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久被忘忽的錢鍾書詩集
二〇〇三年元月,我從韓國客座歸國,偶與李慶教授閑談,他問我是否看到《博覽群書》去年第八期劉夢芙先生和我商榷的文章,我茫然不知。找來劉文《難以令人信服的批評——論蔣寅先生評錢鍾書詩及其他》一看,原來是對拙文《對〈如何評價錢鍾書〉的幾點“聲辯”》提到錢鍾書詩“有南宋江湖派的浮滑,出手太容易”提出批評,說錢鍾書對自家文字要求甚嚴(yán),所有著作都多次補訂、增訂,反復(fù)修改,晚年整理《槐聚詩存》,與夫人楊絳一同刪削推敲,然后定稿。從青年時代,陳衍就說錢鍾書詩“惜下筆太矜持”,錢氏本人也說“煉意煉格,尤所經(jīng)意”,“或者病吾詩一‘緊’字,是亦知言”,因此劉先生認(rèn)為我的批評標(biāo)簽貼錯了對象,錢鍾書詩受“同光體”的影響,詩風(fēng)近于宋人,兼融唐音,但絕非走南宋江湖派的路子。
《中書君詩初刊》
追溯我對錢鍾書詩的印象,來自讀碩士時在廣西師大中文系資料室看到馮振先生藏書中的《中書君詩初刊》(下文簡稱《初刊》)。這是錢鍾書的親筆題贈本,封面工整地題有“振心先生詩家吟政后學(xué)錢鍾書奉”的字樣,薄薄的鉛印本,僅二十六頁,收詩二十題四十三首。封底沒有版權(quán)頁,應(yīng)該是自印本。讀完劉先生的文章,我很覺汗顏,在當(dāng)天的日記里寫下:“看來我早年讀《中書君詩》的印象不對頭,‘一言不智,難辭厥咎已’?!?/p>
劉先生文中還說:“如果說眾人評價和錢鍾書自己的話都不能算數(shù),那么即取《槐聚詩存》觀之,蔣先生能舉出哪些詩是‘江湖派的浮滑,出手太容易’?”這更讓我慚愧,因為我不太看當(dāng)代詩詞,還不知道錢先生已出版《槐聚詩存》。我隨即到圖書館借來一看,大體如劉先生所論。后來網(wǎng)上遂多有引為口實,說我不懂詩,或說我不懂錢鍾書詩,我都虛心接受——畢竟以一個碩士生的膚淺印象,管窺蠡測不著邊際也是難免的。但深心也不免疑惑,自己的印象為何如此不著邊際?
事情過去多年,不意一個偶然的機緣,解釋了我的困惑。
《北游紀(jì)事詩》
卷尾后記
最近搬家整理書籍,無意中竟翻出當(dāng)年復(fù)印的《初刊》。更令我驚訝的是,隨手一翻就感覺有些作品不見于《槐聚詩存》。暇日重新借來《槐聚詩存》一覽,乃知此集收詩始于一九三四年的《還鄉(xiāng)雜詩》,《初刊》里的少作悉數(shù)不存!之前看到卞孝萱老師說,錢鍾書和冒效魯?shù)脑娂侨?,錢集把好多詩都刪去了,現(xiàn)在看來果真如此。卞師分析:“詩刪去不存,不外兩個原因:一個是其詩不足存,就是說自己認(rèn)為做得不好的不足留存;一個是其人不足存,也就是說這個人不值得留在自己的詩中。比如冒廣生、夏敬觀,在錢鍾書的詩集中都沒有提到?!保ā抖嗬先丝谑觥罚?27頁)這一推斷不是沒有根據(jù)的,《槐聚詩存序》自述學(xué)詩經(jīng)歷的話也可印證:
余童時從先伯父與先君讀書,經(jīng)、史、“古文”而外,有《唐詩三百首》,心焉好之。獨索冥行,漸解聲律對偶,又發(fā)家藏清代名家詩集泛覽焉。及畢業(yè)中學(xué),居然自信成章,實則如鸚鵡猩猩之學(xué)人語,所謂“不離鳥獸”者也。本寡交游,而牽率酬應(yīng),仍所不免。且多俳諧嘲戲之篇,幾于謔虐。代人捉刀,亦復(fù)時有。此類先后篇什,概從削棄。
