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2年第8期|王祥夫:明年沒有夏天怎么辦
那是前幾天的事了,有人來敲門,是一位老婦人,孟冬像是在什么地方見過她,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問題是,孟冬想知道她有什么事。
孟冬微笑地看著她,等著她開口。
老婦人探頭朝孟冬的屋里看了看。
剛才孟冬正在廚房里收拾水管,弄出了很大的動靜,把一個儲物桶不小心給碰翻了。他是想把冰箱挪一下,因為冰箱那邊的墻不知怎么裂了一道縫,水就是從那里慢慢滲出來的。他要把冰箱挪動一下,冰箱很沉,里邊塞滿了東西。
妻子對孟冬說,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有大事了,湯加火山爆發(fā)了,土耳其那邊的火山也爆發(fā)了,聽說日本富士山也差不多了,也許明年真會是個沒有夏天的年份,要多買些東西放起來。所以,廚房里的冰箱現(xiàn)在被妻子塞得滿滿的。這幾天妻子總是不停地往回買東西,軍用的那種壓縮餅干和午餐肉罐頭,成箱成箱地買回來都放在了北邊露臺上的儲藏室里,還有各種干菜和豆類,妻子說到時候沒菜吃可以用豆子生豆芽。她還仔細翻著書查了一下什么豆子最適合生豆芽,那就是黃豆和綠豆。
花生米也可以的。孟冬對妻子說,不過不太好吃。
妻子說花生米最容易生黃曲霉素,不能久存,要想不生病的話。
北邊那個儲藏室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不了人,想取里邊的東西都很困難。有一次孟冬想去找一本書,他的一些書都放在儲藏室里邊的鐵架子上,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進不去了,東西堆得太多,腿都無法邁進去。
妻子還對孟冬說要儲備一些水,一旦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最缺的東西應(yīng)該就是水,到時候你去什么地方找水?你想咱們會不會被渴死!還有電,怎么照明?還有到時候煤氣也會沒了,你怎么辦?妻子這么一說,孟冬就被嚇了一跳,他坐在那里愣了好一會兒。緊接著妻子就把煤氣爐子和防風蠟燭買了回來。過幾天妻子又讓人從下邊扛上來十箱純凈水,也是整箱整箱的,都被放在了北邊的陽臺上。
孟冬的妻子不但自己買,還時不時給外地的女兒打電話。她讓女兒也多儲備些東西,能儲備多少就儲備多少,儲備得越多越好,記住,最好還要多儲存些綠豆和黃豆,還有那種干粉條,可以放很長很長時間,還有海帶梅干菜什么的。女兒在電話里嘻嘻哈哈笑了起來,說這是多余,怎么也不會發(fā)展到這種地步,怎么會呢?
為了這,孟冬的妻子很是生氣。但孟冬很佩服妻子,他不知道自己要是真離開了她還能不能生活下去。所以現(xiàn)在是妻子說什么他就做什么。
因為墻體往外滲水,小區(qū)說好了明天會有工人過來給檢查一下。問題是,孟冬和妻子都擔心是不是這棟樓的樓體發(fā)生了什么問題,如果那樣的話就麻煩了。
你說會不會?妻子說。
不會吧?孟冬說。
會不會曾經(jīng)有過地震,只不過是咱們沒有察覺,比如那種輕微的?妻子看著孟冬。
不會吧?孟冬說。
地球真是要出問題了,也許明年真沒夏天了。妻子說。
孟冬接不上話來了,他去了南邊的陽臺,看了看天上的云。
好像不會有什么事,我看了一下云。孟冬對妻子說。
沒事就好。妻子的手機里存了不少地震云的圖。
問題是天上現(xiàn)在沒有云。孟冬說。
妻子現(xiàn)在出去了,她前兩天就預約好了,要去醫(yī)院做一個檢查——但主要是去開一些常用的藥。她想好了,最好能準備一個家用急救箱,這種東西醫(yī)院里都有。妻子一邊下樓一邊給她過去的一個同事打電話,說儲備食品最好先查一下保質(zhì)期,如果可能,還要準備一些藥物,到時候你去哪里找藥?
