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5期|傅菲:鳴山
仙山嶺
武夷山山脈延綿千里,如蒼龍騰海,高聳的山系在閩贛交界之處沖天而起,如萬丈座鐘。黃崗山、獨豎尖、仙山嶺、七星山、五府崗、銅鈸山是其主要山系,是華東內(nèi)陸最龐大的山系,其中山峰海拔在2000米之上有10座。在黃崗山、獨豎尖、七星山、黃連木山、雞公尖、白塔尖、望夫山、苦坑尖、篁碧嶺、屏風(fēng)山、龍頭豹、來龍崗等高山帶,分布著地球上同緯度現(xiàn)存物種最多樣、分布最豐富、面積最大的中亞熱帶原生性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
仙山嶺與七星山兩個山系,因山體的擠壓,形成一個埡口,世稱分水關(guān),為閩贛八大關(guān)隘之首,是萬里茶馬古道起始地之一。分水關(guān)北坡之下四公里,有村落依山而存,故名仙山嶺。
山體高懸,坡度大,兩個山系如兩道翠綠的山屏,橫亙在鉛山縣南部,形成開闊、幽深、神秘的峽谷,向北依序低緩,呈環(huán)抱之勢,懷抱之中是北武夷盆地(紫溪盆地)。站在仙山嶺古村,盆地盡收眼底,如大地斑斕的果盤。
古村在望夫山與天門山之下的北坡山腰。在2021年7月10日早晨,我掐計時器,觀察朝陽投射的時間。4時40分,我坐在村民張志剛家三樓外陽臺上,燒水喝茶;4時45分,第一縷陽光照在望夫山(海拔1470米);5時35分,陽光覆蓋了望夫山、天門山峭壁懸崖,照在竹山與懸崖的分界線;7時5分,陽光照在門前公路(海拔550米)。這也是太陽攀升七星山的過程。
太陽從七星山升起,初升時,光色嫩黃,如初開的南瓜花,羞赧而明亮。光色漸變,太陽越高色澤越黃,至8時,山坡已黃得發(fā)白,如面包上的糖霜。
山尖之上有五座山峰,峰峰相鄰卻獨立,如花崗巖塔,壁立如削。四支山澗淹于林木,順北坡而下。澗無名,山民不稱澗也不稱溪,稱“一脈水”。水有脈,如人體之動脈。有脈就有源頭,就有脈管,就有循環(huán)。脈有脈搏,四季律動,雨季豐沛,旱季羸弱。羸弱但不干涸,源頭在每一棵樹的根系。山野蔥蔥。有脈的水,就不會死。
澗水流量大,撞擊著巨型的澗石,咆哮似的,嘩嘩嘩。澗石是沒有發(fā)育成熟的花崗巖,石面黑褐色,圓滾滾或扁圓——澗水把所有的石頭磨圓。被水經(jīng)常沖刷的澗石,則呈麻褐色,如一塊塊曬了半干的堿水千層糕。澗坑邊有密密的灌木、芒草、藤莿,和不多的小喬木。古村建在畚斗形的山坡上,其中一條溪澗穿村而過。沿著澗邊石道,我約走了一公里。我所見的主要植物有:芒草、白背葉野桐、山麻稈、灌木繡球、野山茶、女貞、蘆葦、石菖蒲、荻、美人蕉、鴨拓草、竹節(jié)草、薜荔、格木、野石楠、雪柳、金櫻子、七枝花薔薇、黃金串錢柳、柳。在溝邊或疏林下或茶地邊,我還見到了茅栗、黃花風(fēng)鈴木、格木、鳳尾蕨、單葉對囊蕨、圓蓋陰石蕨、粵瓦韋、金雞腿假瘤蕨、江南星蕨、天葵、八角蓮、魚腥草、尾花細(xì)辛、月蓮、號圓桿、東南景天、金絲桃、佛甲草、蛇含委陵菜、朵花椒、牯嶺勾兒茶、三葉崖爬藤、何首烏、半枝蓮、中國野菰、細(xì)莖雙蝴蝶、紫萼蝴蝶草、黃腺香青、野菊、東風(fēng)菜、杜若、七葉一枝花、花魔芋、燈臺蓮、斑葉蘭、杜鵑蘭、玉蜂蘭、蛇唇蘭、線萼山梗菜、野百合。入伏前后三天,正是野百合盛開季節(jié)。
在兩處,我看到了野百合。張志剛茶葉廠屋后,在茶葉地與澗溝之間的矮土丘上,一枝野百合獨枝而上,破出鴨拓草草叢,花色純白,花朵低垂,如白鶴棲于高枝。在入古村的石道邊,有石頭疊起來的矮墻,兩枝野百合扶搖直上。它們是一雙恩愛的白鴿,生有定偶,隱于荒野,生亦有時枯亦有時。與我同行的人見了野百合花便想采摘。我制止了:草本野花不可以隨意采摘。野百合盛開,正是地下莖塊發(fā)育之時,拔了植株,地下莖塊會腐爛,來年再也發(fā)不了芽,就徹底消失了。
澗邊、林下、草叢,常有毒蛇出沒。常見的毒蛇有五步蛇、青竹蛇、眼鏡蛇、金環(huán)蛇、銀環(huán)蛇、松樹根(短尾蝮)、水袈裟(尖吻蝮之一種)。山民墾茶葉地、插秧、摘茶葉,一腳落下去,踩起來軟軟的一堆,那便是蛇。蛇傷人便是常事。他們自采草藥,洗凈搗爛,敷在傷口上。在烏石行政村轄下的自然村仙山嶺、黃龍、勒馬山、烏石,有20余個蛇醫(yī),以草藥治蛇傷,其中勒馬山的詹遠(yuǎn)來、烏石的黃德勝最為出名。詹遠(yuǎn)來在三年前病故。黃德勝老人今年71歲,精神矍鑠,溫言細(xì)語,頭發(fā)微白,為人友善忠厚。他6歲時,隨他曾祖父上天門山,辨識草藥,13歲,他可識200余種草藥,并挖藥、搗藥、配藥、敷藥,制藥粉。他醫(yī)蛇傷從不收錢。無論多毒的蛇傷,他藥到病除。他說,被蛇咬了的人都是窮苦人。他以開餐館為生。他醫(yī)治過120余蛇傷者,均痊愈,沒有留下病痛隱患,甚至沒有留下傷口。外村的蛇傷者住在他家,他還免費提供吃喝。蛇傷嚴(yán)重者,得醫(yī)治近一個月。
