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不再寫嚴肅小說,是因為“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恐怖”
“我不是演說家。我只能用文字表達。用文字,就表明在紙上嘗試寫下一個字,然后劃掉它,用另一個字代替,然后有時又換回第一次的那個字……所以講話時我會覺得很弱勢,我每說一個詞就想刪改它,每說一句話就想加個括號來解釋我想講的……”
伊塔洛·卡爾維諾不想講,可是人人都想聽他講。從五十年代初以小說出道以來,三十年間,卡爾維諾接受了為數(shù)巨大的訪談。每一次收到訪談邀約,他都會告訴訪問者,自己不適合訪談,一個慣于以筆為生的人,對公眾說話是有困難的,他一定會字斟句酌,會猶豫,因為說出口的話不能像在紙上寫字那樣可以修改。聲音是無形的,期待讓人聽見,卻又不能決定聽者如何理解它傳達的意思;正像法國哲學家西蒙娜·韋伊所說:“每個人都在無聲地吶喊,期望自己能得到他人的正確解讀。”
為了讓他愿意開口,訪談?wù)叨枷伦懔税割^功夫。在《我生于美洲》這部訪談集里,大部分情況下,卡爾維諾都以書面作答,文字講究,富于智慧,但在面對面時,訪談?wù)咄獓@他的作品找出話題,調(diào)動他談話的熱情。他的寫作生涯從《通往蜘蛛巢的小徑》開始,經(jīng)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后名聲達到巔峰,進入七十年代,又相繼以《看不見的城市》和《如果冬夜,一個旅人》享譽國際,他編纂的《意大利童話》被譯介入美國后紅極一時。發(fā)表于1979年的《如果冬夜,一個旅人》,在短時間內(nèi)就有了六位數(shù)的銷量,使得記者放心地說出“您也是一位暢銷書作家”這樣之前從未有人說過的帶點恭維色彩的話,但卡爾維諾還是糾正說,他寫的是“常銷書”,認為自己跟“暢銷”不是一回事。
對那些想要進入卡爾維諾之門的人來講,此書是很好的選擇。從一定意義上講,卡爾維諾的誠懇、謙虛,就是他的作品品質(zhì)的一種保證。他從未夸耀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但也不刻意自謙,而是比訪問者更在乎——也更為坦白地說出——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的變化:靈感的變化,興奮點的變化,心境的變化,越是到了后期,他越是樂于主動地回顧這些。正如此書書名所示,他生于美洲,是從古巴回到意大利的,之所以會在古巴出生,則是因為他的農(nóng)學家父親長期在古巴和墨西哥工作,是把牛油果和葡萄柚引進意大利的第一人。而他母親也是一位植物學家。他在意大利圣雷莫長大,那里,他家的別墅帶有一個農(nóng)場。從如此富于野趣和夢幻的童年環(huán)境里走來,他是在法西斯政權(quán)(墨索里尼就在他出生前不久上臺)的統(tǒng)治下被“催熟”的。法西斯主義,他說,是一種“帶有大量雜亂無章的事物”的“生活的現(xiàn)實”。
他在發(fā)表對事對人的看法時,首先考慮的不是釋放或克制多少個人情緒,更不是聽者的感受,而是詞句的足夠準確。在法西斯意大利的二十年間,作家們都在做些什么?是屈服?是抵抗?還是忍受?卡爾維諾說得好:“保持距離”——不積極介入也不故意閉目塞聽,以求自保。有人參與了反抗運動,他們被監(jiān)禁,作品被審查,可是監(jiān)禁和審查又未嘗不是對他們的保護,使其免于遭到更大的政治迫害。按說這是個黑暗時期,但意大利的文化產(chǎn)業(yè)卻在其間積聚能量,卡爾維諾就是在二戰(zhàn)時期加入出版業(yè)的,他的行業(yè)引路人,正是詩人切薩雷·帕韋塞。
