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名姝”系列作品:在歷史與小說中行走
“春秋名姝”系列是我歷經十年完成的四部歷史小說,以春秋時期的四大名姝為主要人物,串起春秋時期近三百年的歷史。十年來,我游走于歷史與小說之間,對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有諸多感懷。
我覺得歷史小說有四個最基本的特征,就是歷史性、文學性、時代性、思想性。
首先是歷史性,或者叫史實性,這是歷史小說最基礎的東西,也是它主要價值的體現(xiàn)。要實現(xiàn)歷史小說最大的史實性,寫作者必須做足兩個方面的功課。
一是史料的占有,要全面、詳細、廣泛,越多越好。歷史小說,其實也是另一種形式的人物傳記,故而必須對人物所處時代的所有史料,甚至一些野史傳說、相關傳記等都有所了解。我在寫“春秋名姝”系列第一部《公子桃花》的時候,計劃寫作前覺得很輕松,查了一段時間資料,就開始動手了,結果面對電腦,腦子里一片空白。因為先秦的史料很少,特別是春秋時期,都是零零散散的碎片,僅靠查閱一些資料,感覺無從下手。我只好重新開始研讀史料,從《春秋》三傳開始,而后是《國語》《呂氏春秋》《春秋繁露》《春秋史》《史記》《東周列國志》《一本書讀懂春秋戰(zhàn)國》《渚宮舊事》《竹書紀年》《清華簡·系年》《吳越春秋》《越絕書》、帛書《春秋事語》等,包括各諸侯國史如《陳國史》《楚國史》《齊國史》《晉國史》等,但凡發(fā)現(xiàn)有關春秋時期的書,我都會查閱。還有一些傳記類書籍,比如《列女傳》《黑色春秋》《株林野史》等等。擁有了這些資料,才算對那個時代有所了解。所謂的了解,不僅僅是對幾個事件、幾個人物的了解,而是對時代特征、文化背景的把握,包括規(guī)制、禮儀、政體、地理、風物、人物稱謂、官職設置、姓氏文化等等。
二是走訪,走訪是對史料在場化、豐滿化的一個過程。如果沒有走訪,史料對于寫作者,只是死的文字符號。走訪可以使史料再生、復活、豐盈?!按呵锩毕盗兄兴奈慌鹘堑纳钴壽E,遍及大半個中國,我也循著她們的足跡,走過山山水水。文姜是齊國女公子、魯國君夫人,生活軌跡是齊魯。寫《文姜傳》時我去了臨淄,從臨淄追蹤到曲阜,拿著曲阜的古城發(fā)掘圖,找了一輛人力三輪車,繞著老城墻轉了一圈,城門、護城河、進出水道,了然于心。從臨淄到曲阜,我最大的收獲是感受到了齊魯文化的差異。息媯是陳國女公子、息國君夫人、楚文王夫人,她的生活軌跡是陳、息、蔡、楚,由中原到南方。寫《公子桃花》也就是《息媯傳》時,我去了息縣、上蔡、荊州、武漢、黃陂。在荊州的紀南城遺址,感受到了楚文王遷都郢都的豪邁,對郢都有了感性的認識。在荊州走訪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在郊區(qū)有許多桃林,由此想到息媯“桃花夫人”的名號。夏姬是鄭國女公子,陳司馬孺人,后嫁楚大夫屈巫。她的軌跡從晉到鄭、陳、楚,再回到晉,由西部到中原、南方,最后回到西部。寫《夏姬傳》時我去了新鄭,知道了古鄭國有春浴節(jié),這一天鄭國的男男女女手持芍藥,到溱水、洧水邊相會,所以才有夏姬與屈巫邂逅春浴節(jié)的情節(jié)。而后去了柘城,探訪夏姬的歸終。西施是越國鬻薪氏之女、吳王妾妃,她的生活軌跡是東南吳越,寫《西施傳》時我踏上吳越之旅,先去了紹興,看了越城,知道了越城有大小之分,小越城所有房屋都是反方向,表面上是越王勾踐對吳王夫差的臣服,實際上是越王激勵自己復仇的決心。而后到紹興博物館、會稽山、美人宮遺址公園、諸暨苧蘿山、金雞山。從紹興到了無錫的吳國舊都梅里,又一路輾轉到蘇州,沿吳城走了一圈,偶遇伍子胥像和他開挖的胥河。去虎丘看了闔閭墓,去靈巖山看了夫差為西施建的館娃宮、響屧廊,去高景山看了越王勾踐養(yǎng)馬的白馬澗,去穹窿山看了孫武子寫兵書之處,還有夫差自刎之地陽山。吳越之行將近一個月,我回來之后又到淅川,看看是怎樣的風水,養(yǎng)育出了范蠡這等人物,之后又去了范蠡隱居之地山東肥城。但凡作品牽涉到的重要都城、戰(zhàn)略重地及主要人物的生活軌跡,我基本走完。走訪得到的不但是在場感,還有對地域文化風情的感受,雖然在歷史滄桑中,有些古跡已經蕩然無存,但只要存在過,總會留下印記、有所傳承,總會感受到它的氣息。
