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7期|大解:飄忽不定
月夜
月亮都出來了,船工還沒有收工。船工依然戴著他的特大草帽,即使天上早已沒有了太陽,出于習(xí)慣,他也不會摘下來,仿佛這個草帽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人們過河的時候,老遠(yuǎn)就會看見一個大草帽,然后才能看見草帽下面有一個人。
船工很少在夜里擺渡,一般情況下,黃昏以后,就收工了。船工把一根鐵棍深深地砸進(jìn)河岸的泥土里,然后把拴在船頭的纜繩牢牢地固定在鐵棍上,小木船就在河邊的水面上漂浮著。趕上月圓的晚上,會有人趁著月光趕路,船工就要晚一些收工,甚至夜里也要擺渡。
在山村,月亮是老天爺賜給人們的天燈。沒有月亮的日子里,倘若在夜里趕路,人們就只能依靠星星,雖然星星的光亮很小,但總比沒有強。
船工坐在船上,心想,今天去小鎮(zhèn)趕集的人比較多,會有回來晚的人,我再等等。船工也不是毫無目的,他知道白天里誰乘船過河了,誰還沒有回來。倘若有人耽擱了時間,很晚才回來,到了河邊卻發(fā)現(xiàn)船工已經(jīng)走了,不光是失望,還可能耽誤重要的事情。
船工想起來了,木匠去小鎮(zhèn)趕集,還沒有返回。他必須要等到木匠回來,送他過了河,才能放心回家,圓滿收工。
船工出生于擺渡世家,他的爺爺?shù)臓敔斁褪且粋€擺渡人,幾代人都在青龍河上擺渡,到了他這里,已經(jīng)說不清是第幾代了,附近村莊的人們需要過河,需要一條船,因此,擺渡不僅是他的一個營生,也是一份責(zé)任。
船工常年擺渡,常年在船上,沒有時間種地,因此也就不種地了,專職負(fù)責(zé)擺渡,人們過河,不收取任何費用。雖然船工擺渡分文不取,附近村莊的人們也不虧待他,到了秋后,家家戶戶都會送給他一些糧食,有了就多給一些,沒有就少給一些,不給也無妨,并不影響人們繼續(xù)過河。人們送給船工糧食,是為了保證他有吃的,吃飽了有力氣擺渡。
船工坐在船上,等待著過客,現(xiàn)在可以明確地說,他是在等待木匠一個人。木匠不出現(xiàn),他決定一直等下去。他理解木匠,知道他是個忙人,經(jīng)常去小鎮(zhèn)做活,很晚才回來。上午過河的時候,船工還特意問了木匠一句,今天回來嗎?木匠說,晚上回來。
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晚上了,說不定木匠正走在路上。
這時,月亮已經(jīng)在天上,撒下柔和的月光,平緩開闊的青龍河兩岸變得朦朦朧朧,微風(fēng)從河面上吹過,木船在水面上漂浮著,微微晃動。擺渡了一天,船工也有些疲倦了,但是木匠不回來,他就必須等。他想起多年以前,他的木船出現(xiàn)破損,是木匠給補的,至今都不漏水。再往前推,他的這條木船是木匠的父親打造的。打造木船非常費工費力,需要一個月的工夫,木匠的父親沒有收取分文工錢,還說,你們擺渡不是也不收工錢嗎?我打造一條木船不也是應(yīng)該的嗎?后來,船工把人們送給他的糧食分一些給了老木匠,老木匠只好象征性地收下一點才算了事。
老木匠是如此,老木匠的兒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這個木匠,也是如此。
船工等得久了,漸漸有點困意,就把草墩墊在船里的間隔處,他斜靠在草墩上,大草帽扣在頭上,說是扣在頭上,實際上是扣住了整個上半身,想閉眼瞇一會兒。他這一瞇眼不要緊,順勢就睡著了。說實話,在這樣明月朗照、微風(fēng)和煦的晚上,河水在船底下面流動,水面上漂浮著銀子般的月光,他完全可以躺臥在船上做一個詩意的夢,但是,船工早就對此習(xí)以為常,沒有覺得這個夜晚有什么特殊,就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而已。這不是常有的事嗎?青龍河不是一直這么流淌嗎?幾千年前就是如此,幾萬年前大概也是如此吧。
船工什么也沒想,漸漸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月亮已經(jīng)偏西,也就是說,他在船上睡了一大覺,時間已經(jīng)到了后半夜。他睡蒙了,回想自己為什么睡在船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想起來了,是在等待木匠過河。
