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題詩簽贈本
直接將自作詩題寫在著作扉頁上贈人的情況,在魯迅的文墨交往中比較罕見,據(jù)筆者所知,僅有三例。
1933年3月2日,“山縣氏索小說并題詩”,魯迅“于夜寫二冊贈之”。
這是在書籍上題詩,而不是另紙所書。
題于《吶喊》扉頁上者:“弄文罹文網(wǎng),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笨钍稹白灶}十年前舊作,以請山縣先生教正。魯迅。一九三三年三月二日于上?!?。鈐朱文長方形印。
題于《彷徨》扉頁上者:“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尚彷徨?!笨钍稹坝夏曛海瑫埳娇h先生教正。魯迅”。鈐白文方形印。
山縣氏,名初男,日本人。當時在漢冶萍鐵礦任日鐵大冶辦事處主任,對中國古典文學很感興趣,曾譯過《老子》一書。
1930年6月15日,經(jīng)內(nèi)山完造引薦,山縣初男曾與魯迅吃過飯,魯迅日記云:“晚內(nèi)山完造招飲于覺林,同席室伏高信、太田宇之助、藤井元一、高久肇、山縣初男、鄭伯奇、郁達夫,共九人?!焙笊娇h初男又向魯迅索書。1933年3月2日,魯迅“晚得小峰信并《吶喊》等六本”,他立即在其中的《吶喊》和《彷徨》兩本上分別題詩并送給山縣(應仍通過內(nèi)山完造轉寄)。收到書后,山縣即致信魯迅,并回贈一只臺燈。1933年3月17日,魯迅日記云:“午后得山縣初男君信,并贈久經(jīng)自用之卓鐙一具?!弊客?,鐙同燈,即臺燈。
《吶喊》是魯迅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1923年8月由北京新潮社出版。《彷徨》是魯迅的第二本小說集,1926年8月由北京北新書局列入作者所編的“烏合叢書”之一出版。
這兩首題詩一開始沒有標題。題于《吶喊》上的詩,后編入《集外集拾遺》。題于《彷徨》上的詩,后由一署名“高疆”者收入《今人詩話》,發(fā)表在1934年《人間世》第八期上。之后,楊霽云據(jù)此抄入《集外集》,1935年5月由上海群眾圖書公司出版。收入時,“尚”字改成了“獨”。
《題〈吶喊〉》詩比較容易理解,這是對小說內(nèi)容和“五四”前后社會狀況的概括,也是作者對十年來遭遇的慨嘆?!额}〈彷徨〉》詩通常被認為是魯迅該時期寂寞彷徨心情的寫照。學者謝俊通過嚴肅的歷史考察和文本分析認為,“平安”的“舊戰(zhàn)場”可能更指當時北平文人的保守狀況,而“寂寞”的“新文苑”則針對著上海的革命文藝在文化政治上的艱難開拓。(謝?。骸丁凹拍挛脑贰迸c“平安舊戰(zhàn)場”新解——《題〈彷徨〉與30年代初的文化政治》)這是很有見地的看法。
這兩本題詩簽名本的流傳很有戲劇性。
據(jù)劉檸先生撰文介紹,經(jīng)營著東京內(nèi)山書店的內(nèi)山嘉吉(內(nèi)山完造的弟弟)戰(zhàn)后初期的一天,為顧客配送書籍歸途中,在水道橋站(離神保町一箭之遙,舊書肆林立,也屬于廣義的神保町書街)附近,見一間舊書店門前堆滿了舊書。憑著書店經(jīng)營者的本能,他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書堆中的兩本漢籍:《吶喊》和《彷徨》。抽出來一看,竟然是魯迅的簽名鈐印本。不僅如此,扉頁上都有魯迅題詩!結果,“他只花了價值兩杯咖啡的錢,就買下了這兩本珍貴的書籍”。(劉檸:《那家魯迅最喜歡的書店,一百歲了》)
于是,這兩本題詩簽贈山縣初男的魯迅著作易主,到了內(nèi)山嘉吉的手中。之后內(nèi)山嘉吉翻拍照片,提供給上海魯迅紀念館,兩首重要的詩稿手跡才得以和國內(nèi)讀者見面。
魯迅的另一本題詩贈送本,是1923年12月贈給川島的《中國小說史略》上卷(北京大學新潮社出版)。川島即章廷謙,字矛塵,語絲社成員。
這是一首打油詩,內(nèi)容如下:
請你
從“情人的擁抱里”,
暫時匯出一只手來,
接收這干燥無味的
中國小說史略。
我所敬愛的
一撮毛哥哥呀!
“一撮毛”是魯迅給川島所起外號,因川島當時留的是所謂的學生頭。其時是川島結婚前一年,他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談情說愛上,魯迅便借簽名贈書予以諷勸,從而留下了一本珍貴的題詩簽名本。
有趣的是,魯迅簽贈川島時,贈詩中“中國小說史略”六個字利用的是扉頁上鉛字印好的書名,且利用得天衣無縫,視之大有意趣。
(作者:薛林榮,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魯迅草木譜》《魯迅的飯局》《魯迅的門牌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