其二是文學性,這是作品生命力的體現(xiàn),關乎作品的可讀性、趣味性、流傳性。
歷史小說的文學性,一是人物的“復活”。傳記小說的人物與純粹的小說人物不同,因為歷史人物的命運已經基本確定,善惡忠奸都擺在那兒。作者只能圍繞史實寫人物,把所有關于人物的史料都鋪展開來,為復活這個人物做鋪墊。不管人性多么復雜,人類價值觀的尺度大體一樣,向善、向好、向美、向上,所以不能顛倒黑白,把惡人寫成好人。細枝末節(jié)可以想象、虛構,而主干不能顛覆。所以傳記體小說寫人物,是寫人物成長、命運形成的過程。將人物復活,讓他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喜怒哀樂,性格豐滿、面孔鮮活,不再是時代的符號,而是能夠走進讀者內心的活著的生命。
二是故事還原。歷史小說中的大事件都是既定的,不可改變,而史料往往是綱領性記載,零零散散的碎片,并未詳細記載事件的起因、過程,只記其結果。作者需要對事件發(fā)生的原因進行探尋,對于事件發(fā)生的詳細過程、趨勢走向、后續(xù)影響等等,都要有明了的交代。作為歷史小說,要把一件件看似毫無聯(lián)系的事件串聯(lián)起來,成為作品架構,形成鮮活的有機整體。
三是小說元素的體現(xiàn)??梢苑謨纱髩K,一塊是史料之外的補充,沒有史料記載的地方,是我們充分發(fā)揮想象的空間,靠想象來補充史料的空白,這也是文學性的最好體現(xiàn),但想象也不能超越當時的歷史文化背景;另一塊是細節(jié)的虛構,這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駕馭題材的能力。歷史小說的所有細節(jié)都是靠想象,因為當下人都沒有親歷過那樣的生活。細節(jié)的想象,可以增加作品的豐滿度、真實感、趣味性。
四是遵循時代語境。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要講究時代語境,這也是作品成功的關鍵所在。我寫“春秋名姝”系列,基本是用短語,還有一些文言,主要是受先秦史料文風的影響。先秦時期的文字資料都是惜字如金,一句話就是一件大事,一個字有可能是一個故事。所以,訓練文字簡潔,是我的功課,也是文本的要求。還有,寫人物對話要貼近時代。那個時代沒有出現(xiàn)的字詞句,在人物對話中要避免出現(xiàn)。一些稱謂、官職、特指的名詞是不能改變的,比如春秋時期沒有“你、我、他”這些人稱代詞,至少對話中不能出現(xiàn)。當時的人對話,出現(xiàn)“我”要用自己的名代替而不能稱字,因為字是別人稱自己的,自稱只能稱名以示謙虛。而“你”一般是稱“子”,就是先生,或稱官職、身份。“他”這個字,一般稱此人的字,或者名和字一起稱呼,或者身份加名、職業(yè)加名、官職加名等等。這就是春秋時期的語境,有時候會覺得別扭,但最大的好處就是容易把讀者帶入時代。
其三是歷史小說的時代性,也就是所體現(xiàn)的時代特征。時代特征主要是指一個時代主體性、標志性的文化特征。比如春秋時期王室衰微、禮崩樂壞、諸侯稱霸,五霸橫空出世,這是其顯著特征。戰(zhàn)國時期規(guī)制禮樂荒廢,滅國吞并、革新紛紛,七雄迅速崛起,各國諸侯稱王。所以,每一時代都有其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一看就知道是這個時代的故事。時代特征的另一個方面,就是時代的價值取向,即一個時代所崇尚或所摒棄的東西。不同地域、不同人物,因為價值取向不同而有所差異。春秋時期的君子、戰(zhàn)國時期的俠客等,都是時代價值取向造就的。還有時代的生存環(huán)境、穿著服飾、風物人情,禮儀規(guī)制等等,都有鮮明的特征。時代特征就是作品所寫時代的標簽。
