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李?。合x兒飛(2022年總第24期)
本周之星:李汀
李汀,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日報》《散文》《青年作家》《散文百家》《北京文學》《讀者》《歲月》《滇池》《小說月刊》《短篇小說》《遼河》《鴨綠江》《福建文學》《四川文學》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數(shù)百篇,有作品被《青年文摘》《文學教育》雜志選載并評介,出版散文集《農諺里的村莊》《西藏,清水一樣的光芒》《民間有味》。先后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第五屆寶石文學獎、首屆浩然文學獎、首屆四川省散文獎,第二屆孫犁散文大賽三等獎。
中國作家網(wǎng)2021年總第16期“本周之星”,推薦作品《陪植物們說話》
作品欣賞:
蟲兒飛
滿山蟬鳴
夏天熱得人煩,山間的蟬兒還往死里叫,讓人更煩。
好在山間,還有一山的綠樹,在陽光下流光溢彩。一想,那么大的山,裝著一山的安靜,要是沒有這一聲聲“知了知了”的蟬叫,樹寂寞,人也寂寞。這么一想,再靜心聽蟬叫,就覺得蟬兒叫得有理由,叫得還真像是山間單純且綿長的一首首歌謠。蟬鳴,山間的杜鵑花在風中搖曳,躲在樹叢里的野百合開了,山間遺落的一間小廟,有人吱呀一聲推開門,門口那口老井,落了一井蟬鳴。那人拿起井口的一個老葫蘆瓢,舀了一瓢蟬鳴,仰頭咕嚕咕嚕喝下了?!昂盟??!彼臎鏊拖s兒的單純都在肚里了。這時候,寂寞變得清澈起來。
再想,蟬鳴是什么顏色?五月,山花爛漫,紅、黃、青、藍、紫都有,蟬鳴隱藏在這些顏色當中。這個季節(jié),顏色的豐富可想而知,大地所有的顏色洶涌而來,鼓樂齊鳴,樹梢、花間、溪水、山坡,甚至天空的蔚藍,都被蟬鳴一一搖醒,穿過顏色的隧道啟程,坐上顏色的馬車趕路。其實,蟬鳴是透明的,因為在眾多顏色的簇擁下,天空變得異常亮堂起來。
我在蟬鳴四起的樹林里坐過一上午,什么也沒有做,就聽蟬鳴。聽蟬兒開始試探的一小叫,調好自己的嗓音,再迅速回到前一個音符歌唱,拉長、停滯,再拉長、再停滯,反復重復,漸強漸弱交替進行,就這樣唱個不停。聽著聽著,就突然覺得蟬兒都是唱給自己聽的,是在自我演唱,根本不在乎那些樹在不在聽,那些鳥在不在聽,更不在乎樹下傻乎乎的我在不在聽了,它不在乎有沒有聽眾。從早晨七八點開始歌唱,到晚上八點左右,暮靄沉沉時才停止。聽著聽著,我會躺在單調的蟬聲中睡去,天空打開,天空越來越藍,越來越藍。蟬聲遼闊,蟬聲越來越高遠,越來越高遠。天空一塵不染,蟬聲一塵不染。有時,我也會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這么叫,它們不累嗎?”“它們吃什么東西?”“它們住在哪里?”爺爺一一回答我:“蟬兒唱歌像我抽葉子煙一樣,是它的嗜好。”“它什么也不吃,就吃樹葉上的露水?!薄皹渖献蓚€月,就死去。”
“只活兩個月?”我非常疑惑。
“雖然只活兩個月,可這家伙還一天到晚歌唱不停?!睜敔斦f。
“它一生就做一件事——唱歌,不寂寞嗎?”
“你看它哪有寂寞,它顧不上寂寞呢。也許,它一生就趴在一棵樹上呢。”爺爺停了停又說:“這家伙在地下的時間可長了。”
“多長?”我問爺爺。
“整整四年?!睜敔斀又f:“地下四年,它也只干一件事,修地窖?!?/p>
我纏著爺爺,“哪兒找個蟬的地窖看看。”
爺爺帶我到一棵矮樹叢下,指了指樹根下的幾個拇指大小的洞說:“這就是蟬的地窖?!蔽叶紫律碜?,圓溜溜的洞口一點土都沒有。順著洞口用木棒撬開,四五十厘米深的地窖周圍墻上全涂上一層灰泥。我問爺爺:“挖地窖的土哪里去了呢?”
