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3期|雍措:別處的生長(選讀)
雍措,現居四川康定。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散文、小說發(fā)表于《十月》《花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民族文學》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凹村》《風過凹村》,獲第十一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四川文學“特別獎”、三毛散文獎等獎項。作品收入各種選本。
別處的生長
雍措
風怕一些比自己還老的東西
自從十年前的那場大風過后,才旦就把自家的那塊地用密密麻麻的棘刺圍了起來。才旦圍了十天的地邊,那十天的臉都拉得長長的,他還在氣一場風吹斷了一季的麥子。
“氣個錘,你氣風,風又不會疼?!庇腥藢Σ诺┱f。
“看我怎么收拾一場風?!辈诺├R臉,又花了幾天的工夫把棘刺墻加高加厚了幾層。
才旦相信風會疼。
風疼發(fā)出的聲音就是那刮過麥芒、拐過墻角、擠進門縫時發(fā)出的“嚶嚶”聲。沒有幾場風從你身邊過時走得安安靜靜的,沒有幾場風刮過一把鋤頭、經過一個刀口時靜悄悄的,風都是帶著大疼和小疼在村子里轉悠。風的疼來自很多地方,它把其他地方的疼帶到凹村,一并在凹村白天夜里“嚶嚶”地喊。風叫疼的地方很多,風有時叫出的疼是自己的疼,有時叫出的疼是其他村莊帶來的疼。無論是自己的疼還是其他村莊的疼,風面對凹村有些東西的時候,再疼也不敢叫出聲。
才旦見過一陣風遠遠地叫著疼從一片玉米林走來,每片玉米葉都是一把鋒利的“刀”,風繞不過那片玉米林,它經過很多把“刀口”朝村子撲來。風叫疼的聲音才旦在自家院壩里聽見了,才旦在院壩中等那陣風。這么多年,才旦已經習慣等一陣叫疼的風從自己頭上刮過。他看見那陣風刮過一片綠綠的玉米地,剛到村口的大石堡就停了下來。才旦踮起腳看風在村口遇見了什么。那天太陽很好,十幾個老人坐在一堵爛墻下曬太陽。那些老人自從坐在那里,就沒說幾句老話,他們瞇著眼靠著墻睡覺,睡醒了盯著地下的黃土看。才旦當時想,人到老了只對一把黃土感興趣了。那天的風遇見十幾個老人,“嚶嚶”聲沒有了,它們愣在離老人不到幾米的地方,抬不起腳向前走。凹村黃黃的土在風的后面上下左右地亂舞著,那是風在哆嗦自己。不一會兒,風轉身向其他地方吹去了。那天的風繞過了十幾個老人的老。
風疼不贏一棵枯樹的老。凹村生長著一棵枯樹,五六百歲的年齡,沒有枝丫,只剩下粗粗的黑黑的干立在那里??輼涑蔀橐豢每輼涞臅r候,就沒人在乎它了。枯樹是在凹村自己活著自己,自己過著自己的老。遇到雨天,烏云在天上沸水一樣翻滾,天離地很近,很多樹、很多人、很多動物都弓著背,生怕被越來越低的天壓著。只有那棵枯樹立在越來越低的天下,撐著凹村低下來的天。山風圍著這棵枯樹轉,風用足了力氣去拔這棵枯樹,樹身上的老皮一層層地掉,枯樹不動,它任由一層層的皮脆生生地落在風中也不發(fā)出一聲喊疼的聲音。山風力氣用完了,它像干了一場大活路一樣氣喘吁吁地退出了村子。風走到半山腰,轉過頭看那棵枯樹,枯樹的皮差不多掉光了,它忍著痛立著身子撐起凹村的天。風記住了有種疼是自己疼不過的疼。風不好意思在一棵枯樹面前喊出疼。
