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3期|戴冰:被占領的房間(選讀)
戴冰,1968年生于貴陽,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匯報》專欄作家,貴州省作協(xié)副主席,貴州文學院副院長。出版小說、散文、學術隨筆作品十余部。獲省市文學獎多項。作品散見于《十月》《花城》《鐘山》《天涯》《中國作家》《作家》《山花》《江南》《長江文藝》《楊子江》《星星》《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等。入選《城市小說十年選》《文匯報年度精選》等選本。中篇小說《張瓊與艾瑪宗茲》進入2019年中國“城市文學”排行搒專家推薦搒及讀者人氣搒。
被占領的房間
戴冰
我準備回來辦一家出版公司。毛毛在電話里說。口氣又突兀又亢奮,完全打亂了李楠當時的心情。
接電話時,李楠正一個人坐在家里的餐桌前,就著一碟烤香腸喝悶酒。那天是他三十八歲生日,也是他婚姻死亡整整一周年的祭日。兩個日子之所以疊在一起,是因為過三十七歲生日那天,他和前妻王晶吵架,吵過了頭。雖然他們從談戀愛開始就不斷吵鬧,但他從沒想到他們會吵到離婚的地步。事隔一年,他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反省一下整件事情,從他認識王晶的那個周五開始,到他們一個在客廳,一個在臥室,各自起草離婚協(xié)議的那個周三為止。但那天晚上,他才梳理到他們第一次接吻,嘴里一股剛吃完重慶火鍋的麻辣味,毛毛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你上次不是說在賣酵素嗎,包治百病那種。李楠說。對了,再上一次你好像又在什么地方打隧道。你跨界是不是也跨得太大了。跟個瞎眼蚊子似的,左一嘴,右一嘴。
李楠和毛毛是小學到高中的同學,關系談不上特別親密,但畢竟在一間教室里坐了十多年,畢業(yè)之后又始終沒斷過聯(lián)系,所以按王晶的說法,他們有點像一對關系疏遠的親兄弟。
我仔細盤算過了,毛毛說,搞出版,比打隧道成本低,又比賣酵素利潤高。這次我好不容易才請到幾個朋友加盟。這幾個朋友跟我原來認識的那些人完全不是一個檔次,都是一些巨大的人物。當年有一本書,反腐的,名字有點復雜,火得要命,第一次就印了五萬本,半年之內加印三次。最后你猜一共印了多少,二十多萬本呢。一本定價三十八元,二十多萬本你算算碼洋是多少。做這本書的人,名字我暫時不告訴你,商業(yè)機密,這次就被我說動了,同意合伙。我聽他說過做這本書的過程,就跟看電影似的,讓人一驚一乍。他不知在哪里聽說有人在寫這樣一本書,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去,蹺起二郞腿,坐在沙發(fā)上,拿著才寫了一半的稿子就看,煙灰抖了人家里一地。而且那還是初稿,紅一塊綠一塊的??戳瞬坏揭恍r,他唰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工行卡,遞過去,說,兄弟,這里面有十五萬元,你先拿著零花,算訂金,其他事寫完咱們再聊。果不其然,就像賭石一樣,賭石你知道的吧,一大塊丑石頭,放在成語里那叫璞。璞不琢不成玉,玉不琢不成器嘛。
毛毛說話向來就這樣,天一句地一句。李楠聽得不耐煩,就問他,所以呢?
所以我對這個出版公司很有信心啊。毛毛繼續(xù)說。除了這人,我還在一家大出版社挖到一個編輯,也是一個巨大的人物。年紀不大,但無書不讀。據(jù)說有個在國外得過文學大獎的中國作家,那個作家每寫一本書,都要找這個人先看,看故事啊、人物啊什么的,跟別的作家寫的東西有沒有相同的地方。有,就趕緊改,沒有,這才拿出來出版。
你說正事,李楠說,所以呢?
是這樣的。毛毛的聲音一下子有點吞吞吐吐。因為人家要加盟我這個公司,所以這個月底到期,就不再續(xù)簽原先在北京租的房子了。但別的幾個人一時又還到不了位,交接工作需要時間對不對,中間有個時間差。反正就是得給人家先找個地方住下來。這人原先是個寫詩的,有一句很有名:她拿著一個干凈的玻璃杯,擦著一塊骯臟的抹桌布。女人的那個她啊,不是男人的那個他。男人一般不做家務嘛。
神經(jīng)病啊。李楠說,這也叫詩?
毛毛沒接他的話,而是在電話那頭吞了口唾沫,說,所以我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你。
李楠沒發(fā)現(xiàn)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跟他有什么關系,但以他對毛毛的了解,他知道這些話不會是閑扯淡,于是前前后后把毛毛的話捋了一遍,這才有點反應過來。
你的意思是要讓誰來我這里?。克麊柮?,工行卡那個還是神經(jīng)病那個?
神經(jīng)病那個。毛毛說,又趕緊解釋。我不是說人家是神經(jīng)病啊,你可別亂說。我是說你不是和你爸媽住門對門嗎,現(xiàn)在又孤家寡人一個。你爸媽有保姆,不用你做啥,其實也就是多雙筷子多個碗的事。也只有你有這個條件。你沒和父母住一起又沒離婚,我也不會想到你。就算你沒跟王晶離婚,你不一樣也啥都不做嗎。
毛毛說的都是事實,但李楠始終覺得哪里不對。在沒想清楚哪里不對之前,他又問毛毛,住多久?
毛毛想了下,說最多不超過兩個月。
兩個月?李楠叫起來。怎么可能。
這事是怪我,毛毛說,公司離不開這人。說實話,要我出錢去住賓館,人家那江湖地位,至少也得四星。兩個月呢。公司籌備期,花錢的地方多了去了。還要吃要喝,這錢花得多冤。我一沖動,就給人家說沒問題,可以住我一哥們兒家。住家里舒服啊,有情懷,有溫度。我這人就是沖動。沖動是魔鬼。我知道,但沒辦法,我這是胎里病,改不了的。
住幾天還可以商量,李楠說,兩個月不可能。
我話都說出去了。毛毛說,就算你還我個人情好不好。當年我其實也是比較喜歡王晶的,但我可沒和你搶,我要是出手,你知道的,我就不用說了。你們是一直吵,但離婚之前,你好歹也算是個有老婆的人對吧。
離婚之前是個有老婆的人,李楠笑起來,這是什么屁話。
我都給人家打了包票。毛毛有點急起來。我又收不回去。公司還沒開張,我就失信,人家怎么看我。做生意,最講究的就是誠信。你幫我這一次,事成之后,我提頭來謝。
但兩個月實在是太長了點。李楠發(fā)現(xiàn)有個重要的問題一直忘了問。
這神經(jīng)病到底男的女的啊。他問。
女的,毛毛說,三十四歲,比我們小四歲。
啊,李楠脫口驚呼了一聲。
你看,毛毛笑起來,我就知道,一說是女的你態(tài)度就不一樣了。這一年,是不是很寂寞,很難熬啊。果然。
果然個屁。李楠說,我是想說男的方便些,一個女的,孤男寡女住在一套房子里……
你想多了。毛毛說,你還怕人家打你主意?