張志剛的父親今年69歲,腰板厚實,肩背如石板。他在十兄妹中,是老大。他15歲便上天門山伐木,吃了早餐,上天門山走一個半小時,帶午飯上山,伐下的木頭分段扛下來。他有一身好氣力,一肩可以挑350斤擔(dān)子、可以扛280斤原木。他的老太婆(妻子)因結(jié)腸炎在四年前病故。兩年前,他父母病故。他很少談起他們,也看不出他有多少心事,兒子兒媳都很敬重他。但我看得出他很落寞。太陽還沒上山,他拉起水管給菜園澆水。他種了辣椒、茄子、秋葵、魔芋、空心菜、豇豆、苦瓜、蔥。澆了菜園,他去吃早餐(白粥)。我輕輕推開廚房門,見他抱著咖啡色的茶杯,茶杯抵著下巴,望著白墻。白墻除了白,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也就是什么都有:人影、人聲、人息。白墻是記憶的電影白幕,回放著與他休戚相關(guān)的生命影像。我叫了聲“叔叔”,他轉(zhuǎn)頭看我,很和藹地笑。他砍了大半輩子的木頭,也爬了大半輩子的天門山和望夫山。他說,仙山嶺的人半生伐木。伐的木大多是南方鐵杉、紅豆杉、黃山松、香榧、圓柏。到了20世紀(jì)90年代,仙山嶺禁止砍伐了,他開始種植茶葉,做了茶農(nóng)。他也會醫(yī)治蛇傷。他能辨識100余種草藥。
大多數(shù)的蛇醫(yī)知道什么地方長什么草,隨手一拔,就是一把草藥。但他們能叫出植物名稱的草(或木或地衣),卻非常有限。他們憑經(jīng)驗醫(yī)治蛇傷,卻百醫(yī)百愈。他們依賴山林而繁衍生息,蟲毒(無名中毒)蛇毒獸毒,他們深深地了解。清乾隆年間,仙山嶺有了常居的先民,自然賦予先民的智慧,成了生存下去的基因。
古村在盤山公路之上,有十余棟老房子。古道沿溪澗而上,繞村灣上山梁。古道由火山石(花崗巖)依勢(地形)鋪設(shè)。茶園還沒完全豐饒起來(泥土含沙量太高,涵養(yǎng)水分能力不足,儲肥能力差),裸露出許多黃黃的空隙。茶園開闊,干凈,無雜草。茶園之上、望夫山壁崖之下,有一座廢寺。寺名白鶴寺。
寺有土夯的圍墻,一個不大的院子,雜草叢生。張志剛把寺廟的生活用房打開,木器霉變的氣息讓人難以忍受。寺殿的菩薩蒙了厚厚的灰塵,但油彩仍十分鮮明。寺鐘懸在鐘座上,樸實厚重。鐘的鐵銹結(jié)出殼,灰白灰白的。鐘面鑄出捐資人的姓名,清晰可見。我拿起木杵,輕輕撞鐘。“嗡嗡嗡——”,鐘聲余韻綿綿,輕柔清脆且綿長?!拔宋宋恕?,似水波在我心里擴散。張志剛說:用力撞擊鐘,鐘聲能響半個小時。我不敢撞。在高山無人的山野,悠遠(yuǎn)洪亮的鐘聲會喚醒山神。
鐘鑄于清嘉慶年間。張志剛的第四代先人是寺里的撞鐘人。其實,那時不是寺,是道觀,叫“白鶴仙”,奉白鶴為仙。在20世紀(jì)90年代,紫溪(鉛山縣轄下的鄉(xiāng))人陳氏上山守觀,去管理部門登記,改為“白鶴寺”。
寺廟一直是有人守的。張志剛父親說,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仙山嶺的山田大部分為寺廟所有,寺廟把田出租給山民,坐地收租。仙山嶺自然村在1982年包產(chǎn)到戶,分給寺廟兩塊田。寺廟有兩個和尚,一人種一塊,各自收的稻谷入各自的谷倉,分兩個灶燒飯。老和尚種的稻谷年年豐收,吃不完。中年和尚種的稻田,稗草比禾苗盛。中年和尚怪自己的田不好,于是輪替著田種。老和尚的稻谷還是吃不完。中年和尚待不下去了,去了別的寺廟。
老和尚92歲高齡病逝。寺廟來了幾撥和尚,守不了三五個月便走了,因為很少有人供奉。陳氏來了,帶了一個女人來。陳氏六十多歲,女人七十多歲,守了半年多,女人走了。女人被她兒子接走。陳氏又守了一年多,不知去向。陳氏走了,又來了和尚,到了2004年,和尚又走了。白鶴寺完全破敗。農(nóng)歷六月初九,是廟日(白鶴仙生日),仙山嶺人記掛著這個日子。他們在廟日慶祝。他們并不在意寺廟有沒有和尚。
在白鶴寺外,我流連很久。竹林蔥翠,雖是炎炎烈日,但涼風(fēng)習(xí)習(xí)。幽深的山谷直通山頂,仰頭而望,山峰如一個戴著箬笠的僧人。鳥鳴于澗,綠蔭婆娑。下了寺廟,剛轉(zhuǎn)過一個山灣,一只黃腹角雉飛落茶葉地。
鉛山是中國黃腹角雉之鄉(xiāng)。黃腹角雉在黃崗山、獨豎尖、仙山嶺、七星山、篁碧嶺均有分布。我多次上黃崗山、仙山嶺,去深山密林“偶遇”黃腹角雉,但我緣分太淺,無緣見識。據(jù)林學(xué)專家郭英榮(曾任職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說,黃腹角雉在武夷山自然保護區(qū)有多個種群分布,羽數(shù)約占全國三分之一。
黃腹角雉屬雞形目雉科鳥,為中國特有、全球性瀕危、國家Ⅰ級重點保護和嚴(yán)格禁止國際貿(mào)易(CITES附錄Ⅰ)的雉類,主要棲息于海拔800米以上亞熱帶山地常綠闊葉林和針葉闊葉混交林中,其飛行遷徙能力弱,依賴高大喬木自然形成的枝杈、凹坑等平臺營巢(但不會筑巢)。作為亞熱帶東部森林地棲鳥類,黃腹角雉分布記錄于贛、閩、浙、湘、粵、桂6個省區(qū),50余個縣域,僅存約4000羽。
上仙山嶺之前,我知道七星山和仙山嶺有非常多的白鷴,尤其在七星山,上山公路和峽谷常有白鷴出沒。我?guī)状斡掀咝巧?,上山的土公路被封(因雨季塌方),而不得上去。七星山無人煙,外人難以進入,成了白鷴的王國。張志剛的父親曾跟我說,他年輕時去風(fēng)水關(guān)南坡村子務(wù)工,東家把油茶籽塞在木板孔,放在山塢,用圈線吊白鷴,一個早上吊三五只。20世紀(jì)90年代,因法律禁止捕獵白鷴,再也無人捕獵白鷴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仙山嶺竟然分布著黃腹角雉的種群,且是一個大種群。
