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2年第6期|谷禾 :等待星星的深夜
《午夜的孩子》
鐘針嘀嗒,像一滴水
獨自穿過北方曠野的冬天
它咸澀的喉嚨里生滿了
密匝的芒刺……星空的裂紋
也清晰如甕,從高處沖下來
照亮大地枯枝紛墜的喧響
從木格窗欞溢出的燈影
敲擊銹蝕的表殼(它幾乎是圓的)
規(guī)范著黑夜蒞臨的路徑——
碰響所有杯盞吧,你所渴望的
已被鐘針分散。黑暗的胃囊
嘀嗒有聲,精密齒輪咬合有序,
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擰緊它
多年后成為慣性,比灰椋鳥
更早被曙色收攏。覆上你
身體的白被單,恍如一場
童年的雪,越來越沉地壓迫你
被午夜命名:出生即死去。
《冬日私語》
“不!不是這樣——”凌亂
的桌子、椅子。陽光拂動窗簾
彌漫的茶香,面包、牛奶
燈塔熄滅在地底。野草莓的
嘴唇,風吹過天空中的羊群
另一個世界在誕生……生活的
透明杯子,你選哪一個?辨證法
糾結(jié)在喉嚨里。我聽見一個
聲音說,“我愛它的艱難……”
在另一個夜晚,我們走過街區(qū)
不同窗子亮起的燈光,交織錯落
虛寂里一聲尖叫,恍若漩流
我們停下了腳步,卻不見什么發(fā)生
驚飛的鳥兒,撲扇著翅膀
消失于黑暗天心深處,星移斗轉(zhuǎn)
街區(qū)并不因此彎曲或折回
道路一直蔓延開去。一個人
獨自在家,我想起鄉(xiāng)下的父母
時間在一點點損耗著他們,把他們
變成汪著水的枯枝,死亡在可見的
前邊招手,他們的身體互相依靠著,
抵抗持續(xù)的風吹。孩子們?nèi)チ顺抢?/p>
——從他們身上逸出的枝柯
已長成新樹。“云朵在天空聚散,
時而低垂下來……”仿佛伸手就可抓住
它空無的存在。在等待星星的深夜,
鴿子以灰燼的形式升上天空,又化身
陣雨,砸向窗外合攏的黑暗,北運河
冰面的反光,刀鋒一樣落上我的臉。
《切開一枚蘋果》
切開一枚蘋果,我看見星星
——是否所有甜蜜事物的
內(nèi)部,都蘊藏著一個浩瀚天空?
星星在蘋果里,聽見刀子
繞著它,一圈圈削著青色的光芒
而我們在黑暗里,聽見雨
落在窗外,聽見光
揉洗著窗簾,舌尖纏絞的嚶嚀
像另一場雨,落上你的肌膚
我們交換著不同的嘴唇和手指
向焚燒的原野索要春天
野草跌宕,流水隨黑暗涌動
在交互的尋找中,看見了自己
當我們停下來,那青色的光芒
繼續(xù)生長——我確信它來自
愛的深處,一如針尖上的蜜
而窗外星空,正一浪高過一浪。
《飛機上讀卡夫卡》
我確信是在飛機上而不是在地洞里
陽光透亮天空藍得一點不真實
云在腳下靜止不動,飛機在爬升的
過程中不斷減輕自身的重量
再快點兒,就可掙脫地球的引力了
不必躲回地洞里恐懼沙子掉落的襲擊
我確信我不是薩姆沙還沒變成甲蟲
因為無法挪動拙笨身體不能工作而焦慮
我交出了四肢和嘴巴,還沒交出思想
當務(wù)之急是:誰來證明我還是人類?
我確信此刻身在云端身下是大海在閃光
而不是城堡的黑夜。我不是K先生
在迷宮內(nèi)繞行,接受無人法庭的判決
我也不是倒霉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急促的
敲門聲一響起,就必須騎一匹馬出診
我只是一個行旅者滿世界找尋走失的自己。
《讀一首詩,兼談詩歌的翻譯問題》
一首詩經(jīng)歷不同的手
以新的語言形式呈現(xiàn)出來,
如同從木紋里解救出的佛陀,
而森林還留在山中,忍受
風和雨,我們已忘記它——
“這一首詩……從哪里來?”
如普羅米修斯盜出的火,
寫下它的人已篡改了它。異域
的譯者,嘗試給它新的生命——
來自另一種語言的呼吸
和偏移,它固執(zhí)地抵制著疏離
第三個人來了,他細心測量,
顫栗著,用陌生語言的
尺規(guī)和刀斧,局部,或完全
復活它,讓它脫胎換骨。
“……哦,偉大的杰作——”
但也許,它在流淚呢,夢見
原始的森林,它歡暢地呼吸,
一抬頭,看見陽光和星星。
《野草蔓延》
夢見死亡,無數(shù)次地
埋骨在無人地帶
我醒來,平復喘吁的呼吸
穿行在人群里,迎向陽光
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
彈奏美妙樂音。而死亡
也不離去,它生出野草
從我身下長出來,不容
置疑地穿過肌體、骨頭
向外蔓延。我無力反抗它
穿過血管、心臟,從口鼻
眼晴里肆虐出來,把我變成
草木蔥蘢的原野。它開口
唱出綠色歌謠,帶流水去遠。
新的野草又蔓出來,大地
在一點點還給故土。
《游 隼》
透明天空下,我們看見了飛起的
游隼,扇動的翼,氣流在震顫
瓦灰毛羽上的光斑,變幻的云翳。
在它的趾爪下,群山崩潰,江河
瓦解,次生林綿延跌宕,花朵們
懶散地開落。蜂鳥、蝴蝶、蘑菇
有各自的秘密生活,“所有生命
都是上天的禮物……”草尖上
懸垂的滴露,像愛的漫長等待
游隼飛過草原,馬尾牽著馬頭
河水流向天外,一匹馬披戴風雪
奔來——游隼飛過暮光里的屋頂
羊群臥在圈里,上升的人間煙火
和持續(xù)的求告,也不能留住它。
這時,一個孩子的出現(xiàn)猶如神跡
從地平線盡頭,那么微小,模糊
仿佛大地新生的枝條,逡巡的
游隼,已經(jīng)為他空出一個位置。
《玉龍雪山》
麗江人說,從古城是看不到
玉龍雪山的,它的十三座雪峰
峰頂終年積雪,如今已融化了不少
太陽下,石頭閃著冰藍的光芒
——那是屬于天堂的最美的藍
塵世的人類根本配不上它炫目、
冰冷、纖塵不染。一位作家來此
做田野調(diào)查,徑直去了玉龍村
這個離雪山最近的村子,她說
夜里能看見星星走動,從山上吹來
的風也帶著積雪的冰藍氣息
她感嘆:“真是一個太美的村子……”
我從沒去過那兒,也不曾登頂
十三座雪峰,只從藍月谷遙望過它
從我夜宿的滇西明珠望過去
可見綿延的背陰處殘存的積雪
隱約的灰白接連天際,置身于
冷冽晨風中,我的心漸漸干凈了——
這也是不斷消失的積雪帶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