從春天開始,孟冬的脖子上就長了不少疙瘩,到現(xiàn)在還沒好,而且總是有新的長出來。關(guān)于疙瘩的問題,孟冬的妻子還查了一下資料,她告訴孟冬長疙瘩跟一個人的荷爾蒙分泌有關(guān),所以那幾天他們總是吃完晚飯就早早上床,孟冬總是一躺下來就馬上睡著了。
孟冬的妻子還準備給孟冬再開點外用藥。
孟冬問站在門口的老婦人有什么事,其實他想對她說自己現(xiàn)在正忙。
老婦人又朝屋里看了一下,小聲說,我聽到你們家的聲音了。
我就住在樓下。老婦人說。
孟冬不知道這事,他好像從來都沒見到過她。
老婦人對孟冬說自己是剛搬過來的,還不到一個月。
就我自己,我兒子住在另一個地方,在南方發(fā)展。
哦。孟冬應(yīng)了一聲。
你們不是在打架吧?老婦人又小聲問。
沒有啊。孟冬回過頭朝屋里看看。覺得這個老婦人是不是有點多管閑事。
沒有就好,兩口子過日子千萬不要打架。老婦人說。
孟冬覺得和老婦人的交談應(yīng)該結(jié)束了,這種事他還從來都沒有碰到過,這讓他多少有點尷尬,尷尬之外還有那么一點溫馨。
都三九了,天還不冷。老婦人又說。
真對不起,我以后爭取小聲點兒。孟冬說。
人老了就是睡不著覺,越安靜越睡不著,有了動靜就更睡不著。老婦人說。
孟冬想笑,但沒笑,這句話其實是在說怎么都睡不著。
天氣確實不錯。孟冬說。
外邊的陽光很好,雖然是冬季,但氣溫不是很低。有一只珠頸斑鳩落在窗子外一直不走。珠頸斑鳩的兩只小爪子是紅色的,很好看。它現(xiàn)在還待在那里,孟冬想給它找點豆子什么的。孟冬在窗臺上放了一個碗,時不時地會給它放點食物在里邊。有時候他會朝樓下的院子里看看,看看那幾只過來吃東西的流浪貓在不在。他不知道原來的那家人是什么時候搬走的,老婦人又是什么時候搬進來的。孟冬此刻又想到了那些流浪貓,孟冬不知道那些貓還會不會過來找東西吃,老婦人會不會像以前那家人給貓準備一些貓糧。
對不起,我還有事。孟冬小聲對老婦人說。
那你忙吧。老婦人說,但她并沒有走的意思。
曬曬太陽很好。老婦人說。
是很好。孟冬說,再也想不出什么話來了。
您看您搬來這么長時間我們也不知道,您是自己嗎?孟冬說。
就我自己。老婦人說。
我女兒也結(jié)婚了,他們在另外一個城市。孟冬說。他奇怪自己怎么會說這些。
別打架,好好吃飯過日子。老婦人又小聲說,要下樓了。
我們中午吃餃子。孟冬覺得自己更奇怪了,怎么說這些。
我以前是教員。老婦人突然說。她為什么介紹自己?她歲數(shù)確實已經(jīng)不小了。
我們中午吃胡蘿卜羊肉餡兒餃子。孟冬又說。
孟冬覺得自己更奇怪了,怎么說這些。
妻子走的時候已經(jīng)從冰箱里取了點羊肉餡兒出來,還有三根胡蘿卜,都放在水池子里,妻子說中午要吃一頓餃子,上次買的餃子皮還有,在冰箱里凍著,但要化得遲一點,一般是,做餃子餡兒的時候把它們從冰箱里取出來就行了。
化早了就會粘在一起。妻子走的時候?qū)γ隙f。
孟冬覺得自己待會兒就應(yīng)該把胡蘿卜弄出來,把餡兒拌好,等妻子回來包就行。妻子這幾天太忙了,除了購物,她還會到處給親戚朋友們打電話,說氣候的事,說火山和海嘯的事,說科學家們對明年夏天還會不會來的種種預測的事。說到最后,重點都會落在這句話上:要把食物和其他的生活必需品都準備好。
梅林牌的,記住,還有冠生園的,這兩種罐頭最好。妻子在電話里不知對誰說。
孟冬在廚房又搗鼓了一會兒,然后去了南邊的陽臺,他想看看下邊,結(jié)果就真的看到老婦人在那里曬太陽。夏天被吹倒的那棵老槐樹還躺在那里,但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巨大的樹根,像磨盤那樣側(cè)立著,樹干已經(jīng)被什么人一段一段地鋸走了。跟老婦人家緊挨著的那家人的院子里,那條狗在不安地走來走去。這是條灰白色的大狗,很不好看,雖然脖子那地方有一片顏色比較深,接近咖啡色。這只狗很少叫,總是走來走去,總是很不安的樣子。