古村有一家民宿,叫“嶺上人家”。民宿主人姓黃,是橫峰縣姚家人。他50多歲,面相忠厚。他花了35萬買了棟土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翻修裝飾又花了80來萬。他說,民宿賺不了錢,當(dāng)生態(tài)養(yǎng)老吧。我們喝了好一會兒茶,兜來轉(zhuǎn)去,說到了黃腹角雉。他的房子前前后后都是茶葉地。他說:去十次茶葉地,至少有五次看見黃腹角雉吃食。我不知道他說的話,是否貼近事實。但我相信他說的話。我在傍晚去茶葉地時,聽到了“咯,咯,咯”的叫聲。
張志剛的父親在茶葉地側(cè)邊的老房子生活了30余年,他常見黃腹角雉。他說:雌性黃腹角雉叫起來“咯,咯,咯”,雄性黃腹角雉叫起來“咯咯咯”,即使飛起來,也叫聲不止。黃腹角雉喜歡窩在稀疏的草地吃食。程松林是武夷山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的高級工程師,長期研究武夷山鳥類及哺乳動物的分布、食性、繁殖和動物行為。據(jù)他研究,黃腹角雉采食的植物分屬11科12屬12種,以植物葉、芽、花瓣、種子為食,采食嗜好具有季節(jié)性變化傾向,采食習(xí)性的地域性適應(yīng)性較強。在野外作業(yè)的紅外線照相機拍攝到冬季的黃腹角雉,在豬母坑(地名,位于黃崗山海拔1800米)吃南方鐵杉幼苗。
在閩北和贛東,黃腹角雉被山民稱作壽雞,和山雞一樣,喜歡蹲在樹上打盹。雄鳥的下體純棕黃,腹部羽毛皮黃色,上體栗褐色,頭頂黑色。三月中下旬,雄鳥發(fā)情,“哇哇嘎嘎嘎”鳴叫不歇,肉裙膨脹下垂,裙色朱紅,翠藍色條紋交錯。在紅外相機拍攝的影像里,我看到雄鳥求偶的鏡頭,便捧腹大笑。雄鳥有一套復(fù)雜、規(guī)范、幽默的求偶儀式,或者說,炫耀自己的美麗和雄壯。它向雌鳥蹲伏,不停地點頭,肉裙大幅度地展開膨脹,吱吱吱地長叫,翅膀扇動,低著頭,向雌鳥奔過去,翩翩舞蹈和鳴叫,肉裙慢慢收縮。雌鳥通體棕褐色,有黑、白、棕黃條紋。
黃崗山的黃腹角雉種群很神秘,多生活在密林之中,稍有人的動靜,它便飛走。它謹(jǐn)慎,懼人。但仙山嶺的種群,常到民房前后的荒坡、草地、茶葉地吃食。鳥也會“入鄉(xiāng)隨俗”。這也是一種進化。傍晚,我便繞茶葉地走一圈,期待“神跡出現(xiàn)”。
走完一圈,夜色來臨了。這個過程十分美妙。山色昏黃,夕光退去,天空慢慢變得水藍,光色澄藍。抬頭看看,天空高遠(yuǎn),流云飛逝。鳥啾啾于野,即刻歸巢。黃腹角雉也在此時歸巢,它低飛于茶葉地之上,顯得笨拙而優(yōu)美。
山田改造成的茶葉地,一壟壟。仙山嶺人早已不種田,家家戶戶種茶葉,也開辦茶葉加工廠。最多的一戶,一年賣5000余斤茶葉。他們賣自產(chǎn)茶和野生茶。茶葉都是高山茶葉,品質(zhì)好,價格卻低廉。種了茶葉之后,張志剛再也沒上過望夫山和天門山。山上的千年老雜樹,沒有被砍伐過,山神一樣守著山。張志剛說。
因為是深山老林,黑熊、短尾猴、野山羊(中華鬣羚)也一直生活在山上。2017年夏,黑熊來到了茶園。茶園有四棵梨樹,掛滿了麻殼梨,無人采摘。黑熊爬上梨樹吃梨。四棵梨樹分屬不同的戶主,品種卻一樣。我摘了梨吃。肉脆味甜,但皮厚。張志剛說,黑熊爬樹很厲害,坐在樹丫上吃梨。
短尾猴在冬季和春季會下山,到村里找食物吃,吃玉米吃桃子吃無花果。冬季,是短尾猴、白鷴、黃腹角錐等動物的“饑荒”時節(jié),食物匱乏。仙山嶺年年盛雪,滿山白雪皚皚。天太寒,陽光照射不足,雪難以融化。張志剛買稻谷、花生、玉米、水果,撒在野外。他騎摩托車上七星山,去茶葉地和白鶴寺撒食物。
有關(guān)隘之處,皆偏僻。在沒有通公路的時代,仙山嶺是贛東最高最偏遠(yuǎn)的村落之一,出門爬坡,物資全靠肩挑背馱。在古村,老房子、石墻、石路,無不留下刀耕火種的痕跡。張志剛的父親帶我去看他的老房子。石是火山石鑿裂的,墻是土夯的,木結(jié)構(gòu)。院子完全破敗了,荒草萋萋,唯美人蕉開得正烈,如一叢火焰。在15年前,老房子以7萬塊錢賣給了外地商人。外地商人收了8棟老房子,一直閑置著,等政府拆遷收購,開發(fā)景區(qū)。
所有的老房子都被外地商人收購了。山下的烏石村有一個五戶人家的小村落,叫桐子山,老房子價格翻到了65萬元。“嶺上人家”的黃先生也抱著這樣的想法,收購老房子開發(fā)了民宿。我對黃先生說:政府不太可能開發(fā)仙山嶺,因為這里是自然保護區(qū)的緩沖區(qū),黃腹角雉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熊、短尾猴、中華鬣羚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南方鐵杉、紅豆杉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香榧、金線蘭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只要它們棲息在仙山嶺,就不太可能開發(fā)成景區(qū)。
我也不希望這里開發(fā)成景區(qū),人來了,這些珍稀動物便無處可去了。我買老房子當(dāng)養(yǎng)老。黃先生說。
話又說回來,將來的事誰又說得清楚呢?