風疼不贏一些動物的老。風刮過一頭老牛,老牛的老尾巴被風刮得到處飛,風吹不斷一頭老牛的尾。風貼著老牛身體走,它聽見牛身體里的老骨頭顫顫地響,牛依然站在風中,任由自己身體里的老骨頭顫顫地響給一陣風聽。風不放棄,風想那顫顫聲或許在某個瞬間可以變成“咔嚓”的斷裂聲。風一圈兩圈地貼著老牛身體轉,風快轉暈了自己,牛在風中眨巴著眼看風。風停下看老牛的眼睛,就那么一眼,風就立刻明白自己早早就輸了。老牛的老眼神會看疼一陣風。風疼不贏一只蟬的老。一只趴在樹枝上的蟬,被風一天天地吹,吹得改變了自己身體的顏色,吹得自己的聲音一天天變弱,吹得自己斷了翅膀,吹得自己的身體變空,到生命的最后一只蟬蛻還死死地抓著樹枝不放。風疼不贏一條老狗的老。老狗蜷縮在一條細細的土路上,風向它吹一下,它趁著風吹一下的工夫挪一下自己早就挪不動的身體。風不向它吹一下時,一條老狗就把自己一生的老放在一條土路上,一動不動,像要死給一場風看似的。
風怕一些比自己還老的東西。風在有些老面前藏著自己叫疼的聲音。
才旦在自己家地邊等一陣風的疼。他忘不了十年前的風吹斷一季莊稼的仇。才旦說,那十年前的一場大風嘗過一次凹村的甜頭,還會來嘗第二次。他也知道自己沒有一場風老,風不會見著自己就繞開身子往其他地方刮去。才旦告訴別人,他想等的風只要他一直等下去,一定能等到。
但自從才旦把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墻修起來之后,凹村就沒來過一場像十年前一樣的大風。才旦整天在院壩里等風,他的鼻子會聞一場風的味道。他還記得十年前那場大風的味道,澀澀的,帶點兒苦味。自從那以后,只要聞到這樣的味道,才旦都會小跑著來到自家的地邊,他想看看密密麻麻的棘刺怎么讓一場風“嚶嚶”的生疼。才旦一次次地失望,一次次地又能把失去的信心從某個時候找回來。
有一次,凹村死了塔吉。才旦和幾個男人正在把凈了身子的塔吉從樓梯往壩子里的棺材抬。遠處來了一陣風,才旦聞著風的味道停了下來。他這一停,后面的人跟不上來,前面的人走不到前去。前后的人罵才旦。
風大還是人大?后面的人怒著聲音問。
都大。才旦繼續(xù)聳著鼻子聞風。
風大還是人大?后面的人生氣地踹了才旦一腳。
才旦險些摔倒。他頓了頓,望著舉過頭頂的塔吉心里嘀咕,都說狗日的塔吉在世的時候輕飄飄的,死了倒像塊爛鐵巴。才旦舉起塔吉走在人中間,舉塔吉的幾個人往前走。
塔吉的身體躺在幾個人的頭上,高高在上地望著天。塔吉從來沒有這樣高高在上又理所當然的高過凹村人一次。塔吉離頭頂的天比誰都近,塔吉躺著就想把這輩子沒有看夠的天一次性地看個盡。
這是狗日的塔吉這輩子享的最大的一次福,才旦想。
塔吉的手懸空空地晃在才旦的耳邊,才旦好幾次把那懸空空的手放回塔吉的肚皮上,放一次塔吉的手懸空空地掉下來一次。舉著塔吉的人對才旦說,塔吉左手不垂下來右手總是垂下來,是和你斗了一輩子的塔吉在和你和好,你就握塔吉一次手,這次握了就各走各的了,這次握了,就是下一世的事了。
才旦看看晃蕩在自己耳邊塔吉的手,說什么也不想去握一下。男人握男人的手,才旦不情不愿,況且這只手還是一只死人的手。
“錘個男人,塔吉都不是個人了?!迸e著塔吉的人在塔吉身下甕聲甕氣地說。
才旦想想也是,他一只手舉著塔吉,另一只手伸過去握塔吉的手。塔吉的手冰涼涼硬邦邦的,才旦摸到塔吉手心里厚厚的繭。才旦握完塔吉的手,急忙把那只冰涼涼硬邦邦的手放回塔吉肚皮上,生怕塔吉的手拖著自己到下一世去。握完這次手,塔吉的手再沒掉下來過。
“不是你娃成天和塔吉斗,塔吉可能還可以多活兩年。”有人說。
“各人有各人的命,塔吉的死是他自己命已經到了那步,下一世在招他,他自己也等不及過完這輩子,管我什么事?”才旦生氣地說。
塔吉越來越沉,大家抬著塔吉都不說話了。