毛毛在電話那頭沉吟起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始說話,口氣變得慢吞吞的,就像嘴里含著一顆融化的糖。
這女人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他說。據(jù)說生下來嘴唇上就長了個什么東西,人長大,那東西也跟著長大,所以后來只要出門,她就會用絲巾遮住大半個臉。從來沒人,我是說在我認識的人里,沒一個見過她具體長啥樣。不過另外又有人說,后來她到國外去動了手術,把那個東西摘掉了,但出門還是喜歡用絲巾遮著臉,可能習慣了吧。聽說她家的衣櫥里,收得有幾百上千條絲巾,各式各樣,來自世界各地。我第一次見她,去年冬天,在深圳,她圍的是一塊一半是黑花、一半是白花的絲巾,一直遮到下眼皮,跟她的眼白和黑眼珠混在一起。你知道我眼神一向不太好,加上又是一家咖啡館,燈光調得暗,我在對面坐著,覺得她滿臉都是眼睛,不過只有兩只黑眼珠在動,其他的黑眼珠和白眼珠從頭到尾盯著我。我這樣說你可別被嚇著。她的臉我是沒看到,但那兩只眼睛,我說的是那兩只黑眼睛,怎么說呢,太漂亮了,可能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當時我就想,光是憑這雙眼睛,我就想娶她當老婆,不管她的臉長得啥樣,長得跟夜叉一樣又有什么關系呢。
李楠從來沒聽毛毛用這種口氣說過話,有點別扭。自從毛毛十多年前辭職經(jīng)商以后,就跟無數(shù)的女人糾纏不清,而且每次帶一個新女朋友參加同學聚會,或是到他家里來,都要大大咧咧地說,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新姘頭。為此,王晶很不愿意李楠和他來往。
這是人渣中的人渣啊,渣精。她說,你早晚要被他帶壞。
想到王晶,李楠嘴里那股重慶火鍋的麻辣味似乎又重新冒了出來。
所以這樣一個人,毛毛繼續(xù)說,答應住在你家,也是有條件的。
還有條件?李楠說,住在我家,吃喝拉撒,要添多少麻煩,還提條件。
你別急呀。毛毛說,人家提的條件,恰好就是不想給你添麻煩。第一,給她騰間房子,有一張床和一張書桌就行。這個你在網(wǎng)上買,我報銷,不要太貴,但也不能太便宜;第二,她不和你一起吃飯,當然也就不和你爸媽一起吃飯。你家不是有保姆嗎?做好飯菜,給她拿一個大碗,菜啊,飯啊的,混一起端給她,對了,她也是南方人,湖南的,可以吃辣。估摸著她吃完了,保姆再去敲門,把空碗拿出來。人家說得很清楚,就是她住你家的這段時間,你就當她不存在。你不打擾她,她也不打擾你。你看,人家想得多么周到。
這樣啊,李楠一面想一面說。如果真是這樣,倒確實不算麻煩。
就是嘛。毛毛說,那就定下了?
李楠沒接毛毛的話。他忍了忍,沒忍住。
她的眼睛,他問毛毛,真的像你說的那么,我的意思是說,她看了那么多書,不戴眼鏡嗎?
不戴。毛毛說。你不說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人家如果戴的是隱形眼鏡,我也看不出來。
她什么時候能來呢?李楠又問。
人現(xiàn)在在國外。毛毛說,十天半月還來不了。是她老東家一個什么版權的事。
李楠不好意思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于是說,我這里問題不大,不過還是得跟我媽商量一下,莫名其妙家里住進一個陌生人,還是個女的,一天三頓飯。
兩頓,只有兩頓。毛毛說,人家從來不吃晚餐。據(jù)說這樣可以延長人身上一種什么細胞的尾巴。這個尾巴越長,人就活得越久。
好吧,李楠說。就算只吃兩頓,那也得給我媽說一聲。你知道的,在我家,什么事都要她點頭才作數(shù),我爸我姐說了都不算,何況我。你等著吧,我媽啥決定我回你。
李楠說的是個事實。他母親身材高大,性格強勢,幾十年來,大到買房子,小到一塊抹布是掛在廚房的墻壁上,還是對折疊放在灶臺上,都得依她,沒別人插嘴的份兒。事實上,王晶下決心離婚,除了跟李楠本身的矛盾,某種程度上也有婆媳關系長期不好這層關系。但李楠沒有告訴毛毛的是,過了七十歲,特別是在他離婚之后,他母親的性格發(fā)生了外人不易覺察的變化。表面看來,大務小事,她的態(tài)度仍舊鮮明,但別人如果耐心勸說,她也有一半概率妥協(xié),而且這個概率正在變得越來越大。李楠把這個現(xiàn)象當成一個好消息告訴他姐姐李桐,認為這是因為母親年紀大了,心性趨于平和的表現(xiàn)。但李桐不同意這個觀點,她認為母親的變化主要源于記憶力衰退。
老媽其實不是不固執(zhí)了,她說,是忘了上次啥態(tài)度。前一會兒同意,后一會兒又不同意;或者前一會兒不同意,后一會兒又同意,對她來說,都等于是第一次拿主意。
為此,兩人爭論了不止一次。爭論的結果當然是沒有結果。但對李楠來說,不管什么原因,他母親的變化都是件好事。他現(xiàn)在有幾乎八成的把握可以肯定,只要找準機會,他就可以說服他母親同意那個女人住進來。但他不想給毛毛說這些,他怕毛毛真以為他寂寞難耐,聽見是個女的就急不可待似的。
掛斷電話,他原本想繼續(xù)回憶和反省他和王晶十年的婚姻生活,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怎么努力,都很難再進到那種虔敬的、略帶感傷的心境里去了,但他又不想放棄這個幾天前就預設好的主題。猶豫了一會,他干脆直接給王晶打了個電話。
那天是周一,他本以為王晶會在家里陪他們剛讀小學二年級的兒子波波做作業(yè),不想電話打過去,聽見那邊鬧哄哄的,一個忽高忽低的男聲在唱王菲的《傳奇》,另外還有幾個男女忽前忽后地跟著唱。
我正在和朋友K歌。王晶的口氣顯得很不耐煩。有啥事你簡單說。
李楠有點猝不及防,愣了兩秒鐘,想掛斷電話,但又覺得不妥,最后只能按王晶的要求把事情簡化成了一句話。
有個女的要到我這里住一段時間。他說。
啊,王晶說。啥時候找到的,都要同居了,挺快的嘛。
王晶顯然一面接電話一面往外走。李楠聽見歌聲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猛地一靜,就像王晶失足跌進了一個黑窟窿。但不等李楠說話,她的聲音又冒了出來。
那規(guī)矩以后就得改一下了,她說,你星期天早上再來接波波,下午晚飯前必須把他送到外公外婆家。不能讓波波再在你那邊過夜。
為什么?李楠沒明白。
為什么?王晶的口氣一下變得很嚴肅,你跟別的女人同居,總會弄出點什么聲響吧,波波那么小,不該知道的事情當父母的就堅決不能讓他知道。
什么呀,李楠叫起來,是一個朋友介紹另一個朋友來我這里暫住一段時間。
你剛才不是說是個女的嗎?王晶說,這很正常啊,有必要騙我嗎?一個朋友介紹另一個朋友,你覺得我傻?
