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筆記里的藝術朋友圈
王季遷是20世紀鼎鼎大名的收藏家、鑒賞家,他畢生經眼的中國書畫作品無數(shù)。
不惑之年客居美國的王季遷,對中國書畫藝術在海外的傳播起到了積極作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一間展室以“王季遷及其家族”為名,專門展出他的60余件精品舊藏,讓可以意會、難以言傳的“筆墨趣味”為西方世界所了解。
一
上海博物館于2012—2013年舉辦的“翰墨薈萃:美國收藏中國五代宋元書畫珍品展”中,王季遷的收藏實力一目了然。60多件展品中,他的舊藏就有12件之多,包括五代董源《溪岸圖》、北宋李公麟《孝經圖卷》與趙令穰(傳)《江村秋曉圖卷》、南宋馬麟《蘭圖》等。
可惜,王季遷述而不作,他只是“小圈子里的大佬”,聲名不彰。
2014年的中國嘉德秋拍中出現(xiàn)過一冊王季遷《題畫雜錄》線裝手稿,另附有一封王季遷寫給一個藏家的信。這件拍品流拍了,但其影印本則在小圈里流傳,且有釋文斷句。2020年,北京永樂拍賣行再度出現(xiàn)此手稿,終于被明眼人買下。不久后,這一冊王季遷親筆雜錄,與王季遷的孫子王義強先生在整理家族文件時偶然獲得的《題畫雜錄二》和《備忘二:中國名畫漫評、名筆集勝漫評》,被上海書畫出版社結為一集,是為2021年出版的《王季遷書畫過眼錄》。
《題畫雜錄》和《題畫雜錄二》均以毛筆書寫在宣紙冊子上,冊子勒口處有印刷好的“柳波舫詩集”字樣。行書的書寫速度較快,蘸墨時的墨色濃淡變化清晰可辨。所寫文字標有月日,但不是每日都記,絕無半點個人俗務,全部以書畫鑒藏為中心。其中除了日常寓目和購藏記錄,還有交游、考辨、價格等信息,更有對于書畫藝術的理解,游目騁懷,直抒胸臆。
二
王季遷1907年出生于蘇州官宦人家,15歲隨表舅、清代著名收藏家顧文彬之孫、“過云樓主”顧麟士習畫,從小有機會領略元明清名畫。根據他的回憶文章,他偶然在蘇州一間畫肆里見到吳湖帆大作,“不禁心向往之”,就向好朋友潘博山打聽。潘博山也是吳門望族之后,潘博山的姑丈正是吳湖帆。經過潘博山的引見,王季遷去上海嵩山路拜見了吳湖帆,并順利成為吳湖帆“開山門”的大弟子。
吳湖帆有滬上書畫鑒定“一只眼”的美譽,他的梅景書屋是南方畫壇的交游中心。投在吳湖帆門下后,王季遷不僅得到書畫鑒定的真?zhèn)?,更是獲得了極為難得的機會。
20世紀30年代初期,故宮博物院所藏書畫南遷,民國政府為了與英國合作在倫敦舉辦國際中國藝展,組織了一批專家挑選展品,其中負責書畫評審的有吳湖帆、葉恭綽、張珩等名士。源于吳湖帆的推薦,王季遷名列其中,這是他第一次系統(tǒng)地見到故宮藏畫。
專家們對著這批藏品看了許久,在7000余件藏品中,竟有5000多件存有爭議。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王季遷與經常出入梅景書屋的孔達女士(德國駐滬領事的夫人、美術史學家),用3年時間攝制了故宮博物院和一些大收藏家手中的藏品,編撰完成《明清畫家印鑒》。此書經吳湖帆寓目,在1940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成為中國古代書畫研究與鑒定的重要參考資料。簡而言之,在1942年寫作《題畫雜錄》之前,王季遷在畫壇的地位已相當穩(wěn)定。
兩冊《題畫雜錄》原為秘不示人的私人筆記,后來可能考慮付梓,所以手稿上勾畫累累,墨筆涂去的行數(shù)甚多。細查可知,有些是對近似內容做了調整,有些涉及鑒藏判斷,劃去失誤的部分;還有一些臧否人物、透露內情的也悉數(shù)涂去,應是為了自掩鋒芒、不惹口舌。上海書畫出版社本次編輯手稿時,遵從原稿而保留刪減涂改部分,還特意畫線標注,一可以見出他當年的真實想法,二可以見出他外圓內方的性情,有料也有趣。
舉例而言,王季遷與張珩(字蔥玉)同處一個交往圈,張珩祖上做過中國首富,他繼承了一大筆家產。張珩雖嗜賭,但也富藏書畫,擁有眾多國寶級畫作。在《題畫雜錄》中,王季遷記載了自己赴張珩宴席、帶孔達女士去張家拜訪、張珩替譚敬掌眼買下馬遠《踏歌圖》等事。他在筆記中直言不諱:“蔥玉書道絕佳,故鑒畫每以題跋、款識、記載、印章等為依傍,而畫之本身,猶不能徹底了解,故于畫之款識稍有異同者,每失之交臂,殊為憾事?!碧热魪堢窨吹嚼嫌讶绱嗽u價自己,不知該如何自處。