錢先生很清楚地聲明,自己編錄詩作時,已將牽率酬應(yīng)、俳諧嘲戲及代人捉刀之作悉數(shù)芟削。我們知道,一九三二年春陳衍就曾點定錢鍾書詩,寵之以序,稱其“喜治詩,有性情,有興會,有作多以示余。余以為性情興會固與生俱來,根柢閱歷必與年俱進。然性情興趣亦往往先入為主而不自覺。而及其彌永而彌廣,有不能自為限量者。未臻其境,遽發(fā)為牢愁,遁為曠達,流為綺靡,入于僻澀,皆非深造逢源之道也。默存勉之”。這里“遽發(fā)為……”幾句明顯含有告誡之意,對其詩中流露的不良傾向有所指摘。但那部分詩作既刪而不存,僅石遺序見于《石語》,錢鍾書詩早年的面目遂隱沒不見。晚境《石語》問世,載石遺老人語:“世兄詩才清妙,又佐以博聞強志,惜下筆太矜持?!辈⒓影凑Z曰:“丈言頗中余病痛?!边@么一來,陳石遺的批評就由各種“非深造逢源之道”變成了“下筆太矜持”,非但早年一段率而操觚的痕跡盡為隱沒,甚至連缺點也轉(zhuǎn)向了反面,變?yōu)槔铣沙种?,思深筆遲,近于劉永翔先生《讀〈槐聚詩存〉》的評價:“刻意非凡,字字皆苦吟而出?!苯袢嗣繐?jù)此持論,其實已不是錢鍾書早年詩作的面貌。
進入媒體日益發(fā)達的二十一世紀(jì),文獻已不像前代那樣容易消失。在眾多錢學(xué)家和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者孜孜不倦的發(fā)掘下,有關(guān)錢鍾書的文獻正巨細(xì)無遺地披露出來。據(jù)新見《得孝魯書卻寄》一詩自注:
余二十四歲印詩集一小冊,多綺靡之作,壯而悔之。君見石遺翁《詩話》采及,笑引誠齋語謂曰:“被渠譜入《旁觀錄》,五馬如何挽得回?”又曰:“無傷也,如‘干卿底事一池水,送我深情千尺潭’‘身無羽翼慚飛鳥,門有官防怯吠猧’等語,尚可見悅婦人女子。”遂相戲弄。(《國師季刊》第六期,一九四〇年二月版)
這里提到的二十四歲印的詩集就是《初刊》,“干卿”兩聯(lián)分別見于集中《北游紀(jì)事詩》其十七和《無題義山有感云楚天云雨盡堪疑解人當(dāng)以此意求之》。這兩聯(lián)襲用馮延巳、李白、李商隱、陶淵明、黃景仁詩詞,雖能融化前人語句,卻也說不上有什么佳趣新意,所以冒效魯調(diào)侃說可以用來取悅女生。這通書札及所載軼話,再清楚不過地說明錢鍾書本人對《初刊》的態(tài)度和評價。
四十年后重覽《初刊》,恍如初見,我興趣盎然地沿著卷首自序走近一九三三年秋的錢鍾書:
二十二年秋七月始乞食海上,三匝無依,一枝聊借。牛馬之走,賤同子長;鳳凰之饑,感比少陵。樓寓荒蕪,殆非人境。試望平原,蔓草慘碧,秋風(fēng)日勁,離離者生意亦將盡矣。境似白傅原草之詩,情類開府枯樹之賦。每及宵深人靜,鳥睡蟲醒,觸緒抽絲,彷徨反側(cè),亦不自知含愁爾許也。偶有所作,另為一集。吳市簫聲,其殆庶乎爾?二十二年中秋前一日。
序后有小字補記:“自二十二年秋至二十三年春得詩六十余首,凄戾之音,均未付印。此集所載,斷自二十三年春至二十三年秋,擇刊若干首?!本砦策€有一篇后記,交代編集緣起:
陳君式圭、張君挺生慫恿刊拙詩,忍俊不禁,因撰次春來諸作為一編,仍以舊序冠其首而付手民。來海上前,亦有詩數(shù)十首,寫定乞石遺詩老為序,則留以有待。譬之生天先者成佛反后耳。舊作《答頌陀丈》有云:“不刪為有真情在,偶讀如將舊夢溫。”《秋杪雜詩》有云:“漫說前賢畏后生,人倫詩品擅譏評。拌(拼)將壯悔題全集,侭許文章老更成?!笔耪呷缢梗鲅啥d,少年盛氣,未有以減于疇昔也。二十三年重陽后十日鍾書記尾。
參照前序、后記所言,可知集中所收詩作都是一九三四年春至秋間所作,隨即付印。這一年作者正好二十四歲,然則《初刊》即《得孝魯書卻寄》自注所言“余二十四歲印詩集一小冊”可以無疑。其中所收詩作與請陳石遺作序的作品略不重復(fù),應(yīng)該是錢鍾書編的第二個詩集。他在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七日日記里提到“振心以《自然室詩稿》相贈”,馮振先生舊藏這冊《初刊》,可能就是印行不久錢鍾書所回贈。
再讀《初刊》,讓我對錢鍾書早年醉心于李商隱、黃景仁的風(fēng)格印記有了更深的認(rèn)識。陳石遺所謂“發(fā)為牢愁,遁為曠達”實在與錢詩的藝術(shù)淵源直接相關(guān)。牢愁如“新涼一種秋滋味,不是愁人不解嘗”(《立秋夜坐》),“感逝直須招遠魄,傷離一并作秋悲”(《秋望高吟黃河水繞漢宮墻者見之當(dāng)齒冷也》),“節(jié)物漸殘寧有跡,愁思突起總無端”(《曉起雨止默念秋將盡矣》);曠達如“陋居不少回旋地,默契淵魚意最高”(《寓樓小齋》),“何日江湖償債了,還鄉(xiāng)下澤許同車”(《大鐵汪先生風(fēng)雅宜人大隱在市與余望門對宇而居》),“倘得芥舟堪共載,不須問價向山靈”(《季示西園新辟小池……》),整體情調(diào)都更接近于黃仲則的憂生之嗟和曠達之懷。像《春盡日雨未依》其二,簡直就很像是黃仲則手筆:
雞黃駒白過如馳,欲絆余暉計已遲。藏海一身沉亦得,戀桑三宿去安之?茫茫難料愁來日,了了虛傳憶小時。卻待明朝薦櫻筍,送春還與訂歸期。
研究者都注意到錢先生善于熔化前人詩句,每每取前人兩句三句之語之意糅為一句,此處“雞黃駒白過如馳”“茫茫難料愁來日”兩句正是很好的例子。其句法則是宋人以文為詩的老調(diào),行以議論,出以文句,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表達身世之感。此外《得鳳瑑太原書……》一首,也是很典型的例子,詩云:“慣遲作答忽書來,懷抱奇愁郁莫開。赴死不甘心尚熱,偷生無所念還灰。升沉未定休尤命,憂樂遍經(jīng)足養(yǎng)才。埋骨難求干凈土,且容蟄伏待風(fēng)雷。”這是聞友人有死志,以意氣激勵其養(yǎng)才待變之作,末句取意于龔自珍《己亥雜詩》的名句“九州生氣恃風(fēng)雷”,是錢鍾書早年詩中少見的意思沉郁之作,風(fēng)格則是很典型的宋調(diào)。