才旦硬嘴是硬嘴,他開始想自己是怎么和塔吉斗起來的。
有一年,塔吉跑到才旦家里來說自己得了一種怪病。這病長在骨頭里,白天看不出來,夜里就一個勁兒地痛。才旦問塔吉,痛是怎么個痛法?塔吉說感覺骨頭在裂。才旦問,骨頭裂的感覺是什么樣的?塔吉說就是感覺要命,夜里自己都不想活了。才旦說你這病得倒很稀罕。塔吉說自己也覺得稀罕,想問才旦借點錢,去大醫(yī)院好好看看自己的骨頭。塔吉說得可憐,才旦同情,就把剛賣的一頭豬錢給了塔吉。塔吉告訴才旦,等他骨頭醫(yī)好了,就把錢還給才旦。才旦沒推辭,也沒拒絕,那時的才旦想的是醫(yī)治塔吉的骨頭比什么都重要。哪知塔吉借了才旦的一頭豬錢,第二天和隔壁村的巴錯賭石子輸得精光。才旦一股氣堵在心里,怎么也緩不過來。他跑去找塔吉還錢,塔吉翻臉不認人,說沒借過。才旦說,人在做天在看。塔吉說,人在做天在看。塔吉賴皮到天都不怕還怕人?才旦從此不再問塔吉說還錢的事。他當著塔吉說,我就當我的那頭豬得豬瘟死了,我就當我給誰買了一年的癆病藥,但是你塔吉要知道,天是有眼睛的,天會幫人處理好很多事情。塔吉說他知道天是有眼睛的。
才旦和塔吉斗了很多年,大事小事都斗。
大家把塔吉從頭頂放下來裝進事先準備好的棺材里。塔吉高高在上了那么久,看夠了人頭頂的天,笑瞇瞇地閉著眼。才旦想揍塔吉一頓,他這一生從來沒看見塔吉用這種表情對待過自己。
塔吉,你得意個錘,你有本事站起來和我繼續(xù)斗。
塔吉,剛才我握你的手,不是我想握的。別以為我握了你的手,就給你下了矮樁。
塔吉,我說過人在做,天在看。你現在知道這句并不是假話了吧?
塔吉笑瞇瞇地躺在棺材里繼續(xù)笑著死。才旦氣氣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才旦又開始聞風,他有事沒事都養(yǎng)成了愛聞風的習慣。一股澀澀的略帶點兒苦味的味道從不遠處淺淺地傳過來,那是十年前那股大風的味道。才旦猛地站起來,他前后左右地看。四面八方的樹都靜悄悄的,四面八方的云都像睡著了一樣趴在藍藍的天上。別想騙我,你騙不了我,才旦自言自語地說。他朝自己家的那塊地跑去。那場風他等了十年,現在終于來了。今天他向一場風報仇的機會終于到了。才旦想。
那場風確實是場大風,才旦看見那場風從遠處幾座山上一路刮來,雄赳赳氣昂昂的,風走過的地方樹在斷,漫天都是黃土和飛揚的葉子,一條不知道從哪里刮來的紅色褲子被風推在前面走,走得大搖大擺的,走得氣勢洶洶的,像一個沒頭沒腦的人沒頭沒腦地踏著大步子,像一個人快要上天又上不了天的樣子。
才旦對著那場大風站著,十年前的恨在他心里滾。才旦想看看自己圍起的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墻怎樣讓一陣風發(fā)出“嚶嚶”的疼聲。才旦也想看一場風再刮不斷自己家一季莊稼的沮喪。十年之后,才旦想讓一陣風不但身體疼,心也疼個夠。
才旦確定那天的風就是十多年前刮斷自己家一地莊稼的風。那場風在十年后,又長大了一些,才旦不怕那場長大了一些的風。
那場風離才旦越來越近了。才旦看見那條紅色的褲子一只已經跨過凹村村口的大石堡,另外一只卻突然停在了風中。才旦站在地邊喊一場風,一聲聲地喊,喊得嗓子嘶啞了,喊得自己都快把肺喊出來了,被風推在前面走的紅色褲子卻把跨進凹村的那一步收了回去。風朝其他地方刮去了,那條被風推在前面大搖大擺走的褲子,被風推到其他地方的前面大搖大擺地走了。才旦愣在地邊,沒看見一場風疼,他更氣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塔吉的棺材旁,棺材里的塔吉仿佛笑得更開了些。
