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2年6月號上半月刊|胡弦:器識
1
在博物館里我看到一只水罐,
破裂,又重新被拼好,有幾塊不見了。
一只這樣的水罐,類似遺址,
不是考古學(xué),更像一種遙遠(yuǎn)的地理學(xué):一處
我們遺失在時間中的住宅。
當(dāng)初,它被水充滿,那水,便再也不是自然之水,
透明、清亮,像一種新生的世界觀,
又像人世間最溫暖的事。
當(dāng)它突然破裂,猝然傳來的
是卷散裂紋,和解體般的灼熱。
2
我在聽一只陶罐。
這是另一種圓滿:“那殘缺的部分,
可用來修補它的一生?!?/p>
——向著上游,由完善的
聽覺推動,直到它回到最初的一群。
在諦聽中,一切仍在繼續(xù),新的形態(tài)
出現(xiàn)在每個人面前時,恍如
愛是比折磨更糟的事情,
永恒是比短暫更糟的事情。
你了然于胸,又對這了然一籌莫展。
3
它最早是尖底的,方便在水中翻倒,
當(dāng)它被充滿,多數(shù)人看到它裝得很少,
少數(shù)人看到自己需要的很少。
它的尖底,直立于大地柔軟的年代。
后來,它變成了平底的、青銅的、瓷的,形狀
和名字,都發(fā)生了改變,分別被叫做
瓶、罐、甕、碗、杯、壺、爐、爵、尊、鼎……
有的太大,為國之重器,
有的很小,適合晚餐時的放松和歡愉。
大大小小的空,每一種
對應(yīng)著不同的欲望和功能:泡茶,插花,
溫酒,無物可盛時,空著。
——它也會餓,長久的空無使它
慢慢在平靜中被恐懼充滿,變成了
一個無法被界定的空間,并加設(shè)了密碼。
“空間,同樣會被餓死?!?/p>
仿佛有一張臉從那里
望著我們,帶著祈求,但再也不是
一種表達(dá)方式。
4
空,早在我們的設(shè)計中。
我見過陶器的制作:在一個
電動的轉(zhuǎn)盤上,工匠的手
從一塊泥坯的中間開始。
手幾乎不動,坯在旋轉(zhuǎn),中空
越來越大。如果是
大型的器物,工匠的整條臂膀都會伸進去。
由此我知道,它腹中的每一個
微小的去處,都曾接受過撫摸。
手總是貼在內(nèi)壁上,貼在一個
不斷擴大的內(nèi)空的邊緣,
那內(nèi)空,旋轉(zhuǎn),吮吸著離心力。
在一顆空心中,仿佛
有個看不見的上帝在歌唱。后來,
當(dāng)我內(nèi)心空蕩蕩,總像處在離散中,
總想聚集,并得到更多。當(dāng)我一次次
在生活中爬坡,總像
攀爬在器物光滑的內(nèi)壁上,滑下來時,
像落回到一個陷阱的底部。
5
我的書柜上擺放著一只陶罐,
是詩人徐舒所贈。
他回澳洲前,我們一起研究過它。
他指著上面的幾個小凸起說,
這叫釉淚。而我看到的
是幾個閃亮的小滴珠,給了質(zhì)樸的陶罐
一張新的臉。
釉淚,陶在向瓷過度。流淚,
發(fā)生在一種偉大的時刻,為火焰造就。
那是火焰在哭泣,那是歡喜或悲傷的淚,
那是火在給一只陶罐送行。
后來在一本書上,我看到一只陶盆中的
一張人臉,嵌在網(wǎng)格狀的魚紋中。
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臉,徐舒的臉,很多人的臉,
它在魚中、在水中,但沒有
逐流而去——是時間把它還給了我們。
在南京時,徐舒常來聊詩。這個
漂洋過海的人,對漢語的迷戀
尤勝于我。他不停地抽著煙,臉
隱在煙霧中,有時突然咳嗽,嗆出眼淚,讓我
看到淚滴的另一種來處。
陶罐在書櫥上,不動,但它產(chǎn)生的離心力
一直在擴散,像一種古老、不竭的力。
那些遠(yuǎn)行的人,有時會在茫然中回頭,背后
什么也沒有。
他們走著,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不知道
在他們身后,一個無聲旋轉(zhuǎn)的空間
一直跟隨著他們。
6
這是那能夠被聽取的器:
作為祭品的 鐘、缶、振鐸、磬……
它們是青瓷,最早
是青銅的替代品,但已不能被敲擊。
材質(zhì)之變,使我們的陳述
趨向冥想和沉默,如同
患上了嗜睡癥的心理學(xué)。
但在博物館里,它們重新成為禮物,
并從一片失蹤的天空中
帶回了云,和云紋。
不能被敲擊,但其中聲音深藏,并一直
要求被聽取。這也是
由器識誕生的文藝:那空無中
只有音樂取之不竭。
每次有人來,燈亮起,光
探入那空無,希望能從中有所發(fā)現(xiàn)因為
光像一聲輕聲問候,而反光會尖叫,
仿佛一種發(fā)現(xiàn),在這里,在這里……
如此,一個古老腔體,被跟蹤,并成為
音樂一再被確認(rèn)的地址?
7
我們是受過傷的人,
我們從破裂的古瓷片那里看見
永不愈合的傷口怎樣存在,
我們從一只骨灰罐那里,看見死亡怎樣存在。
我們像盛滿了水的水罐那樣站著,
我們像插著花的梅瓶那樣站著,
古老的瓶、新鮮的花,共處于
含著恩情的同一個時刻。
像在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中,從完美的
青花那里我們認(rèn)識到,
我們自身也是完美的。
我們像振鐸,舌頭在碰壁,在駕馭著音樂中
最微妙的寂靜。
我們像桶底脫落,釋放那空。
我們像薰?fàn)t,香氣
像受驚的鳥群,從我們體內(nèi)大面積升起。
8
我認(rèn)識一個隱居的做瓷人,名王志偉,
那是在云和,他兩手沾滿泥漿,使我想起
一塊清瘦如云、名叫云骨的石頭。
他在一本書中說:匠心即道心。他認(rèn)為,
三月的江水是最好的釉色,
而九月的青山痛如一件新瓷。
他常坐在一堆不成功的試驗品中間,像個
一直在研究失敗的人。
我還認(rèn)識一位老年的窯工,不知其姓名,
在電爐流行的年代,他堅持燒土窯(名龍窯),
他說,柴焰在這種遺物般的窯里
只能拾級而上,并死在通往博物館的路上。
那是在鳴鶴鎮(zhèn),古窯址
像個陳舊的祭壇,一潭秋水
清澈得像什么都不曾做過,而陣陣鶴唳
擺脫了地心引力,正消失在許多事
剛剛離去的長空中。
9
陶瓷,易碎品,容易
成為悲傷的個體。
這使我想起“金繕”一詞:一種修補術(shù),
又像一種
從事后的心中出發(fā)的懺悔。
——我們失過手,搞砸過,然后,
才是這種金色的漆,看上去
靜靜的,剛開始時,甚至
帶著點兒對自己的懷疑,卻突然
被一種夸張的熱忱認(rèn)領(lǐng),剝開自身如剝開
一條火的小溪;然后,
在一條看不見的傷口中我們
提前把自己處理完畢;然后,
像一種來歷不明的哲學(xué)
在追問完美:我們意識到了結(jié)束,
同時意識到了無法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