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元的尊嚴
編者說
《中國外賣》是一部聚焦外賣小哥群體的長篇紀實文學(xué)。在數(shù)字生活已成日常的當今,外賣小哥、快遞員等都成為一個個龐大的從業(yè)群體,他們是奮斗者,也是“美好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作者先后采訪近百位外賣小哥,用飽含溫度的文字向讀者呈現(xiàn)了鮮活的外賣小哥群像,記錄他們艱難的生活和不懈的奮斗。
1
他咬一下嘴唇,平復(fù)一下心緒,說:“為了7.2元的外賣費,我把所有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小于坐在路邊石上,街燈像靜靜的湖水,輕柔地撫著他那張略微揚起的國字臉,還有那件UU跑腿的黃色網(wǎng)狀馬甲。已是凌晨,邯鄲市郊街巷空曠無人。他的眉間距較寬,都說這種人心胸寬廣。他卻眉頭緊皺,額上出現(xiàn)一道抬頭紋。這是2020年7月18日。
小于深吸口煙,夾煙的右手一揮,指向馬路斜對面一幢六層住宅樓。
“這是我這輩子的屈辱,”他咬一下嘴唇,平復(fù)一下心緒,一句接一句地說,“為了7.2元的外賣費,我把所有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他那河北腔的普通話飽含著說不盡的憋屈與不平,還有點兒自嘲與自我寬慰。
小于的網(wǎng)名叫“團團的小短短”。這位自認為特別失敗的小伙子出生于河北衡水農(nóng)村,小時家境不錯,又是獨子,倍受溺愛。16歲時,他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么活兒都不會干。在村里同齡男孩中,他是第一個訂婚的,又很快解除了婚約。
接下來就是相親,他說農(nóng)村提親看家庭,當年給他保媒拉纖的特別多,有一年相親三十六七次,平均每月有三次。那時候,他開著車,拉著老媽和媒人,提著紅塑料袋,里邊裝著瓜子和糖果,到處相親。套路相似,媒人介紹一下雙方情況,讓男女單聊。問的是,“你是干啥的,掙多少錢,有什么愛好?”他風(fēng)趣地說,“相親30多次,都是我坐沙發(fā),女方坐在床上?!?/p>
他知道女孩大都喜歡那種又痞又帥的男孩,他侃著侃著就把對方侃懵了,最終卻一個也沒成,多數(shù)是他不同意。他憧憬的不是婚姻,是愛情和自由。后來,家境衰落,他又患了椎管狹窄,提親的沒了,31歲了,還單著呢。據(jù)美團點評發(fā)布的《新時代 新青年:2018年外賣騎手群體研究報告》,美團的外賣小哥75%來自農(nóng)村,33%是單身??磥硐裥∮谶@樣的單身外賣小哥還有很多。
小于初中畢業(yè)后,進城折騰了幾番。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后,夢想像氣球似的破了,落在現(xiàn)實的土地。他在邯鄲擺過地攤,做過快遞,均不如意。5月份,他改做外賣。他說,他要跟時間賽跑,“父母老了,我怕他們真的有點兒啥病,我拿不出錢來?!弊雒缊F專送要交工裝費和租電動車費,每單僅賺3.7元;餓了么每單賺4.5元,兩者他都沒選,選了UU跑腿和美團眾包,運氣好的話,一天能掙200元左右。
2
一個多小時前,小于搶一單,送餐距離兩公里,配送費5.2元,外加兩元夜間補貼,單價不算低。他跟著導(dǎo)航走,導(dǎo)航結(jié)束時,撥通客戶電話。對方卻毫無歉意地說,她把地址填錯了,讓他改送到另外小區(qū)的7號樓。還沒等他問清楚,她說很忙,不耐煩地掛斷電話。
小于用導(dǎo)航一查,離他有五六公里遠。按平臺規(guī)定,超出一公里,外賣員可取消訂單??墒?,這時客服已下班,訂單取消不了,吃點虧就吃點虧,給她送去好了。
趕到那里一打聽,門衛(wèi)大爺說,我們這兒只有1號樓和2號樓,沒有7號樓。小于撥兩遍電話通了,她說她不在這個小區(qū),在另一個。他又跑了四五公里,再打聽,還不是。又給她打電話,她說她家不在小區(qū)里,在小區(qū)外。他這下懵了,小區(qū)外可就大了去了,上哪兒去找?他登錄“跑男群”,跟“老江湖”咨詢,沒人知道。
已過半夜11點,街上哪有人影,跟誰打聽?別說,還挺幸運,真就問到人了,那人很好,把小于送到那幢樓跟前。為這一單,他跑了十幾公里,耗了將近一個小時,要是接其他單起碼能跑三單,賺二三十元。
單元門鎖著,他進不去,打電話讓客戶下來取,她拒絕了。這怎么辦?她不下來,他又進不去,這餐怎么送?運氣又來了,有一位住戶剛好回來,他跟了進去,把那份十幾元的麻辣燙送上了樓。
“您下次能不能把地址寫清楚?為您這個單跑太遠了?!彼€想說,地址您寫錯了,在電話里說清楚也行啊。
“不是,我再差也不差這一點兒?!?/p>
小于感到倍受侮辱,臉火辣辣的。自己雖說窮,也沒在意過這十塊八塊的,她哪怕略表歉意,也會讓他心里好過一點。她那副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連句“對不起”也不肯說,讓他實在接受不了。
他恨不得把麻辣燙扔在地上,把錢賠給商家。可是忍了忍,還是說了一句:“祝您用餐愉快!”
