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專欄·紅樓隔雨 《雨花》2022年第7期|潘向黎:獨有薛蟠,比誰都忙——《紅樓夢》的“忙里偷閑法”
長篇小說的人物多、情節(jié)繁,可謂千頭萬緒。在榮國府的整個故事開始的時候,曹雪芹很公開地承認,對小說家而言,理清頭緒,找到一個合適的開頭,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按榮府中一宅中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并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向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這一家說來,倒還是個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且聽細講。(第六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就這樣引出了劉姥姥?!皠⒗牙堰M大觀園”這句俗話大家都很熟悉,但也別一說劉姥姥就想起了大觀園,這才第六回,此時大觀園還沒有建呢,她好不容易進的,是榮國府。
當然,曹公這樣透露構思過程,也可能是擔心讀者不理解自己的選擇,不那么樂意追隨他從遠處說起、從外頭寫起,一路寫進榮國府,所以事先放低身段做個委婉的解釋。“并無個頭緒”“恰好”“這日正往”“因此便就”,即算是解釋,也暗藏了些許幽默。因為選擇哪一個頭緒,選定哪一天作為“這日”,都是作者安排的,但是曹公安排已定,卻輕盈地來到觀眾席,和讀者坐在一起,看著臺上說:“這是誰?。颗?,是劉姥姥,她今天正好要進榮國府,咦,這么巧,那咱們就跟著她一起進榮國府看看吧?!蓖耆话褬嬎贾w于自己。
“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還是作者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琢磨,故事還在想象的虛空中,“恰好”兩個字一下,頓時另一個光圈亮了,劉姥姥一家登場了,似乎這一家人的偶然登場解救了苦思冥想的作者,那好吧,他很“無辜”地攤了攤手,整個舞臺大放光明,我們眼前已經(jīng)是熱氣騰騰的“現(xiàn)實”了。
最好的想象力,是讓人感覺不到想象力的存在的。
《紅樓夢》的故事,其實在長篇小說里不算復雜,時間跨度也不算大,但里面各式各樣的人物、各式各樣的心思,深,細,復雜,變化也很微妙,所以頭緒特別多,需要非常精妙的布局和非常細密的針線,才能把如此復雜的頭緒精準地繡出來。
繡出來還不算,還要疏的地方不能漏,密的地方不能堆垛,還要吸引人一路看下去,越看越有趣,越看越覺得耐人尋味,這就是曹公之能了。
曹雪芹高明之處,已經(jīng)無數(shù)人贊美,本不許我饒舌重復,不過有些地方看一回贊一回,便是在一片地動山搖的喝彩之中,也還是忍不住想喊出自己的一聲“好”。
一處是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賈薔……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寶玉的書童名喚茗煙者喚到身邊,如此這般,調撥他幾句。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的,且又年輕不諳世事,如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秦鐘,連他爺寶玉都干連在內,不給他個利害,下次越發(fā)狂縱難制了。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個信,又有賈薔助著,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么東西!”
于是眾人和書童大打出手,家塾中大亂——
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里經(jīng)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一名鋤藥,一名掃紅,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yǎng)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賈瑞急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肆行大鬧。眾頑童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在一邊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著手兒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登時間鼎沸起來。