凹村的人看見才旦站在塔吉的棺材前罵塔吉。
是不是你塔吉搗的鬼?是不是你塔吉故意讓一場風收回了跨進凹村的那只腳?你塔吉知道我恨一場風。這么多年我都在等那場風來。今天終于等到了,你卻讓它繞著走了。你塔吉是不是還想著和我斗?別以為你塔吉死了,會兩下子就來找我的碴兒,有本事你塔吉站起來,只要你站起來和我斗,我就不怕你塔吉。
說完,才旦在塔吉身邊再坐不下去,他氣氣的背著手回家去了。凹村人看他樣子是再不會送塔吉一程了。他氣一場風的程度和氣塔吉的死是一樣的。幾個人走過去蓋塔吉的棺材蓋,塔吉笑著的臉慢慢拉了下來。才旦走后,塔吉是生前的塔吉了。塔吉也在棺材里氣有些東西,塔吉想活過來,和才旦像生前一樣好好斗一斗,塔吉卻活不過來了。棺材蓋蓋上,塔吉獨自在棺材里氣。塔吉的氣得順到下一輩子去了。
才旦沒有拆除那堵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墻。才旦可能還在等。他在高高的厚厚的棘刺墻上開了一扇門,門上上了一把鐵鎖,那把鎖只有才旦有鑰匙。
那把鎖是用來鎖一場風的,那把鎖是用來鎖才旦的恨的。那把鑰匙一旦打開那把鎖,里面的風就跑了,才旦的恨就沒有了。才旦不想這樣,這輩子才旦就靠著這兩樣東西活著自己。如果這兩樣東西都沒有了,才旦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
過了幾年,才旦又聞到一股澀澀的、帶點兒苦味的風的味道從遠處傳來。那天那場風也準備走進凹村,但那天凹村也死了一個人。那場風刮到凹村村口又灰溜溜地刮到其他地方去了。后來才旦才明白,幾年前自己誤會塔吉了。那天的風并不是塔吉作的怪,是風會嗅死人的味道,風怕一些剛死過去的東西。風怕死。
還有那棵村口的枯樹??輼浜芏嗄昵笆且豢美峡輼?,很多年后還是一棵老枯樹。但是風不一樣,風很多年前是一股年輕的風,很多年后卻也算一股老風了。
風越來越怕一些老的東西,風離自己的老也越來越近了。
別處的生長
澤仁旺堆新做了一個俄爾多,他說明天要讓我看看。我說我不看,他說你看看。我轉身就走。第二天他把俄爾多帶到我家,我們坐在門檻上看他新做的俄爾多。
“狼皮的?!睗扇释训靡獾亟o我說。
“你抓住狼了?”我問他。
“沒有。不過這就是一張狼皮?!彼f。
我把俄爾多還給他,氣憤地說:“吹牛大王?!?/p>
“我看見那匹狼時,它快死了。它全身是傷,四只腳都沒有了,眼睛還在眨,眨著眨著就不動了?!睗扇释芽粗艺f。
我不相信他的話。我從來沒在草原上遇見過一匹缺腳的狼。
“我?guī)闳タ此氖w?!彼f。
我從拴馬樁上解開我的若若,讓它帶我們想去的地方。
若若今年二歲,自從它出生就跟著我?,F在它已經能像一匹真正的老馬一樣在草原上奔跑。
“就在那里?!睗扇释阎钢h處的一座小山坡。若若像能聽懂澤仁旺堆的話,朝他說的方向一路奔跑起來。
我們很快到了小山坡,坡上的草長得綠油油的。除了草,坡上什么也沒有。
“那天它就躺在這里,它眨著眼睛看我。后來就不眨了?!睗扇释烟埋R,指著一叢綠油油的草對我說。
那叢草在風中左右搖擺。
“一匹狼不會躺在這里眨巴著眼睛等你?!蔽艺f。
“它沒有腳。不知道什么動物吃掉了它的腳?!睗扇释堰呎f邊用手瘋狂地撥開草叢,他在一叢綠草中尋找一匹狼留下的蹤跡。一只草原鼠從里面躥出來,接著還有一只。它們受到驚嚇,在草叢中瘋竄,一會兒又埋沒在另一叢濃草中。
“一定是它們吃掉了剩下的那匹狼?!睗扇释颜f。
“別找了,又吹牛。我們回去?!蔽覍λf。