李楠這才發(fā)現(xiàn)事情變得有點復雜。他不得不把毛毛供了出來。
是毛毛的一個合伙人。他說,從北京過來,暫時找不到地方住。
王晶一聽是毛毛,立即在電話那頭發(fā)出一長串冷笑。
合伙人,她說,他的話也只有你信。絕對又是他不知從哪兒拐來的,按他自己的說法,姘頭。我敢肯定他同時跟幾個女人鬼混,這個實在找不到地方安置了,所以就想到你。我可給你說清楚了李楠,如果哪天波波在你那邊,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聲音,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給他造成心理陰影,我是不會饒你的。我可以去法院申請取消你的探視權,你信不信?
李楠沒想到王晶會這樣反應,而且反應得如此激烈。他想可能還是他傳遞的信息不夠完整。等王晶稍微平靜下來,他耐心地把事情經(jīng)過大致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那個女人的嘴、絲巾和眼睛。他覺得如果說出來,有點對不起那個他從未謀面的女人;另外,他也不想節(jié)外生枝,引起王晶不必要的聯(lián)想。
開始我是不同意的。說到這兒,他突然對自己在王晶面前這種低聲下氣的態(tài)度很不滿意,于是說,我早晚也得找個人,你早晚不也得找個人嗎?你今天不是就把波波一個人丟在爹媽家,自己跑出來和別人嗨嗎?
這個你放心。王晶說,離婚那天我就給你說得很清楚。不到波波進大學,我是不會考慮這些事的。我說到做到。
王晶是說過這樣的話,而且不止一次。李楠一時有點語塞。
你還這么年輕,他說。說完才發(fā)現(xiàn)這話扯得有點遠,但一時又繞不回來,不得不臨時撒了個謊。
我同不同意沒用,他說,毛毛實際上是先給我媽說了,得到我媽同意后,這才又給我打電話。你看,這人是夠狡猾的。
不出李楠所料,一提到他母親,王晶立即就泄了氣。
你媽都同意了,她說,那你給我說有屁用。莫非我還敢反對你媽?
聽王晶這樣問,李楠這才意識到,他自己也沒搞懂為什么要給王晶打電話。
掛掉王晶的電話,李楠走了會兒神,之后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把一碟香腸和整整一瓶啤酒吃喝殆盡。這讓他有點驚訝,也有點不安。他重新去烤箱里烤了一碟香腸,又打開一瓶啤酒。然后撥了毛毛的手機。
你老媽不同意?電話才一接通毛毛就問他。
我還沒給我媽說呢,他說,我先給王晶說了,她很不高興,說既然有個女人要來住我這里,那以后星期六不能接波波了,星期天上午才能接,當天又要送回去。
毛毛顯然沒明白李楠要說些什么,愣了一會兒,才問李楠。你們不是都離婚了嗎,這事你給她說干嗎,還要征得她同意?
畢竟她是波波的媽啊,李楠說,我是怕她誤解。
怕她誤解?毛毛說,你不是還想和她復婚吧?
那倒不是。李楠說,不過波波才八歲,還有,我想到我這邊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我平時一個人,習慣了,也可能想不到。如果半夜三更憋急了,又迷迷糊糊的,假若碰上人家正巧也在里面,你這說事。
這只是個技術問題嘛,毛毛松了口氣,人家一個女的,進衛(wèi)生間肯定要鎖門的啊。你不會先敲門嗎?你倒想得美。
我衛(wèi)生間的鎖是壞的。李楠說,我一個人住,鎖什么門。不過我可以修好,這個簡單。但剛才我和王晶打電話的時候,我吃完了一碟香腸,還喝了一大杯啤酒,整個過程我完全沒有印象。也就十來分鐘的時間。人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會做什么。我是想說,兩個人住一套房子里,久了……
你是不是喝多了,毛毛說,我今天怎么聽不懂你的話呢?
我莫名其妙地每個星期就要少見波波一天。李楠說,一個月就是四天,一年就是五十多天。
好了好了,毛毛說,你別發(fā)酒瘋了。你不想幫這個忙就直說,我另外想辦法。
你恰好說反了。李楠說。他有點拿不準自己在不知不覺喝了那么一大杯啤酒后,腦子是變得更清醒了還是更糊涂了,但他還是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我給你打這個電話,他說,就是要正式通知你,那個神經(jīng)病隨時可以來住。我媽那邊你不用擔心,我媽現(xiàn)在誰的話都不聽,就聽我的。反正最后發(fā)生什么事,也是天意,怪不得我。
接下來幾天,李楠沒給他母親提這事。為了以防萬一,他覺得他應該找一個恰當?shù)臅r機再說。這之前,他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比如,先給那個女人騰一個房間出來。
他的房子面積不大,不到八十平方米,間數(shù)卻多,而且每個房間的功能都很明確:客廳、電腦室、他的臥室和波波的房間。電腦室過于狹小,他的臥室也不可能挪作他用,可以考慮的只剩下波波的房間和客廳。按他起初的想法,波波的房間最合適,床和書桌都是現(xiàn)成的,波波現(xiàn)在又不被允許在這里過夜,最多換一套床單和被套就能解決;波波過來時,如果有作業(yè)要做,也可以在餐桌上做。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能確定王晶如果知道那個女人住在波波的房間里,會有什么反應。以他對王晶的了解,他甚至能想象出一個栩栩如生的場面:王晶披著一頭獅子般鬈曲的長發(fā),突然找上門來,當著波波的面,用普通話(她也許認為這樣會顯得更鄭重其事)嚴厲警告他們,千萬不要弄出什么影響波波的聲響來,否則……
所以唯一的選擇就是客廳了。但客廳有客廳的問題。自從離婚之后,他很少進客廳,加上現(xiàn)在朋友聚會,也大都約在外面,許多一時用不上,或者一時懶得丟的東西都堆在里面,客廳漸漸成了儲藏室。可以料想,要把一間堆滿雜物的儲藏室收拾成一間女人的臥室兼書房,不會是件簡單的事,何況還是那樣一個曾經(jīng)寫過詩,現(xiàn)在用絲巾蒙著大半張臉的女人。
為了不在那個恰到好處的時機到來之前就引起父母的注意,他只在晚上九點左右開始清理客廳,那正是他父母看國產(chǎn)電視劇看得入迷的時段。電視音量開得很大,幾乎可以屏蔽周圍所有聲音。這個時段大約會延續(xù)一個半小時,這之后,老兩口就會吃藥、洗漱,準備睡覺。也就是說,他每天晚上只有不到兩小時的時間把客廳里的雜物一一搬進電腦室;而且因為電腦室的空間問題,擺放時還得煞費苦心,否則就無法合理安排下所有東西。這讓清理工作變得像是永遠也無法結束。
好在到了周五晚上十點時,客廳終于露出他和王晶離婚之前的一種模糊的輪廓,似乎只要再把地板和家具上的灰塵擦洗干凈,事情就可以完結了。但他站在客廳中央,四面環(huán)顧,又總覺得還有許多細碎的東西需要處理,比如王晶的照片。那些照片裝在大大小小的精美的相框里,電視機柜、茶幾、窗臺、陽臺的墻壁……幾乎無處不在。自從王晶一個熟識的發(fā)型師給她建議做那種長鬈發(fā)之后,她就變得非常喜歡照相,幾乎達到一種癡迷的程度。李楠甚至隱約意識到,是王晶喜歡照相之后,他們吵架的次數(shù)才開始急劇增加的。
離婚時王晶要求李楠不許動那些照片。
我不想波波到你這邊就見不到媽媽,她說,我在那邊也擺了你的照片。
那些相框上如今蒙著一層細密的灰塵,某種程度上掩蓋了照片上王晶那種夸張和造作的表情。
剛開始,李楠只是覺得要擦干凈所有的相框,會是一件特別瑣碎細致的活,但緊接著他又意識到,真正的問題不是擦相框,而是他該不該把這些照片留在客廳里。為此,他又專門打電話和毛毛商量。
我大致數(shù)了數(shù),他說,可能有四五十個。小的有我半個巴掌大,大得像一面鏡子。整個客廳到處都是。你說,人家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會不會不太舒服。特別是每張照片上,王晶的眼睛都盯著鏡頭,也就是說,盯著看照片的人。
這個我說不準。毛毛想了一會兒說,不過王晶肯定不是嘎嘎的菜,如果你能收起來,當然最好。
嘎嘎。李楠說,她叫嘎嘎嗎,這名字多怪。
然后他就想起了那句讓他費解好多天的詩。
我明白了,他說,是不是用干凈玻璃杯擦臟抹布發(fā)出來的聲音?