這時,隨著月亮偏西,夜色漸漸暗下來,青龍河在朦朧的月亮斜照下反射著幽暗的波光,遠(yuǎn)處起伏的山脊隱隱約約,更加深了夜晚的寧靜。船工對于夜晚的河流,沒有什么感覺,雖然是一個人在船上,也沒有絲毫的寂寞和恐懼。因為這一切他太熟悉了,船就是他的家,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船上度過,河灣村里那個簡陋的茅草屋,倒像是他偶爾歇腳的地方,仿佛一個臨時的驛站。
他想起木匠過河時說過晚上回來,可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怎么回事呢?木匠是個守信的人,他說回來,就一定會回來,我必須等。木匠一定是遇到了事情,脫不開身。我必須等,不然木匠過不了河,會著急的。
船工坐起來,繼而站起來,把大草帽戴在了頭上,手里握著插桿,站在船頭上,向小鎮(zhèn)的方向眺望。夜色迷蒙,除了淡淡的月光,他什么也沒有望見。
木匠一直沒有出現(xiàn)。船工有些擔(dān)心了。
快到天亮的時候,終于盼到了一個人影,船工想,終于還是來了,我這一夜沒有白等。
等到人影近前,船工急不可耐地喊了起來,木匠啊,你怎么才回來,我都等你一夜了。人影靠近河邊時搭話了,船工啊,我不是木匠。
?。磕悴皇悄窘??那你是要過河嗎?
人影說,我不過河。
那你來干什么?
影子說,我是來給你捎個口信,木匠今天不回來了,他本來是要回河灣村,但是小鎮(zhèn)上一個老人突然過世了,臨時忙不過來,我們把木匠留下來連夜做棺材。木匠忙忘了,等到想起來過河回家這件事,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怕你在船上等他,我就來報個口信,告訴你,他今天不回來了。
影子一口氣把話說完,船工也沒有搭話。等到影子轉(zhuǎn)身走了,船工才回過神來,沖著影子喊了一聲,知道啦!
船工得到木匠不回來的消息,心里的擔(dān)憂瞬間就放下了。他嘴里嘟囔著,自言自語地說,我就知道木匠是個守信的人,他肯定是太忙了,忘了回家過河這件事。想到這里,船工長出了一口氣,沖著月亮和空蒙的夜空,突然粗聲大氣地吼了起來,歌詞大意是:黑夜就要過去了,黑夜啊你要去哪里?船工只會唱這么一句,據(jù)說這句歌詞是多年前一個路過的讀書人唱過的,他只學(xué)會這么一句,也不經(jīng)常唱。
船工的歌聲可能是跑調(diào)了,也可能是他根本就不適合唱歌,聲音粗糲、沙啞,聽上去突兀、難聽,沒有一點蕩氣回腸的感覺,聲音很快就被夜空吸收,消失在空蕩的河谷里,只有天上的一顆星星閃了一下,算是回應(yīng),而月亮,那個肥胖的家伙,停在西山上空,看上去幾乎一動不動。
船工戴著大草帽,站在船上,回身望著小鎮(zhèn)的方向,忽然想起來,剛才那個捎口信的影子非??仗?,好像不是一個真人。船工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個模糊的影子,竟然是小鎮(zhèn)里突然去世的那個老人的靈魂。人們都太忙了,顧不上,只能由死者親自來報信。
時光退去后遺留在空中的影子
長老的白胡須好長時間沒有修剪過了,如今已經(jīng)拖到膝蓋下面,再過幾個月,怕是要拖到地上。胡須太長了會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比如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乘涼的時候,他的胡須需要用手纏繞一下,放在膝蓋上。他蹲在地上的時候,需要把胡須甩到身后,搭在肩上,不然就會拖在地上沾染塵土。還有,刮風(fēng)的時候,長老雪白的胡須就會飄起來,像是從下巴上抽出的絲。
長老的胡須是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在河灣村,有胡須的人不止長老一人,只是他的胡須是最長的。有人說,只有長老這樣兩百多歲的人,才有可能長出這么長的胡須。也有人說,三嬸也曾長出過胡須,但是考慮到自己是個老太太,不應(yīng)該長胡須,于是已經(jīng)長出的胡須又慢慢縮了回去,后來那些憋回去的胡須從頭頂上冒出來了,變成了頭發(fā)。三嬸長胡須這件事,她自己從未說過,她嫌丟人,是別人看見的,但是看見她長胡須的這個人,后來得了健忘癥,時間長了也就忘記了,若不是人們提起長老的胡須,沒有人會想到三嬸。
