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巨像》:都市漫游與城市速寫
科爾森·懷特黑德
科爾森·懷特黑德在其小說《地下鐵道》里,描摹了美國文明的“地下”:痛苦的奴隸制。逃亡的黑人奴隸,軌跡聯結出縱橫的地下交通網。它是不可見、被遮蔽的異在空間。這位被厄普代克稱贊“揮灑自如的天才作家”,曾摘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獎?!都~約巨像》似乎與《地下鐵道》構成某種雙聲:過去與當下,地下與地表,野蠻與文明。懷特黑德以前寫冰山的基底,現在寫浮出歷史地表的紐約城。
《紐約巨像》的文本樣貌,可謂河網密布,分岔流動?!斑@里是整個世界的河流”,預示“談論紐約就是在談論世界”。這并非一種輕漫的中心主義,而是說明一切世界性感知,總是據于自己的生存位置。你當然也可以說,“談論北京就是在談論世界”,這是可被任意套用的句子。
一
我更愿用“液態(tài)寫作”來描摹這種狀態(tài)。大多小說會以板塊化,陣營化的推進來聯結故事單元,這樣的小說法度結構,謹嚴扎實。而懷特黑德逆而行之,《紐約巨像》看起來根本不像小說。但翻開版權頁,確然寫著“長篇小說”四個字。這或許說明文學文類未來的雜糅趨向,散文性對小說性完全滲透,沖兌稀釋情節(jié),模糊人物;非虛構性,像光暈一樣,籠罩在虛構情境上。
這部作品難以歸屬,它向我們提出了分類疑難。你可以作出一系列假設類比:它像海明威《流動的盛宴》一樣寫城市印象?像德波頓一樣寫旅行的才子散文?像羅蘭·巴特《戀人絮語》那樣,寫關于情感的符號學?分類本身,或許就是“反文學”的思維模式。懷特黑德融合諸多元素,但本質上又有不同。這表現為人稱和視角反復切換:第一人稱,代表虛擬的在場;第二人稱則是未知的可能(或許是鏡頭之外,未來的紐約人),還有他/她和他們,是隱匿的、任意的虛像集合。
讓我們審視同一段落里眼花繚亂的人稱:“我們一邊牢騷,一邊呻吟,似乎這里并不是坦途而是叢林中的道路……他一輩子都住在這里。有時候他會離開,他一直不擅長語言……游客們尋找著他們認為理所當然應該存在的東西。他們翻騰著旅行指南……在這個城市里,你總會轉回到開始的地方,只能接受一點一點地擴大自己的活動范圍,不得不放棄更大的空間。他一生都住在這里,朋友們逃離了這里,她也逃了?!?/p>
作家根本沒有言明這些人稱的身份,指代和形象實在。也無意說明,這些轉換到底有何邏輯關聯。有理由認為,它們就是句子和意象群落的島鏈,其意義是并置不同客體行為,且這些行為時長不等。這種視角和話語又如何產生?我以為是紐約——這個“隱匿的城市主體”,與紐約人進行了俯瞰式對話?!笆聦嵣希@座城市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你,它目睹過你孤獨的樣子,也看到過你在找工作的路上給自己打氣,它陪著你在約會后的深夜里散步回家,見到你在人行道上無緣無故地摔倒……城市把這些盡收眼底,永遠不會遺忘?!?/p>
而敘述,不過是城市的代擬鏡頭,類似記錄儀在自動化呈現角落場所,記憶場景。從這個維度,才能理解書中既見證過去,又預言未來的敘述時態(tài)。“也許十分鐘,也許半小時,他在店里的柜臺前閑逛,女招待對他熟視無睹,他嘴里啃著烤面包?僅此一次,從未再來,現在這里成了那一天的紀念碑,一年又一年。窗戶變臟了,招牌變得暗淡了。直到有一天,這里會變成一間寵物店。走過重新裝修過的窗前,什么都沒想,忘掉你曾經在那里徘徊過,店鋪已經換了主人,證明過去的你已經搬走?!?/p>
二
記憶標記出城市的存在,永遠是個體的所屬格——你的街道,你的城。“從你第一眼看到它,你就開始在心里建造一座屬于你的紐約……我們把鏡頭定格在這個瞬間:就在這一刻,你開始建造屬于自己的紐約。我的紐約,始于開往上城方向的地鐵一號線上,這是我對這座城市的最初記憶?!倍⑿∽冞w,也意味卷走那些專屬記憶,你的城會最終變成他的城。這奠定了作品的感傷氣質,其上升到哲學反思,叩問存在與時間、主體和客體的命題?!拔覀兘涍^的地方是我們曾經存在的證明。有一天,我們在心中建起的城市會消失,那也是我們消失的日子。”“在我們離開后,紐約依然繼續(xù)存在,那一天我們就成了紐約客。為了躲避這個無可躲避的念頭,我們把城市固定在自己的心中,永遠記得它最初的模樣,雖然自己在變,卻讓城市一如從前。”
