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先生為我改文章
著名書畫家啟功先生,曾經(jīng)為我改過幾次文章。
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因為當時我記了日記。
那是1993年6、7月間的事了。6月17日下午,啟功先生約見我,委托我代為發(fā)布一則聲明:“從今以后,啟功不再為任何個人收藏的古字畫鑒定真?zhèn)?,凡有以‘啟功’名義在個人收藏的古字畫上題簽的均為假冒,概與本人無關(guān)?!边@是啟功先生針對有人假冒他的名義進行古字畫鑒定的違法行為,所做出的一個重大決定。對于先生的委托,我很重視,回去后,就根據(jù)我對先生的了解和這次談話內(nèi)容寫了一篇文章,標題是《能與諸賢齊品目,不將世故系情懷——堅凈居訪啟功先生》,在文章中宣布了他的“嚴肅決定”。
6月22日,我把寫好的稿子送給先生審閱。那時電腦還沒普及,稿子是手寫的。先生一邊看稿,我一邊請教一些問題。文章標題用的是先生喜歡的一副對聯(lián),他曾經(jīng)多次書寫。對聯(lián)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但我對“品目”二字連用不太理解。啟先生說沒有錯誤,“品目”既可以指“人品”,也可以指“品評”。這里的意思是在人品上要與天下圣賢看齊。我又請教先生:我在書中讀到一句詩:“三更有夢書當枕,千里懷人月在峰?!蔽姨貏e喜歡這句詩的意境,但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啟先生說他亦不知。我知道先生博聞強志,很多生僻的詩句張口即來。以先生的博學(xué),尚不知其出處,看來有可能是無名氏撰寫的對聯(lián)。因為來客較多,文未看完,只好留下。后來又通過幾次電話,先生都說還沒看完,讓我再等等。
7月3日,按照與先生約定的時間,我第三次來到先生所住的北師大紅六樓。因為先生說稿子找不著了,所以我把稿子略作修改后又重新抄寫了一份。上午10點多鐘,敲開啟功先生家門,就他一個人在家里,看到我來,先生非常高興。我注意到,門上的字條已不見了(前兩次來訪時,門上還貼有“病魔纏身,謝絕會客”的啟事)。問啟功先生,他估計是被風(fēng)刮掉了。我猜想一定又是被他的崇拜者揭走了。
坐下后,先生又“訴苦”,說整夜睡不著覺,又吃不下飯,精神很不好。我勸他找個地方避暑去,他搖搖頭:哪兒都沒家里好。接著就道歉,說稿子還沒看,讓我大熱天一趟一趟地跑。說著起身從桌上拿出稿子要看。我將重新寫的遞給他,他當場就看了起來。先生一邊看,一邊用左手拍著大腿,豎起右手大拇指,笑瞇瞇地夸道:“寫得真好哇,真好哇!”我知道先生是鼓勵我的,心里與其說是欣喜不如說是慚愧。
老人先讀了一遍,夸了一遍,看到“手心手背,沒心沒肺”等處情不自禁地念出聲,笑了起來。然后又仔細地讀了第二遍,邊讀邊拿鉛筆修改,改得非常仔細,連一些標點符號都改了。全文2000字左右,寫了7頁稿紙,他從頭到尾都有修改。對字句的推敲很認真,很細致,從中也能體現(xiàn)出先生為人的謙遜、善良。比如,他把“他約見記者,就是為了宣布一個嚴肅的決定”改為:“他告訴記者一個嚴肅的問題?!薄凹s見”是一種以上臨下的姿態(tài),我這么寫體現(xiàn)的是我對先生的尊敬;而先生把“約見”改為“告訴”,體現(xiàn)的則是一種平等的態(tài)度。我在文章中寫道:“幾十年來,他不虧操守,為人耿直,不媚上,不趨勢,高尚的道德為人景仰?!毕壬选安幻纳?,不趨勢”刪去了。在“啟功先生委托記者,鄭重宣布他的一個決定:從今以后,不再在古字畫上題字”后面,先生加上了一句話:“如有他的題字,藏者認不準真假時,可以把復(fù)印件請他鑒定,總以慎收為妥?!眴⒐ο壬幸活w多么善良的心啊,為了讓藏者免受損失,他竟然主動提出愿意義務(wù)為藏者鑒定真?zhèn)?。這句話還有多處涂改,顯然先生是反復(fù)斟酌過的。比如“可以把復(fù)印件請他鑒定”,原寫作“可以設(shè)法經(jīng)他鑒定”,可以看出先生考慮的周全。