狗看見二樓的孟冬了,停了下來,仰著頭,孟冬朝它招了招手。
再往下看看,樓下曬太陽的老婦人,像是睡著了。
孟冬返身又進了家,繼續(xù)去挪動那個冰箱。其實他可以把冰箱里的東西全部取出來再挪,那樣就輕多了,但他嫌麻煩。冰箱里的東西被妻子放得有條有理,其實是塞得滿得不能再滿,但很有條理。他怕自己一旦把冰箱里的東西取出來,那些東西就歸不了位了,所以他懶得往外取。雖然明天小區(qū)才會派人來檢查,但孟冬想早早把它挪開收拾一下最好。而且,他下午還要去參加一個小區(qū)的會議,據(jù)說要討論一下一旦有突發(fā)事件發(fā)生,小區(qū)的食品供應(yīng)該怎么解決,比如食品和蔬菜怎么分配到每戶人家。
你去了千萬別忘了說水井的事。妻子對他說。
沒有比水井更重要的事了。妻子又說。
這種事一般人肯定想不到。孟冬說。
水最重要了,比什么都重要。妻子對孟冬說,你等著看吧,到時候鄉(xiāng)下日子要好過一些,有糧食和水就什么也不用發(fā)愁,鈔票和金子又不能吃。
孟冬覺得妻子說得對,鄉(xiāng)下起碼還有井。
孟冬又去了南邊的陽臺,又朝下看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秋天的絲瓜還在樓下那棵樹上掛著,有七八個吧,都已經(jīng)枯萎了。
下午很快就到了,孟冬去了小區(qū)開會的地方。
其他人早就都到了。人們正在七嘴八舌地說最近火山的事,雖然火山離他們都很遠,在太平洋那邊,但他們說得特別上勁,說火山的事就離不了說海嘯,他們是說一陣火山再說一陣海嘯,說過來說過去好不熱鬧,這讓他們很興奮。他們好多人都是第一次聽說湯加,他們想不到還會有這么一個國家。
孟冬進屋的時候沖那個胖子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
也許明年就沒有夏天了,那就涼快多了。胖子也正在和那些人說火山的事,他把這話又說了一遍,覺得自己很幽默,說完這話還看了看左右,笑了一下。但別人都沒笑。
就這個胖子,是小區(qū)居委會的頭頭。
咱們開會吧,胖子說,他先來了一個開場白。
輪到孟冬發(fā)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有人跟著就笑了起來,但馬上有人說你們別笑,他的這個想法太好了,因為什么,因為現(xiàn)在的城市,不單單是咱們這個城市,其他城市都一樣,幾乎都沒有水井了,過去的井都被填了,要是真有了什么大事供水一停,人們還真是要抓瞎,餓不死也會渴死。
人們突然都覺得這真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孟冬就把自己的想法又重復了一遍。
最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在小區(qū)里打一口井。孟冬說。
如果真出什么大事,飲水應(yīng)該是最大的問題。孟冬又說。
是的,沒有什么事比這件事更重要了。胖子想了想,好像是恍然大悟,如果沒水澡也不能洗了,整個人都會臭了。
孟冬不知道胖子的名字叫什么。孟冬總是記不住這種事,但他有時候能在超市里見到這個胖子。他們的小區(qū)對面就是超市,他們沒事總愛去超市溜達。孟冬沒事總愛隨手買些東西,昨天他還對妻子說超市里邊有兩種胡蘿卜,一種是洗過的,一種是沒洗過的,其實兩種胡蘿卜都一樣,但洗過的要比沒洗過的貴一倍。所以孟冬就買了沒洗過的那種。
孟冬有點走神了,但他馬上又回到他們討論的事情上來。
小區(qū)里可以打井嗎?有人看著孟冬,地下會不會有水?