有人傳言,說長老出生的時候就有胡須,他的父親一看這孩子剛生下來就像一個小老頭,于是當(dāng)即給他取名為長老,意思是:長得老。沒想到這個孩子活到了兩百多歲還不死,成了一個真正的長老。
人們不相信這個傳說,因為說這話的人當(dāng)場就否定了自己,說,不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出生的時候長老就已經(jīng)兩百多歲了,在長老面前,我們都是孩子。
正當(dāng)人們議論長老胡須的時候,三嬸挎著一籃子桑葉從旁邊經(jīng)過,也不問前因后果,上來就插了一句,說,誰說小孩子沒有胡須?山羊剛生下來就有胡子。三嬸這么一說,還真把人們給說愣住了,無法回答。三嬸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停留,說完就走了,她一身的肥肉里仿佛蘊藏的都是學(xué)問。
三嬸對胡須的敏感,來源于她曾經(jīng)長過胡須。有人說,三嬸的小兒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死后那些年里,三嬸哭干了身體里的水分,為此她吃了不少藥,其中有的藥副作用很大,也不知是哪一味藥作怪,促使三嬸長出了胡須。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一個老太太長出了胡須是非常尷尬的事情,如果不是三嬸憑著強大的意志把胡須憋回去,三嬸現(xiàn)在也將是一臉胡須,你說讓她怎么見人?
長老與三嬸不同,長老是個男人,是河灣村最年長的老人,他的胡須越長,人們越是覺得這才是一個長老應(yīng)該有的樣子。試想,一個兩百多歲的老頭,沒有一根胡須,即使不算是缺陷,也絕對算不上完美。如今,人們看見長老快要垂到地上的雪白的胡須,都羨慕不已。人們羨慕他的胡須,仿佛只要有這樣瀑布般垂掛在臉上的白胡須,胡須后面那張臉或者整個人是不是存在都無所謂。
長老的存在是必須的,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活著的身體遺址,是河灣村人長壽的象征。外鄉(xiāng)人談?wù)撈鹄蠅坌?,首先要談?wù)撻L老的胡須,然后再談?wù)撻L老這個人。人們說,沒有那么長的胡須垂掛在胸前,一個人休想活到兩百多歲。還有人說,要想活到兩百多歲,必須是一出生就帶著胡須,而且必須有幾根白胡須。人們越說越離譜,長老聽了就嘿嘿笑,也不說話,他慈祥的笑容里包含著無限的內(nèi)涵。
早年的一天,三嬸曾經(jīng)在村口截住過長老,問,怎樣才能讓胡須往回長?長老聽到三嬸的問話,感到有些奇怪,說,我只知道胡須如何往長了長,還從未聽說過胡須往肉里長,難不成還要讓長出來的胡須再縮回去?這個我還真沒聽說過。三嬸說,長老都不知道的事情,就不會有人知道了。后來,三嬸再也沒有問過別人。她憑自己的意志,暗自使勁,硬生生地把臉上長出來的胡須給憋了回去。
不是什么東西都可以縮回到人的身體里,比如眼淚,就很難止住,有那么一些年,三嬸身體里的水分,幾乎全部變成了眼淚,流到了身體的外面。直到有一天,有個女人說她做夢的時候,夢見三嬸的小兒子死后被接到了天上,在天上還有差事,做了一官半職,生活得很好,三嬸聽說后喜出望外,從此就止住了眼淚,再也沒有哭過。有人說三嬸的眼淚已經(jīng)哭干了,再也沒有眼淚了。還有人說,三嬸吃的藥起了作用,但是,是藥三分毒,副作用很多,致使三嬸的臉上長出了胡須。
三嬸的胡須縮回去了,而長老的胡子卻越長越長,而且白如蠶絲。有人懷疑長老吃過桑葉,說他的體內(nèi)有抽不盡的絲。雖然這個說法不足為信,但是河灣村已經(jīng)有兩個人吃過桑葉,身體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當(dāng)年蠶神張劉氏吃過桑葉后,吐絲結(jié)繭,從蠶繭里出來后變成了一個新人。三嬸也吃過桑葉,并且織繭羽化,出殼后變成了一只巨大的蠶蛾,在空中飛了一夜,據(jù)說飛到了月亮上,甚至到過天空的背面。長老從來沒有飛過,他體內(nèi)所有的絲都變成了胡須,從臉上和下巴上垂下來,形成了懸掛在身體高處的一道永不消失的瀑布。