爺爺摸了摸花白的胡須,笑著說:“蟬吃了吧。或者是蟬把挖掉的松土全涂在地窖的墻上了。”后來,看了法布爾的《昆蟲記》,才知道蟬身子里藏有一種極粘的液體,掘土的時候,將汁液噴灑在泥土上,使泥土成為泥漿,于是墻壁就更加柔軟。幼蟲再用它肥重的身體壓上去,使爛泥擠進干土的罅隙。我驚嘆:“這蟬兒建的地窖簡直就是一座光滑的宮殿?!?/p>
蟬兒聰明,沒爬出的洞口,都用薄薄一層泥土遮掩著,只露草莖那么大小的洞口。幾次驚雷在大地上滾落,洞里的蟬兒便爬到洞口試探地面的溫度,溫度起來的時候,蟬兒就撬開洞口的泥土鉆出來。溫度還低的話,它又會返回洞底耐心等待。想象一下,就覺得蟬兒的可愛,“哐啷”擊碎天花板,爬出洞口,再伸個懶腰?;蛘摺班病币幌聺L落到洞底,蜷縮著身子。
落山的夕陽染了一山的金色,爺爺帶我到屋后的小樹林,教我捉蟬兒的幼蟲,他說:“這洞里的家伙肉嘟嘟的,可好吃了?!弊炖镢曋桓萸o,用手指摳開洞口薄薄的泥土,再把草莖伸進洞里,一逗,蜷縮著身子的幼蟲就用兩只爪子死死嵌著草莖,慢慢拖,肉嘟嘟的家伙就拖出了洞口。要不了一陣功夫,就拖出十幾條蟬兒的幼蟲。拿回家的幼蟲,爺爺用鹽水泡,再剪去爪子,放在油鍋里炸成金黃,吃到嘴里脆脆的。爺爺說:“現(xiàn)在這叫打牙祭,餓肚子時叫金貴。”爺爺說,餓肚子時代,他們也曾吃過觀音土。爺爺看我們吃得滿嘴流油,嘿嘿笑開了花。
天氣漸漸熱和起來,蟬幼蟲爬出洞口,尋找一些小矮樹的枝條,一叢百合花的花枝,一片野草葉的葉片,爬上去蛻掉身上的皮。先是背上皮裂開一條豎口子,頭從豎口子鉆出來,接著是吸管和前腿,最后是后腿與折著的翅膀。突然,鉆出來的身體一個后仰,在空中騰躍,翻轉,頭部倒懸,折皺的翼向外伸直。然后又用力把后仰的身體翻上來,用前爪鉤住它的空皮。從蟬殼里鉆出來的蟬,拖著柔弱的身體,沐浴著金色的陽光,慢悠悠順著身旁的大樹干往上爬,陽光照亮它透明的翅膀,也照亮它的歌唱。
矮枝條、花枝、草葉上的蟬蛻,爺爺說是一味中藥。
“治什么病呢?”我問。
“可多了,治咽喉痛、治音啞、治驚風抽搐?!?/p>
“這蟬殼的顏色跟炸過差不多呢?!?/p>
“對呀,這蟬殼的顏色也是大地這口大鍋炸過的?!睜敔斆ò椎暮?,望著一山的燦爛陽光。好多次,我在山間看見草叢的一只只蟬蛻,就感覺爺爺還站在溫暖的陽光里微笑。陽光當油,雨露是鹽。爺爺說:“這味兒是陽光的味兒,細細品,還有蟬的叫聲呢?!?/p>
我站在夏天的陽光里,滿山的蟬鳴此起彼伏。
青草螞蚱
層次分明的陽光照在一片玉米地里,陽光是最好的美容師,只要陽光一出場,繁蕪的大地好看多了,給玉米叢涂上一層淡淡的金黃,給山坡抹上一層暖暖的明黃。黃色遮蔽了那些季節(jié)的潦草和凋零,覆蓋了一些生活的吵鬧和無奈。
螞蚱喜歡這大地的顏色,在玉米地里蹦跳,一會兒彈停在玉米葉子上,一會兒蹦歇在玉米桿上。貓在院壩的石墻上伸了伸懶腰,邁著方步走進玉米地。貓很有耐心,它依著一株玉米蹲下來,靜靜地觀看螞蚱們的蹦跳表演。越是紛繁復雜的局面,越要保持心靜,貓深知這一處世法則。它蹲在玉米地里,放慢呼吸。有微風貼地吹來,它也盡量貼緊地面一動不動。停在玉米桿上的螞蚱沒有感覺到任何危險,它高昂著頭,擺動著頭上敏感的觸角,交替地伸著后肢上帶倒刺的大腿,嘴里像是在念念有詞:“誰敢動我,看我的大刀。”陽光照在它兩只鼓眼睛上,它張了一下彩色的翅膀,又趕緊收攏回來。一張一合,陽光閃爍。