澤仁旺堆沮喪地爬上馬背,就在我們即將離開那處荒坡時他還在回頭望。我們一路無話可說。只聽見若若在草原上奔跑的聲音。風從我們耳邊奔向相反的方向,還有遠處的雪山,還有天上的晚霞都在往我們相反的方向奔跑。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匹狼?!蔽覀冊隈R背上往回家的路上趕,澤仁旺堆的話朝我們相反的方向奔跑。
很久沒見到澤仁旺堆。確切地說,我很久沒有見到凹村的幾個人了。我不知道凹村的人都去了哪里,沒人走的時候向我告別,沒人走的時候向誰說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凹村的人似乎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他們的家。他們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下來,每條路,每棵樹,每只鳥都可以是他們重新開始的地方。
在那段時間,他們的記憶被一場風掏空,被一場雨淹沒,被一個突然來臨的冬天凍結。誰都記不起有凹村這樣一個地方。出走凹村的人,仿佛都是一次生命新的開始。他們覺得自己一生下來,就是這個年齡,他們告訴遇見的人,他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沒有一切。他們在說這些話時,可憐兮兮,仿佛馬上就能哭出聲來。
他們在有些分岔的路上遇見凹村人,他們上下左右地看著對方,看夠了,轉身離開。誰都無法拒絕這樣的打量,誰都做過這樣上下打量別人的事。這些在路上遇見的凹村人,他們比一個真正遇見的外人還要陌生。在那些分岔的路上,他們的很多記憶也在分岔,分岔的記憶像一棵棵草下面的無數條根系,有某種東西聯(lián)系著他們,但各自要走的方向又完全不同。
在那個冬天,他們在各處修建一座座雪里的房子。雪厚厚地壓著路,壓著樹,他們把一座房子壓在雪上。他們記不起自己是哪里學來的蓋房手藝,他們認為自己天生就是能蓋一座座木頭房的人。有時他們想把自己的房蓋得大些,除了住自己,他們還想在房里為一些雪地里的野雞、鹿、麻雀騰些地方。他們試著先養(yǎng)過幾只麻雀,麻雀身子小,占不了房子的多少空間??墒撬麄儼崖槿竸値нM屋里,那幾只麻雀就不斷想往外面飛。麻雀不想要這個家。他們也曾把一頭野鹿抓來拴在門口的木樁上,他們想讓一頭雪地里的野鹿過些好日子。他們對野鹿沒什么企圖,他們只是想養(yǎng)著它。他們甚至在抓野鹿回來的那一天,就冒著大雪往山上爬。他們費盡心思地給一頭他們準備養(yǎng)卻對它沒有任何企圖的鹿割一背草回來,他們想用一背雪地里的枯草讓鹿安心。他們告訴那只被抓回來的鹿只要它安心地待在這里,他們可以每天冒著大雪去為它割草。可是他們沒有想到,剛抓回來的鹿吃完他們?yōu)樗鼫蕚涞牟?,晚上咬斷繩子跑了。等第二天他們發(fā)現,繩索被又一場大雪埋沒了,那只他們曾經抓過的鹿遠遠地在樹林里看著他們。后來那只鹿也會偶爾來看他們一下,卻再不靠近他們的木房。
他們不想在雪地里修那么大的房子了。他們把房子修成自己夠住就行,有的修得只能容下自己的身體,他們說那樣能感覺到自己和一座房子之間的某種親。一輩子和一座房子親著,也夠了。
冬天,他們的胃好像被一根細繩勒著,吃不下太多東西,也感覺不到餓。他們在自己修建的房子里,要做的最大事情就是睡覺和聽大雪落地的聲音。再大的雪也淹沒不了他們的房子。他們的房子會動,雪厚一點,他們就把房子往上移一點,再厚一點,再往上移一點。有的房子移著移著就移到了樹頂上。他們白天夜里在一棵樹頂上生活,樹托著他們的夢。樹在雪里生長,他們的夢也在雪里越升越高。