這大概是全書最高分貝的一幕。起因有點不登大雅之堂,沖突的人數(shù)多,又基本上都是惟恐天下不亂的少年和頑童,于是迎來了《紅樓夢》里少見的一幕:不分上下抄家伙、人聲鼎沸打群架。
偏偏在這樣的混亂和嘉年華般的熱鬧之中,作者忙里偷閑介紹了寶玉的四個小廝。茗煙是寶玉身邊最重要的小廝,他最伶俐,最了解寶玉,也有些膽子。寶玉私自出門,一般都帶他;寶玉想解悶,他會給寶玉找來《會真記》等禁書;薛蟠要騙寶玉出來喝酒也是找他。這回賈薔要挑起爭端,很自然也是找他。他果然也一點就著,馬上撒起野來了。這樣,寶玉的小廝里頭,茗煙自然而然第一個亮相了。
金榮當然就還擊了,茗煙吃了虧,于是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場面的失控、爭斗的激烈、茗煙的性格和語氣,如聞如見,好看。
“你們”是誰呢?當然不會是寶玉和秦鐘,而是茗煙的小伙伴們。他的小伙伴來了三個,于是這時候介紹另外三個小廝:鋤藥、掃紅、墨雨。名字想必是寶玉起的,都很風雅,但其人都是和風雅不沾邊的。這三個人是集體亮相,只聽他們一齊亂嚷:“小婦養(yǎng)的!動了兵器了!”然后加入了戰(zhàn)斗。
讀到這里,實在忍不住笑,又忍不住嘆,好看煞人。
寶玉小廝的群像畫出來了,而且這么幾句話里,已經(jīng)有了參差錯落:茗煙最早出現(xiàn),表現(xiàn)最突出,事實上他也是寶玉小廝中最重要的一個,其他三個人沒必要細寫。
這種筆墨,自然得沒有想象力的痕跡,完全像是現(xiàn)實就是如此,曹雪芹不得不據(jù)實寫來——因為茗煙是寶玉身邊最重要的小廝,所以賈薔把他單獨找來,悄悄地撥了撥火,然后茗煙進去吵架,大打出手,然后自己挨了對方一板子,情急之下,呼叫小伙伴支援,于是鋤藥、掃紅、墨雨一齊上陣,這時候也顧不得區(qū)分他們三個人,只聽得他們一起亂嚷,急急忙忙沖進去動了手。
他們的高矮胖瘦、眉毛眼睛不必寫,但他們的動作必須寫,連手中的家伙也寫得清清楚楚——“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想必掃紅、鋤藥是給寶玉、秦鐘牽馬的,到了家塾服侍他們下馬,所以原本手上就拿著馬鞭子。兩個少爺兩匹馬,所以馬鞭子也只有兩根,墨雨沒有馬鞭子,又急于為主子出氣和支援茗煙,所以“掇起一根門閂”——書塾是清靜斯文的地方,門口附近想來也沒有其他比門閂更厲害的武器了。
對寶玉的小廝,還有比這樣更自然貼切、更生動的寫法嗎?沒有。還有比這更簡凈更經(jīng)濟的筆墨嗎?也沒有。寶玉的這四個小廝,是次要中又次要的人物,曹公不會給他們太多筆墨,但只是這樣幾筆,照樣如此生動,令人印象深刻。這一處的情節(jié)本來近乎潑墨,但寫到寶玉的四個小廝,曹雪芹給了和事件的始作俑者賈薔一樣的待遇:工筆勾勒。都是工筆,卻又有不同,對賈薔寫活了心理和神態(tài),對小廝們寫活了語言和動作,以體現(xiàn)豪門家仆的目中無人兼頑劣小童無知無畏的氣勢。雖然淘氣得可惡,但不知怎么倒想起前人評價韋應物《逢楊開府》詩所謂“俠氣動蕩,見者偏憐”。
打群架的時候介紹寶玉的小廝,這就是曹公的忙里偷閑法。別致,高明,自然搖曳。
寶玉的小廝們不止這幾個。第二十四回里借賈蕓的視角又點出,除了這四個,還有引泉、挑云、伴鶴等幾人。這些人,鬧學堂時為什么沒有露面?因為寶玉不可能把所有小廝都帶去家塾,所以他們就沒有亮相的機會,而是放在這里提一句。為什么要提?這是寶玉生活的背景,或者說,這樣的排場就是寶玉的日常。這幾個人當然不重要,所以只是派次要人物賈蕓在尋寶玉不遇時順便看了他們一眼,這種寫法和他們在全書中的地位是符合的。
另一處令人叫絕的“忙里偷閑法”,在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
這一回寶玉非常倒霉,接連地被人算計,先是在王夫人的眼皮底下燙傷了臉——他躺在王夫人炕上,妒忌他的弟弟賈環(huán)在旁邊抄寫經(jīng)文,故意把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往他臉上一推,想燙瞎他的眼睛,結果在他一邊臉上燙出了一溜燎泡來,敷了一臉的藥,形象之慘,他都不敢讓黛玉看。燙傷還沒好呢,更大的無妄之災來了——兩天之后,貪婪而心思陰狠的馬道婆來了,她一眼看穿趙姨娘的心思,三言兩語說動了趙姨娘,兩個人談好了價碼,聯(lián)手作法害寶玉和鳳姐。這個馬道婆惡毒得不像個人,但曹公不因為人品而全盤否定她的專業(yè)技能,她的做法果然是“有效驗”的。寶玉和鳳姐幾乎同時被魘住,發(fā)起瘋來了。寶玉發(fā)病的時候黛玉正好在他那里,兩個人說著話,突然——
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并丫頭們都?;帕?,忙去報知王夫人、賈母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里,都一齊來時,寶玉益發(fā)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于是驚動諸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蕓、賈萍、薛姨媽、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眾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