對于“圈外人”,王季遷也頗為“敢言”:“近來北平畫派約分兩道,一為齊白石粗筆一種,一為溥氏兄弟及祁井西輩工細一種,余意白石雖粗悍,而別有新意,吳倉石外足標一格;溥、祁輩則光板尖薄,如木刻套印,去畫道真諦日遠。故都本為文化中樞,而竟衰落,斯誠可惜也?!彼麑Α芭f王孫”之流如此不留情面,也堪稱直率了。
三
作為吳湖帆門下第一大弟子,王季遷曾在1973年撰文《吳湖帆先生與我》,以“光風霽月”概括老師的品格,也透露了自己從師學藝的情況。他說:“平時,吾師不教人作畫的,只教人看畫而已。由于他已成了大名,國內各藏家收到了什么名跡,多數(shù)會得攜件來謁請鑒定,他每次看得非常仔細周詳,有時把它掛在壁上,向我一一指示要點,并共同斟酌。這樣我得以追隨幾席,誠屬獲益匪淺。當時老輩中有周湘云(夢坡)、龐萊臣(虛齋)兩位老先生,每挾畫來請吳老師鑒賞,一經指出精妙或瑕疵處,無不表示折服而去。”
觀兩冊《題畫雜錄》,王季遷記錄梅景書屋與師徒關系的文字不算多,但也足以讓人窺見內情。一是1942年9月6日,“湖師因納姬事,與其子孟歐大鬧。孟歐為前進而富科學思想之青年,惟世故大淺,以法律目光對付乃父,于人情上太說不過去。湖師氣憤,幾至發(fā)狂。后系余到場解勸,暫告平息”。老師如此私密的家事需要王季遷趕來調停,其在吳家的地位一望可知。二是沒過兩天,他又去老師家中,“商辦紀念靜淑夫人美術研究院事”,吳湖帆夫人潘靜淑病逝于1939年,此時設立學院紀念,是緩和吳湖帆父子關系的姿態(tài)。其他吳門大事,只提到梅景書屋第二次畫展以及楊石朗拜師一事。查檔案可知,1943年3月5日的“第二次畫展”,實為梅景書屋眾弟子為吳湖帆五十大壽而辦的“梅景書屋同門書畫展”,當時借了上海寧波同鄉(xiāng)會場館,參展者有吳湖帆門下弟子24人,還出版了一本《梅景畫笈》。在王季遷筆下只是這樣淡淡的一句:“同門畫件陳列約有二百點。開幕未三日即售去半數(shù)以上,成績甚佳。售出之畫以鮮麗及青綠一種為多,通俗目光可以想見?!钡诙?,書屋同門又一次舉辦書畫展,有王季遷、朱梅邨等34人的作品參展,王季遷的筆記里對此只字未提。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是王季遷不以“大師兄”自居而清介自守、唯畫是務的文士面目吧。
王季遷并不諱言老師的失誤:“又劉彥沖小條《山水》一幅,為秋農早年偽本。湖師初亦認為真跡,一時為其瞞過,書畫鑒別之不可不審慎也如此?!睂τ趨呛囊娊猓跫具w敢于持保留意見,《溪亭山色》湖師亦定為偽品,因款字稍覺呆滯,不類平日倪楷。然余終以為此畫以畫論,非他人辦得到也。對于吳湖帆的造詣,他有深深服膺之處,《江村書畫目》定《消夏圖》為南宋劉松年作,吳湖帆發(fā)現(xiàn)作品圖左竹枝空隙間有“毋道”二字,“毋”即“貫”字之首,作者應是元代劉貫道,從此正名,王季遷在筆記里詳述此事。而王季遷買下王冕的名畫《墨梅》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此畫流通已久,時人頗多以為贗本,獨湖師與余賞之,可謂元章知己?!?/p>
對于師生關系的理解,王季遷也有一段話堪可細讀:“造詣則在學者之天分與學力分耳。學畫先求合法,乃為師之責,繼求脫法,則在學者自為之。試觀唐岱、王昱之師麓臺,不可不工。拘泥不化,雖名師未必出高徒。唐寅之師東村而俊雅過之,有出藍之目。師生之關系,如是而已?!币苑閹煛⒉灰詭煘榉?,方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或者也是他與吳湖帆師生關系的一個側寫。
《題畫雜錄》里尚有這樣的閑閑一筆:“余嘗于吳門得王建章《山水》扇面一頁,以贈湖帆夫子?!蓖踅ㄕ率敲髂┣宄跷娜耍貋聿槐灰暈橐涣鳟嫾?,王季遷買了扇面贈師,是因為相信老師懂得。在回憶恩師時,王季遷提到吳湖帆興之所至,以元四家筆意為他畫《千巖萬壑》橫卷,“筆筆仿古人得來,卻筆筆是自家寫出”。這件事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里有更細致的描述:“湖帆……為其得意學生王季遷作八尺長、五寸高手卷二事,一仿元人四家,一仿明人四家。兩畫均非分段為之者,一幅長卷,接連而繪,四種筆法,渾成一氣……至得意之作?!庇袔熒绱?,乃文壇佳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