一般情況下,人越是上了年紀,隨著名聲積累資歷見高,圍著他轉(zhuǎn)的人也會越多,像是卡氏逝世前的最后一部小說《帕洛馬爾》就被訪問者反復談?wù)?,但卡爾維諾好像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被寄予了很大的期待,訪問者希望他談一些很大很嚴肅的問題,為意大利文學的狀況做總結(jié)、做評價。說起帕韋塞,卡爾維諾講,上半個世紀意大利最重要的文化人物,“他的所有工作就是一個嚴肅且高傲的道德主義者的工作”,他的“詩意力量是由緘默與張力構(gòu)成的……恰恰是那個年代的張力”,同時,他也是一個“絕望的慢性病患者”。他稱帕韋塞為良師益友,“我現(xiàn)在能成為作家,要歸功于帕韋塞的教誨。”說起他和帕韋塞所在的埃伊納烏迪出版社,他感激地說:“那是一個跨學科、面向世界文化的環(huán)境?!彼麤]有繼承父母的博物學天分,作為一個“身無一技之長”的年輕人,這家出版社讓他知道自己未來該干什么。寫作,是一個使他得以加入世界文化之中的職業(yè),也是像帕韋塞這樣任性、孤僻、落落寡合、有嚴重自殺傾向的人得以棲身并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事業(yè)。
帕韋塞在1950年8月27日于都靈懸梁自盡,年僅42歲。當時他的詩作和小說已享譽全國,他也剛剛被授予意大利最重要的文學獎項——斯特雷迦文學獎。在卡爾維諾看來,作家文人的個性化抉擇,是社會人心所需要的不俗的榜樣。他當然是活著更有價值,可是,選擇死亡的帕韋塞,是對活著的帕韋塞的“嚴謹?shù)谋瘎⌒缘纳钊搿薄斂柧S諾用上這個短語的時候,他精湛的語言功力展露無遺。
1945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不僅在意大利,在歐洲其他國家和美國,文學創(chuàng)作都進入了高潮,卡爾維諾不僅被視為戰(zhàn)后意大利文學的代表,而且還是最有資格做總結(jié)和展望的人之一。他說,早期的自己受海明威影響最大,《通往蜘蛛巢的小徑》就是海明威式的,追求洗練,結(jié)合了“冷酷無情的悲天憫人和悲天憫人的冷酷無情”,每談到1948年和海明威的三日共度,他就好像好夢重溫一般的享受。由帕韋塞和海明威開始,他又以各種欣賞之詞談到外國作家康拉德、福克納、厄普代克、埃德加·艾倫·坡,談到本國的帕索里尼、蒙塔萊、斯維沃,等等。他說到更早的意大利作品,像是現(xiàn)實主義的19世紀經(jīng)典《約婚夫婦》,“這部小說里充滿了令人難忘的語句,這些語句現(xiàn)在都已成為格言”,還有《木偶奇遇記》——“第一本所有意大利人都讀過的書”,書中的“很多表達都成了格言”。至于但丁的《神曲》,這部他在高中艱難地讀了三年的作品,日后也得到了一句“讓我受益終身”的評價。
戰(zhàn)爭給城鄉(xiāng)帶來了巨大創(chuàng)傷,也造就了人心里的失落的廢墟,但文學、出版業(yè)和傳媒業(yè)卻有很多樂觀的理由。卡爾維諾在五六十年代就是樂觀的,他談到爭議很大的帕索里尼,談到西西里島上的著名作家夏俠,這些作家、藝術(shù)家介入政治的方式可能不無烏托邦式的一廂情愿,也不會有什么成果,但卻是那些年文藝欣欣向榮的寫照。六十年代,卡爾維諾可以帶著些微自豪地表示,現(xiàn)在意大利人都希望用文學書籍來充實自己的家,因為市面上價格低廉的文學出版物越來越多,就連1957年,朱塞佩·迪·蘭佩杜薩的長篇小說《豹》,這一無疑屬于“陽春白雪”級別的嚴肅文學,也是沒過多久就以普及本的形式,飛入了尋常百姓的書架。
但是,當歷史轉(zhuǎn)入七十年代,情況就不同了,幻想的成分在他的新作中似乎越來越多,而且并非“我們的祖先”三部曲中那種對祖先的起源性幻想,而是一種有替代性或者逃逸感的幻想,盡管他自己不怎么承認。引人注目的《宇宙奇趣》,標志著他對最抽象、最永恒的故事的尋求,也標志著他代表他的時代“跳脫出自己”的嘗試。正如當年的意大利文人與法西斯的統(tǒng)治保持距離一樣,到了1967—1968年全世界激進浪潮從巔峰上驟然跌落之際,卡爾維諾也自覺地在寫作中與那個時代的歷史現(xiàn)實“保持一定的距離”。