登時園內亂麻一般。正沒個主見,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越發(fā)慌了。周瑞媳婦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得淚天淚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里,丟不下那里。
這次受攻擊的是賈府的核心層,事發(fā)突然,情況可駭,所以驚動的人非常多,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蕓、賈萍、薛蟠這些平時不怎么進或者不方便進園子的人都進了園子。他們來做什么?看望寶玉。他們都這樣關心寶玉嗎?賈政是父親,自然是真關心。寶玉的奶媽和丫頭們,也是真關心。賈赦和邢夫人、賈珍、賈璉、薛蟠大約一半是真關心,另一半則是要在長輩和眾人面前表個態(tài)度出來。其他人,則大部分主要是在溺愛寶玉如命的賈母和王夫人面前,必須做出關心的姿態(tài),類似于職務行為。
這個場面人多而慌亂,發(fā)瘋的發(fā)瘋、哭喊的哭喊、奪刀的奪刀、制止的制止,然后照拂的照拂、安慰的安慰,而且所有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手忙腳亂,束手無策,連一向沉穩(wěn)的賈政也不知如何應對,也跟著暈頭轉向。連賈政都如此,這個場面有多混亂,可想而知。
就在這樣的緊張忙亂之中,曹雪芹突然丟下了眾人,給了薛蟠一個特寫——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
說薛蟠比所有人更忙,而且更“忙到十分去”,這句話很奇怪了,雖說他和寶玉、鳳姐都是表親關系,平時關系也都不錯,但在此刻的大觀園中,集中了全世界最緊張寶玉和鳳姐的人,薛蟠根本排不上號,只能算個閑人,何況以他呆霸王的性格,又能張羅什么,按理說怎么也輪不到他“忙”的,怎么還會“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不該是這樣的,也不會是這樣的。
但是曹公馬上讓我們明白了,薛蟠實在比誰都忙,而且他的精神負擔特別重。薛呆子有四層忙:第一層,怕薛姨媽被人擠倒——這是孝心,屬于人之常情;第二層,怕妹妹寶釵被人看見,寶釵是未出閣的千金小姐,而這個場合混雜了許多男子,有一些是平時不應該也不會看見寶釵的,今天卻有可能看見甚至趁機“惡意”多看兩眼,那是不允許的;第三層,怕侍妾香菱被人戲弄、調笑而丟了臉面,那是不能容忍的。“臊皮”云云,大概與滬語所謂“吃豆腐”相近,薛蟠是怕有人趁機吃香菱的豆腐;而且薛蟠是有根據(jù)的:“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換句話說,薛蟠是有重點提防對象的:賈珍等人,而此刻他們偏偏就在離香菱很近的距離之內,怎能不讓薛蟠緊張?薛蟠只有一個,要同時照顧母親、妹妹、香菱,而且還要提防賈珍等好色之徒,責任重大,分身乏術,所以他“忙的不堪”。
更命苦的是,忙得不堪之際,“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薛呆子應該此前沒見過黛玉,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匆匆一見之下,立即就酥倒了。這是第四層。間不容發(fā)的節(jié)奏,獨有薛蟠才會有的“忙”,實在令人忍俊不禁,以至于暫時忘記了寶玉和鳳姐的性命攸關。
這一段“忙中偷閑”寫得絕妙。在百忙百亂中寫閑人薛蟠,一來點出薛姨媽家和榮國府(王夫人)的親密以及寶玉在薛姨媽一家心目中的重要性,寶玉一出狀況,除了本來在園中的薛寶釵,薛姨媽全家都趕來了:薛姨媽、薛蟠、香菱,一個都不少。也許有人會說,對鳳姐不關心嗎?鳳姐也是他們王家嫁到賈府的。鳳姐和他們是親戚沒錯,但薛姨媽和薛蟠趕進園子只是為了寶玉,因為那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鳳姐也同時發(fā)病了,是他們聽說寶玉突然病了,先進園子探望,然后鳳姐才發(fā)病,“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曹公寫得清楚,鳳姐是“砍進園來”,她平時并不和哥兒姐兒一起住在大觀園里,她仍是住在榮國府里的。二來,寫薛蟠避免了具體寫眾人如何忙亂的瑣碎。筆墨細與敘述瑣碎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有趣、后者老實,前者生動、后者平淡,前者靈動、后者質實。這里若老老實實地寫眾人如何忙亂、如何著急,都是情理之中,這時候寫一個薛蟠,方是意料之外,想象力于此輕盈地來一個“小飛”。三來讓這個行事與眾不同的呆霸王單獨表演一折,讓讀者繃緊的心情松弛一下。
寫薛蟠已是“忙中偷閑”,而閑中還有“閑”。第三層心思里頭,擔心的是香菱,暗寫的是賈珍——賈珍父子的好色、荒唐、不顧人倫綱常是出了名的,連薛蟠這樣不靠譜的人都深知、都戒備,因此“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太虛幻境的這句判詞是不冤枉的。