在人的腦袋上,長在頭頂和后腦勺上的毛發(fā)叫作頭發(fā),長在臉上的毛發(fā)統(tǒng)稱為胡須。如果細(xì)分,從兩鬢和兩頰上垂下來的毛發(fā)叫作髯,長而下垂的眉毛叫作須眉,長在嘴唇上下周圍的毛發(fā)叫作胡子。長老的胡須快要垂掛到地上,可以稱為仙翁了。
長老是一個尊稱,至于長老到底叫什么名字,很少有人提起,人們一直都稱呼他為長老,似乎他沒有別的名字。長老自己也認(rèn)為,名字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要就這樣活下去,叫他什么都行。人們尊重長老,把他看作是村莊的靈魂,他的存在,似乎是山川自然的一部分。有時候,人們用長老胡須的飄浮狀態(tài)來判斷風(fēng)向,有時用他的人生經(jīng)驗來驗證自然規(guī)律,更多的時候是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聽他講述那些遙遠(yuǎn)的傳說和神話,重復(fù)一百遍也愿意聽下去。
長老講故事,從來都是一次性講完,絕不在關(guān)鍵處停下來吊人們的胃口,他怕人們著急,產(chǎn)生懸念,替古人擔(dān)心。他講故事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用手捋著自己雪白的胡須,仿佛那些胡須里保存著久遠(yuǎn)的記憶,需要他輕輕理順。他從來不像別的老人那樣,大汗淋漓的時候用大手蓋住自己的臉,然后狠狠地一抹,眉毛胡子一把抓。
一天晚上,長老講完了故事,人們在月光中懶洋洋地散去,準(zhǔn)備回家睡覺。當(dāng)人們走到半路的時候,忽然有一股風(fēng)從地下升起,把長老的胡子向頭頂上方吹去。在月光的照耀下,長老的胡子顯得異常蒼白,在他的頭頂上方倒豎起來,飄浮著,抖動著,看上去像是胡須下面懸掛著一個人。這時,三嬸離長老最近,想去扶住長老,她怕長老豎起來的胡須把他拽到天上去。三嬸畢竟變成過蠶蛾,曾經(jīng)在天空中飛翔過,她知道如何借助風(fēng)力,如何在風(fēng)中穩(wěn)住身體。三嬸伸出了胳膊,快步走過去,想抓住長老的胳膊,但她總是夠不著。就在這時,三嬸自己的身體卻在風(fēng)中晃動起來,仿佛是河流中一棵搖擺的水草。
來自地下的風(fēng),大多是陣風(fēng),不會長久,長老很快就在風(fēng)中穩(wěn)住了腳跟,三嬸也沒有在風(fēng)中飄起來。等到她抓住長老的胳膊時,陣風(fēng)已經(jīng)過去,長老的胡須已經(jīng)從天空中落下來,向東飄,向北飄,向西飄,向南飄,但是不再往天上飄了。這時,人們漸漸圍攏過來,聚集在長老身邊,一個老頭說,這股風(fēng)來得很突然,差點把我吹起來,三嬸說,我也是。
長老伸手在空中抓住了自己的胡子,像是抓住了一把亂麻。風(fēng)還在繼續(xù)吹著,顯然已經(jīng)亂了方向。風(fēng)一旦失去方向也就難以形成合力,頂多也就是開玩笑一般對人的頭發(fā)或胡須進(jìn)行蹂躪。
但是長老不這么看,他知道這股風(fēng)不同尋常,一定在醞釀什么事情。就在他這樣想時,長老的胡須再次向天空飄去,在明晃晃的月光中,像是流向天空的一縷白色的炊煙。人們順著長老胡須飄去的方向仰頭望去,只見頭頂上空一個大月亮忽的一下被風(fēng)吹走了,仿佛吹走一張飄在空中的紙片。
也就是一閃之間,月亮就飄到了遠(yuǎn)方,整個夜空忽然暗下來,人們感到腳下的大地在快速下沉,最后掉了下去。由于大地突然掉落,人們沒有一點心理準(zhǔn)備,身體反應(yīng)慢了一步,無法跟上腳下的土地,于是,這些在風(fēng)中搖晃的人們似乎被大地遺棄了,突然懸在了空中,仿佛時光退去后遺留在空中的影子。
傳說,這些懸浮在空中的人們落下來后,有的人當(dāng)即就老了,長老變得更加蒼老。后來,為了牢牢地抓住土地,長老的胡須垂到地上,漸漸在土地里扎了根,從此,他的胡須就變成了根須。
哭
河灣村的茅草屋里生活著許多人,此外,村里還生活著牛、驢、羊、狗、貓、雞、鴨子、耗子、黃鼠狼等多種動物,如果算上村莊附近的鷹、貓頭鷹、喜鵲、烏鴉、麻雀、云雀、黑鸝、啄木鳥、叼魚郎子等鳥類以及各種昆蟲,其數(shù)量之多,不可計數(shù)。
