比我們國內(nèi)的導師服要華貴得多,黑色的底子上繡滿了金色的花卉,袍子很長,金光閃閃,特別耀眼。舅舅前面有一位上了年紀的穿著導師服的學校負責人拿著巨大的權(quán)杖開路。校曲軒昂地奏響,舅媽拍了舅舅一下背脊,說了一聲:把胸挺一點!舅舅就踏著音樂聲繞場一周,然后走上臺去。樂聲戛然而止,舅舅站在主席臺中央用英語宣布畢業(yè)典禮開始。然后每一位畢業(yè)生,依次上臺,向校長鞠躬,并領(lǐng)取畢業(yè)證書。我和太太坐在家長席上,既為女兒自豪,也為舅舅驕傲。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學生都已在操場上狂歡,把博士帽碩士帽學士帽拋向空中。舅舅把我們留下,他沒有卸下校長服,特為給了我們?nèi)遗c他合影的機會,作為一個小小的優(yōu)待和驚喜。
回國后不久,我去舅舅家,他剛剛從北京回來。他告訴我溫家寶總理把他召去中南海,聽取他對教育改革的意見,最后還一直把他送出中南海。他讓總理不要送了,總理說他也需要散散步,堅持送他,并叮囑他寫一些材料和建議。舅舅讓我女兒寫一寫在諾丁漢大學學習的體會,女兒寫得很實在很真切,寫出她研究生期間的學業(yè)艱辛:“來英國前就有耳聞,可是,切身體會要比想象中強烈得多。這是一場對身體和意志力的考驗,也讓我發(fā)覺人的潛力真的是無限的。第一學期開始,鋪天蓋地的小論文就壓得我不能喘氣,基本上一個禮拜就得交3000字的作業(yè),而每寫一篇作業(yè)前更是得看厚厚的資料,于是不可避免地嚴重缺少睡眠,使我一度感到睡眠是那樣誘人那樣幸福。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的生活,一天24小時,2-3小時的睡眠是常事。”舅舅看了文章,拍案叫好:“我們國內(nèi)教育緊張階段都在大學之前,而一進大學就松垮下來,研究生也是如此。國外,一上大學就開始緊張,研究生階段都開始出成果,許多諾貝爾獎獲獎?wù)呔褪窃谘芯可A段出的科研成果?!本司苏f他要把女兒的文章收到給溫總理的材料中去,要改變這樣的狀況。他給溫總理的材料里還收了我表妹女兒的例子,表妹的女兒在美國的成績完全可以進哈佛,結(jié)果她卻投報了一所烹飪學校,而且這所烹飪學校的學費還高于哈佛,但表妹支持女兒的選擇。舅舅以此案例說明我們社會和政府對職業(yè)教育的偏見,認為從觀念到政策上都要轉(zhuǎn)變。
舅舅在諾丁漢大學任職整整十二年,超過他在復旦的任期。按諾丁漢大學的校規(guī)校長任期不能超過兩屆,學校為他專門修改了校規(guī)。他任職期間,在校召開了世界中藥聯(lián)盟大會,成立了中國政策研究院,特別是在我們故鄉(xiāng)寧波開辦了中國第一所中外合作辦學的寧波諾丁漢大學。而鑒于他對諾丁漢大學的貢獻,學校將校園里最漂亮的一棟樓——由英國著名建筑師Ken Shuttleworth設(shè)計的大樓——命名為“楊福家樓”,并請了英國皇家人像畫家協(xié)會會員Keith Breeden耗時三年,完成了一幅楊福家校長的巨制,肖像畫的底板襯著楊福家親筆書寫的八個大字:“國際交流、教育先行”。這幅巨型肖像畫將永遠懸掛在諾丁漢大學的紀念堂里。由于一個人,而使中國的形象、中國的聲音、中國的文化,得到如此廣泛與深刻的傳播,既極為難得,又意義深遠。在所有傳播力中人是最強大的傳播力,中國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需要無數(shù)個楊福家!