第四層心思,寫薛蟠對林黛玉驚艷,忙里偷閑中來這一筆,不是寫薛蟠好色,是寫黛玉之美。曹公寫黛玉一向著眼于氣質,這里似乎也稍稍提升了一下呆霸王的審美能力,寫他覺得黛玉“風流婉轉”???,寫薛蟠眼中的林姑娘,依然不提五官、肌膚和身材,只寫氣質。作為一個第一次見到林黛玉的男子,薛蟠只看一眼,就酥倒了。在這里,薛蟠是代表寶玉之外的絕大多數(shù)普通男子來表態(tài)的。黛玉有多美,曹公在這里明明白白昭示天下:她的美在一大群美貌少女之中依然出類拔萃,是一眼就能吸引住目光的。而且她很有魅力,且有層次:超塵脫俗的人會覺得她有仙氣,書香熏染的人會覺得她有書卷氣,凡胎俗骨也會覺得她“風流婉轉”。
這番忙里偷閑真是絕妙:天外飛來卻一絲不亂,明寫一人卻一石數(shù)鳥(眾人的忙亂、薛蟠的可笑、賈珍的為人,黛玉的美),更兼穿花拂柳的勾連,入木三分的筆力,風行水上的氣韻,實在好看煞人。
這些地方,曹公當然是著力的。有人認為作家有才華便可不下力氣地寫出好小說,聽上去很美,可惜只能騙騙沒寫過小說的人。而所有小說家生在曹雪芹之后,可能多少都有點悲哀,他是天才,而且他還這樣下功夫,不惜力氣,不怎么給后人留余地。
不是天才的作家,也下苦功,也不惜力氣,則如何?
現(xiàn)成的,看看《紅樓夢》后四十回?,F(xiàn)在這四十回的作者,說不清是誰了,那就叫他無名氏吧。一百一十回《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賈母去世,湘云來守靈,想起賈母對她素日的疼愛,又想起自己命苦,剛嫁了一個才貌雙全的丈夫,偏偏就得了癆癥,眼看時日無多,“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鴛鴦等再三勸慰不止?!?/p>
賈府辦喪事太不像話了,湘云傷心,就算王夫人、鳳姐顧不上,連寶釵、李紈、薛姨媽也都不管?就只有丫頭們來勸。這時候,無名氏似乎也想仿效曹公,來個“忙里偷閑”,于是他寫道——
寶玉瞅著也不勝悲傷,又不好上前去勸,見他淡妝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時候猶勝幾分。轉念又看寶琴等淡素裝飾,自有一種天生豐韻。獨有寶釵渾身孝服,那知道比尋常穿顏色時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紅萬紫終讓梅花為魁,殊不知并非為梅花開的早,竟是‘潔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這時候若有林妹妹也是這樣打扮,又不知怎樣的豐韻了!”想到這里,不覺的心酸起來,那淚珠便直滾滾的下來了,趁著賈母的事,不妨放聲大哭。眾人正勸湘云不止,外間又添出一個哭的來了。大家只道是想著賈母疼他的好處,所以傷悲,豈知他們兩個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這場大哭,不禁滿屋的人無不下淚。還是薛姨媽李嬸娘等勸住。
諸位請看,寶玉沒有勸湘云,而是在一邊“望野眼”、想心事。這里也寫寶玉的幾層心思:一層是看湘云素顏穿孝服好看,二是寶琴等素顏穿孝服也好看,三是寶釵渾身孝服,竟然也比平時好看,還進行了一番審美總結,四是又想到如果黛玉還在,也這樣打扮,又不知有多好看。這四層想完了之后,他終于心酸起來,于是放聲大哭。
這段文字真是看得人出離尷尬。湘云直哭了半夜,誰都會覺得寶玉不在,誰知他在,他一直在,而且他既不念多年的情誼,也不憐香惜玉,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有了“男女之大防”,認定自己是不可以勸湘云的,這還是寶玉嗎?寶玉會這樣僵硬、拘泥而不自然嗎?想勸又不好勸,這是什么心路歷程?讀者只能覺得,要么自己前面認識了一個假寶玉,要么,賈母靈堂里跪著一個假寶玉。
接下來更不得了,寶玉居然欣賞起湘云的美貌來了。湘云當然是美的,但在她的人生如此灰暗絕望,又逢她的“娘家靠山”賈母去世這樣的悲哀之刻,她一定是憔悴的,所以這應該是湘云光彩最暗淡的時候。即使湘云反常規(guī)地依然很美,也不能由寶玉來發(fā)現(xiàn)。為什么?雖然寶玉對女孩子一向有“泛愛”傾向,但唯獨對湘云一向近乎“無感”,可能因為從小太熟悉,加上湘云的中性性格,所以他們基本上是手足的感情,從無異性之間來電的瞬間,彼此沒有心動過。
這一刻,寶玉突然發(fā)現(xiàn)了湘云的美,第一次發(fā)出贊嘆,這真是見鬼了。
悠然自得地欣賞完湘云,假寶玉又欣賞起寶琴來了,更離譜的是,他還順帶欣賞起寶釵來了。這時的寶釵已經(jīng)是寶二奶奶,兩個人朝夕相處,而賈母去世之后,寶釵的孝服也已經(jīng)穿了些天了,寶玉非要等到湘云來了,才看到寶釵穿孝服別有一番雅致,這是失明的人剛做手術恢復了視力嗎?更惡心的是,還非說“獨有寶釵”如何如何,你不是剛覺得湘云很美,寶琴等人也很美,然后才注意到寶釵嗎?寶釵哪里“獨”了?一秒鐘不到就打自己的臉,真是何苦來呢?你對“獨”這個漢字的誤會是有多深啊。
有人說,“若要俏,一身孝”,寶玉這樣欣賞眾美人的美,和前面寫薛蟠一樣,不也是“忙里偷閑”嗎?