灰胸竹雞
雨后的山野水淋淋。淺白的水汽還沒散去,樹木愈發(fā)青蔥。四野望去,明凈淳樸。搖一下樹枝,水珠沙沙沙灑落。和水珠一起灑落的,還有鳥鳴?!皣u溜溜,噓溜溜”這是絲光椋鳥在叫。但聞鳥聲,不見其影。它在哪兒呢?四周是芒草、矮灌木、藤條和墨綠的杉。它也許在溪澗求偶、對唱,也許在某一棵山烏桕的橫枝上引頸高歌?!班粥洁剑粥洁健边@是白頰噪鹛在歡歌,以婉轉(zhuǎn)優(yōu)美的啼音領(lǐng)唱。百鳥在爭鳴。
“噓咭咭,噓咭咭,噓咭咭?!痹谌镏猓蹓延茡P的啼鳴震動了山林。啼鳴如竹筍破土而出,扶搖直上;又如瀑布飛瀉,氣吞山河。讓人想起胡琴大師在演奏《賽馬》,駿馬在弦上奔馳,一日千里,沙塵滾滾。激烈的,張揚的,汪洋肆意。如溪澗暴漲,嘩啦嘩啦,沖瀉出狹長山谷,氣流催動草木,水浪激發(fā)水浪。我常常被這激蕩的啼鳴喚醒內(nèi)心,春草般復(fù)蘇。沒有比灰胸竹雞更洪亮的鳥鳴聲了,四聲杜鵑不如它,鷓鴣不如它,鷂子不如它。它們的鳴聲怎么可以和灰胸竹雞相比呢?它們鳴叫得多么單調(diào)乏味,像個游方僧敲木魚。
在很多年里,我誤把灰胸竹雞的鳴叫,當(dāng)作是藍翡翠在得意忘形地練聲。我還以為,有溪澗的山壟是藍翡翠的練歌房?;倚刂耠u和藍翡翠啼聲有相似之處,洪亮悠長,連接音柔滑。灰胸竹雞是這樣叫的:噓咭咭,噓咭咭,噓咭咭。藍翡翠是這樣叫的:噓咭咭咕嚕,噓咭咭咕嚕,噓咭咭咕嚕?!肮緡!笔且粋€后綴音,向下滑走,尾音圓潤。藍翡翠鳴叫三分鐘,便止歇了,而灰胸竹雞可以鳴叫半個小時,聲聲長,氣韻充沛,節(jié)奏不亂。久聞之后,我又責(zé)罵灰胸竹雞:怎么這樣笨呢?叫得這么兇,既不知道變變嗓音也不知道降降聲調(diào),嗓子叫壞了,誰給你換一副好嗓子呢?灰胸竹雞真是呆鳥,四季兇叫。
尤其在清晨在雨后,灰胸竹雞鳴叫不歇。我不明白,它為什么在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鳴叫不止。也許是清新的空氣,讓它敏感,讓它情不自禁地謳歌:世代居住的山林是最美的山林。
高亢的鳴唱不僅僅是灰胸竹雞“直抒胸臆”,更是在宣示自己的領(lǐng)地“主權(quán)”。它不允許家族之外的同類,來自己領(lǐng)地覓食、求偶。它好斗,有“外敵”來犯,雄鳥必然像一架戰(zhàn)斗機,“絞殺來敵”。它撒開翅膀,昂起頭,憋著一股氣,沖向“來敵”,用挺起的前胸頂過去,喙嘟嘟嘟地啄下去。兩只灰胸竹雞就這樣“六親不認(rèn)”干起來,前胸頂前胸,頭撞頭,翅膀拍翅膀,喙對啄,啄下一地“雞毛”,直至“來敵”倉皇而逃。
但它高亢的鳴唱,也給它帶來了殺身之禍。捕獵者聽到某一個山塢有灰胸竹雞在叫,便帶上絲網(wǎng)去布堂(以低網(wǎng)在地面設(shè)置鳥類陷阱稱布堂)。在灌木林平地,割掉雜草和山蕨,竹片扦插成一個“回”形的陣,圍上絲網(wǎng),開一個窄小的堂門,堂門外用雜草攔起一條小道,自小道口往網(wǎng)陣撒谷物?;倚刂耠u來吃食,慢慢吃進堂里,被絲網(wǎng)罩住。
灰胸竹雞是一窩出來覓食的。親鳥帶著一群子鳥,一路吃,一路扒食,扒著扒著,把網(wǎng)扒了下來。一窩鳥被一張網(wǎng)逮住了。
雙溪湖是大茅山支脈最大面積的水庫(約3平方公里),主壩設(shè)在芭蕉塢峽谷。芭蕉塢是原有二十余戶的小村子,依山臨水,綠樹和山茅竹掩映。小村在5年前,搬遷至雙溪村,以保護水源。灰胸竹雞在山中晨昏啼鳴。
據(jù)朋友張孝泉說,在10年前,繞二鎮(zhèn)的雙溪村、塘灣村、爐里村、馬坑村、瑞港村,都有偷獵的人,以鐵夾、絲網(wǎng)、電網(wǎng),偷偷上山打獵,獵殺野豬、山麂、山兔等。打得最多的就是野豬和灰胸竹雞。他們晚上行腳上山,隱身樹林。
灰胸竹雞和環(huán)頸雉同屬雉科雉屬雉種鳥,可謂是“堂兄弟”。環(huán)頸雉也叫野雞、七彩山雞,咯咯咯叫,叫聲和家雞差不多。它們均棲息在低山丘陵、山腳林地及灌叢、草叢。環(huán)頸雉還棲息在距村舍較近的河邊草地、沼澤地及菜園地、農(nóng)田。
環(huán)頸雉不常鳴叫,即使鳴叫也不高亢洪亮,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灰胸竹雞在宣示“主權(quán)”時,也等于向獵人宣告:等你來抓我啊。所以,灰胸竹雞曾以驚人的速度在山林消失。封山禁獵以后,灰胸竹雞又以驚人的速度回歸山林——每年一窩,每窩產(chǎn)卵5~12枚,卵產(chǎn)齊后即開始孵卵,孵化期17~18天,雛鳥早成性,孵出幾天后就能飛行。