地下會沒水嗎?孟冬說,我們生活的地球?qū)嶋H上是一個水球。
是水包著火的球。旁邊馬上有人補充了一下。
然后人們就討論應(yīng)該在小區(qū)院子里的什么地方打井。
一般來說樹長得茂密的地方下邊就一定會有水。孟冬說。
孟冬這話是妻子告訴他的,因為那幾天孟冬的妻子沒事就會查一查資料,她知道了許多種打井的方法,其實這種知識對她一點點用都沒有。她最近最愛查的資料是什么食品的保質(zhì)期最長。結(jié)果讓她大吃一驚,有一種澳洲進口的奶粉居然說可以保存五十年。這讓她發(fā)愣了好一會兒,她對孟冬說這不太可能吧。
五十年?咱們也許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了。
我也不相信。孟冬說五十年不可能,說話的時候他正對著鏡子練習發(fā)聲。
但蜂蜜可以保質(zhì)一千多年。孟冬的妻子說。
人類離不開蜜蜂,孟冬說,蜜蜂要是沒了,人類恐怕也沒了。
蜂蜜真了不起。孟冬的妻子說埃及出土過兩千年之前的蜂蜜,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人們把那蜂蜜拿去化驗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其品質(zhì)沒產(chǎn)生一點點變化。
孟冬準備把那支歌唱得每一個音符都十分完美。問題在于不是人人都能領(lǐng)唱的。孟冬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領(lǐng)唱過了,這讓他多少有點興奮。
小區(qū)的會開了一會兒就散了,除了打井的事,他們還又研究了一下聯(lián)歡晚會合唱的事,因為孟冬是領(lǐng)唱,胖子有什么事都喜歡跟孟冬商量,當然也僅限于聯(lián)歡的事。胖子說是不是應(yīng)該把大家叫到一起合起來練練,手風琴也借來了。孟冬說先分開練吧,大家現(xiàn)在都很忙,到時候合兩回就行。
都是唱過的老歌,沒什么問題。孟冬說。
胖子說他會馬上就去打聽一下可不可以打井,這事很重要。
對,這事才重要。孟冬說。
過了年再說吧。胖子又馬上改變了主意,讓打也是明年春天的事了。
也對,孟冬笑著說,先好好兒過個年。
過年應(yīng)該吃素。胖子接過了孟冬的話題。胖子的思維特別活躍,總是跳來跳去,一下子從聯(lián)歡跳到井,一下子又從井跳到春節(jié)吃素。孟冬又笑了一下,說實話,他在心里有點瞧不起這個胖子。
每年過年我都會胖上四五斤。胖子又笑了起來,他總是認為自己說話很幽默,或者他以為自己是幽默大師,他看了看左右,旁邊的人好像都沒什么反應(yīng),人們正在往外走。
聯(lián)歡會全靠你了。胖子拍拍孟冬。
大家一起玩兒。孟冬說。
這幾天,因為聯(lián)歡會的事,孟冬每天早上都要練練聲,有時晚上也練,對著衛(wèi)生間洗臉池上的鏡子,用手機放著要唱的那首歌的音樂,跟著唱。
這天晚上孟冬練聲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再敲一下。
孟冬搶著去開了門,想不到門外又是那位老婦人。
孟冬不知道老婦人又有什么事,都這么晚了,孟冬笑著看著她。
你們家是不是有客人?還有人在唱歌。老婦人小聲說。
對不起對不起,孟冬說,過幾天咱們小區(qū)有個聯(lián)歡會,我有幾個音符上不去,我練練,吵著您了。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反正我一個老太太也睡不著,你好好練。老婦人說。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孟冬說。
你練得怎么樣???沒事,你好好練吧,反正我也睡不著。老婦人又說。
孟冬把一只腳探出去猛地跺了一下,門外的燈又亮了起來。
孟冬回頭朝廚房那邊看了一下,妻子正在收拾下午買來的那一大堆東西,主要是牛肉和豬肉餡兒,當然還有魚。她準備給女兒煮一些牛肉再炸一些丸子,還得燒一些肉條,她現(xiàn)在正在忙。這夠她忙一陣子的,她準備把這些東西做得稍微咸一點,可以多放些時候。