河灣村的外部,還生活著一些死去的人們,他們安靜地躺在墳?zāi)估锼X,一般情況下不會醒來,除非有特別要緊的事情必須請他們出場,人們才會打擾他們一下,請他們出面,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睡意沉沉,甚至永遠(yuǎn)不再蘇醒。
除了死去的人們,還有一些看不見的靈魂和偶爾出現(xiàn)的影子,他們生活在另一種秩序里,很少與人們的生活交叉,他們也有生死,也有喜悅和悲傷。
有一天,王老頭走到村口,聽到空氣中傳來哭聲,經(jīng)過觀望之后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除了他沒有別人。他曾經(jīng)聽祖先們說過,有時靈魂會哭泣,但是他從未親耳聽見過。當(dāng)他反復(fù)聽到這哭聲以后,他茫然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需要別人來確認(rèn)。他截住了從他身邊路過的木匠,說,你聽,有人在哭。木匠站在地上,四下觀望,卻沒有別人,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王老頭又說,你細(xì)聽,是“嗚嗚”的哭聲。木匠繼續(xù)聽,還是沒有聽到。王老頭看見木匠毫無反應(yīng),有些失望,放他走了。
王老頭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為人老實厚道,從來不會撒謊,他肯定是聽到了什么聲音,這一點可以肯定。但是這個哭聲到底是從哪里來的,他也不清楚。他知道河灣村里不僅生活著人,還有許多家畜家禽和野生動物,它們也在生活。也許是什么鳥發(fā)出的叫聲?也許是風(fēng)聲?也許是自己的耳朵出現(xiàn)了幻聽?他開始懷疑自己,他不敢確信這個聲音是否真的存在。
王老頭聽到的哭聲有些沉悶,有些恍惚,仿佛來自歲月深處。這哭聲并不清晰,甚至說有些厚鈍和沙啞,卻直接鉆進(jìn)他的心里,在他的胸脯里回旋,繞來繞去,難以消退。他想,這么大的聲音,木匠怎么就聽不到呢?他要等待別的過路人進(jìn)一步證實。
王老頭等到了鐵匠。他請鐵匠細(xì)聽,鐵匠把手擋在耳朵后面,聽了一陣,說,我聽到了風(fēng)聲,“嗚嗚”的。王老頭說,你確信是風(fēng)聲?鐵匠說,我覺得是風(fēng)聲。王老頭又問,不是人的哭聲?鐵匠又聽了一陣,說,是風(fēng)聲。
王老頭想,鐵匠經(jīng)常用拳頭打鐵,他的手又黑又厚,而且不知道有多厚的老繭,他把手擋在耳朵后面,聽到的聲音不一定準(zhǔn)確。他不相信鐵匠聽到的聲音。他能夠區(qū)分風(fēng)聲和哭聲。他也知道,山里有一種叫作“姑姑沙”的鳥,經(jīng)常在仲夏時節(jié)鳴叫,發(fā)出的叫聲類似老人的哭聲,但是那種叫聲忽高忽低,有些短促,明顯帶有鳥的憂傷,與人的哭聲類似但又不同。他確信,他聽到的聲音絕對不是那種鳥的叫聲。還有一種鳥,人們叫它“嘿呼”,因為它的叫聲像是一個人的惡作劇,“嘿呼,嘿呼”,尤其是四下無人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嘿呼”,挺嚇人的?!昂俸簟敝粐樆P『⒆樱赡耆硕贾肋@是鳥的叫聲,也學(xué)著它叫,“嘿呼,嘿呼”,它就會飛走。
關(guān)于靈魂是否會哭泣,最有經(jīng)驗的是村里的長老。長老已經(jīng)兩百多歲了,經(jīng)歷的事情多,凡是他不知道的事情,就會去夢里請教他的爺爺,如果他的爺爺也不知道,他的爺爺就會去請教他爺爺?shù)臓敔?,如此上溯,一代代追問,總會有一個相應(yīng)的回復(fù)??梢哉f,長老背后有一個龐大而悠遠(yuǎn)的祖先部落,而且這個群體綿延到古老的歲月,甚至可以窮盡人類的記憶,因此,他所不知,必有人知。王老頭想,為什么不去問問長老呢?即使他沒有聽到過靈魂的哭聲,或許他的祖先們聽到過。
王老頭找到長老時,長老正在院子里晾曬二丫送給他的從晚霞中采摘的紅色露珠。王老頭見到長老后也不寒暄,直接問,你聽到過靈魂的哭聲嗎?長老說,聽到過。王老頭喜出望外,這回終于算是問對人了,果然有人聽到過。于是問,什么樣的哭聲?長老說,“嗚嗚”的哭聲。王老頭說,從哪里來的哭聲?長老說,從自己的心里。王老頭聽后一下子蒙了,自言自語地說,難道說我聽到的哭聲來自自己的內(nèi)心?這怎么可能?