早春3月,雨酥酥,芝麻油一樣發(fā)亮。茅草返青。粉葉柿抽出了鳥喙般的幼芽,而后,綠蛾般張開翅膀,落在枝頭。水變得亮堂堂,蘿卜在田頭開起白皚皚的花。樟樹籽從土層拱出兩片芽葉。山還沒完全綠起來,芒草衰黃,野山櫻白了山崖。站在山梁,田畈卻一片金黃,那是毛茛花。毛茛的草籽隨風(fēng)而落,落地生根,一畈田野就此成了毛茛花圃。山梁與山梁之間的山谷,潽起了春水,淹沒了荒草,淹沒了山田,湯湯而下,注入溪澗,匯入河中。魚斗水而上,在草叢嗦嗦游動、產(chǎn)卵。喜鵲銜著樹枝、枯草,在高高的楓香樹上筑巢。略顯潮濕、微寒的清晨,灰胸竹雞亮開了嗓子叫:噓咭咭,噓咭咭。在它的鳴叫聲中,天慢慢虛白、淡白、澄白,山川露出秀麗端莊的輪廓,桃花紅梨花白,黃鶯初啼。灰胸竹雞在山谷啼鳴不休。
初聽它的啼鳴,帶有濕漉漉的水汽和萬物初生的春情。在山腰的灌木林,灰胸竹雞忽而東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雄鳥在求偶。雌鳥也在求偶。冬季,它們棲息在低地或丘陵的灌木叢、草叢,驚蟄過后,它們垂直遷徙至山腰。山腰生長著油茶樹、檵木、剛竹、地稔、茅草、山蕨、山楂、午飯樹、白背葉、劍麻、黃精。雌鳥叫了五天,雄鳥來了。雄鳥站在石頭或空闊的草地,對著雌鳥嘹亮地鳴叫,抖開翅膀,伸長脖子,亮出美麗的胸衣,跳起了“山地舞”。
跳著跳著,雌鳥也跳起了“山地舞”。它們相對而舞,相視而鳴,款款深情。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它們以舞歡愉。在草地,在巖石,在湍急的溪流邊,在喜樹下,它們從早跳到晚。它們踱著步子覓食。它們擠在一根樹丫上睡覺。它們的身子緊挨著身子,感染彼此的氣味。
多雨的月份,野花旺盛地開,也快速地凋謝。似乎沒有過半個月,野山櫻落盡了花瓣,淡黃的幼葉抽出了枝頭。在某一棵樹冠嚴(yán)密的灌木下,一對“情侶”變作了“夫妻”,形影不離,一起扒開草叢,一起刨土,在凹下去的坑槽里鋪上草墊,營建“愛巢”。它們形影不離生活在一起,若雌鳥離開了視野,雄鳥啼鳴不已,呼喚愛侶。
雌鳥在發(fā)情期,“遣散”家族群體,各子鳥分飛各處。孵卵之后,專心致志抱窩?;倚刂耠u的卵個頭大,如土雞蛋。卵有濃烈的蛋腥味,引來蛇和黃鼠狼。蛇匍匐而來,草葉嗦嗦?;倚刂耠u與蛇之戰(zhàn),不可避免地上演。它的爪和喙是兩件兇器,爪摁住蛇,喙雨點般啄下去,蛇頭被啄爛了。黃鼠狼善突然襲擊,尖牙利齒,直撲鳥窩,撕咬親鳥。親鳥跳起來,啄黃鼠狼眼睛。
在鳥類,雉科鳥護卵護幼雛,不吝性命。戊戌年初夏,我老家后山發(fā)生火災(zāi),燒了一天一夜,山林被毀兩千余畝。一個燒荒的人燒芒草,大風(fēng)吹來,芒草灰揚起,點燃了芒草茅草,從山底往山頂燒,油茶樹、松樹、杉樹都是油脂含量比較高的樹,快速燃燒。山上草蕨全被燒死,樹燒得像焦炭。過了一天,村人上山撿燒死的兔子、山麂等動物,有人在山谷的一個土坑,看見一只“雞”撲在坑道?!半u毛”燒光了,一坨肉黑乎乎。他提起“雞”,“雞”身下還有九只“小雞”。“小雞”“雞毛”黃褐色,光鮮。他把“雞”放回坑道,刨土把一窩“雞”埋了。肥嘟嘟的“雞”,頭大、脖子粗短、腳長,是灰胸竹雞。
雙溪湖邊有許多零零散散的荒地?;牡孛⒉荼热诉€高。村中有一中年男人去挖地種楊梅樹。他割芒草,見一只灰胸竹雞抱窩,他取了一根剛竹趕灰胸竹雞,脫下汗衫包了一窩蛋。蛋有11個。灰胸竹雞追著他跑。他從沒見過這么兇狠的鳥,鳥嘴啄他小腿。他包著蛋又回去,放進窩里。第二天,他去挖地,一窩蛋不見了。
雛鳥破殼三五天即自由活動。親鳥帶著雛鳥在林下、草叢四處覓食?;倚刂耠u,雜食性,吃植物嫩葉、幼芽以及果實、種子,吃谷粒、小麥、豆子,吃昆蟲及蟲卵,吃蝸牛、蜒蚰等。雛鳥肥得很快,胖墩墩的肉下垂。
聽見灰胸竹雞在鳴叫,我們卻很難找到它。它見人就躲,躲在草叢紋絲不動。鳥類天生警惕人。人在鳥類眼里,可能是最壞的物種。人的腳步聲可以“震懾”鳥類?;倚刂耠u屬于走禽,不善于飛行,善于隱身術(shù),鉆草叢鉆灌木林,草木沙沙沙,不見了,也無響動了。在躲藏時,它不再“噓咭咭”地叫,而是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報警。
在割草或撿蘑菇時,灰胸竹雞突然從草叢或灌木叢飛起,身子沉沉地下墜,貼著地面,笨拙地飛向不遠(yuǎn)處的草木茂盛之處。人會被它驚嚇一下。它的驚飛出其不意,無所預(yù)料。
在沒禁獵以前,山中有一個善捕鳥的人,在冬閑時節(jié),常挑活體灰胸竹雞來賣。一根竹棍兩頭掛兩只或六只。在大茅山,灰胸竹雞分布很廣,在森林及林緣地帶、低地山坳灌叢草叢,都可見它的身影。有一個信佛的五十多歲婦人,全買下來放生。她提著灰胸竹雞去山上,一路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也有人買來關(guān)在大籠子里養(yǎng),想孵一窩。兩只灰胸竹雞關(guān)在一起,卻相互對啄,啄得羽毛落了一地,露出斑斑肉。羽毛掉得差不多了,像一只病雞,病懨懨。雉科鳥有著非常美麗的羽毛,以優(yōu)雅的體型、優(yōu)美的翔姿,讓人心生喜愛。灰胸竹雞屬于竹雞屬,產(chǎn)地在中國,相較于錦雞屬的紅腹錦雞(別名中華金雞,傳說中的鳳凰)和鷴屬的白鷴(別名銀雞),體型略小,體色更暗淡也更豐富,因胸部呈半環(huán)狀灰色而得名,眼淡褐色,喙黑色或近褐色,頭頂與后頸呈嫩橄欖褐色,下體前部栗棕色后部棕黃色,跗跖和趾呈黃褐色。