對啊。毛毛說,有可能。抹布擦玻璃杯,不就是吱吱嘎嘎的嗎?
不是抹布擦玻璃杯,李楠糾正毛毛。是干凈玻璃杯擦臟抹布。
周日早上九點半,按王晶定下的新規(guī)矩,李楠開車到王晶父母那邊把波波接了出來。一到街上,波波就纏著李楠給他買了一個冰激凌。王晶對波波向來在各方面要求都很嚴格,輪到李楠,他就有意縱容些。不想剛上車沒幾分鐘,波波就把冰激凌里的巧克力弄到了印有卡通圖案的白色T恤和牛仔短褲上。這讓李楠有點緊張,因為在王晶制定的禁止事項中,夏天的冰激凌排在很靠前的位置,不是第二就是第三。王晶有套古怪的理論,認為冬天可以吃涼東西,夏天反而不行。據(jù)說那跟人體內的陰陽二氣有關。
李楠在車上一面數(shù)落波波,一面盤算怎么處理這件突發(fā)事件。他不知道T恤和短褲上巧克力的褐色印跡能不能洗干凈,也不知道就算洗干凈,送波波回去之前能不能晾干。
回到家后,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帶波波去見父母,而是先到波波的房間,讓他把T恤和短褲脫下來,準備換一套留在他這邊的舊衣褲后再到父母那邊去。
在給波波找衣服的過程中,他總覺得有兩件事跟這件事有關,但直到波波把舊衣服和褲子都穿上了,他這才豁然開朗,于是又讓波波把衣服和褲子重新脫下來。
站好。他命令道。自己坐到了波波的小木床上。
從今天開始,他說,你在這邊哪都可以去,但絕對不能進客廳,知道不?
其實他也知道,自從客廳堆滿雜物,波波原本就很少進去,但他還是不放心,想了想,又說,只要進去一次,我就告訴媽媽你今天吃了冰激凌,還把衣服褲子都弄臟了;另外,以后過來,也不準再玩電子游戲。
知道了。波波說。
用普通話。他說。
波波又用普通話重復了一遍。他這才抱著弄臟的T恤和短褲,帶著只穿了一條內褲的波波來到對門。
李楠的母親一看到波波,立即驚呼起來。
怎么光溜溜的,她說。這不是要著涼嗎?
李楠把手里的衣服和褲子晃了晃,說把巧克力弄上面了,得洗,可能還要用電吹風吹干,要不下午送回去時干不了。
要洗臟衣服也得先找別的衣服換上啊。他母親說,你看你這個當?shù)模境WR都沒有。不是明天才回嗎,怎么今天就要送回去?
一面說,一面隨手拿了件李楠父親搭在餐桌上的外衣把波波裹起來。
今天是星期天。李楠的父親在一旁說,明天要上學。我看你是過昏了。
那昨天怎么不去接?李楠的母親又問。
以后都星期天上午接,李楠說,下午就送回去。以后星期六在外公外婆家。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家一天。
外公外婆星期六不是要打麻將嗎?李楠的父親說。雷打不動的。
我哪知道,李楠說,可能打了幾十年,打煩了吧。
他母親憐惜地看著波波,說你看你瘦得跟個竹竿似的。你媽不是比我們會帶孩子嗎?轉頭又問李楠,咋不馬上把衣服褲子洗了?
洗衣機壞了,李楠說,壞一段時間了。
壞一段時間了?他母親說,那咋不拿到這邊來洗?
懶得。李楠說。
那你平時咋穿的?他母親問。
李楠把頭慢慢低下去。換著臟的穿唄。
說完,他屏住呼吸,等了幾秒鐘,果然等來了他母親那句一年來全家人早已耳熟能詳?shù)膰Z叨。
你看你過的啥日子。她說,還不趕緊找個人重新把家成了。波波可憐,我看你也過得拖衣落食的。
李楠沒接話,他慢騰騰地把波波的衣服和褲子拿到廚房外面的洗衣機里,按下快洗開關,又把波波帶回自己這邊,看著他重新穿上衣服和褲子。
你到對面廚房去,他對波波說,悄悄把奶奶請過來,不要讓爺爺聽見,就說爸爸請奶奶過來看樣東西。
在等待他母親過來的那幾分鐘,他出神地看著客廳的玻璃格子門,心里想著等那個叫嘎嘎的女人住進去后,那幾十面裝著磨砂玻璃的小方格子,會不會在他夜不能寐的晚上,透出別有意味的光暈。
他母親正在廚房指揮保姆小陳準備中飯,被波波拉過來有點不耐煩。
你只要不守著,她說,小陳就會把火開到最大,弄得滿屋子油煙。
今天你就不要守小陳了,李楠說,吃晚點也沒關系。
一面說,一面把手機遞給波波,讓他到自己房間里玩游戲。直到看見波波坐到小書桌前,打開手機,這才轉過身,左手扶著他母親,右手打開了客廳的門。
你看,他說。
他母親朝前跨了一步,伸頭進去看了一周,笑起來。
喲,她說,轉性子了,比王晶在的時候還要干凈。
李楠又等了一會兒,見他母親還是沒看到關鍵處,有點沮喪。
你沒發(fā)現(xiàn)我把王晶所有的照片都收起來了嗎?他小聲說。
他母親上下四方看了一遍,點點頭。
早該收起來。她說,我看著就煩。所以我從來不愛來你這邊。
你還記得我那個同學毛毛不?見他母親點頭,李楠又接著往下說。他要介紹一個女同事來我這里住。就住在客廳里。床啊,桌子啊什么的,我已經(jīng)開始在網(wǎng)上訂購了。湖南人,比我小四歲,很有文化,眼睛長得特別漂亮。住兩個月,然后他們要一起開一家公司。
他母親先是笑起來,但馬上又不笑了。
住兩個月,她說,然后又走了?