作家描摹這樣“唯我化”、意識化的紐約。他表述現實地理空間,對人意識存在不斷修正的過程。“這里出現過五個不同的街區(qū),那些是別人心中屬于他們的城市”。巨像,就是不同紐約人的孤立記憶,相互抵觸、否定、辯駁,最終被歷史所整合形成?!霸谶@座赤裸的城市里,住著八百萬人,每個人都是一座赤裸的城市——他們彼此爭論不休,各持己見。你生活的紐約不是我的紐約,它們不可能一樣。不經意間,這座城市在不停地演變?!钡乩硪饬x的紐約被消解,轉化為心靈的圖式產物。
更重要的是,作品以畫面鏡頭包孕著敘事的可能性。我們不可否認《紐約巨像》的情節(jié)性,只不過那種線條性、輪廓性和因果性的故事并不存在。作家用不斷游移的視點,捕獲故事萌生的時刻,人物瞬時的印象,但始終沒有呈現具象事件。換言之,他在進行一種“敘事截圖”,用充滿蘊藏性的時刻,暗示紐約人的精神,生活的脈向,日常的推移。從某種角度看,這是一部關于紐約的素材集,文學的速寫簿。
其間包含重要地標(如港務局車站、中央公園、百老匯大道、布魯克林大橋、下城、時報廣場、肯尼迪機場)的線性勾勒,也有對清晨雪地,交通高峰,都市雨景的渲染觀察。其故事性,隱匿在三言兩語的極簡描畫,如同無數“微小說”在串并穿插。這或許是一種鄉(xiāng)村合唱團的敘述技術,用朦朧混沌的聲音集合,自然構成城市的背景遠聲。它總是將心碎的個體孤獨,埋沒于城市的集體喧囂。
我們只能象征性持有城市的片段與局部。每個人的奮斗軌跡、活動范圍,圈定了一個既限有、又游弋的紐約邊界,它對應內心的充實,意志的擴張。“我們一會兒搬到這兒,一會兒搬到那兒,積攢出許多屬于自己的街區(qū),在奔波中一點點建起了自己的城市?!背鞘械挠篮懔鲃樱罱K廢除了它與每個個體建立的記憶聯結,只會固執(zhí)留下心理印記,就像電子墨水屏翻頁的殘影?!澳銜r常駐足的報刊亭,最喜歡去的飯店,常常光顧的電影院,每天出沒的地鐵站,熟識的理發(fā)店,這些總有一天會被你的新住處附近的一切取而代之?!?/p>
三
我以為這種寫法,可謂“文學印象主義”。它完全可對應于莫奈、畢沙羅、雷諾阿等繪畫大師對外光色彩之運用。印象派繪畫的最大特點,即遠觀的整體性,近看的破碎感,其用一種表現主義實現另一種主觀風景。書名用“巨像”一詞,似乎說明了真實意圖。巨像,恰恰是靠大量具象堆砌,依賴微觀感受之鋪陳匯聚,構成紐約都市的宏大感受。
《紐約巨像》展現出小說可能的豐富形態(tài)。它并不依賴人物或故事推進,而是可以靠地理坐標巡視,按空間布置局部推移。全景俯瞰和局部特寫,完美結合起來。換言之,并不存在固定焦點,作家用任意散點,進行了長卷組圖的拼合,這就是東方式的移步換景。早在福樓拜、波德萊爾之后,就出現了一種敘事的現代性,其標志是不同時長的共時拼接,空間場景的都市漫游。本雅明在論述巴黎拱廊時,又引申出一種關于浪蕩的美學。
懷特黑德筆下涌現的,正是這樣都市印象的搜尋者,漫無目的的游蕩者,生活日常的觀察家?!八磕陼@樣散一次步。沒有目的地,也沒有地圖?!薄霸谕饷孀咦哒婧?。從一個區(qū)走到另一個區(qū)。他就這樣走著。這一天,他不會問任何問題,走在大街上,沒有任何計劃。一切順其自然。這是他在偷得浮生半日閑時和百老匯大道達成的默契。”這種敘述近似“監(jiān)控系統(tǒng)”,可輕易調取各個街角攝像,連綴紐約各個空間地理的即時與歷時。
它時刻都在暴露都市黑暗角落,個體隱秘欲望?!昂苌儆腥酥肋@里埋藏著尸體,但唯有殺人犯才知道尸體的準確位置……灌木,籬笆,暗色的草叢?!薄白罱袔讉€孩子剛在這里打過野戰(zhàn),有人在遠處閣樓上偷窺?!笔聦嵣希@也是非人化、不可能的敘事者,但它又不同于上帝視角的敞視。相反它是窺視——一種不可見的可見性。
我想,這是“作為城市的敘述者”——紐約,觀照它所收容的所有細節(jié),可能是你,是我,也是一切匿名的“他們”??赡芤姽?,也可能是晦暗骯臟的犄角旮旯。它闡釋了小說快閃的切換意義,本質是寫空間和人的相互涵予(涵有且賦予)?!叭绻阕屑毬?,你會聽到它慢慢倒下的聲音。每一天,你也在為它的倒下推波助瀾。你以為是這座城市剝奪了你的生命,而事實上正相反。呵,這種親密無間的擁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