貓瞇著眼睛,一動不動,風搖晃著玉米葉子在沙沙響,陽光隨之搖曳。突然,貓躬起身子,盯著螞蚱,以風一樣的速度起跑,像離弦之箭猛撲,一下子把螞蚱撲咬在地上,螞蚱用帶倒刺的后腿狂蹬,貓狂甩腦袋,用前爪死死壓著,再一口咬住螞蚱,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吃完,貓?zhí)蛄颂蜃齑剑髶u大擺走在玉米地的小路上,陽光跟隨在它的身后。一只螞蚱在淡黃的陽光下消失了。
有時候,院子里的雞偷偷跑進玉米地,在地里追逐飛舞的蝴蝶,在陽光里啄食青草,雞沒有貓那么多的耐心,看見玉米地里蹦跳的螞蚱,就用尖嘴猛地去啄,啄了滿嘴的黃土,螞蚱卻一蹦就逃離了。幾番下來,雞看出了螞蚱蹦跳的門道,開始悠閑地在玉米地里踱著步,有一嘴沒一嘴地啄食青草。等螞蚱放松警惕,停在玉米葉子上享受暖暖的陽光時,雞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長脖子,飛奔過去,一尖嘴叼起螞蚱,還沒等螞蚱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被開腸破肚了。要是公雞啄食到一只螞蚱,會高調地“咯咯咯”喚來一群母雞享用。要是一只孵小雞的母雞啄食到一只螞蚱,母雞會溫柔地“咕咕咕”喚來一群小雞分享。我坐在院壩的石坎上,正好可以俯視這片玉米地。陽光靜靜打下來,熱鬧的螞蚱和悠閑的雞群,在玉米地里追逐和消亡,一切自然而然,生存很簡單,消失也很簡單。
螞蚱也有安靜的時候,當它們停在葉片上交合,彼此的配合是那么天衣無縫,雄螞蚱飛到雌螞蚱背上,彼此用嘴唇交流,用帶著倒刺的后腿撫摸,這時候的倒刺,變成了溫柔的肢體。雄螞蚱用前爪抓住雌螞蚱的背,摸索彼此尾部相連,靜靜享受陽光。它們太專注,沒有太多的精力來躲避無關緊要的一切,哪怕是風吹來、雨落下來,它們都不管不顧,不慌不驚,還是那樣,靜靜地莊嚴地做著一切。我很好奇,順手扯起細細的一根草挑逗它們,它們最多用前爪擺弄開,很快進入到先前的專注狀態(tài)。我覺得很有趣,繼續(xù)用草尖逗它們,它們急了,持續(xù)搖擺著前爪,示意不要搗亂。實在覺得煩了,雌螞蚱張開翅膀,帶上雄螞蚱飛上另一葉片。它們飛著的時候,仍保持著那種甜蜜的造型,完全信賴,完全依靠,仿佛彼此都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不是多出來的負擔。
每一個鄉(xiāng)村少年都無一例外地抓過螞蚱。油菜花開,大地五顏六色起來,陽光熱烈而充足,這個光景,在野外看天空藍得能倒映出我們,看大地敞亮得能一瀉千里。我們漫山遍野跑啊跑啊,好像有好多的力氣用不完。在草地里抓螞蚱是一個技術活兒,螞蚱一遇人來,腳步還沒有到,就已經(jīng)蹦跳好遠了。狗娃子有辦法,他說,對這些小家伙來說,人的味道最強烈了,它們嗅到人的味道就蹦跑了,得把手用青草涂過。于是,我們扯來青草,把手都涂成青草的顏色,濃濃的青草味道掩蓋了人的氣息。然后,蹲在草叢里,瞅見停在草叢的螞蚱,悄悄伸出青草色的手,猛的一下手螞蚱就在手掌下了。抓來的螞蚱用透明的塑料小盒子裝起來,貼在耳邊聽它們在盒子里蹦跳,看它們在盒子里吐草汁,一會兒,透明塑料盒子變成了星星點點的草色。再無聊的時候,我們把抓來的螞蚱,每只尾巴上都插上細細的一根草,看它們拖著草尾巴在草叢里蹦跳飛舞。也有時候,我們在田野生起一堆柴火,把抓來的螞蚱戳在細枝上,伸在火堆上烤,烤成焦黃,然后放進嘴里脆脆地吃了。那味道,像是陽光烤出的漫山遍野的青草味道。
