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2年6月號上半月刊|湯養(yǎng)宗:幽香
《看見穿著同樣衣服的另一個我》
為什么那不是另一個我,那人穿的
與我是同樣的品牌同樣的款式同樣的碼
可以聯想的是,一個豆莢
與兩顆豆仁
同義詞與近義詞,枯葉蝶與真正的枯葉
到最后,辨認又總是歸為一嘆
在人間無限接近地活著
還是被嚇一跳,依然感到自己是最少的那個
《當一個人的慢性病成了身上的寵物》
后來,我給自己的慢性病取上了一個
寵物的名字,好比罪犯
認下那件回避了很久的罪名
我與我的隱疾握手言和,當作一條小狗
放在身體里慢慢寵養(yǎng)著。世上的疾病太多
我一個人太少,但可以
把寵物領回家,用命去喂養(yǎng)它
人有病,天知否?
那棄之不及的,為什么最后都被我們伺候著
私下里叫上它的小名,仿佛就是
內心要催化成淚水的小甜蜜
《神秘的逸事》
空曠的河灘上,我等待一群馬呼嘯而來
蝴蝶那樣沒有身世,但有
云朵的氣味,骨骼里
帶有月光的成分,生死不明的意味
它們停下來飲水,然后與我對視
仿佛一群路人對著一個路人
沒有話題,上一刻的回憶、來路,或者神旨
只為了一場見識,讓我見到它們
果然被蝴蝶附體的神態(tài)
為了這場見面,我漸已年邁于這空曠的河灘
《一場大雪又讓人讀到了天書》
被緯度壓得喘不過氣的南方人
難以相信天空還會發(fā)生什么別的意外
一個霞浦人一覺醒來,發(fā)現
家鄉(xiāng)的山頭一片雪白了
證實:昨天夜里,在我眠床的頂上
有仙人經過,北極熊經過,也有披著斗篷的
法師或者彗星,攜帶經書或者警句經過
家鄉(xiāng)的山頭,一下子鋪滿了珍珠
遠遠地傳來了雪的香氣
也判別到,還有藥粉以及阻止
對我說人間的疾病云端的人都看得見
這也叫降臨,要給誰臉色。
一覺醒來,一個南方人終于明白
下雪對于我就是來自天上的責難:
以為老天爺早已把自己遺忘了,原來都在
一場雪又讓人讀到了天書
《空 村》
在人都走掉的一些空村里,??匆?/p>
面目怪異的飛鳥落在屋頂上,卻會發(fā)出
熟耳的叫聲,幾只野豬
當家作主般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村口
破舊的房門無緣無故嘎嘎作響
大廳上有莫名其妙的腳印,比多年
不回來的人早到了一步
而瓦上的煙窗,竟毫無道理地
冒出了幾縷青煙
所有這些,仿佛有人在刻意做出
寒暄的在寒暄,告別的也繼續(xù)要告別
聚與散在人面不知何處去中
依然具有儀式感,除了風吹走的
有的還留在空氣中,用鼻子一嗅,會流淚
《幻 影》
一再翻看鏡頭下那只小獅子的表情
不知世界是怎么開始的
無所事事,要緊的是母獅找到吃的
滿臉蕩漾著一條可信的命
又像是,什么也不要,接下來
便要發(fā)生什么,不知生死,不知父王
會失敗,家會傾覆,母親會被另一只雄獅
占為己有,在這只更壯的雄獅
把母親占有前,自己會被咬死
誰也不能去對抗這一切
而幾年后,另一只剛出道的新王
會嗅出你隱埋身世又驚魂發(fā)作的幻影
《廣平銀杏群》
時光是有血有肉的。通過具體的
幾棵樹,顯示空氣中的大師
在枝節(jié)間責令年代移位的手段
每一天的飛鳥都在證明,有的法則
因為站著不動,反而成為
僭越萬物因果關系的由來
什么地方也沒有去過,卻一口氣
跟著日月奔跑了上千年
你們黃金披身,也有疤痂和殘皮
那是風的秘笈與雷電的擦痕
