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舍七十年友情——哭別喬羽
作者(右)和喬羽在一起
6月20日,是一個流淚的日子。早晨傳來噩耗:喬羽逝世。我驚呆了,像是忽然受到了猛烈的打擊。
一星期前我還同他通過電話,約定秋涼后聚會。自從他的夫人去世后,他就在女兒的陪伴和精心呵護下生活。女兒為了使他高興,每年至少要安排我倆聚會一兩次,暢快地喝兩杯酒,無拘無束地回憶往事。這三年,疫情阻擋了我們的會面,我只能打電話向他問候。他的女兒總是希望我們多聊聊,可是我發(fā)現(xiàn)他的話一次比一次少。我感到他老了,思維也大不如以前了。他每次對著話筒就重復兩句話:“我沒病,我很好?!蔽覇査€每天喝酒嗎?他說:“喝!”便放下了話筒。這一次他女兒接過話筒低聲對我說,他最近停杯了,怎么勸也不喝一口。我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腦子里閃過杜甫離世前不久寫的那句傷感的詩:“潦倒新停濁酒杯”。不幸應驗了。我止不住地流淚,我失去了最后一位維系了整整70年友誼的親愛的朋友。
70年前的1952年,為了促進戲劇創(chuàng)作的繁榮,中央決定把幾個主要藝術單位的創(chuàng)作骨干集中起來,成立一個劇本創(chuàng)作室,屬文化部藝術局領導。喬羽和我都調(diào)了進來,我們走到一起來了。這個創(chuàng)作室在第二年召開的二次文代會后就歸屬到了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在當時,這個創(chuàng)作室可說是人才濟濟,老中青結合。主任是老劇作家陳白塵,成員中年齡最大的是田漢先生的夫人、前輩作家安娥,還有歌劇《白毛女》的作者之一、詩人賀敬之,小說家和劇作家路翎,北平市民最早看到的一出解放區(qū)的秧歌劇《一場虛驚》的作者李建慶,以及解放后第一部表現(xiàn)工人生活的話劇《紅旗歌》的作者劉滄浪和魯煤等,一共二十來人。喬羽和我是創(chuàng)作室里最年輕的兩個人,我那年22歲,他也不滿25歲。他寫歌劇,我寫話劇。
喬羽是個很有吸引力的人,我們相識后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他待人熱誠謙和,為人善良風趣,而且讀書多,很有學問,同他聊天既愉快又多有所獲。
我們那時都沉浸在對藝術的追求里,我們交談得最多的是讀書的心得,也交流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那時我們都是很單純的青年人,高興了就上小館子喝一盅二鍋頭。喬羽很用功,成天埋頭寫作。他那時寫了一部兒童歌劇《果園姐妹》,作曲家劉熾為他譜曲,廣播電臺播放了,反響不錯。喬羽很受鼓舞,他請劉熾喝酒,把我也叫上了。我舉杯向他倆祝賀。劉熾是一位很優(yōu)秀的作曲家,我記得他寫的那首歌曲《新疆是個好地方》,旋律明快活潑,又富有新疆民歌的情趣,在當時是最受群眾歡迎的歌曲之一。劉熾是最早發(fā)現(xiàn)喬羽歌詞創(chuàng)作才華的作曲家。他說,讀著喬羽寫的歌詞,就會喚起他的靈感,腦子里回蕩起優(yōu)美的旋律。
喬羽那幾年埋頭寫作歌劇,在《劇本》月刊上又發(fā)表了歌劇《杏林記》。快27歲了,還是孤單一人,這就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創(chuàng)作室的副主任田兵是一個好心腸的老干部,他認識藝術局一位叫佟琦的女青年,身材高挑,長得秀美,就當紅娘給他倆牽線。果然,聰慧的佟琦一眼就看上了這個貌不驚人的才子,認定這是一個可以依托的好男人。不久他們就舉行婚禮,喬羽要我?guī)退稣写龁T。
那晚,創(chuàng)作室的小院紅燈照耀,喜氣洋洋,桌子上擺著一盤盤喜糖、香煙和新鮮水果。記得那晚,田漢、歐陽予倩、曹禺等戲劇界的領導和前輩們都高高興興地來祝賀這一對新人。人們開始起哄了,要新郎坦白交代戀愛秘密。喬羽平時講起笑話來口若懸河,妙語連珠,這回輪到要講自己了,卻變得狼狽不堪,我至今還記得他當時的那種既滑稽又無奈的表情,是怎樣逗得大家捧腹大笑的。
轉(zhuǎn)眼就到了第二年。夏初的一天上午,喬羽神情緊張地闖進我的小屋,連聲說:“今天下午你得陪我!”我急忙問他出了什么事,他結結巴巴地說:“佟琦要生孩子了,你得陪我到醫(yī)院去?!蔽掖饝恕?/p>
為了消除他的緊張情緒,我們先到了北海公園。那時白塔旁有個小茶館,客人少,我們兩人就在那里喝茶聊天。我記得那天聊的是小說《紅與黑》,喬羽有聲有色地講述了它的許多細節(jié)。我聽得津津有味,也很受啟發(fā)。我們吃完一籠包子后就下山直奔婦產(chǎn)醫(yī)院。
佟琦躺在床上,旁邊是襁褓包裹著的一個小男孩。我們走進房后,佟琦從被子里向喬羽伸出了手,喬羽擁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喬羽心情激動,表現(xiàn)出驚喜,感激,還有點羞澀?,F(xiàn)在回憶起來,那是一個多么甜蜜和溫馨的時刻啊!我那時還是一個單身青年,更沒有做父親的體驗,但我確實感到喬羽做了父親后變得成熟了,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責任感,他的人生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他的情感也升華到了一個新境界,他的詩情和現(xiàn)實生活結合得更加緊密了。
就是在這一年,恰好劉熾又接受了兩部電影的音樂創(chuàng)作任務。一部是嚴恭導演的兒童片《祖國的花朵》,另一部是沙蒙導演的戰(zhàn)爭片《上甘嶺》。劉熾向?qū)а萏岢?,主題歌一定要請喬羽寫歌詞。于是,《讓我們蕩起雙槳》和《我的祖國》這兩首歌誕生了!它們激起了廣大群眾強烈的情感共鳴,獲得了廣大群眾的喜愛,歌聲響徹中華大地,從孩子們到城鄉(xiāng)大眾都廣泛地傳唱著。這兩首歌的成功標志著中國詞壇升起了一顆閃亮的新星!