這么多年過去了,一到油菜花黃的時候,我都會到田野去走走,遇到一兩只田野里蹦跳的螞蚱,我才覺得這大地還活著,還活得好好的。
出巢蜂群
這個季節(jié)是大地最美好的時節(jié),山間溝谷,騰起或紅或紫或白的霧,微風中蕩起層層花的波浪。隨風而來的,是花的香氣,綿綿不絕。一絲甜味,一絲嗆人;一股溪水的味道,一壟泥土的氣息;一點綠意,一葉露水。熬不過這香氣,人們都紛紛從擁擠的房子里走出來了,在山腰看花,在溝谷采野菜。
花開了,蜜蜂也忙起來。花和蜜蜂是最好的戀人。養(yǎng)蜂人把蜂箱運入山腰小路上,選擇寬敞的山地擺放好,讓蜜蜂們飛出覓食。這是一份浪漫的職業(yè),有錢賺,又享受了最美好的時節(jié)。養(yǎng)蜂人應該是一個詩人,每天看花開,不寫詩多可惜了。看蜜蜂一只只鉆進金黃的油菜花里,再看蜜蜂一只只飛舞在雪白的梨花里,難道這不是一首詩嗎?春風搖動花的腰肢,蜜蜂“簌”一下滑出花蕊,又“簌”一聲鉆進另一簇花蕊。我走進養(yǎng)蜂人的帳篷,木桌上一張草紙上記著:三月十八日,回水灣的梨花開滿枝,花白得晃眼,花香得嗆人。三月二十五日,蔡家壩油菜花還是花骨朵兒,一夜風后就開圓了。四月三日,先是小雨,后出了太陽,陽光帶雨,蜜蜂也喜歡這清新氣息。我對養(yǎng)蜂人一笑,這是多么美妙的一首首詩啊。養(yǎng)蜂人說,莫事,記到耍的。我說,這有意思,如果不養(yǎng)蜂了,看到就會激動。
我說,哪里花開就到哪里,多美啊。
養(yǎng)蜂人嘿嘿一笑,說,美嘛,看各人咋個想了,睡在帳篷里,看得見天上的星星,聞得到滿山野氣息,也美。冷風冷雨,睡不安穩(wěn),也不美。
我說,還是美多一些嘛。
養(yǎng)蜂人說,久了,不美也美了。
養(yǎng)蜂人的帳篷里,折疊床鋪得整整齊齊,灶具洗刷干凈,木椅子倚在門邊,可以仰起看門外的花和忙碌的蜜蜂。木桌子上還擺著從田野里扯來的小野蒜,野蒜的味道熱烈香濃。我拿起一苗,湊到鼻尖,好熟悉的味道,鄉(xiāng)野的泥味,鄉(xiāng)野的草味。這是多么有情趣的養(yǎng)蜂人?;茨伭耍筒梢安?,想著那涼拌的野菜味道,好生幸福。
我隔三差五都要去養(yǎng)蜂人那里,看花看蜜蜂。隔幾天,山野的野杏子花開了,滿山滿坡的杏子花,遠遠望去,似點點胭脂,又似團團錦云。走進一看,陽光下的杏子花,粉嫩如初生,小家碧玉般楚楚動人,一群蜜蜂在花叢里翻飛采蜜。一下子記起了宋代楊萬里的詩:“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請君紅白外,別眼看天工?!备魩兹眨偃ド揭?,滿山滿野的山桃花開了,桃花比杏子花熱烈,或粉或紅,異常絢麗,從桃樹下走過,聽得見花蕊和花瓣嗤嗤開放的聲音,滿樹的蜜蜂嗡鳴,還有點點桃花瓣飄下來。再隔幾日,滿山坡的油桐花開了,大朵大朵的,一簇簇掛在枝頭,伴著春風舞動,或淺淺的緋紅,或淡淡的鵝黃,都是恰到好處的紅,恰到好處的黃?;ㄩ_了,蜜蜂們傾巢出動,在淡淡的清香里飛舞忙碌。