誰知道明年什么樣呢。她對孟冬說,那個火山,昨天又噴發(fā)了一次。
要不這樣吧,您歲數(shù)大了,上樓下樓也不方便,您加我個微信,我有什么事先告訴您,免得您還要為我們擔心,您還得上來下去的。孟冬對老婦人說。那天他在陽臺上看到老婦人在下邊用手機看東西?,F(xiàn)在人人幾乎都有一部手機。
真的很抱歉又吵著您了。孟冬說。
孟冬和老婦人互相加了微信。
這就好了,有什么容易驚動您的事我就先發(fā)微信給您。孟冬說。
孟冬又把一只腳探出去猛地跺了一下,燈又亮了。
老婦人返身下樓,下得很慢。
孟冬又猛地跺了一下。
老婦人下到了下邊一層,開門關(guān)門,進家去了。
孟冬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覺到那地方又長了幾顆疙瘩。接著他又去了衛(wèi)生間,找了一面小鏡子,他把小鏡子放在后脖子那地方,然后對著洗手池上邊的大鏡子看。他用手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抹了一點妻子上午給他買的藥。
怎么樣,用我?guī)兔??孟冬對妻子說。
我在想,明年要是真的沒有了夏天可怎么辦?妻子正在用力切牛肉。
孟冬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他看著妻子。
可不是幾天,是一年,也許兩年,這種事情有過。妻子說。
孟冬直到現(xiàn)在還弄不明白什么叫沒夏天,是怎么回事。
太陽給火山灰遮住了,整個地球都沒了溫度,到時候夏天會下雪。妻子說。
地里什么都不會長嗎?孟冬說。
你想吧。妻子說。
真可怕。孟冬說。
所以要多儲備些東西。妻子說明天還要出去多買點東西。
對,應(yīng)該的。孟冬說。
剛才是不是送快遞的?方便面?妻子問孟冬。
是樓下的老太太。孟冬說。
她上來做什么?妻子說。
她聽見我唱歌了。孟冬說。
這老太太以前是個老師。妻子說。
你怎么知道的?孟冬說
我前天給她送了一袋貓糧。妻子說,夸克牌的。
應(yīng)該的。孟冬忽然稍稍有點感動,為妻子的這種舉動。
咱們家可是有三個冰箱。妻子突然說,你好不好把小冰箱里邊的茶葉都倒騰一下,里邊也可以放一些肉,如果明年真的沒了夏天,肉可要比茶葉重要。
妻子把又一塊肉切開了,她用抹布擦了一下臺面上的血水。
沒有夏天也就不會有茶葉了。孟冬說。
你什么意思?妻子看著他。
我說得不對嗎?孟冬又說。
到時候肉比茶葉重要。妻子說。
孟冬馬上去了客廳,那個小冰箱就放在客廳靠陽臺的一個方桌下邊,方桌上那個方盆里是前幾天才種下的水仙,才長出很小的葉片,一點點。放在桌下的小冰箱里都是茶葉,主要是綠茶。孟冬的妻子從不喝茶,但茶葉又都是她弄回來的,她去外邊開會總是會帶回來不少茶。她喜歡看孟冬沒事坐在那里喝茶,是在她的勸說下孟冬才戒了酒開始喝茶的,他以前可真能喝酒。孟冬把小冰箱里的茶葉都取了出來,放在一個很大的手提包里,還真不少。
妻子繼續(xù)在廚房里收拾她買來的牛肉和豬肉。孟冬又去了廚房,他想不到肉被妻子收拾了一下顯得更多了,簡直是太多了,一盆,一盆,一盆。
這么多?孟冬說。
要是明年沒了夏天你就不會覺得肉多了。妻子說。
我可吃不了多少。孟冬說,人胖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妻子說這些肉做好后一半都會寄給女兒。
咱們只留一半。妻子說。
我還要炸一些面食。妻子說。
我還要炒一些不甜的炒面。妻子說。
炒炒面做什么?孟冬說。
咱們要多存一些能放得住的東西。妻子又說。
妻子把一部分肉切成了很小的塊兒,她現(xiàn)在開始剁肉餡兒,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她認為剁的肉餡兒要比用絞肉機絞出來的好吃。
孟冬忙去了另一間房,他給樓下的老婦人發(fā)了一條微信:我愛人正在剁肉餡兒,她白天實在是太忙了,請您原諒。
老婦人馬上就回了一條微信:是牛肉還是豬肉?