我們?yōu)閱逃饝c幸,為他高興。
喬羽是一個幸運者,他遇到了劉熾這樣一位難得的藝術知音和親密的合作者。喬羽又是一個清醒的藝術家,他深知打動人心的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作者的真情實感,是浪漫優(yōu)美的意境。他的歌詞通俗樸實,但正是這些樸素無華的句子里蘊含著充滿時代氣息的深摯詩意。青年喬羽的文學修養(yǎng)和政治信念使他在上世紀50年代就能自覺地把思想性和藝術性完美地結合起來,我認為這是他超越同時代許多作家的了不起的成功。
1955年,那位愛護青年的田兵,把上級分配給創(chuàng)作室的兩張“五一”勞動節(jié)游行的觀禮劵,沒有按資歷送給老干部,竟然給了喬羽和我兩個年輕人。這在當年可是一種很高的獎勵。“五一”勞動節(jié)一早,我和喬羽一同高高興興登上了天安門廣場的觀禮臺。
“四人幫”垮臺后,喬羽隨舞臺劇《楊開慧》劇組到長沙演出,受到湖南文化部門的盛情接待。當時我在長沙街道工廠做工,喬羽請求接待干部幫忙找到我,希望能和我見面,但被接待的干部拒絕了。雖然那次我沒能見到他,但他對落難老友的這份情誼,讓我至今難忘。
1978年末,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掀開了歷史新篇章,為中國的發(fā)展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時代。黨中央撥亂反正,糾正了歷次政治運動中的錯案,1979年的春天,我重回戲劇工作崗位,和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相聚,喬羽和我緊緊擁抱了。
我脫離戲劇工作二十多年,現(xiàn)在遇見的都是陌生的新人。沒有想到,許多年輕人親切地對我說,我們對你并不陌生,喬老爺經(jīng)常向我們講起你呢。我聽了很受感動。恰巧那年田兵老人也從貴州來到了北京,喬羽夫婦是那般欣喜,他們始終感激這位紅娘,惦念著他,有了他,才有今天喬羽的美滿家庭。喬羽夫婦為田兵舉辦了一個豐盛的晚宴,請來了許多新舊朋友。劉熾也來了,這是我劫后第一次見到他,也是最后一次。朋友們舉起酒杯,個個含著眼淚暢快地痛飲。那晚的情景,我記憶猶新。我被人間真情深深感動了,也對喬羽夫婦的感恩情懷產(chǎn)生了敬意。不久后聽到劉熾先生去世的消息,田兵先生也于2002年在貴州病逝。我感到悲傷。
掙脫了長期的思想禁錮以后,喬羽煥發(fā)了青春。他的藝術才情閃耀出新的光彩,藝術生命盛開出美麗的花朵。他的新作接連不斷地帶給人們喜悅,喚起人們對新生活的熱愛,激發(fā)人們對美好未來的追求。《牡丹之歌》《夕陽紅》《難忘今宵》每一首歌都伴隨著人們度過美好的時刻,那一句句優(yōu)雅動情、含義深刻的歌詞,深深地打動著人們,把人們的精神世界提高到了一個新的境界。人們喜愛的“喬老爺”真不愧是新時代最受人民尊敬的藝術家。
1988年的春晚,毛阿敏演唱的《思念》轟動全國,好評如潮。一次我和喬羽聚會時,他問我對《思念》的看法。我想了想說,我還想不起有第二首歌,在短短的幾行歌詞里,塑造出一個有文學意味的形象,像一只蝴蝶喚起人們無盡的聯(lián)想。他卻說寫歌詞是很苦的,由不得你,還得看你是否碰得上一位好作曲家和一位好歌手。他說,人們喜歡《思念》,是谷建芬的曲子寫得動聽,毛阿敏又唱得好。我提議,為《思念》的完美的三結合干一杯。我們把酒盛滿,一干而盡!
沉吟片刻, 我補充說, 更應該感謝這個時代,感謝改革開放帶來寬松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讓藝術家們得以盡情地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他默默地、深情地點著頭表示贊同,我們再一次舉起了酒杯。
他走了,人們隆重地悼念他。我讀到許多篇年輕朋友哀悼他的文章,每一篇都使我深受感動。人們不僅高度地評價了他的歌詞藝術成就,而且深刻地贊頌了他的人格的崇高。我堅定地相信,人民藝術家是永遠屬于人民的。喬羽沒有死去,他永遠活在人民高唱著的他的歌聲里,他在人民的心中永生。
(作者系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原書記處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