一個夢離地面太久,就再感覺不到那是一個夢了。夢成了他們的真實生活。他們活在一場夢里。夢里他們能聽見自己骨頭生長和衰老的聲音。在夢里,他們豎著耳朵聽那種清脆的聲音,他們說那種干脆利落的聲音讓自己周身都充滿了力量。他們在夢里用盡力氣地生長和衰老,為的就是想聽見那一聲聲干脆利落的聲音。
什么東西都在厚雪里長得很快。它們的長被一場厚雪隱藏著。一場雪來和一場雪去都是一次陰謀。雪來為的是它要給這個冬天帶點東西來,雪去為的是它要給這個冬天留下點什么。雪,總是有遠方要去,雪總有故鄉(xiāng)要回。生活在雪里的人永遠生活在一場雪要去的遠方和故鄉(xiāng)里。
那些把房子越建越高的人,總會等到厚厚的雪慢慢把他們放到地面。樹頂上的房子,他們一截一截往下挪,每挪一截,他們都會向每個樹杈告別。每挪一截,他們似乎都隱隱看見那些他們移動過的地方,悄悄地長出了嫩葉。
雪快化了。他們的冬天就快走到盡頭了。他們做著遠行的準備,他們不擔心找不到一條遠行的路。他們知道一條遠行的路就在某處等著他們,只要他們隨便踏出去一步,路就有了。他們會順著路一直走,一直走,就到了他們要去的地方。
他們回來已經春天了。我站在空了一個冬天的村子看那些歸來的人,他們個個精神抖擻,在村口相互遇見,熱情地招呼著對方。他們在說一些我聽不見的遠話,他們指著一片凹村的枯土大聲向站在遠處的我喊:再過幾天,土里該撒些青稞了。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們的話。他們已經在一座空村里消失了一個冬天。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消失,只知道一到春天就該在地里種些東西了,仿佛他們一直都待在那片枯土旁邊,他們白天夜里地守在地里,他們要做的就是告訴我,春天里的某一天,我該做一件春天的事情了。他們說話的語氣,就像給一個懶了很久的人說的話。他們厭倦了一個懶人的無知和不理事。
我看見澤仁旺堆遠遠地朝我走來。先是走,后是急急地跑。
“這是我新做的俄爾多?!彼艿轿腋皩ξ艺f。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我了,仿佛他的離開只是昨天在草原上的分別。
“狼皮做的?”我問他。
“狼皮做的?!彼隙ǖ卣f。
“抓住狼了?”我盯著他。
他黑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他比我們分別之前黑了很多。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變黑的。只有我知道,他的黑來自這個春天之外的某個地方。
“我夢里來了一匹狼,我和它在雪地搏斗,經過幾個回合,我戰(zhàn)勝了它。我用它的皮做了新的俄爾多??赡苣悴幌嘈?,但這是真的?!彼嬲\地望著我。
“我知道那匹狼,我看見你和那匹惡狼在雪地搏斗,最后你勝利了?!蔽覍λf。
“你看見了?你真看見了?我還怕你不相信。這下我放心了?!彼谖颐媲伴_心地笑著。
遠處,那片干枯的土地上著急的人已經在播種青稞種了。他們將一把把青稞撒在干枯的泥土里,經過幾場春雨之后,他們希望自己種的青稞比其他家的長得快些。長得快些,青稞就能早些收割,早收割,他們就可以早早地住進一個自己也不知道的冬天里了。
……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