重讀《初刊》這四十多首詩作,盡管讓我對錢鍾書議論、造語的功力有了新的體認(rèn),但浮滑的感覺仍不能袪除。主要問題在于作者掉弄翻新古人語句多,而用心錘煉新意少,不脫皎然所謂偷語、偷意的伎倆。比如開卷《北游紀(jì)事詩》其十二,據(jù)自注是“道大千于雨僧師”,詩云:“矯矯出群愛此才,鶴鳧長短世疑猜。過江名士多如鯽,爭及濟南名士來。”又其十九云:“最厭傷多酒入唇,看人斟酌亦酩酊。自慚蕉葉東坡量,眾醉休嗤學(xué)獨醒。”雖然句句有來歷,卻都是熟爛語,整體上沒什么新意。這豈不是有點浮滑,有點出手太容易么?組詩《北游紀(jì)事詩》二十二首中,多半是這類作品,有的甚至“入于僻澀”,但因為出于率意,也不免給人輕浮的感覺。如其九云:“褚先生莫誤司遷,大作家原在那邊。文苑儒林公分有,淋漓難得筆如椽。”自注:“源寧師為兩(雨)僧師作英文傳,或疑出予手,故引《盧氏雜記》王維語自解?!贝尉潆m有出典,終究太口語化;而“司遷”又太僻——司馬之姓古人省稱只用馬遷,這里用司遷,就好像稱司馬相如為司相如、司卿一樣,未免有點突兀,給人輕率欠穩(wěn)重的感覺。
由于存在這些問題,《初刊》給我的感覺就與《槐聚詩存》相去甚遠,難怪讀者見我說錢詩近于江湖派,覺得不可思議。其實錢鍾書早年詩的風(fēng)貌大概如此,說白了就是人太聰明,記性太好,出手便太容易,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為才子詩,全恃才華為之”。非但恃才華,還要炫學(xué),于是就免不了李義山式的“獺祭魚”,而難到覃思深功、精純渾厚的境地。我說他“有南宋江湖派的浮滑,出手太容易”,大概是就此而言。至于其風(fēng)格是否近于江湖派,當(dāng)然容有斟酌,不過他作詩出于恃才逞學(xué)而非刻苦鍛煉,可大體無疑。這從近年發(fā)現(xiàn)的錢鍾書早年詩作中也能得到印證,比如冒效魯披露的《周生玨良學(xué)詩甚勤賦示三首》:
古人今往矣,后輩繼誰堪。詩豈三唐盡,書須百國探。語宜生里熟,味得苦中甘。于爾吾無隱,彌陀得共龕。
武庫森羅列,而猶白戰(zhàn)堪。澤龍憑手?jǐn)垼ɑ⒁陨硖?。鹽著水還凈,蜜成花忽甘。瓣香誠有愧,無佛且專龕。
不朽未能三,差非七不堪。精微容翻悟,奇險試同探。以亂吟更苦,但工窮亦甘。周南張北屋,合看借詩龕。
這是開示學(xué)生之作,純行以議論,倒也不算不合。但語言終嫌太生硬,“而猶白戰(zhàn)堪”似有湊韻之嫌;“鹽著水還凈,蜜成花忽甘”一聯(lián),“凈”字用水中著鹽的典故提示用典之法,已略覺勉強,但還說得過去,下句就有點不知所云了。第三首“不朽未能三,差非七不堪”將古書成語如此掉弄,在前人看來一定會說是弄巧成拙?!耙詠y”一聯(lián)也屬于同樣毛病,仗著強記偷語偷意?;蛟S有人賞其思深意僻,但讀過一些古書的人都會覺得滿紙陳言。即便是江西派的“以故為新”“點鐵成金”乃至“無一字無來處”,也絕不是這等品格。還有一首《春懷》寫道:
愁喉欲割終難覓,春腳未除看又臨。自有生來摧老至,竟無地往避憂侵。且任積毀銷吾骨,殊覺多情累此心。微抱芳時拼不盡,姑將眠食送光陰。