世上的事,沒有什么不可能。王老頭所說的哭聲,除了他自己,沒有另外的人能夠聽到。他排除了牛的叫聲,也排除了鳥的叫聲,凡是與其相似的聲音,都被排除了,他發(fā)現(xiàn),這個哭聲離他確實很近,也許真的在他心里。他開始懷疑自己,難道我聽到的是自己的哭聲?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哭過,長大后就不哭了,他早已忘記自己哭泣的樣子。他想看看自己哭的樣子,聽聽自己的哭聲。于是張開大嘴,嘗試哭一次,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不但發(fā)出的聲音不對,連哭的樣子也不對,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會哭了。他回憶了一下,他已經(jīng)至少八十年沒有哭過了,突然想哭,卻已失去了哭泣的能力,也失去了那種讓人心酸的悲傷的聲音。
長老說,不會哭,也正常。很多人都不會哭了,你能聽到自己的哭聲,說明你心里還有悲傷,也許你在心里哭夠了,也就不哭了。
王老頭想,在這八十多年時間里,無論遇到什么樣的貧窮,艱難,困苦,掙扎,他都咬牙挺過去了,除了死,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坎。什么樣的事,都沒有哭的理由,哭也沒用,那就不哭。也正因為如此,他幾十年都沒有哭過。他沒有哭,并不等于內(nèi)心積累的酸楚已經(jīng)消失,隨著年深日久,他沉淀在心里的悲戚不斷積累和發(fā)酵,直到在一個無法自控的時刻,突然發(fā)出了自鳴。這種自發(fā)性的哭聲往往有一個很小的起因,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悲傷超過了他自身的承受力,渾然不覺中,悲從心生,自然而溢。
王老頭確認(rèn)這哭聲是來自于自己的內(nèi)心以后,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哭泣的緣由。他努力回憶,這些年是否做過什么虧心事,是否做事情不得體,得罪了鄰里和鄉(xiāng)親們,是否傷害過與他一起生活在河灣村的大大小小的生命。他想來想去,終于想起一件事。前不久,他看見鄰居家里的雞窩里有一顆圓溜溜的卵石,竟然被抱窩雞孵出了小鳥。他便去青龍河邊撿拾卵石,也想試試,看是否能夠孵出小鳥。沒想到他撿到的不是卵石,而是真正的鳥蛋。盡管他走到半路就把鳥蛋送回了河邊,還是在途中不小心碰碎了一顆。他當(dāng)時就說了很多次“對不起”,但他還是心中有愧,很長時間解不開這個疙瘩,也無法原諒自己的過錯。還有一次,春天耕地的時候,他抽打了老牛一鞭子,當(dāng)時老牛回頭看了他一眼,老牛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怨怒,而是深深的悲傷。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想起老牛的目光,內(nèi)心就有一種深深的歉意。同樣是生命,同樣都是干活,我為什么要抽打老牛呢?后來,他幾乎不敢與那頭老牛對視,他生怕看見老牛的目光。一天,他專門去給老牛道歉,給老牛下了一跪,懇求老牛原諒,沒想到老??匆娝蛳铝?,老牛也跪下了,就像是結(jié)拜弟兄在相互跪拜。老牛沒有他歲數(shù)大,他當(dāng)場就拜老牛為兄弟,結(jié)拜之后,他和老牛都起身,四只眼睛對視,都流下了眼淚。但是,王老頭沒有哭,他覺得流淚不算是哭,只有放聲大哭才是哭。
按照王老頭的哭泣標(biāo)準(zhǔn),來自他內(nèi)心的哭聲,也不算是哭,只能算是嗚咽。他最怕的就是嗚咽,沉悶而壓抑,讓人難受。他檢點自己一生中做過的錯事,雖然有的已經(jīng)非常遙遠(yuǎn),卻依然像是陳舊的傷疤,留下隱痛。也許正是這些郁結(jié)不開的陳年老賬積累在一起,在某個特殊的時刻,構(gòu)成了摧毀性的最后一擊,讓他承受不住。在他精神垮掉的那一刻,不等他開口,內(nèi)心已經(jīng)在哭泣,發(fā)出了嗚咽。