訪談?wù)邆兒苊舾械刈⒁獾搅怂淖兓?,這個變化,后來被他簡單地描述為“從樂觀走向了困惑”。當1972年,《看不見的城市》這部描寫了五十五座虛構(gòu)的城市的小說出版后,卡爾維諾說:“我對談?wù)摮鞘蟹浅I闲?,是因為城市生活變得如此不舒適,以至于有必要問問我們自己,城市對于我們來說是什么,又應(yīng)該是什么?!蔽覀儼l(fā)現(xiàn),他開始思考“終末”的話題,他思考著他的時代會如何告終,并懷疑超級都市是否意味著“城市的結(jié)束”,對現(xiàn)代都市社會的一個突出特點,即距離感的消失,他提出的批判縱使仍然文雅,但很有力度:
“我們再也看不到兩座城市之間的間距,因為我們乘飛機旅行,仿佛我們總是在同一城市里,就像我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一樣。同時,我們又不生活在任何城市,因為在城市的內(nèi)部,我們必須要痛苦地走那些已經(jīng)固定下來的路線,否則就無法行動,就無法把城市當作城市來使用……”
他提到“意大利”的地方變少了,而提到“現(xiàn)代”、“城市”、“事物”、“宇宙”的地方越來越多?!吧瞵F(xiàn)實”不再由法西斯所控制,卻也沒有交到自由個體的手中,由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五十年后,衛(wèi)星定位技術(shù),已經(jīng)可以即時地在任意兩點之間建立一條最短的抵達路徑,那無所不能的導航系統(tǒng),幾乎已經(jīng)讓“方向感”和尋路認路的能力毫無用處了,這時讀到卡爾維諾的話,我們會有憬悟般的體驗。道路如此復雜、繁多,出行的選擇似乎也不少,但“路線”卻固定了下來、讓人不敢也不會去違反。我們已經(jīng)在一個全新的層面上“使用”城市了——一個在卡爾維諾看來導致了“城將不城”的層面。
當卡爾維諾思考超國家、超民族的話題,當他在《宇宙奇趣》中著手想象宇宙維度的故事的時候,他很清楚,這可能事關(guān)他在寫作技藝上的精進,卻談不上是個人水平的晉級,《分成兩半的子爵》那樣充盈著樂觀氣息的早期作品,和《帕洛馬爾》這樣表達一個人的徹底的困惑的晚期寫作,彼此是并置的,并沒有高低深淺之分。那些訪談?wù)咭裁翡J地追問:你寫《如果冬夜,一個旅人》這樣的“元小說”是出于逃避嗎?你對敘事技巧的關(guān)注,是因為意識到文學越來越無法干預(yù)現(xiàn)實了嗎?
1981年初春,意大利報紙《前進!》的記者馬里奧·坦波尼去采訪卡爾維諾時,明確地問他:“您的幻想世界難道不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嗎?”
那已是一個新十年的開始,意大利走過了凌亂的七十年代,見識了政治左翼和右翼之間的慘烈爭斗,見識了經(jīng)濟的緩慢爬升,人口向城市聚集,以及消費主義對社會的深入。猶有關(guān)懷的人們繼續(xù)向國中那些最睿智的頭腦提問,將近六旬的卡爾維諾的回答則是:所有巨大的變革,如城市化、消費主義等等,背后都有利益在推動,而“利益完全處在理性之外,也從不考慮未來?!?他說,這場工業(yè)革命將伴生的一切都是經(jīng)濟、政治、精神文化力量所不能預(yù)見的。他完全看清了正在發(fā)生的事,但是,他再也不會考慮從政治參與的角度來做什么事情;他沒有進入左中右任何黨派,而是持自己的一個“困惑的立場”,他說,他“不知道是否有一個可靠的形式”來替代現(xiàn)狀。
帕索里尼看到了消費社會的野蠻和暴力,對此,他在人生最后的幾年里態(tài)度日趨激烈,直至1975年遇刺身亡。卡爾維諾完全贊同他對消費主義和社會不公的厭惡,但又惋惜他走過了頭,鼓吹倒退回鄉(xiāng)村時代,或者像帕索里尼在1971年推出的電影《十日談》那樣,以中世紀的場景發(fā)出一種返祖的召喚。倒退是做不到的事,就像如今的人們也不可能做到丟棄電子產(chǎn)品,重新手寫書信,用電話約會。