距我駐地不遠(yuǎn)的雷打塢,有一片針葉林。在8~11月,每天早晨和傍晚有灰胸竹雞在鳴叫。噓咭咭,噓咭咭。音譯過來,是“水吃吃,水吃吃”。似乎它終日口渴。有時,我靜坐于室,它的叫聲讓我心煩。它叫得歇斯底里。我知道它棲身的地方——杉林與剛竹林交雜的矮山岡。我去了矮山岡,扒開一叢一叢的剛竹,很細(xì)心地找它。我走遍了矮山岡,也沒看到灰胸竹雞。我回到房間,它又開始叫,和我較勁似的。我什么事也干不了。我就想,我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可以安然于室,靜如磐石。我離自己所期望的境界還非常遙遠(yuǎn)。
深冬之后,灰胸竹雞的鳴叫聲少了許多。似乎山野清靜了。但在清晨或雨后,鳴叫聲此起彼伏。這個時候,我哪兒也不去,就去深深的山壟,聽聽“噓咭咭,噓咭咭”。這是一種具有強烈代入感的鳴叫,不知不覺,我走完了長長的山壟,而忘記了路途的遙遠(yuǎn)。
馬爾克斯說:“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記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銘記的?!蔽矣涀×嘶倚刂耠u的鳴啼,獨一無二的鳴啼,濕漉漉的鳴啼。
窮途之魚
山溪從大茅山之巔奔騰而下,如飛躍的馬。溪遂名馬溪。溪谷逼仄陡峭,懸崖交疊。溪水冰寒徹骨,明凈如鏡。雨季,山巔的過雨橫流,沖刷著林木和刀劈般的崖石,往山谷擁擠,水踩踏水,掀起了山洪,揚起馬蹄(浪頭),從懸崖縱躍而下,馬鬃(瀑布)垂掛。肥壯健碩的馬,沿著溪谷嘶鳴。入秋之后,水漸枯而羸弱,時斷時流。在無巖石的河床,淤積厚厚的沙層。碗大的石頭已被山洪帶走,粗糲的沙沉了下來。水滲入沙層,消失了,在另一段河床的水潭,咕嚕咕嚕冒了出來。水潭或如盆缽或如甕桶。水不冒水花,涌出圈紋。
這么高的山溪,應(yīng)該沒有魚。和我一起探山的朋友說。
為什么?我問。
懸崖很多,魚游不上來。即使游上來了,也會被山洪沖走。朋友說。
有溪就有魚。新疆天池在博格達峰下,科考人員發(fā)現(xiàn)了8種魚類,其中有珍稀的細(xì)鱗鮭。馬溪肯定有魚。我說。
我們開始在河里找魚。大雪(節(jié)氣)已過,巨大平整的巖石裸露出來,水淺如流布。水漫過,絲綢般滑動,水聲嘶嘶嘶。在好幾個小水潭,我們都沒找到魚。
魚過冬,需要在深潭冬眠。水太寒,魚會被凍死。我看見有幾處不涌泉的水潭,被霜凍凍住了,結(jié)出厚冰。我站在冰面上跳,冰絲毫不裂。木欖葉被凍出了冰的花紋,紅如火炭。一只死黃蜂被凍成了標(biāo)本。我對朋友說:我們?nèi)ド钐墩乙幌?,魚躲在深水。
從老林場的水渠邊,走小路入溪谷,便是天鵝湖。說是湖,其實是一個大深潭,因水富含有色金屬硫化物,潭水幽碧如玉。幽碧是魔色,深深吸人眼球?;◢弾r崖石被水沖出巨大凹槽,洪流直瀉而下,沖平了花崗巖河床,形成了深潭??吹奖凰テ降暮哟?,我們相信自然的力量——水以億萬年的韌性,以柔軟之力,將石化為齏粉。水掛在凹槽下的石壁,冰化,形成了冰瀑,冰凌和冰柱滴著水珠。水珠啪嗒啪嗒,炸開潭面。在潭底,小魚蟄伏在石塊上,輕輕搖著尾鰭。我扔一粒石頭下去,小魚呼呼呼溜走,在另一石塊蟄伏下來。冬眠的魚已很少游動。
魚側(cè)扁,體長約8厘米,吻短似錐,魚腹略圓,腹鰭較短,背部斜隆,體銀灰色,有暗褐色網(wǎng)紋,臀鰭和偶鰭均為灰白色。這是點紋銀鮈。2021年4月下旬,我在武夷山主峰黃崗山的草坪村,觀察過這種魚在孵卵。
山溪有很多魚類生活,以馬口魚、寬鰭鱲、瓣結(jié)魚、鳑鲏、爬巖鰍、鯰、翹嘴鲌等居多。但它們生活在低海拔、河床平緩、鵝卵石較多、腐殖物較豐富的山溪。馬溪在桐西坑注入桐溪,與分水溪并稱雙溪。分水溪自華壇山鎮(zhèn)分水關(guān)西流,經(jīng)葉家、毛村、雙河口、鐵丁山、桐西坑,入雙溪湖,在平緩山谷流轉(zhuǎn)20余公里。桐溪有非常多的馬口魚、寬鰭鱲,卻沒有見過點紋銀鮈 。
在婺源星江邊,我見過一個愛養(yǎng)山溪魚類的人。他在院子里建了一個地下水池,面積100余平方米,水深8米。水自山中溪澗引來,潔凈清冽。我去參觀,入室,陽光從天窗射下來,見魚悠然閑游。一股陰氣,讓人不寒而栗。魚有鯽魚、馬口魚、寬鰭鱲、瓣結(jié)魚、紅眼、麥魚。我問他:怎么沒有養(yǎng)點紋銀鮈呢?