你還沒明白嗎?李楠說,本來人家毛毛是可以出錢讓她住四星級賓館的,但他覺得我跟她很合適,想讓我先近距離接觸下,看相得中不。相得中,買家具的錢就我出,相不中,就毛毛出。那女的自己還不知道這事呢。你看,毛毛替我想得周到吧。
啊,他母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剛才說她很什么?母親問李楠。
很有文化。李楠說。
對呀,他母親說,要找就要找個有文化的,你看王晶……
李楠怕波波聽見,趕緊打斷她的話。
但毛毛說這人很害羞,他說,所以平時不和我們一起吃飯,每天讓小陳把飯菜單獨端給她,人家和我們都不熟嘛。
他母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為啥?她說,偷偷摸摸的。
這是我的主意,李楠說,你想,要不人家一個單身女人,憑啥肯到一個離婚男人家里住著,吃飯時要找話和你們說,你們是長輩嘛;吃完,不幫著收碗擦桌子的,又怎么好意思。
這樣說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口氣很像毛毛,東拉西扯的,但不知為什么,他同時又覺得他母親似乎正要這樣說才能明白。
果不其然,他母親一面聽一面點頭。
也對,她說,一個女人家,就要害羞些才好。你看王晶,第一次來我們家吃飯,那吃相,餓癆餓勢。
因為毛毛說的時間范圍比較模糊,十天半月,所以李楠在心里取了個中間值,十二天或者十三天。在這個期限到來之前,他決定不主動聯(lián)系毛毛,他覺得這事從表面看來,是毛毛在求他,不是他在求毛毛。他甚至沒有發(fā)一條微信通知毛毛,他已經(jīng)正式取得了他母親的同意。而在家里,他也絕口不提這事,免得全家人都像他那樣躁動不安。倒是他母親,幾次問到他,說你女朋友怎么還不來呢。每次他都很鄭重地回答:第一,那還不是他的女朋友,只能說在理論上有可能成為他的女朋友;第二,人家現(xiàn)在在國外,回國后還要收拾東西,打包托運,也需要時間。
說到收拾東西,他不知道一千條絲巾需要多大一個箱子才能裝完,不知道在給那個叫嘎嘎的女人網(wǎng)購床、書桌、床墊以及其他配套物品時,是不是應該再加上一個衣柜,專門用來掛那些五顏六色的絲巾。他都想好了,這個衣柜由他出錢買,他甚至都不打算告訴毛毛。
按他最初的設想,就算是一千條絲巾,有一個比波波的衣柜稍大的柜子,無論如何也就夠了。但他很快意識到,他覺得夠的概念,其實還停留在他平時放衣服的習慣上,也就是說,隨便疊一下,然后摞在一起。這顯然是極無誠意的一種做法,還不如不要這個衣柜。最好的方式,當然就是每條絲巾都折成巴掌大的寬度,互不遮擋,一條一條掛在橫桿上,一目了然,隨時可以挑選使用。
為此,在修好衛(wèi)生間的門鎖后,他專門騰空了波波房間里的小衣柜和他臥室里的大衣柜,又從他母親那里借來六七條絲巾,做了一次力圖精準的實驗,結果讓他大為沮喪:如果所有絲巾都必須等距地掛在同一個平面上,那么,他就得把客廳除窗戶外的三面墻壁全部安上一種特制的衣柜,每個衣柜高兩米,寬一米六,厚二十五厘米。
這顯然是個無法實施的計劃。在考慮了很長時間之后,他福至心靈,決定在茶幾的正中央,放一個透明的玻璃杯,下面再墊一塊陳舊但漿洗干凈的抹布。他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最聰明的一個決定。他唯一擔心的是,如此微妙而隱晦的恭維,那個叫嘎嘎的女人是否能夠覺察和體會呢?
這期間,王晶曾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口氣咄咄逼人。但李楠不得不承認,她一下就抓住了事情的要害和核心。
你為什么不讓波波進客廳。她問,你把我客廳里的那些照片怎么了?
沒怎么呀。李楠一面想一面說。有客人來住,滿房間都是你的照片,四面八方盯著人家,你覺得合適嗎?
不等王晶反駁,他立即接著說下去。
我挑了一些我喜歡的,他說,擦得干干凈凈,已經(jīng)放到波波的書桌上了。
他一面說,一面來到電腦室,隨手拿了幾個小尺寸的相框,在衣服上擦了幾下,放到波波的書桌上。
我可以拍照片給你看。他打開王晶的微信,拍了幾張圖片發(fā)過去。
你也喜歡這幾張啊?王晶的口氣緩和下來。我也挺滿意的。別的那些呢?
我喜歡的還不止這幾張呢。他說,我準備每周挑兩三張,輪流換著放。大小搭配,錯落有致。
人還沒來嗎?王晶問,啥時候來?
她來不來,啥時候來,都是毛毛的事。他說,毛毛不急,我急什么。
他每天都在手機上關注那些網(wǎng)購物品的物流動向,看它們從全國各地一站一站地移動,有些離他還遠,有上千公里,有些已經(jīng)來到離他只有不到五公里的分發(fā)點。它們最終將匯聚到設在小區(qū)物管的菜鳥驛站,由他一件一件取回來,布置在他的客廳里。他曾在腦子里描繪過一張類似地圖的東西,每一個物品的物流路徑都被顯示成一條紅線,那些紅線因物品的大小而粗細不同,也因距離的遠近而長短有別,但它們無一例外都正目標明確地朝向他,很有點你追我趕的意思。這個圖景讓他隱隱振奮。某個瞬間,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的感覺,就像整個世界都在心照不宣地為他忙碌。
他事先已經(jīng)設計得很周到,也曾精細地丈量過:那張一米二寬的單人床將會擺在客廳放兩張單人沙發(fā)的位置,兩張沙發(fā)和沙發(fā)中間的小茶幾會被挪到陽臺上靠墻擺放;而那張精致的書桌正巧可以放在如今電視機柜的位置;電視機柜連同電視機一起,他準備擋在兩張單人沙發(fā)和小茶幾的前面,這樣,不僅可以遮住沙發(fā),不致讓那個區(qū)域顯得凌亂,而且那個叫嘎嘎的女人如果想看電視,只要坐在床沿上,就正好與電視機距離適中地面對面。
首先到達物管菜鳥驛站的,是一個從廣東佛山寄來的柔軟的東西,十六開大小,裹在一種被膠帶反復捆綁的灰黑色塑料包裝袋里。他平時的習慣,收到包裹,并不直接拿回家,而是向驛站工作人員借一把美工刀,來到物管大廳的一張長條桌上,拆開包裹,取出東西,把包裝袋扔在桌子旁邊一個立式大垃圾桶里。但那天他剛把包裹放到長條桌上,拿著美工刀準備劃第一刀,就接到他父親的電話。
你在哪里?他父親說,你媽可能中風了,半邊身子不能動。我已經(jīng)打了急救電話。你趕緊回來。
他只得胡亂把包裹塞進隨身背的雙肩包里,急匆匆地趕回了家。
他母親在醫(yī)院搶救,直到第二天凌晨三點,才勉強清醒過來,可以含含糊糊地說話了,但整個左邊身體還是毫無知覺。