王老頭聽到的哭聲,原來是自己的靈魂在體內(nèi)嗚咽。
找到了原因以后,王老頭的心里反而踏實了,他不再找人證實,也接受了這種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聲音。一連幾天,他體內(nèi)的哭聲一直在持續(xù),最后停止于一個夜晚。他的靈魂在體內(nèi)一次哭個夠,哭完之后,他感覺身體輕松了許多,心里再也沒有一點負(fù)擔(dān)。原來,哭泣讓人如此舒服,他后悔在這八十多年里沒有多哭幾次。
經(jīng)過幾天時間的哭泣,王老頭終于找到了哭泣的感覺,于是他想放聲大哭一次。一天,他一個人走進(jìn)了村外的樹林深處,看看四下無人,他放開喉嚨,號啕大哭。他哭出了一輩子積攢的聲音和眼淚,差點哭暈過去??尥曛?,他癱坐在地上,背靠著樹干,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的身邊聚集了一群鳥,有麻雀,有喜鵲,有烏鴉,還有云雀、黑鸝、啄木鳥、叼魚郎子,還有白日里很少出現(xiàn)的貓頭鷹,最讓人感動的是,還有一只鷹,也站在鳥群里。它們鴉雀無聲,等待著他的蘇醒。當(dāng)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情景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內(nèi)心突然爆發(fā)出抑制不住的哭聲。這一次他聽得非常清晰,確實是靈魂在哭泣。
王老頭走出樹林,回村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黃昏,他聽見樹林外面有一頭牛也在哭,憑聲音判斷,這是曾經(jīng)被他抽打過、后來又與他結(jié)拜為兄弟的那頭老牛。老牛的哭聲和叫聲很難區(qū)分,都帶有隱忍和古老的哀愁。
長老曾經(jīng)說過,老牛一旦哭泣,就會有另外的牛死去。它一生只哭一次,它從來不為自己哭泣。
扎根記
黃豆粒看似是一個圓球,褪掉黃豆的外皮,里面卻是兩個扣在一起的半球體。圓滾滾的黃豆粒是豆秧上結(jié)出的種子,許多種子里面都是兩瓣的?;ㄉm然是在地下長大,花生粒的紅皮里面也是分成兩瓣。土豆不是,星星也不是。為什么同樣是球形,有的就分成兩瓣,有的則不是?
王老頭這幾天一直在思考這些奇怪的問題,他想不通的地方,就去問長老。長老已經(jīng)兩百多歲了,經(jīng)驗非常豐富,但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凡是他想不通的地方,他就做夢,去夢里問他的爺爺。他爺爺說,月亮也有兩瓣的時候,這不稀奇。人的屁股圓不?不也是兩瓣嗎?
王老頭覺得長老的爺爺說得有些道理,他也見過半個月亮,這是人們公認(rèn)的事實。有人說,月亮的另一半可能是掉到地上了,早年間,鐵匠就曾經(jīng)在青龍河邊的沙灘上撿到過月亮的碎片,月亮不掉下來,地上哪兒來的碎片?
王老頭一想,對呀,鐵匠確實撿到過月亮的碎片,而且用那些透明的碎片打制了一把寶刀,我為什么不去問問鐵匠呢?
王老頭找到了鐵匠,鐵匠說,是有這回事。那都是早年的事情了,那時我經(jīng)常用拳頭打鐵。
說著,鐵匠舉起了自己的拳頭,在王老頭的眼前晃了晃,說,打鐵還需拳頭硬。
王老頭說,你的拳頭也不是完整的,中間有那么多裂縫。
鐵匠松開了拳頭,反復(fù)看了看,說,你不說我還真沒細(xì)想過,手指之間竟然有這么寬的裂縫,如果沒有這些裂縫,我的手指豈不是要粘連在一起?那還叫手嗎?
王老頭說,鴨子的腳掌就沒有裂縫。
鐵匠說,還真是,我怎么就從來沒想過這些?