孟冬又回了一條:牛肉豬肉都有。
老婦人的微信又馬上回了過來:牛肉里邊一邊剁一邊多加點水,豬肉少加點。
孟冬去了廚房,把手機上的微信拿給妻子看。兩個人都笑了起來,覺得這個老婦人挺可愛的。
孟冬又給老婦人回了一條微信,只有兩個字:好的。
孟冬的妻子把肉餡兒剁完已經(jīng)不早了,但她還堅持要給孟冬調(diào)理一下荷爾蒙。當然是用她的方法,用大家都會也都樂于做的那種原始方法。
你不累嗎?今天就算了吧。孟冬說,看著自己的光腳。
妻子說生理性的調(diào)理有時候要比藥物調(diào)理好得多。
孟冬的妻子把床單換了一下,脫了衣服躺平了,調(diào)理完荷爾蒙,兩人才分開,他們要睡了。孟冬卻突然低聲叫了起來,他想看看樓下的老婦人給自己回了微信沒有,卻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打錯字了,手機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種低級的錯誤。
孟冬發(fā)給老婦人的“好的”不知怎么變成了“媽的”。
“媽的”——妻子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孟冬也忍不住。
孟冬馬上又給老婦人回了個微信,說明了原因,說明了這不過是手機出的錯,問題是手機總會出這種錯,這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已經(jīng)好多次了。隔了一會兒,孟冬又給老婦人發(fā)了微信,這一回,老婦人那邊還是沒一點動靜,她不回微信了,不像往常那樣馬上會把微信回過來。
也許已經(jīng)睡了?孟冬對妻子說。
也許吧。妻子說,看了看表。
也許她已經(jīng)氣壞了。孟冬說。
孟冬的妻子忽然就又笑了起來,她怎么也忍不住想笑。她這么一笑孟冬也就跟著笑,兩個人覺得這件事太好玩兒了。
也許是真氣壞了。孟冬又說。
孟冬的妻子說老年人一旦生氣都是真生氣,要不她肯定會回微信的,我相信她肯定沒睡,這一夜她也許都睡不著了。
后半夜孟冬起身去衛(wèi)生間,順便看了一下手機,老婦人那邊還是沒有回微信,孟冬又輕手輕腳上了床,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笑了好一會兒。
早上剛過六點,孟冬就起來了,他又給樓下的老婦人發(fā)了一個微信,但老婦人那邊仍然沒有一點點動靜。
妻子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有孟冬喜歡的培根,煎得很好,但他沒有一點點食欲。
我都不想吃早飯了。孟冬對妻子說。
妻子搖了搖頭,你既然已經(jīng)把話說到了。
我不明白手機是怎么回事,怎么總是出這種錯。孟冬說。
解釋完了就不要再說了,這種事越說多了越不好。妻子說。
孟冬想想也是,就坐在那里,閉上眼,居然睡著了。
早飯在桌上放著,孟冬的妻子下去了,因為送快遞的來了,她在網(wǎng)上訂的方便面送了過來,在這方面,她比較迷信上海,她買的是上海的那種老牌子方便面。而罐頭不是梅林就是老冠生園的。
好家伙。孟冬叫了一聲,他醒了過來,看著面前那好大一堆的方便面。
這么多。孟冬說,他數(shù)了數(shù),整整十箱。
這還多,要是明年沒了夏天怎么辦?你想想看?妻子說。
也是,到時候也許夏天都得穿棉衣,因為沒夏天了。孟冬說。
孟冬沒了胃口,他不想吃早飯了,他去了南邊的陽臺,現(xiàn)在時間還早,下邊沒什么動靜。到了中午,妻子在廚房里炸丸子,油煙滾滾的。妻子的丸子炸得真好,顏色也好看,紅紅的,孟冬嘗了一下,但他還是沒有胃口。他又去了南邊的陽臺,他站在陽臺上朝下看,又看了看手機,手機里還是沒任何動靜。
下邊那條狗看見他了,仰著臉,也不叫。
孟冬朝它揮了揮手,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閉上了眼睛。他想用手機對老婦人說點什么,但他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能說什么呢。
反正到了明年也許連夏天都不會有了,管它呢。
孟冬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