就在1971年,卡爾維諾也做完了一件他認為極重要的事:出版了由他花五年時間編纂的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夏爾·傅立葉的著作,將其介紹給了意大利人。為什么他要做這件事?在那年的一篇訪談里,他激情四溢地侃侃而談,說傅立葉是“罕見地將空想精神與數(shù)學的嚴謹融為一體”的人,“在他看來,愿望的實現(xiàn)并不像一朵與其他無二的明亮的云,而是像一塊寫滿公式的黑板?!备盗⑷~不止暢想一個先進的烏托邦社會,而且通過一種客觀的、接近幾何學的態(tài)度去尋找探索實現(xiàn)它的可能,他的作品是“科學”的思考,又是自由想象的產(chǎn)物,既有嚴格的訓誡,又富于奇妙的諷刺。
《我生于美洲》,[意] 伊塔洛·卡爾維諾 著,畢艷紅 譯,譯林出版社,2022年5月。
傅立葉重燃了卡爾維諾啟蒙社會的愿望,也啟發(fā)了他的小說轉(zhuǎn)向——轉(zhuǎn)入“恒星視角”、“宇宙視角”式的幻想。然而啟蒙的努力宣告落空?!耙粺o所成”,他在1973年說,“少數(shù)專家讓我意識到,我最好從他們的地盤上消失;而文學文化根本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彼麤Q定不再試圖用文字世界來引導實踐世界了,但那樣一來,又引起了“逃避”的指控?!澳幕孟胧澜珉y道不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嗎?”
不是的。1981年,卡爾維諾這樣回答坦波尼:
我?guī)缀跻簧卸寄苈牭饺藗冏l責我,說我寫“逃避的文學”。但實際上,我喜歡越獄的囚犯。對囚犯而言,越獄的欲望是正當?shù)?;越獄也是對監(jiān)獄的一個回復、一個審判??傊艺J為越獄是有積極意義的?!诂F(xiàn)實仍保持本身的樣子的同時,越獄試圖創(chuàng)造出一些不同之物。
他還有更多的言語來解釋為何不能再寫那些傳統(tǒng)的嚴肅小說,解釋他的幾何學、宇宙學趣味,解釋他追求“奇趣”的理由;他幾乎是動情地告訴他的對談人(以及作為讀者的我們)說,他不能太嚴肅,是因為“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恐怖”。傳統(tǒng)的嚴肅文學,描寫人類的悲劇與高尚,可是我們沉浸其中的悲劇太強大了,使得那種文學已歸于無力,而他則只能選擇諷刺文學來與之對抗。
越獄,諷刺,幻想。這并非一條海闊天空之路,相反,卡爾維諾知道,他“只能”如此。讀這部訪談集,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極少談及個人的事情,也從未流露出對時光的焦慮感。他真的有耐心,從容不迫,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地去完成自己的工作。當《帕洛馬爾》出版,人們發(fā)現(xiàn)帕洛馬爾先生不僅用窮根究底的科學精神來觀察萬物,而且書中還有更明顯的自嘲時,卡爾維諾不禁略為自得地表示:這是他達到的又一個成就,因為嘲諷“是所有救贖的首要條件”。
這句話依然值得好好玩味。什么是“救贖”?在沒有任何過錯的情況下陷入無法擺脫的苦境時,人就需要救贖。掙扎一般是無用的,憤怒的詈罵也一樣,因為敵人根本不在那里,怒氣只能折損自身;唯有嘲諷,無論是針對外界還是針對自身的嘲諷,還能幫助人積極地承受,承受無因的苦和無理由的挫傷。這就是救贖,它意味著人的成長。
人人都想聽卡爾維諾講話,聽這個自稱不善言辭,而且為寫書很慢、頭緒太多所苦的作家發(fā)表看法。他也愿意一直奉陪下去。1985年9月的一天,卡爾維諾突發(fā)中風去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本來是給他的,而不是后來頒給的法國作家克勞德·西蒙。1979年夏天,《共和報》的記者訪問他后,對他的居住地做了這般描述:“重重寂靜護佑著卡爾維諾的假期——他的房子坐落于格羅塞托……他家屋前除了松林別無他物,幾步之遙就是大海?!比绱肃嵵氐摹俺ァ备?,也是卡爾維諾應(yīng)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