王老頭和鐵匠聊了半天,從月亮的碎片聊到鴨子的腳掌,話題不斷分叉,就像鐵匠伸開的手掌。假如鐵匠的每根手指是十個骨節(jié),像是樹木伸展的根須,說不定王老頭的話題會延長到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甚至還會節(jié)外生枝,延伸到村莊外面的樹林。
王老頭走后,鐵匠陷入了沉思。他想,我整天只顧打鐵,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手上居然有這么多的裂縫。似乎不止手有裂縫,身上的許多地方也有裂隙,比如頭上的眼睛,臉上的嘴,嘴里的牙齒。如果人的牙齒不是一顆一顆分開,而是連成一體,沒有牙縫,豈不是更好?省得吃東西塞牙縫。他越想越無法理解,他覺得這些問題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圍,他迫切需要找到長老,跟他聊聊這些看似平常而又非常陌生的問題,問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鐵匠找到了長老,說,我若把腳埋在土里,腳趾會不會生長和扎根?
長老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有些發(fā)愣,兩眼直直地看著鐵匠,思考了一下,說,僅僅埋土里可能還不夠,還需要澆水,澆灌一些陽光和月光。
鐵匠說,水澆多了,我的頭發(fā)會不會直立起來,像水草一樣瘋長?
長老說,長太高了就割掉唄,沒事的,你看韭菜,割掉一茬還會長出新的一茬。
鐵匠說,把手指頭全部割掉,可能就長不出新的手指來。
長老說,好多東西是可以再生的,我撕下過自己的身影,后來又長出了新的身影。
鐵匠說,撕扯次數(shù)多了,會留下永久性傷疤,無法愈合。
長老說,有些天生的傷口并不疼痛,比如嘴。
鐵匠說,嘴大的人,往往話多。
長老說,也不一定,月牙就是一張大嘴,從來不說話。
鐵匠說,我敲打過月牙,能發(fā)出“叮?!钡穆曇?。
長老說,以后沒有要緊的事情,不要老是去月亮上,還是在地上待著踏實。
鐵匠說,我怕在地上站的時間長了,腳下會扎根。
長老說,我想起來了,你今天是來問我,腳趾能不能扎根,這個我還真說不準(zhǔn),反正我兩歲時穿過的一雙鞋埋在地里確實扎根了。
鐵匠說,似乎什么東西埋在地里都能扎根,花生、黃豆、鵝卵石、土豆、鞋、老人……我的腳也應(yīng)該能夠扎根。
長老說,一旦扎根,你就不能隨便走動了,作為一個鐵匠,還是要考慮得長遠(yuǎn)一些。
鐵匠說,我就是問問你,如果真的讓我在一個地方站立幾十年,讓我腳下扎根身上長葉,我受不了。
長老說,前兩天王老頭就曾問過我一些奇怪的問題,今天你又來找我,說了這么多,我嘴里的話,都快說沒了。
鐵匠說,我來之前,嘴里有許多話,見到你時突然忘記了,好在沒有說出的話,肯定還在嘴里,等什么時候我想起來了,再來找你,從嘴里說出來。
長老說,有什么話就說出來,有些話存放在嘴里時間長了,會被唾液融化掉,變成空氣,隨著呼吸跑掉。
正當(dāng)鐵匠和長老聊天時,王老頭手里攥著一個東西,笑瞇瞇地走來。長老看見他手里攥著東西,就問,手里是什么?
王老頭呵呵一笑,松開了手掌,掌心里竟然是一粒發(fā)了芽的黃豆。
長老說,你拿一顆豆芽做什么?
王老頭說,你們看,黃豆發(fā)芽以后,竟然長出了細(xì)長的尾巴,而黃豆原來的兩個半球變成了兩片葉子。
鐵匠看了后說,千萬別提葉子了,我最怕身上長出葉子來。
長老指著鐵匠的腳說,他還怕腳下扎根。
長老這么一說,鐵匠看了看自己的腳,突然感到腳趾有些膨脹,趕忙說,我可能是在地上站久了,腳下似乎在扎根。說著,鐵匠當(dāng)著長老和王老頭的面,脫下布鞋,發(fā)現(xiàn)腳趾好像真的變長了許多。鐵匠把鞋底翻過來一看,鞋底上竟然長出了細(xì)長的根須。
王老頭和長老看見鐵匠的腳趾和扎根的鞋,不禁呵呵笑起來。鐵匠也笑起來,指著王老頭說,我和長老聊得好好的,都怨你的豆芽子。
大解,原名解文閣,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1979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水利工程系,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主要作品有長詩《悲歌》、小說《長歌》、寓言集《傻子寓言》,作品曾獲首屆蘇曼殊詩歌獎、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金獎、魯迅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