女兒學成歸來,并于2015年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我邀請舅舅和舅媽參加她的婚禮,并希望舅舅做她的證婚人,因為他既是女兒的舅公,又是她的校長。不巧,婚禮的日期他要去美國開會,我和女兒都感到很遺憾。哪知過了半個月他給我短信:“圣來,我不去美國了。上帝要我們參加斐斐婚禮!”婚禮那天,舅舅與舅媽盛裝出席,舅舅戴著紅色的領(lǐng)帶,舅媽穿著深絳色的晚禮服,還捧來一大束紅玫瑰?;槎Y后,他給我發(fā)了短信:“謝謝使我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給我你的電子郵件(郵箱),我發(fā)幾張斐斐在諾丁漢我住宿(樓)的照片?!焙髞?,我去舅舅家,他與舅媽還埋怨我在女兒婚禮上穿得不夠神氣——當時我穿了深色的西裝、深色的襯衫,戴了淺色的領(lǐng)帶,他們認為我應(yīng)該穿一件淺色的襯衫。
近些年,我總是隔幾個月會去看望舅舅和舅媽,買上舅舅喜歡的正宗的新西蘭金獼猴桃。記得好多年前,我把新西蘭總領(lǐng)事送我的金獼猴桃轉(zhuǎn)送他,他說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獼猴桃。于是,我們經(jīng)常會給他送兩盒去,還會帶去舅舅很喜歡吃的杭州小核桃肉。三年多前,我們?nèi)ニ铱赐?,發(fā)覺舅媽記憶力急速衰退,不由心里很焦急也很忐忑。但是舅舅似乎并不覺察,婉拒了去神經(jīng)內(nèi)科做檢查的建議。他與舅媽的狀況每況愈下,我們多次勸他改變,但沒有作用。一直到這次疫情前夕,我們?nèi)タ此?,還極力勸說他們?nèi)メt(yī)院,并保證聯(lián)系好他的定點醫(yī)院,一同陪他們?nèi)?。我們以不容分辯的口吻與他說,并說這也是他女兒女婿的意思。說實話,在他的晚輩里我們與他接觸的機會最多,講話也最隨便。他笑了,“你們講話的力量比他們都大?”他開玩笑地問我們。我和太太異口同聲地說,“是的!”我們大家都笑了??此坪踅o我們說服的樣子,我很高興。但回家不久,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舅媽意見等天暖和點再說吧!我心里往下一沉。
7月17日早上,我剛起床不久就接到他女婿從美國打來的電話,他說舅舅昏迷了,希望我能再詳細了解一下狀況。我連忙打舅舅手機,他不接,又打他家里電話,舅媽告訴我他昏迷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即刻撥通120救護電話,讓他們送舅舅去瑞金醫(yī)院。我自己未及洗漱和早餐,急忙打出租車去他家。救護車比我先到,我趕到后急于送他去醫(yī)院,但救護人員告訴我,他已經(jīng)沒有生命跡象了。我一下子有點恍惚,打電話告訴了他女婿,也通知了學校,并代表家屬在死亡證明上簽字,在關(guān)系欄里我寫下“舅甥關(guān)系”。我從沒有以這樣的身份簽字,而且簽的是這么沉重、錐心的一份證明。
舅舅走后的幾天,我一直有點恍惚,緩不過勁來。其感覺并不亞于前年父親去世,因為父親畢竟活到了一百歲,他是在暖暖的愛意包圍中走的,而小舅……當時,獲知我父親去世的消息后舅舅給我發(fā)來一個短信:“能活到一百歲,少中又少,應(yīng)該很對得起上帝了!節(jié)哀?!倍麕状闻c我講,他可以活到93歲,我不知道他何來的依據(jù),但我相信他。
母親在世時曾與我講,一次外婆帶著家里一干人出去,路上邂逅一位和尚,那位和尚看外婆貴婦人樣子,想要給她算命,外婆是基督徒,所以拒絕。然那和尚指著纏在外婆身邊的小舅說,這個孩子將來不得了,是要有大出息的。家里人當時不以為然,舅舅從小就頑皮搗蛋得很。然沒想到給和尚言中了。
小舅是一位大家巨擘,又是我們的至愛親人,也許日常的頻繁交往使我忽略了他的偉大,但他的溘然離去,才使我感到長長久久以來,我與他精神的溝通、對他人格的耳濡目染,早已與日常親情交織糅合在一起。他享年86歲,已屬高壽,但我還是深深地惋惜。我仿佛又迷茫于當年河濱大樓那長長的走道,雖然他早已不住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