他母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嫌棄急診住院部的被套和床單不干凈,要李楠到家里去拿一床干凈的過來換。這讓他非常為難,因為當時只有他一個人守在病房里,也不可能這個時候給家里人打電話。但他母親固執(zhí)地堅持,他不得不花費了幾乎半小時,才說服他母親同意等到天亮。
看到母親重新睡著,他來到電梯間,坐在一排藍色塑料椅子上,斟字酌句地在微信上給毛毛寫了一條很長的留言。他首先說到了他母親突發(fā)的腦溢血,說到在送母親去醫(yī)院的途中他無法抑制的恐懼和絕望;還說到在此之前,那個清理客廳的讓人筋疲力盡的漫長過程,他為那個叫嘎嘎的女人選購的床、床墊和書桌,特別強調了那個他早就準備好的玻璃杯。
他覺得自己似乎領悟到了些什么,于是寫道:用抹布擦玻璃杯不是詩;只有用玻璃杯擦抹布,才是詩。
真的很對不起,他向毛毛真誠地道歉?,F(xiàn)在我只能先顧我媽,其次是我爹,所以實在是幫不了你了。
為了證明他說過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他拍了張他母親沉沉睡著的照片,有意把吊針的管子、小桌上不時嘀嘀作響的監(jiān)控儀器都框了進去,再加上他在淘寶、京東上選購物品的頁面截圖,全都一起發(fā)給了毛毛。
最后,他寫到,也請你代我向嘎嘎說聲對不起,我和她雖然從頭到尾沒見過面,但在給她騰房間,給她在網(wǎng)上買這買那的時候,我覺得我和她已經(jīng)是很多年的朋友了。簡直可以說,我為她操碎了心。這不,我包里還放著給她買的東西呢。
寫到這里,他才意識到,他至今還不知道那個包裹是什么東西。從頭天下午開始,他完全忘記了它。
他躡手躡腳地回到病房,提著雙肩包,重新回到電梯間,拆開了那個包裹。
那是他為那個叫嘎嘎的女人精心挑選的一款床單,質地柔軟,白底小紫花的圖案。在網(wǎng)上選購時,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他認為她也一定會喜歡這種花色。
他把床單拿在手上,打開一半,想起他母親一分鐘前才說過的話,有一種近乎驚悚的感覺。這種感覺隨著天光漸漸發(fā)亮,變得越來越強烈,讓他坐立不安,所以等他母親剛一睜眼,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一直捏在手上的床單在她眼前晃了幾下。
還記得那個要來我們家住的女生嗎?他說,毛毛準備介紹給我那個。
他母親仰面躺著,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一連在鼻腔里嗯了幾聲。
人家聽說你生病了,他說,專門寄來一床新床單。你不是正想要換一床嗎?你看。
他知道他的話漏洞百出,他母親心里也一定充滿困惑,但他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他捏住床單的左右兩個角,唰的一聲,把整個床單盡力抖開來,就像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山頂展開一面大旗。
剛住院的第一個星期,李楠和李桐意見一致,都不愿請護工,擔心護理得不夠周全;再說,把母親孤零零地丟給一個陌生人,自己在家里待著也于心不忍,所以他們各自在單位請了年休假,輪流看護;一個在醫(yī)院的時候,另一個就在家里陪父親,同時幫著保姆小陳準備帶到醫(yī)院的飯菜。周末時,他姐夫也會到醫(yī)院來幫忙。但時間一長,年假休完了,加上他母親只能在病床上大小便,李桐在的時候要好些,如果是李楠,她就很不自在,所以他們最后還是不得不請了一個女護工。
他母親先是在急診住院部住了一個月,之后又換到康復科住了一個月,每天接受各種奇形怪狀的器械的測試和訓練,直到能夠自己拄著一個專用的鋁材架子緩慢行走,才被醫(yī)院批準回家繼續(xù)恢復。這期間,他接待了無數(shù)來探視他母親的親戚朋友和單位同事,包括王晶。但王晶沒有進病房,而是把李楠約在醫(yī)院大門口見面。
我給你在微信上轉了五千塊錢,她說,你記得收一下,算我的一點心意。我就不上去了,怕你媽見到我,反倒不高興。幸好你媽是在我們離婚之后發(fā)的病,要不,怕還會有人怪我,說是我把她血壓氣升高的呢。
但他始終沒有等到毛毛的回復。他也曾打了幾次電話過去,第一次通了無人接聽,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一個女聲的語音提示,干脆說是空號。剛開始,他猜測會不會是他發(fā)過去的那些網(wǎng)購截圖引起了毛毛的誤會,以為他沒幫上忙不說,還似乎暗示要報銷買那些東西的費用。后來又覺得以毛毛對他的了解,不至于這樣想他。再后來,他想他已經(jīng)把事情說得很清楚,毛毛無論怎么想,他都沒時間,也沒心情理會了。
臨出院前,管床醫(yī)生告訴他,他母親因為搶救及時,加上沒有什么別的基礎病,情況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回家后只要能按照科學方法堅持訓練,半年后,恢復到生活基本自理的程度,問題不大。而事實上,他母親恢復的速度比醫(yī)生預料的還要快,效果也更好?;丶也坏饺齻€月,她已經(jīng)可以夾著一根拐杖,圍著他們住的那幢樓來來回回走上一公里的距離了,指揮或者斥責保姆小陳時也跟從前一樣中氣十足。唯一不同的是她現(xiàn)在不從頭到尾在廚房里守著小陳了,而是坐在過廳的飯桌前,一面看平板電腦上的頭條新聞,一面聽著廚房里的響動,聽到什么,或者想起什么,就立即喊叫小陳的名字,聲音大得就像她們隔著千山萬水似的。
從表面上看來,生活似乎又重回軌道,和他母親發(fā)病之前相比沒有太大差別:小陳每天中午十一點買菜過來,先打掃房間,擦桌椅,然后洗菜做飯,中午十二點半準時開飯;他中午有時候回來吃,有時候不回來,那得看單位下午有沒有事;周六下午,李桐兩口子會帶著女兒妮妮來看外公外婆,或者開車把父母接到家里吃一頓晚飯。這種時候,李楠也要看當時心情,有時候帶波波一起去,有時候不去,而是和波波一起到街上吃。自從他母親出院回家,他明確告訴王晶,不會再有人住到他家里來后,王晶又同意他周六上午接波波,第二天下午再送回去了。
為此,全家人深感欣慰。只有李楠,始終有種心緒不寧的感覺,就像還有什么事情沒有完結似的。
有好幾個晚上,他坐在餐桌前,試圖像從前那樣,烤一盤香腸,倒一杯啤酒,無所事事地一個人待上兩個小時。但每次待不上十分鐘,他就覺得胸口那兒像長出一蓬刺,讓他坐立不安,他不得不胡亂吃幾片香腸,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飲而盡,干脆早早上床,刷刷手機,然后關燈睡覺。