首句“愁喉”“春腳”看似取意奇特,但比較一下黃仲則詩的設(shè)喻取譬,就會覺得尖巧有余,而韻味不足。通篇以文為詩,后六句悉以虛字領(lǐng)起,讀起來單調(diào)少變化,尤為詩家所忌諱。我在《金陵生小言》中曾論及此病。這在錢鍾書詩中絕非僅見,上引《得鳳瑑太原書……》第三至七句三四字連用“不甘……無所……未定……遍經(jīng)……難求……”,一九三六年作《新歲感懷適聞故都寇氛》也連用“直須……自有……無恙……其亡……”。這種習(xí)氣起于中唐而流行于宋代,比如楊萬里《野菊》云:“未與騷人當(dāng)糗糧,況隨流俗作重陽。正緣在野有幽色,肯為無人減妙香。已晚相逢半山碧,便忙也折一枝黃?;☉?yīng)冷笑東籬族,猶向陶公覓寵光。”除了第七句外,都是以副詞加動詞或形容詞起句。此外如《明發(fā)石山》中四句“懸知……正坐……便恐……寧論”,《臘后二首》其二中四句“如何……便爾……奈此……懷哉”,《仲良見和再和謝焉》其三中四句后三字“胡未報……可能寬……今寧晚……尚會看”,《送王吉州宣子舍人知明州二首》其二中四句“不應(yīng)……未著……剩欲……其如”,《永和遇風(fēng)》前四句“未嫌……只愛……剩欲……可堪”,不一而足。后世學(xué)詩凡由宋人入手的作者往往喜用這種疊用虛字掉轉(zhuǎn)的句格,由此也可見錢鍾書的瓣香所在。
問題又回到錢鍾書詩的藝術(shù)淵源上來。關(guān)于錢鍾書詩的評價,兩位劉先生的看法可為代表。劉永翔稱“刻意非凡,字字皆苦吟而出”,劉夢芙稱“氣格、章句方面刻意鍛煉,有似宋人,而聲調(diào)、色澤則取之于唐”(《〈槐聚詩存〉初探》),都很中肯。不過這都是就《槐聚詩存》而言,與錢鍾書歐游歸來后“于少陵、東野、柳州、東坡、荊公、山谷、簡齋、遺山、仲則諸集,用力較劬”(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的路徑轉(zhuǎn)變有關(guān),與宋代的主流詩風(fēng)即我稱之為硬宋詩的風(fēng)格取向相近。而《初刊》的藝術(shù)淵源,則主要出于李商隱、黃景仁,此外還可以補上陸游、楊萬里這兩位深得唐人神髓的南宋名家。尤其是楊萬里,他的風(fēng)趣、詼諧和機智、靈動,都與錢鍾書的品性、才智、趣味太接近,所以錢鍾書對楊萬里詩本能地懷有強烈的親近感。《談藝錄》第三十三則論及乾嘉以來對楊萬里詩歌的接受,不由得為世少知音而深自嘆惜:
至作詩學(xué)誠齋,幾乎出藍亂真者,七百年來,唯有江弢叔;張南湖雖見佛,不如弢叔至如是我聞也。世人謂《伏敔堂集》出于昌黎、東坡、山谷、后山,蓋過信彭文敬、李小湖輩序識耳。(369頁)
江湜詩是否學(xué)楊萬里而能出藍亂真,這里無法展開討論,但錢鍾書對《誠齋集》心追手摹,下過很深的功夫,則是可以肯定的?!冻蹩匪盏淖髌?,如開卷《北游紀(jì)事詩》其一“某山某水愿能酬,敝舌焦唇汔小休”,其二“泰山如礪河如帶,憑軾臨觀又一回”,其三“有地卓錐謝故人,行塵乍浣染京塵”,其十“各有姻緣天注定,牽牛西北雀東南”等等,這種排疊和重復(fù)的句式就是誠齋慣用的套路。而其十一“毀出求全辨不宜,原心略跡賴相知。生平一瓣香猶在,肯轉(zhuǎn)多師謝本師”,其二十“朝朝暮暮日旋過,世世生生事不磨。臨別愛深翻益恨,恨時怎比愛時多”,通篇造句更是典型的楊萬里風(fēng)格。謂予不信,不妨翻翻《誠齋集》,觸目皆是這類句式,老境愈為習(xí)見,流為俗套。