放置在山野里的蜂房,依山傍水,一字排開,野花野草就在蜂房周圍自然開放。蜂房用木板做成,用牛糞糊了縫子,還給蜜蜂留了一個個小指頭大小的洞口,成群成群的蜜蜂就從這個洞口飛出飛進。一天,陽光猛烈,我和養(yǎng)蜂人坐在樹蔭下乘涼,喝老鷹茶。紅釅釅的老鷹茶才喝了幾口,養(yǎng)蜂人說,要分蜂了。只見蜂群一團團出來,先是嗡嗡的低鳴聲,突然蜂鳴加大再加大,近乎像是在耳畔轟炸開了一樣。我問養(yǎng)蜂人,這是怎么了?養(yǎng)蜂人笑了笑,平靜地說,分蜂了。密密麻麻的蜂群在頭頂盤旋,打著旋兒。養(yǎng)蜂人不急,瞇著眼睛觀察著蜂群,手里不停地捏著細土,捏了再捏,有細土從指縫間流出來,看著蜂群有飛遠的跡象,趕緊用捏細的泥土向蜂群帶路的“向導”撒去,以擾亂蜂群的方向,沾上細土的蜂群一會兒就飛累了,簇擁在隊伍中間的蜂王就會選擇在附近的樹上歇息。果不然,蜂群向一棵麻柳樹飛去,蜂王在樹丫上停下來,蜂群便立馬簇擁抱團保護著。先是一小團,一會兒便聚集成了籃球大的球體,密密麻麻蠕動、低鳴。微風中,那個球體,好像也在一晃一晃的。
養(yǎng)蜂人端起老鷹茶一飲而盡,說,可以收蜂了。戴上網(wǎng)罩,在蜂斗里涂上一些蜂蜜,再用長竹竿挑著蜂斗,慢慢伸到麻柳樹丫的蜂團上。然后,養(yǎng)蜂人念念有詞:“蜂王,進斗哦進斗,白雨來了哦,白雨來了——哦?!睅讉€回合,蜂王像是聽懂了養(yǎng)蜂人的咒語,起身進到蜂斗,爬到蜂斗的最頂頭,見蜂王進斗了,所有的蜂群又重新飛進蜂斗,把蜂王圍得嚴嚴實實的。蜂王至高無上,所有的蜂群都聽從它的指揮。等蜂群進了蜂斗,養(yǎng)蜂人輕輕收回竹竿,把竹竿上的蜂斗取了提在手上,再把蜂斗仰放在事先準備好的空蜂房里,堵上進出的蜂門。等待蜂王和蜂群在新房子安頓好了,取出蜂斗,分蜂成功了,一窩新的蜂群產(chǎn)生了。
我說,這一巢蜂群能分出幾巢來呢?
養(yǎng)蜂人說,說不準吧,也許是兩巢,也許能是三巢。
出巢蜂群是為了重建一個新家。
蜂群有時也遭遇外敵入侵,一只馬蜂混進了蜂群,在蜂門外逗留徘徊,采蜜回來的蜜蜂發(fā)現(xiàn)了,出門采蜜的蜜蜂也發(fā)現(xiàn)了,一只蜜蜂試探著問,誰呢?馬蜂扇了扇翅膀,沒有理會。陸續(xù)圍上來的蜜蜂追問,誰呢?馬蜂見這架勢,想要飛走,可惜遲了,圍上來的蜜蜂和馬蜂打了起來,用嘴咬,用刺蜇,馬蜂受傷從蜂門邊掉在地上,仰倒在地上垂死掙扎。幾只蜜蜂也累慘了,在地上慢慢爬行。
木桌上,養(yǎng)蜂人在一張紙上記著:芒種這天,三號蜂巢分蜂了,接下來的幾天,陸續(xù)有巢要分蜂,得準備新的蜂巢。
陽光里,西邊有烏云在跑,也許真有一場白雨正在天邊醞釀而來。
本期點評1:教鶴然
大地的脈搏
——評《蟲兒飛》
散文之散,不拘泥于形式和對象。好的散文,可以從瑣碎的日常生活和自然萬物中取材,在平凡的事物中寫出生動的天理物趣,談出豐富的情感興味。
李汀的散文《蟲兒飛》從常見的昆蟲寫起,以平和沖淡的文氣,勾勒出自然風物的斑斕樣態(tài),以饒有情趣的語言,書寫出細微生命的靈動氣息。