最近為了寫這篇文章,我翻箱倒篋,沒找著先生修改過的原稿,只找到修改稿復(fù)印件的第6頁、第7頁。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僅這兩頁,啟先生的改動就多達20處;而其中的一些改動,在正式發(fā)表的文章中竟然沒有體現(xiàn)。是我沒采納?還是被編輯刪去了?現(xiàn)在已不得而知了。無論如何,我都要對先生說一聲“對不起”!我那時候才二十多歲,淺薄無知,對他的一些改動并不理解,或不接受,有的改動在我看來似乎不合語法。當時我想這也許是老北京人的語言習(xí)慣吧。現(xiàn)在我再看先生的改動,不但看出一個文化大家的學(xué)識修養(yǎng),更體會出一位善良老人的良苦用心。
先生一邊改,我坐在對面一邊提出一些問題。我在文中引用了他近日寫的詩,其中“酒釅花濃”,我疑是“酒釅茶濃”之誤。先生說沒錯,是《西廂記》中的句子(后經(jīng)查閱,“酒釅花濃”一詞,并非出自流傳較廣、世人皆知的元代戲曲作家王實甫《西廂記》,而是金人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帝里酒釅花濃,萬般景媚,休取次共別人便學(xué)連理?!笨梢妴⒐ο壬牟┞剰娪洠?。我將“能與諸賢齊品目,不將世故系情懷”一聯(lián)誤為他自撰,先生改正:“集蘭亭字對聯(lián)”。
我的字寫得不好,在這位大書法家面前免不了有點自卑。我說啟先生,不好意思啊,我的字寫得不好。老人放下筆,很認真地說:文章寫得好的人,很少有字也寫得好的。因為他得順著思路寫下去,沒有時間琢磨字寫得好與不好。陳垣先生說過,沒有哪位作家敢于把自己的初稿拿出示人的,那字只有他自己看得懂,時間長了,連自己也認不出了。我知道老人這不僅僅是安慰我,而且是變相表揚我,意思是文章寫得好。這令我內(nèi)心愈加感動。
老人非常認真地看完、改完,又拍著大腿、豎起大拇哥贊道:寫得真好??!其實,我心里很希望他用朱筆或毛筆批改,便于保存。也許是出于對作者的尊重,老人只用鉛筆輕輕改過,在他是一片好心,在我卻有點遺憾了。
改完稿子,我起身告辭,先生又讓我坐下來聊天。先生說,他出過一本《啟功韻語》,近來還要出一本《啟功絮語》。本來叫“續(xù)語”,后改為“絮語”。絮語者,絮絮叨叨說的話。有人說我的詩太不講究韻律,我說我寫的是打油詩。由此,啟功先生談起了古詩的韻律、四聲,隨手拈來,引經(jīng)據(jù)典。我也順便就一些問題向他請教。我特別講到一個意思:我讀一些所謂的新詩,還不如讀古詩明白。按理說古詩是用文言文寫的,今人理解起來有障礙;可偏偏是今人用白話文寫的一些詩,讀起來云里霧里,不知所云。老人開玩笑說:新詩是用外國人的思維、外國人的方法寫的,寫出來都跟外國詩譯過來一樣,當然不好懂了。詩歌本來就是朦朧的,偏偏還要寫朦朧詩;本來就是意識流的,偏偏還要強調(diào)意識流。這哪能讀得懂呢?說完我們哈哈大笑。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已近中午。啟功先生的內(nèi)侄媳鄭喆老師已回來做好飯,上樓來請先生下去吃飯。我起身告辭,可先生談興正濃,又讓我坐下。直到鄭喆老師二次上樓來催,先生才意猶未盡地打住話頭,并一再挽留我一起吃飯,我婉謝了先生的好意。先生進到臥室拿出一本《啟功韻語》,鄭重簽名送我,然后一直把我送到樓下大門口。
一次改稿,等于上了一堂生動的、精彩的課。啟功先生的嚴謹、謙遜、寬厚,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作者簡介:徐可,文學(xué)碩士、哲學(xué)博士。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啟功研究會理事,編審,魯迅文學(xué)院常務(wù)副院長。著譯有《仁者啟功》《背著故鄉(xiāng)去遠行》《三更有夢書當枕》《人間圣境》《湯姆·索亞歷險記》等二十余部。曾獲中國新聞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豐子愷中外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