楊萬里詩被元人目為淺俚,范德機批評當(dāng)時俗學(xué)“見有淺俚如誠齋之作者,則指之曰此俗學(xué)詩也”(《詩法源流》),則當(dāng)世對楊萬里的評價可以概見。今天看來,楊萬里詩不乏性靈生動之趣,但語言實在太粗率。近體不避重字,也不在乎句法重復(fù),早年作品通篇反復(fù)以虛字領(lǐng)起,晚年則濫用雙音節(jié)詞排疊和重復(fù)的句法,到了令人生厭的程度。在這一點上,《初刊》除了《北游紀(jì)事詩》這組七絕外,其他詩體都要矜慎得多。最重要的差別在于,錢鍾書根本缺乏楊萬里那種體物興趣,只是一味地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時而雜以諧謔嘲戲,不像袁枚學(xué)楊萬里能得其性靈的真髓,天趣盎然。當(dāng)然,楊萬里造句隨意、出語粗率的毛病,錢鍾書沒有沾染,我說他出手太容易只是指不用心煉意,并不包含字句草率的意思。
話也說回來,盡管錢鍾書本人對《初刊》不無“悔其少作”之意,但詩集出版后還是頗得時流賞譽的。據(jù)劉永翔《文學(xué)史家張振鏞其人其事》一文,錢鍾書的光華大學(xué)同事張振鏞獲贈《初刊》,有《簡中書君即題其詩集》四絕相酬,其二、三曰:
腕有風(fēng)雷眼有神,絕無一語不清新。照人肝膽驚人筆,繩武堂前四座春。
于今詩老數(shù)陳鄭,年少如君已絕塵。并世高歌有幾手,鏤冰為骨玉為神。
通篇都是極盡褒獎之辭,評價之高簡直并世罕儔。不過這種應(yīng)酬文字當(dāng)不得真?;蛟S張振鏞對錢詩的感覺真是如此,但在我看來,“絕無一語不清新”簡直就像是諷刺!《初刊》有書袋,有雕琢,有諧謔機巧,又何嘗有什么清新之語來?凡讀過一點古書的人大概都會覺得滿紙陳言,要說以故為新,如禪家所謂把死蛇盤得活,恐怕還是隔了一層?;剡^頭再來看《槐聚詩存》的刪存之作,不能不說是老眼明銳。詩畢竟要自出機杼、自作一家之語方好。開卷《還鄉(xiāng)雜詩》“匹似才人增閱歷,少年客氣半除刪”一聯(lián),雖是一九三四年所作,卻已逗露晚年刪詩的宗旨。
常言道“良工不示人以璞”,從來有成就的作家都不愿示人少年幼稚之稿。錢鍾書刪棄《初刊》和陳石遺作序的那部分詩作,以及《初刊》補記提到的一九三三年秋至翌年春的六十余首“凄戾之音”,也是正常的?!冻蹩泛笥涍€說乞石遺作序的詩“則留以有待”,并有“不刪為有真情在”“拼將壯悔題全集,侭許文章老更成”之句??慑始巴砭硡s終究不敢正視、保留那份真情,就像對朋輩追憶他早年的軼事一概否認(rèn)一樣。非但如此,《槐聚詩存》自序還預(yù)言:“他年必有搜拾棄余,矜詡創(chuàng)獲,且鑿空索引,發(fā)為弘文,則拙集于若輩冷淡生活,亦不無小補云爾。”致黃裳書又云:“弟于舊作,自觀猶厭,敝屣視之,而國內(nèi)外不乏無聊好事或噉名牟利之輩,欲借弟為敲門之磚、易米之帖……”此言固然刻薄,但比起鄭板橋誡人勿輯其芟削稿的惡誓來,還不至于狠毒。我本無搜拾棄余、矜詡創(chuàng)獲的興趣,只不過涉及早年率爾所發(fā)的議論,學(xué)人因未見《初刊》遂生出諸多非議。如今既睹舊藏影本,就略述管見以為談助,順便也為早年的議論做個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