轉(zhuǎn)身下樓,他寬慰自己:我一個送外賣的,今晚表現(xiàn)得比你好!
可是,他心里憋屈啊,為7.2元的外賣費,就被她這么踐踏自尊。做外賣前,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委屈,現(xiàn)在什么委屈都得受,多么難聽的話都得聽,還要一邊賠笑,一邊說“對不起”。這邊跟商家“對不起”,那邊跟客戶“對不起”,送了兩個月外賣,把31年沒說的“對不起”都補上了。
“人家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凌駕者氣勢,”小于停頓一下,嘴角一咧,似乎要哭出來,急忙忍住,平復(fù)一下心緒,自嘲地說,“我就為這7.2元,就低三下四……我混到了這個地步,要錢沒錢,要房沒房,30多歲還沒成家,你還欺負我!”
3
據(jù)《2020年餓了么藍騎士調(diào)研報告》,感到自己得到尊重的外賣小哥僅占27%,感到不受尊重的卻占36%。有小哥說:“送外賣讓我變得越來越自卑。”有這種客戶,他們怎么能不自卑?一位網(wǎng)名為“川東小文”的外賣小哥說,晚上11點多鐘,我把外賣送到小區(qū)門口。有門禁,我進不去,給客戶打電話,她讓我找保安。我叫了半天保安,沒人應(yīng)。我又打電話,請她下來接,她叫我等。我說我還有好幾個單,沒法等啊。她終于下來了,罵罵咧咧地說:“我要是自己下來拿,還點啥外賣?”我說,你不下來,我進不去啊。她卻不講理地說:“以后再也不點外賣了,美團真差勁……”第二天,我多了一個差評。
剛在深圳布吉美團專送做外賣的劉海燕被導(dǎo)航引到山腳下,一道柵欄攔住去路。她聯(lián)系客戶:“你的地址到底在哪兒?附近有什么標記?”
“找到幼兒園就找到了。”
她跟著導(dǎo)航從山這頭翻到那頭,又從那頭翻過來。陡坡電動車上不去,她就推著走,一條腿做快遞時落下病,隱隱作痛,浮腫得手一按一個深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幼兒園,卻怎么也找不到“2棟”。轉(zhuǎn)悠了兩個小時,電動車的電快耗沒了。她破罐子破摔地打電話給站長:“這一單說啥都找不到地方,我不送了,你愛咋辦就咋辦吧!”站長把客戶電話要了過去,不一會兒回話:“你去吧,在隔壁。他說他去朋友家玩,把地址寫錯了。”
“我的媽呀,還有這種事兒?!彼嘀赓u進去了,一個女的出來接,屋里的男的問:“送來了?”