剛開始,他以為這種不安感還是出于對母親身體的擔憂,但他很快排除了這個可能。因為他母親出院后,血壓一直非常穩(wěn)定,始終保持在正常范圍內,而且?guī)状稳メt(yī)院復查,醫(yī)生又都認為恢復得很好。接下來,他又懷疑是不是跟那個叫嘎嘎的女人有關,準確地說,是跟發(fā)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某些行為有關。比如在明知道那個叫嘎嘎的女人已經(jīng)不會再來的情況下,他每隔幾天,還是忍不住要挽起衣袖,打半桶水,把客廳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就連陽臺上被窗簾遮住的墻縫也不放過;每周六接波波回來時,他都會再次叮囑波波不要進客廳,這才讓波波去洗手;這還不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家里走動,總是輕手輕腳,就像幅度大了,會驚擾到那間永遠關著門的靜寂無聲的客廳;而且每次上衛(wèi)生間,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先咳嗽一聲,把手按在門把上,停兩秒,這才擰門進去,出來時還不忘了鎖門。
他已經(jīng)做過好幾次同樣內容的夢:他像一只壁虎那樣吊在客廳中央的銅燈上,看到那個叫嘎嘎的女人用他為她準備的玻璃杯整晚擦拭她剛從臉上摘下來的絲巾。但因為視角自上而下,他只能看到她烏黑的頭頂,看不到她的嘴。
為了驗證自己的懷疑,他從街上找來兩個民工,一起到物管的菜鳥驛站,交了滯納金,把那些他一直沒想好怎么處理的東西全都搬了回來。那些東西幾個月來占據(jù)著菜鳥驛站庫房的一角,工作人員幾次來電話和他商量,說要么他趕緊取走,要么他們幫他把東西退回各自的廠家。他自己其實很清楚,把東西退回去是最理所當然的做法,但不知為什么,每次同意這樣做之后他又覺得草率,于是馬上改口,說還是先放著吧,等他想清楚了再做決定,到時候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
東西搬回來之后,他并沒有按原先的想法布置在客廳里,而是全部換進了波波的房間。這讓那間原本十分簡陋的房間煥然一新,隆重得像一間婚房。舊的書桌和床,包括床墊、被子和床單,他都一股腦地送給了那兩個民工。他覺得這些曾經(jīng)為那個叫嘎嘎的女人準備的東西,如今正式地歸在了波波的名下,這樣一來,事情應該就可以徹底結束了。
等兩個民工離開,他興致勃勃地拍了幾張房間的圖片發(fā)給王晶,還留了言:怎么樣,漂亮吧。
他幾乎立即就接到了王晶的電話。
你腦子有毛病嗎?她說,你搞明白,波波是個男生呢,你咋把他房間弄得跟個寡婦家似的。我明白了,都是你給那個女人買的東西吧,她現(xiàn)在不來了,你舍不得丟,就換給波波。你是打算把波波教育成一個不男不女的人嗎?
掛斷王晶的電話,李楠恍然明白,那種陰郁的不安感其實一刻也沒離開過他。
有個周六的下午,李桐鹵了個很爛很糯的蹄髈,把父母接到她家里去了。李楠沒去,因為他事先和單位幾個要好的同事約著一起帶孩子到東郊公園游樂場玩。那天孩子們興致很高,從公園出來已經(jīng)過了六點,又一起吃德克士,所以差不多晚上十點才回家。
為了不耽誤父母看電視劇,一般情況下,李桐下午五點鐘接父母過去,九點之前就會送回來,安頓好后也不會多待。但那天李桐一直等著李楠,聽見李楠這邊有響動,立即過來,一開口就把李楠嚇一跳。
我可以肯定,她壓低聲音說,老媽得老年癡呆了。
據(jù)李桐說,當天下午六點,她正切蹄髈,無意間透過廚房的玻璃門,發(fā)現(xiàn)母親在客廳里傾著身子,耳朵貼近冰箱和墻壁之間的縫隙,專心致志地聽著什么。她開始沒在意,過了好一會,她發(fā)現(xiàn)母親仍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于是過去問她在聽什么。她母親回答說,她家冰箱后面有一窩蜜蜂,嗡嗡嗡地鬧。
你沒聽見嗎?她問李桐。我剛才都被蜇了。
李桐覺得奇怪,心想天寒地凍的,哪來的蜜蜂。也湊近去聽,才發(fā)現(xiàn)那是冰箱在響。
哪有什么蜜蜂啊,她說,這是電流聲。
但她母親笑起來,向李桐炫耀似的舉起了她紅腫的右手食指。
李楠聽得有點迷惑,說老媽的手不是真的被蜇了嗎,我怎么覺得倒是你有點像老年癡呆呢。
不是我大驚小怪,李桐說,老媽的手怎么腫的我不知道,也可能真的是被什么東西蜇了,但當時她的那種笑,我從來沒見過,太詭異了。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讓李楠越來越相信李桐的猜測很可能是對的。他發(fā)現(xiàn)他母親現(xiàn)在很喜歡站在陽臺的落地窗前,長時間看著小區(qū)園圃里那些枯敗的花花草草,同時自言自語,問她在說什么,她又根本不承認自己在自言自語;在交代小陳第二天買什么菜時,她時常記不起諸如茄子、西紅柿或者香菇這些菜蔬的名字,只能反復描述它們的顏色、質地或口感,有時候把自己都逗笑起來。那段時間,李楠覺得他母親最大的改變,是突然之間對那些小貓小狗充滿了憐惜之情,每天下樓到小區(qū)廣場上鍛煉時,都會用一個塑料袋包上中午吃剩的飯菜,去喂那幾只隨時守在物管門口的流浪貓。
有天中午,他下班比平時略早,于是先回自己家換好衣服,這才到對門去給父母打招呼。進了門,沒見他母親像往常那樣坐在過廳的餐桌邊,也沒在陽臺的落地窗前。問在廚房準備中飯的小陳和躲在屋里看報紙的父親,都說不知道。
不在家里,他父親說,就在樓下花圃里,還能跑哪去。
他有點心慌,幾個房間找,最后在客廳長沙發(fā)的背后發(fā)現(xiàn)了他母親。他母親坐在地毯上,與沙發(fā)背靠背,正抬起袖子挽得高高的右手胳膊,死死地盯著上面看。他松口氣,正要開口,又停下來,決定觀察一會。但他站得雙腿都開始發(fā)酸,他母親還是保持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姿勢,就像在手機上看電影,突然斷網(wǎng),他甚至覺得他母親身上立即就會出現(xiàn)五顏六色的馬賽克。
他上前叫了聲媽。他母親卻回過頭來,沖他噓了一聲。
人家還沒吃飽呢,她悄聲說,別把人家嚇跑了。
什么呀?他有點緊張,他沒在他母親胳膊上看到任何東西。
但他母親沒接話,只是對他又做了個別出聲的表情。
他悄悄倒退著離開客廳,先給父親說了聲他母親就在客廳里,沒下樓,然后又回到自己這邊,給李桐打電話,把剛才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你現(xiàn)在該信了吧。李桐說。
是詭異,李楠說,要不要帶去醫(yī)院檢查下?