其四是歷史小說的思想性。思想性源于歷史觀,作者的歷史觀決定著作品的厚度和深度。正確的歷史觀是作品的靈魂所在,不會為某些言論或者資料所左右。作為寫作者,首先要思考是什么樣的社會存在決定了什么樣的社會意識。了解了春秋時期的文化背景,知道了它的社會生態(tài),就會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么多的傳奇人物和傳奇故事。比如夏姬這個人物,《左傳》里把她說得極其不祥,《列女傳》也宣揚她為紅顏禍水。那她為什么會有那些故事呢?夏姬是春秋中早期的鄭國人,鄭國音樂被視為“鄭風淫”,鄭國為何會出現(xiàn)“鄭風淫”?這是地理、文化所造就的。鄭國地處中原,是強國爭霸之所在,戰(zhàn)事頻發(fā),被打來打去,就沒什么氣節(jié)可言。這是夏姬生長的環(huán)境,而她的時代,不但沒有孔子的儒家思想,而且還存在著媵妾制,即姐姐出嫁妹妹陪嫁。一個諸侯國嫁女,三個同姓諸侯國要送陪嫁的女子。女人根本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愛恨情仇都是身不由己。而所謂的不祥,都是指她的婚戀,以及和她有交集的人物的命運。她所經歷的聯(lián)姻下嫁、君臣私通、賜婚爭搶,都是別人強加給她的。一個被壓制在君權夫權下的女子,真的能夠滅掉一個國家嗎?都是后人在按照自己時代的倫理去匡正她。夏姬真的很淫蕩嗎?看看春秋時期那些故事就知道了。魯國是個循禮的國家,魯惠公照樣將自己的兒媳立為夫人。文姜的姐姐宣姜,先嫁給了衛(wèi)太子伋,又被太子伋的父親衛(wèi)宣公納入后宮立為夫人,衛(wèi)宣公死后又嫁給衛(wèi)宣公的兒子公子碩。楚國也一樣,伍子胥復仇,起因就是楚平王納兒媳。宋國的宋襄公夫人,竟然要私通孫子,而后支持這個孫子做了國君,就是宋文公。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決定著人物命運。所以,古代的一些故事和人物,需要有正確的歷史觀才能理解。歷史觀的另一種體現(xiàn),就是因果互應的規(guī)律。昨天是今天的歷史,今天是明天的歷史。歷史是有傳承、有因果的。看似偶然的事兒,都有必然在里面。每一件大事件的發(fā)生,每一個人物的命運,都有因果在里面。我們所看到的故事和人物,都是果,真正的因是看不到的。而傳記體小說就是要把隱藏的因給呈現(xiàn)出來,讓讀者感受到因的存在,而不是突兀地呈現(xiàn)一個果。大的歷史觀,其實也是一種文化的傳承,從古到今,客觀規(guī)律不會變,人性不會變,故事的核會不變,歷史觀照當下,當下反觀歷史,實質都是一樣的。我們經常說要“以史為鑒”,作家一定要把“鑒”給呈現(xiàn)出來。我們從歷史中看到了什么?學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這是寫歷史小說的作者要自我考量的一個重要問題。自己想清楚了,才能有清晰明了的表達。
歷史是文學的給養(yǎng),文學是歷史的傳承,歷史小說是歷史性與文學性有機融合。從整體上看,歷史是作品的骨骼,文學是血肉,好的歷史小說應該是兩者的完美融合。因此,歷史小說比起純粹的歷史,更加靈活、更加輕盈,更具有趣味性和可讀性;比起純粹的小說,更具有史料價值和警喻意義,彰顯出以史為鑒的獨有魅力。拙作“春秋名姝”系列《文姜傳》《公子桃花》(息媯傳)、《夏姬傳》《西施傳》中四位女主角的生卒年份,剛好搭茬鋪滿整個春秋時期,“四位傳奇女,一部春秋史”,如果想了解春秋那段歷史文化而非精細研究的話,“春秋名姝”基本可以滿足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