“送來了?!?/p>
“她不送就給她差評?!?/p>
劉海燕氣壞了:“幾次問你,你都說就這個地址,結(jié)果還是寫錯了?!?/p>
不過,她不敢發(fā)火,不送就給差評,發(fā)火更要給差評。差評不僅白忙活兩個多小時,還要罰款50元。
劉海燕委屈,坐在山上哭著給丈夫打電話。“你別哭了,有啥哭的,遇到這事兒太正常了。你要知道自己干的就是服務(wù)行業(yè),啥人都遇得到?!彼χf。
她本想晚上再跑幾單,氣得沒了心思,坐那兒哭了兩個來小時就回家了。丈夫勸她:“這事兒吧,你不能太在乎,他給差評就差評,大不了損失50元;他要投訴就投訴,你也不是每天都能遇到這種客戶?!?/p>
對小于來說,窩囊事層出不窮。一天夜里11點鐘,小于搶一單,送到樓下,打幾遍電話客戶都沒接??蛻粼?5層,小于沒電梯卡,乘不了電梯。打電話問商家,得到答復(fù):“有上樓的你就跟進去。”
“半夜11點半了,哪有人上樓?”
“這個必須要給送到,(你)就是爬也得給人家爬上去。”
為了7.2元的外賣費,小于就得爬到25層。他患有椎管狹窄,要是累了犯病,趴在床上誰來照料,花多少個7.2元才能治好?小于想,我就在這等吧,不再接單了。實在不行,這單我自己買了。幾個月來,他沒少買這種單,有羊肉串,還有炒酸奶。
他想想就窩囊,我耽誤這么長時間,可能還被差評,商家為難我,客戶為難我,保安也為難我。我才掙這么點錢,不送到又不能走。
小于等了十幾分鐘,21層的住戶回來,他跟進電梯,從21層出電梯,從樓梯再爬到25層?!澳銥槭裁床唤与娫挵??”他問接餐的女人。
“我老公訂的,我不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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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路邊救過兩回人,見到流浪貓、狗也救助過,也拿過道德模范,還給貧困學(xué)生買過電腦……人家都說,好人有好報,我不知道我的好報在哪兒。我著實憋屈了,但是我又沒地方發(fā)泄,只能坐在路邊,不嫌丟人地這么坐著,我還不敢跟家里人說,”小于坐在路邊石上自嘲地笑了一下,驟然停頓,又咬一下唇,“我為什么混得這么差……”
小于在邯鄲沒什么親友,手機成了密友,跑單時給他導(dǎo)航,有什么苦惱就跟它叨咕叨咕,錄下來發(fā)到西瓜視頻。他叨咕完了,見不遠處有個警務(wù)室,站起來走過去,跟值班的警察磨叨幾句。警察見他受了委屈,讓他坐一會兒,平息一下。
充電猶如一滴一滴地加油,要漫長地等待。在百無聊賴的等待中,小于突然發(fā)現(xiàn)滏東大街與叢臺路拐角處倒著一人。他走近一看,是個戴黑邊眼鏡,穿白T恤和牛仔褲的小伙子,看樣子是喝醉了。慶幸的是他沒倒在馬路中間讓車撞著,不過讓小于擔憂的是他的兩只腳伸在機動車道上,司機轉(zhuǎn)彎沒注意就會被碾壓,有可能會變成殘疾,司機也會吃官司,釀成兩家的悲劇。
小于想把他扶起來,移到路邊,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周圍沒人,小伙子若是丟了錢包,少了手機啥的,自己就說不清了。小于想了想,選擇報警。報警后,他又怕在警察來前,路過的車把小伙子軋了,于是,跑去把充電的車推了過來,橫在小伙子腳邊。司機即便看不到腳,也會看到紅色電動車。這么看來,當初選擇紅色的車是無比正確的。
在小于翹首觀望時,警車開來了。三位身穿有“邯鄲交巡”字樣服裝的警察把那個小伙子扶起來。他腦袋耷拉著,神志還在游蕩。警察從他衣兜里找出手機,調(diào)出一個號碼撥過去。
“什么?他不是邯鄲人?這邊沒有親戚朋友?他跟誰一塊住,同事?沒事沒事,他就是喝多了,別著急。不用送醫(yī)院,沒有明顯外傷?!本煲娂胰酥绷耍参康馈?/p>
經(jīng)過一番折騰,小伙子的神志終于歸位。警察幫他攔了輛出租車。小伙子臨走時請小于留電話,容后再謝。小于沒給。
天已大亮,小于快困死了,電也不充了,回家睡覺去了。無意間救了人,挺有成就感,“就當又加個班吧”。
(節(jié)選自《中國外賣》楊麗萍/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