當然要去,李桐說,我在網(wǎng)上查過,很有可能是腦溢血引發(fā)的,不過不叫老年癡呆,叫血管性癡呆。
但他母親無論是誰,怎么勸,都不愿再去醫(yī)院。
我感覺好好的,她說,血壓不到一百四,能吃能睡,你們真是無事找事。你一去,啥病都能給你查出來,然后又折騰,沒病的人都折騰出病來。誰也別再啰唆,我是絕對不會再去遭那份罪的。
這樣說的時候,她的聲音大得異乎尋常,嚇得李楠的父親連忙過去撫摩她的肩膀。
不去不去,他說,我們不去。你不要這么用力,免得把血管漲破了。
看著他母親幾近猙獰的神情,李楠沒敢再勸。他給李桐打電話,說了下他母親的反應。
先拖著吧,他說,別老年癡呆沒治好,腦溢血又發(fā)了。
李桐想半天,沒別的主意,也只好同意李楠的建議。
那我去醫(yī)院開點藥給她吃,李桐說,我們口徑一致,就說是疏通血管的藥。
掛斷電話前,她特別提醒李楠。
以后別再說老年癡呆了,她說,是血管性癡呆。
冬天將盡的時候,他母親開始不太說話,神情變得十分陰郁,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一聲不吭地坐在臥室的床沿上,似乎陷在某種邈遠而黏稠的東西里無法自拔。李楠幾次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高興。她努力地移動著兩只眼珠,試圖讓它們固定在李楠的臉上。
沒什么不高興啊,她說,但又有什么可高興的呢?
為此,李楠專門和他父親談了一次話。
我覺得你應該多和老媽說說話,他說,畢竟每天你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最多。多說話,等于是鍛煉腦子。
我說的呀。他父親有點委屈。你是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有意找話和她說,還把我年輕時候給她寫的信都翻出來念給她聽了,可她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們姐弟兩個也要有些思想準備。他父親說,人老了,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你看你最近瘦得兩個腮幫子都陷進去了。
李楠聽一個朋友說,養(yǎng)寵物可以緩解抑郁,于是到寵物店花兩萬塊錢,買了一只做過絕育手術的布偶貓,在他母親生日那天作為禮物送給了她。他給他父親和李桐解釋說,雖然抑郁不是老年癡呆或者血管性癡呆,但他堅信老年癡呆或者血管性癡呆里必定包含著抑郁的成分,而且很大。
那只毛發(fā)披散的布偶漂亮得不可思議,走在房間里,像一道華麗的光暈,讓周圍所有的東西都為之黯然。剛進家的那幾個小時,它還有點猶豫,似乎不知道該在李楠的父母之間選擇哪一個,但很快,它就牢牢地黏在了李楠母親方圓五步之內。這讓李楠十分得意。
你們還怪我不該花這么多錢買一只貓,他對他父親說,你看,它只靠鼻子聞一下,就知道誰才是這家里真正的老大。別的貓沒這智商,只有布偶有。
在商量給貓取一個什么名字的時候,李楠想都沒想,就說叫嘎嘎。
當然叫嘎嘎。他說。
這讓李桐很奇怪,為什么是當然呢?
李楠對李桐和他父親做了個含糊的手勢,沒有回答。
嘎嘎果然很快引起了他母親的注意,她雖然仍舊長時間坐在床沿上,但兩只眼睛因為跟著嘎嘎的來回移動開始變得靈活;臉上也漸漸有了些表情,特別是當嘎嘎在她周圍踱來踱去,突然抬起頭對她呻吟般地叫喚一聲的時候,她會驚嚇似的笑一下;再后來,她甚至離開了床沿,不顧李楠父親的阻攔,每天三次,固執(zhí)地把貓食從小盆里捧出來,蹲在地上,親自喂那只貓。
貓舍一開始安在過廳餐桌下面靠墻的位置,所以每天晚上臨睡前,李楠的父親都得把嘎嘎抱出臥室,然后關上門,否則它就會賴著不走。對他父親來說,這是一個越來越不堪忍受的過程,因為李楠的母親每次都很不樂意,會一直不滿地嘟囔,直到關燈之后也不止歇,讓李楠的父親久久不能入睡,就算好不容易睡過去,也會不時被那種嘟囔聲重新鬧醒。
但李楠勸他父親,說目前家里最大的事情就是他母親的病,一切都得以這個為中心,都得為這個讓步。他建議直接把貓舍放到臥室里去。
這不就都解決了嗎?他說,你想想,之前老媽誰都不睬,嘎嘎來了之后,她正常多了。我的意思是說,老媽現(xiàn)在就像一個房間,她把門窗都關得死死的,只有嘎嘎可以進去,等于是在替你陪她,你還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保姆小陳每天晚上臨回家前,會把貓砂和里面混雜的貓屎貓尿一起鏟出來,用塑料袋包著,丟到樓下的垃圾桶里。周六她休息,這個事情就由李楠來做。但時間一久,李楠父親又受不了了,堅持要把貓舍移出臥室。
我現(xiàn)在一睡著就會夢到小時候掉到爛泥淖淖里的事,他說,臭得要死,又淹過鼻子,完全出不來氣。那次我差點死掉。好在你奶奶站在旁邊,一伸手又把我撈上來,要不,哪還有你們。
小陳和我不是每天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嗎?李楠說。
莫非嘎嘎每天臨到你們要去打掃才屙屎屙尿嗎?他父親反問他。不信你現(xiàn)在進我們臥室去聞下,比那個爛泥淖淖還臭。我已經(jīng)想好了,你媽要念叨就等她念叨,你們去給我開點安眠藥,我從今天晚上就開始吃。我就不信安眠藥的本事還大不過你媽的聲音。
但等貓舍真的被移出臥室,李楠母親的反應就不是嘟囔這么簡單了。每次李楠的父親要把嘎嘎抱出臥室,她都會一把搶過來,緊緊摟在懷里,然后口齒清晰地罵人。剛開始,大家都想當然地以為她罵的是李楠的父親,后來才意識到,她罵的是王晶,而且污言穢語的程度讓所有人都感到既難堪又不可思議,特別是小陳,她滿臉通紅地看著李楠,說奶奶這些話都是從哪里學來的呀?
那之后,除非她累極了睡過去,否則就會一直牢牢地抱著嘎嘎不放手。嘎嘎難受地扭動和掙扎,嗷嗷直叫,把屎尿屙在她的衣服和褲子上,有一次甚至暴躁起來,在她的胳膊和手背上撓出幾條血淋淋的道子。
李楠把父親和李桐叫到他這邊商量。李桐作為大姐,表現(xiàn)得十分果斷。
只能分開住。她說,要不老爸也要出問題。目前這種情況,要么老爸搬到李楠這邊,要么老媽搬到李楠這邊。反正門對門,老爸想看老媽,也離得近。
李楠的父親首先表態(tài),不愿到李楠這邊來。
我留著不動吧。他說,我那邊住習慣了,好多東西用著也順手。你把你媽和嘎嘎都搬過來吧。反正她現(xiàn)在這種情況,住哪邊都一樣。搬完了,李桐記得帶瓶你們用的香水,要味道濃的那種,把那邊所有房間都給我好好噴一遍。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