養(yǎng)不活,養(yǎng)三五天便死了。養(yǎng)魚人說。
池底鋪一層沙礫,它就不會死。我說。
魚養(yǎng)了好幾年了,就是不孵小魚,不知為什么。養(yǎng)魚人問我。
池中沒有石塊、沒有草,魚卵被魚吃了。我說。
馬口魚、寬鰭鱲是喜歡斗水的,沒有水斗就失去了活力,再大的魚池也斗不了水,養(yǎng)它們沒有觀賞價值,不如放生。我又說。
山溪魚,看著就舒服。養(yǎng)魚人說。
賞魚而不懂魚,是葉公好龍。但這句話,我沒說出口。
點紋銀鮈生活在高海拔山溪。它天性就是往上游斗水,哪怕(意外)舍棄生命。它們以魚群(一個魚群約8~20尾)的方式,追逐水浪,越過鵝卵石和矮水壩。水沖下來,擊退魚群,它們慢慢浪游著,潰散的隊伍迅速集結(jié),搖著尾鰭,邊進邊退地慢游。尾鰭輕輕扇動,細(xì)沙騰起,又落下。尾鰭分叉,末端尖,上下葉等長,扇動起來,像一只柑橘鳳蝶。它的鰭薄如銀翼,感受水微毫波動。點紋銀鮈在淺水,靜止不動,我對著水面用力吹一口氣,它迅速擺尾逃走。我扔一朵野菊下去,它也逃走。它隨時在敏銳地感受周遭危機。
在山溪,它是非常弱小的生靈。4月溪水轉(zhuǎn)暖,草木回春,點紋銀鮈開始營巢。馬口魚、鯰等魚類,在草叢打窩孵卵,點紋銀鮈在石塊下孵卵。點紋銀鮈求偶,頭對著頭,不斷地扇動魚鰭,嘴巴一翕一張,曼妙地跳“斗雞舞”,身姿優(yōu)雅。雙方跳得盡興了,找淺水區(qū)石洞,擺尾掃沙,“壘”出一道沙壩,用嘴巴叼小石塊,“砌”在沙壩上。石洞成了它們愛的城堡,有防護墻,有護城河。它們交歡、孵卵。卵沒有孵化之前,它們不離開石洞,日夜守護,也不覓食。卵小如粟米,金黃色,一泡泡附著在石塊上。
魚卵是蛙、蝸牛、蛇、魚等動物的美食。尤其是同類魚,嗅到腥味,襲擊堡壘。親魚擺動尾鰭,揚起沙子,水渾濁,以頭撞擊偷襲者。蛇還在冬眠,尚未出洞,蛙是點紋銀鮈最大的天敵。蛙餓了一冬,急需進食,一旦發(fā)現(xiàn)魚卵,露出貪食的天性,吃得顆粒不剩。
10天之后,卵孵出了魚,小如麥粒,肉質(zhì)透明,鱗紋與內(nèi)臟清晰可見。它們將隨著水流,開始了艱苦卓絕的一生:奮力斗水。
點紋銀鮈以浮游生物、小昆蟲、蟲卵等為食。棘腹蛙棲息在海拔400~1900米的山溪瀑布下或山塘巖石,頭寬臉短,吻端圓,皮膚粗糙,趾間幾乎全璞,白晝潛于水下或石洞、石縫,越冬于爛草葉,晝伏夜出,以昆蟲為主食,兼食魚蝦和軟體動物。點紋銀鮈是棘胸蛙主要食物之一。蛙是兩棲動物,可跳可爬可走可泳,捕食敏捷,跳入水中,吞食小魚。
魚為鮮肉,鳥為刀俎。魚的生死,從不由自己決定。水也不是理想的藏身之所,即使是深水潭。藍翡翠、褐河烏、燕尾棲息于山溪邊的叢林,魚蛙是它們的主要食物。藍翡翠即翠鳥,體羽深寶藍色,喙橘紅,棲在枝頭,唊唊唊地叫。它在觀察水中的動靜,有魚蛙出現(xiàn),它一個俯沖,長喙直插下去,叼起活物甩水,濺起一串串白水花,回到樹上吞食。點紋銀鮈敏感,藏身于沙——它的體色與沙礫色融為一體。它可以躲避藍翡翠的“暗殺”,卻躲不了褐河烏的“明槍”。褐河烏只生活在溪流,通體咖啡色,喙短而尖,是唯一可以在水中潛泳的雀形目鳥類,營巢在河邊隱秘石縫,4~8月孵卵、育雛,一窩3~4枚,種群數(shù)量大。褐河烏潛入深潭,啄食點紋銀鮈。燕尾最喜在瀑布下,吃蟲及蟲卵、蛙、魚。
體型越小的魚類,越緩生。點紋銀鮈一年只長幾厘米。數(shù)以千計萬計的死亡,成就一尾點紋銀鮈成年(性成熟)。對它生命最大的威脅,不是鳥類、蛙類,也不是山洪,而是水質(zhì)污染。它只生活在無污染的山溪里。生活用水(尤其是洗衣水)、殺蟲劑是構(gòu)成它非自然死亡的主因。分水溪沒有點紋銀鮈,是因為沿途的村舍排出生活用水、農(nóng)田排出了含有化肥和殺蟲劑的田水。
2009年夏季,我和同學(xué)在大茅山觀音瀑,見瀑壁上吸附著十余尾小魚,形如壁虎,往上爬。小魚爬上半米高,被瀑水沖下來,落進瀑潭里。過一會兒,小魚又吸附著石壁,繼續(xù)爬。石壁長滿了水苔,青黝黝,溜滑。同學(xué)問我:這是壁虎,還是蜥蜴?怎么沒有腳呢?沒見過這種動物。
這是魚,學(xué)名叫溪吻蝦虎魚。我說。
魚爬墻,真是一件奇事。同學(xué)說。
觀音瀑高數(shù)丈,石壁如刀削,瀑如白練,瀑聲如擂鼓。點紋銀鮈爬上去,又被水沖下來。周而復(fù)始。