可是這個時候,老祖宗和林妹妹這兩個寶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離去了,寶玉身在祖母的靈前,看著同受賈母疼愛的湘云痛哭不止,會是怎么反應呢?悲從中來,不可斷絕?萬念俱灰,安靜麻木?勘破一切,悲欣交集?曹公怎么寫,我們沒看到,也很難揣測、料定。但是,唯獨不可能是續(xù)寫的這個樣子。
難為他還知道想起黛玉。欣賞完幾個美人,他終于想起林妹妹了。是的,他希望黛玉還在,為什么呢?好讓自己看到她為賈母穿孝服有多好看。
那是他摯愛的戀人啊,這是他親愛的祖母啊?!疤斓亻g竟有這樣無情的事!”(第七十八回寶玉語)
這不是“忙里偷閑”,這是無事生非。
所以天才就是天才,曹雪芹只有一個呀。
總體而言,《紅樓夢》節(jié)奏是緩的,因此沒有那么多“忙”,曹公更常用的是“閑起閑收”。
只看一處不顯眼的。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大觀園里起詩社,眾人又是起別號又是定規(guī)矩,然后作起詩來,這時候,偏偏寫起不寫詩的閑人來了,襲人要給湘云送園子里新結的紅菱和雞頭,找不到適合裝這些的纏絲白瑪瑙碟子——
襲人問道:“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眾人見問,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家伙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鼻琏┑溃骸拔液螄L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你再瞧,那槅子盡上頭的一對聯(lián)珠瓶還沒收來呢?!鼻锛y笑道:“提起瓶來,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里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里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汕赡侨帐俏夷萌サ?。老太太見了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銈冎溃咸厝詹淮笸艺f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夸寶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fā)喜歡了,現(xiàn)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象這個彩頭?!?/span>
完全是閑話,卻在閑中側寫了寶玉一筆,寶玉的孝心。也寫了賈母和王夫人對寶玉孝心的無限歡喜。這段話后,又通過晴雯的不服和眾人的玩笑帶出了襲人在王夫人那里的特殊待遇,然后是晴雯和秋紋去探春那里取回了纏絲白瑪瑙碟子,襲人讓人給湘云送去了東西。
一番閑起閑收,“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全不用力,何等自在。
襲人告訴寶玉給湘云送了東西,寶玉聽了,拍手說:“偏忘了他。我自覺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若少了他還有什么意思?!倍沁吺窍嬖颇模皇莿e人,她的性格,一聽寫詩,怎么按捺得住,怎能若無其事地等人家去請?果然送東西的宋媽媽回來,說“(湘云)問二爺作什么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么詩社作詩呢。史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的”。這是“對面寫來”。
于是,第二天,湘云來了。前面那一段閑起閑收,像一溜青翠的葉子,帶出了一枝花蔓,輕輕地一牽,牽出了一朵花——暫時被遺忘的湘云。
湘云的詩才,僅次于黛玉,到這時,詩社重要的詩人都到了。湘云又是明亮爽朗的性格,詩社頓時更熱鬧了。大觀園里一段流光溢彩的芬芳歲月,就這樣展開。
潘向黎,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愛小丸子》《輕觸微溫》《女上司》《中國好小說·潘向黎》等多種,專題隨筆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以及散文集《萬念》《如一》《無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等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