說身體從來不是局外之物
歲月的細節(jié)繼續(xù)負責著深長的意味
而靜寂一直是喧嘩的
這些隱與顯,我不知如何去褒揚
只見漫天飄揚著金箔與葉片
像是誰特意降遞給你我的天書
對天地的敬畏這刻就是摸向樹身的手感
天命巍峨,你們就是時間的肉身
《大腳頌》
給你一雙大腳,再給你一個天邊
再給你來自萬水千山的榮譽:草上飛
年輕的人,這是你的金句
——到處在修橋,逢山也被人挖出了隧道
年輕的人,地球的彩旗
鞋底每動一下都有香氣
你的敵人叫隱身術,被神仙驚叫
仿佛還有別的胎身
你的朋友是每一天的白云,衣袂飄飄
《沒事做時就拍打自己的名字》
我認識許多人,夜里根本不住在房子里
他們睡在地下或空氣中
看去,也沒有穿衣,使用的身體
都是用來開溜的
——當然,有人許下了更好的去處
在無數個身體與無數個年代之間
星空開合,大地每天都要發(fā)生大事的樣子
沒事做時,我拍打自己的名字
如拍打一件衣服
“下一個該輪到你了”
他們中,有人為我傳來了福音
《幽 香》
生活在許多時候會一不小心便流出幽香
并具體到無比模糊,仿佛是
令光陰致幻的秘密,終于被公開
并有點仁慈地給出可以去
觸摸的手感,回味
世界的那頭,有什么已無法捂住。
迷人的宮殿肯定就在附近
某位工匠,以綢緞或者別的什么
隔開了我們與他的距離。
我們說世界的好
便是讓有的東西無法看住
致使人間的一些微詞,反而光芒四射
想一想,空氣里永沒有私有權
想一想誰的,也是你的和我的
證實世界正處在裂開的流出中,證實
那里有座天上的花房,依然洶涌和可靠
把我們對美的見識
又提高到了無話可說的沉默中
《另只虎》
另一只老虎寫在紙上,在拷問的視覺里
在假設中,是我們的另一顆木星
懸于想象,等著它把路讓開。
議論到這只虎時,它正與別的邏輯相談甚歡
間或還咧著牙掉轉過頭來
成為手機第五行間某個木馬的表情。
行不通的路子正把控在它手里
自古的攔路虎,讓迷途
成為次要,并認定下個村口
就是人類終于走通的歸去來。
面對這斑斕的時間和空間
就是面對那身斑斕的皮毛,寫著刻度
當擔著鐵石般的身份,也當擔著
構成被射殺的因果關系。
對著經書念念有語的我們,一直是
鍛煉膽量的新人,同樣也是
屢見不鮮的一方土佬,歷代人
與這只虎說不通的,現在又被我們擱置在
它的蹲坐處,并任由人們風言風語
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從不說羅馬也是條大蟲
《大海的皮膚里》
大海有最大的一張皮,皮膚下
是你我的時間,夢游的遺址,鐘擺那樣
起與落,一壺酒
一直躲在誰的身體里
醉漢是被我們塑造出來的另一個人
有十八歲那般看不住的沖動
而這層皮以外,一些思想的浪潮
已取得了勝利
風一次次吹起,也在波紋里
找到了自己的形狀
只有這張皮的下面,有人故意咳嗽一下
關于波浪,最大的喧響
總是我個人的一次次無法蕩漾開的
意難平
《重 讀》
遇見了同一個作家,卻遇見了
另一個自己。
一部書里,總是同時擺放著兩雙
可以選擇走進去的鞋子
鞋底翻在上面的那只,有時
在左邊,有時是右面。
這值得生疑,有人在我來到之前
已經來過
對原先的故事改頭換面,或者
什么也沒動
是閱讀者的身世讓這部書中的文字
在交錯中又翻動一遍?,F在
那個人仿佛是我的同一個
在書籍里追著另一個人閱讀
將千百種故事的走向
又歸結給書中那個最新的舊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