溪吻蝦虎魚腹鱗較大,魚鰭伸縮有力,在爬壁時,有很強的附著力,吸盤一樣吸附在石壁上。水苔有很多小蟲和浮游生物,它一邊爬一邊吸食。它的嘴短且窄小,嚅動著吸食。溪吻蝦虎魚也是高海拔山溪魚,卻不溯溪,愛爬墻。點紋銀鮈愛溯溪,但不爬墻。
在南方山區(qū),點紋銀鮈是分布較為廣泛的耐寒魚。在宜春的明月山,在婺源的大鄣山,在開化的錢江源,我都見過點紋銀鮈。
每一個物種,都是造物神的造化。點紋銀鮈為什么那么喜歡斗水,一直斗水到水源之處——無水可斗了。我一直想不明白。其實,也無需想明白。這是基因決定的。它們一生的旅程,非常短暫,就是一截高海拔山區(qū)的溪澗。它們往上游奮力地游啊游,又被水沖刷了下來,回到原地,又繼續(xù)游。點紋銀鮈就像往山頂推巨石的西西弗斯,巨石推上去又滾下來,又推上去復(fù)滾下來,不舍晝夜,周而復(fù)始。西西弗斯是生命的悲劇。沒有被巨石壓死,不知是西西弗斯的萬幸還是不幸。更悲壯的是,夸父在追逐太陽的路上,活活渴死。
西西弗斯和夸父,都是追求悲壯生命意義的(神話中)人,很有理想主義色彩,喻示了人不可抵達的終極和無意義性。點紋銀鮈既是西西弗斯,又是逐日的夸父。它終生在逐浪,騰波逆游。它們死在離水之源頭越來越近的路上,或從崖石摔下而死,或被飛鳥叼啄,或被蛇蛙吞食,或被曬死(水枯竭)。在馬溪找魚時,我就見到了干涸而死的點紋銀鮈。
梧風(fēng)洞是大茅山核心原始次生林地帶,溪谷平坦,林木參天競秀。落羽杉在谷邊褐黃褐紅,樹冠如棲落的火鳳凰。針葉一陣陣落下來,火舞似的。山烏桕、午飯樹、槭樹、鹽麩木、楓香樹,讓山野有了燃燒感。河床橫陳著大鵝卵石。河床成了石頭床。高山上的山溪,大多石頭堆疊——石頭從山上滾下來,被水切割、磨圓。巨石之下,就有水漫而下形成的小水潭。小水潭枯竭,留下沙坑。
馬溪斷流兩個月余,沙坑很多。溪床有巨石,平如飯桌,巨如曬場,名“點將臺”。“點將臺”下有鍋形沙坑,我看見9尾點紋銀鮈曬成了魚干。點紋銀鮈在退水時,躲在水潭里,自由自在地藏身過冬。天太旱,有近兩個月沒有降雨,馬溪干涸。點紋銀鮈成了水潭的死囚。
我把曬干了的點紋銀鮈帶了回來,放在窗臺上。它們?nèi)缫粭l山溪的遺骸,枯瘦干硬。寬鰭鱲、馬口魚、翹嘴鲌等山溪魚類,在山洪爆發(fā)或?qū)嗔鲿r,會退水到大江大河或湖泊里,躲過季節(jié)性自然災(zāi)害,獲得更廣闊的生存空間。點紋銀鮈則不退水到大江大河,而是躲在巖石下或石洞或水潭。它在等待時機,再次搏擊激流,追求溪流的最高處。通往高處之路,皆為迷途。迷途即困局。
馬溪自梧風(fēng)洞而下,沿途發(fā)育,全長10余里,落差1000余米。這是一條隱身于森林的山溪,雨季,溪聲傳遍山谷,傳于兩里之外。溪谷神秘,很少有人尋蹤。蔥郁的林木、多霧的氣候、花崗巖結(jié)構(gòu)的山體、潔凈的水源,構(gòu)建了大茅山獨特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是眾多稀有野生動植物的避難所。黑熊、云豹、白頸長尾雉、黑麂、金貓、金斑喙鳳蝶、浙楠、閩柏、珍珠楠等在此棲息。點紋銀鮈是南方山溪普通的物種,對水質(zhì)要求極其嚴(yán)苛,是生態(tài)標(biāo)志性物種之一,生存空間非常狹窄。
普通的物種,卻絕非普通的魚。魚,假如有殉道者,那么點紋銀鮈就是。它在殉道的路上,度過一生,最后為道殉難。它的道是天然之道。造物主安排給它的天然之道,它必須走。它唯有生活在赴死的路上。也只有這樣的魚,才配得上生活在天然的水里。
傅菲,江西上饒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作品常見于《人民文學(xué)》《鐘山》《天涯》《花城》等刊。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邊生起炊煙》《故物永生》等2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2019年度儲吉旺文學(xué)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