夏天陽光里此起彼伏的滿山蟬鳴,不再是“疏柳殘蟬,助人離思斜陽外”般離人悲思的寄托;暖黃玉米地中的青草螞蚱,也不再是“霜中蚱蜢凍欲死,緊抱寒梢不放渠”中固執(zhí)而沉于泥淖的象征;山野花叢中的出巢蜂群,更不只是“終日釀蜜身心勞,甜蜜人間世人效”中勤勞奉獻的代表。蟬,幼蟲成為饑餓年代的珍貴食物,蟬蛻可以入藥,但成蟲卻只有2個月短暫生命,具有一種樸素的實用價值,卻也有著朝生暮死、生命苦短的遺憾。螞蚱,長著凌厲的前爪和帶著倒刺的后腿,也逃不過雞犬的啄食和少年的捕捉,只有停在葉片上交合的時光,會收斂起進攻的姿態(tài),安享片刻寧靜與溫存。蜜蜂,傾巢出動采蜜時勤勤懇懇,出巢追隨向往的蜂王時也義無反顧,重建新的家園并竭力捍衛(wèi)外敵入侵。
小小的昆蟲身上,不僅有溫情脈脈的祖孫情誼,有充滿野趣的童年食味,也有自然神秘的生存法則,更有幽微隱秘的人生哲學。讀來,令人不禁想起魯迅筆下百草園里會“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的斑蝥,想起周作人筆下很受小孩子喜愛的“固執(zhí)且大膽”的蒼蠅,還有梁實秋筆下那些“奏細樂的入幕之賓”——蚊蚋。
微觀世界亦有萬象。我們似乎可以心無旁騖地跟隨作者的文字,暫時忘記直立行走,像剛剛學會爬行的孩童一樣,俯身貼地以昆蟲的視角觀察自然萬物,沾滿泥土和灰塵。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聽到象征著“這大地還活著”的有力脈搏,才能真正理解生命的意義。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文學博士)
本期點評2:劉家芳
《蟲兒飛》:自然之歌
在審這篇稿子的時候,有一個很有趣的事情。初看題目,我以為是兒童文學,畢竟這首歌都是媽媽們用來哄孩子睡覺的。但往下看去,那來自字里行間的驚喜,就如同海面上走來的滾滾波浪,看起來澎湃,然后悄悄地融化了讀者。
作者以歌為題,除了給予讀者文字之美,也給予讀者韻律之美。這美來自哪里呢?它來自天地間,來自歲月里,來自天然,來自心。
第一段,讓我們聽蟬。在炎炎夏日,用聲托靜,用肆意揮灑又極其細膩的筆觸。把讀者從林立的高樓中,從信息爆炸中,從瞬息萬變中剝離出來。用一段頑童與老者對話,帶入到蟬的一生。帶到樹林中,帶到土地下,帶到造化里,品了一口陽光的味道。
第二段,讓我們觀色。那一片金黃,是大地的顏色,其中點綴貓、狗、雞,和螞蚱。上演著一幕又一幕,名叫生存的古老劇種。演員們沒有繁雜的臺詞,也不描油著粉。只是笨拙且執(zhí)拗完成著自己該做的事情。不在乎掌聲和喝彩,因為這是徹底的,生命的綻放。這綻放讓大地生生不息。
第三段,讓我們聞蜂。一陣狂鳴,花瓣燃燒起來,燒出香味,燃起了幸福。養(yǎng)蜂人熟練的工作,紙條上清晰的計劃。讓人一時間產(chǎn)生一種誤會。到底是人在養(yǎng)蜂?還是蜂在養(yǎng)人?自然之力有時平山挪海,有時又如蜻蜓點水,但這一下,確是入木三分的。
自然的偉大在于從不拈輕怕重,也從不嘩眾取寵。但自稱有魂的人們,善于舍近求遠,空勞半生,并以主宰自居。這篇自然之歌,讓我們不要再驕傲了,虔誠一些,善良一些。也許那日漸增厚的盔甲就松動了,讓微弱之喘動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wǎng)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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