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3期|班宇:漫長的季節(jié)
班宇,1986年生,沈陽人。出版小說集《冬泳》《逍遙游》。
漫長的季節(jié)
班宇
防鯊網(wǎng)距離岸邊四百多米,游上一個來回,至少燃燒掉五百卡路里,約等于一份咖喱飯,一包方便面,或者一袋薯條加個漢堡,這些是我估出來的。有個軟件,能記錄每日攝入與消耗的熱量,但我手機里的空間很緊張,裝不下了。六月份到現(xiàn)在,每周我都會游上幾圈,也沒瘦,反倒黑了不少,搽了防曬也不管用,數(shù)值什么都證明不了,無論多么精密的科學,一旦落到我的頭上,就會變成誤差,這沒辦法。就像防鯊網(wǎng)也不能阻攔真正的鯊魚,在水里時,我經(jīng)常想著,到底有沒有一條勇敢的鯊魚,抖著背鰭和尾鰭,向著那些壞橙子似的浮標,從深處威武駛來,以鋒利的牙齒撕咬聚乙烯網(wǎng),突破嚴守的防線,來跟我相會。比較理想的狀況是,我騎在它的身上,乘風破浪,出海遠航,要是實在沒看上我,把我吃了也不是不行,最好幾口解決掉,沒太大痛苦,只留下一片殷紅的水面。也可能沒那么明顯,無非是一小瓶墨水倒入海里,潮來潮往,很快就消散了。
海水浴場的更衣室不分男女,被泡沫板隔作不規(guī)則的小間,連綿起伏,如課本上的一道道舒緩的等壓線,有的地方僅一人寬窄,也很奇妙,身在其中,并不那么壓抑,偶爾還有開闊、自在的感覺,能聽到海浪起伏的聲音,沖刷著陸地,一種無比純凈的嘈雜。帶著咸味的風從腳底下鉆過來,吹得人心顫,像是上著夜班的媽媽忽然跑回家里,裹著一身的涼意,把手伸進被窩,撫摸著我的肋部。還有那些小小的沙礫,螞蟻似的,順著小腿一路往上爬,走走停停,陽光之下,閃爍如同鱗片,刺著發(fā)燙的身體。海浪是鯨的嘆息,人是魚變的,以及,有些金子總埋在沙里,這是小時候媽媽講給我的道理,也像在說我。每次換好衣服后,我都會在里面坐上一會兒,聽聽別人說話的聲音,外面放著的流行歌曲,有時坐著就很想哭,不知道為什么。我平時不是這樣的,我在家里從來都很平靜。
小雨以前跟我講過,循著海邊的音樂走去,就能看見那些出游的快艇。斜倚在沙灘上,橫七豎八,如一群擱淺的大魚,旁邊立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三十塊錢一圈,等你上了船,裝死的魚就又活了過來,流彈一般,在海水里飛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不受控制,總之,沒個百十塊錢回不來,看著瀟灑,掀風鼓浪,馳騁于天際,誰坐上誰倒霉。開到大海中央,馬達一停,船身晃得特別厲害,這時,他就跟你講起價錢,談不攏的話,也不為難,隨便找個地方把你卸在岸上,自己看著辦。小雨說他讀高中時,有次在船上吵了幾句,硬是沒給錢,對方也不發(fā)火,馬達聲一響,誰的話也聽不到,船越開越遠。小雨環(huán)顧四周,只有汪洋一片,便很害怕,心臟一直懸著,身體向內(nèi)萎縮,呼吸急促,默念著逃脫術(shù)的口訣。臨近一段陌生的海岸,如蒙啟示,來不及多想,他一下子跳入水中,頭也不回地游了過去??焱Я⒂诤V?,來回擺蕩,像是一位追擊數(shù)日的疲憊槍手,夕陽之下,竭力控制著顫抖的雙臂,企圖瞄準獵物。他撲騰了半天,來到岸上,舉目荒涼,不知身在何處,走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找到公交站,耷拉著腦袋,跟人要了一塊錢,這才上了車。乘客很多,一個空位也沒有,小雨光著腳,只穿一條泳褲,扶著欄桿站了一路,窗外吹來的風使他的皮膚變紅,起皺,一陣陣發(fā)緊。他打著哆嗦,牙齒亂顫,頭都不敢抬起來,聽著那些報過的站名,一站又一站,總也到不了,如遭凌遲。這么一想,還是鯊魚好,沒什么心機,要么遠走高飛,要么就地完蛋,至少有個痛快話兒。
從更衣室往北邊走,約二十分鐘,繞過半月灣,有那么一小片海灘是我承包下來的,出手比較闊綽,至少我單方面是這么認為的。這里比較荒僻,背后是斷崖,長不了樹,常年潮濕,陰郁滑膩,仿佛被涂過一層閃著黑光的清漆。坡上雜草蔥蘢,狹長的葉片呈鋸齒形,一團一團,緊密不透風。岸邊沒有細沙,遍布粗糙的碎石,大大小小,豎起尖利的棱角,很不好走。海浪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生于暴風的肩頭,面目猙獰,奔涌至此,如猛抽過來的一記耳光,令人心驚。交界之處凝聚著無數(shù)白色的泡沫,相互依偎著、吞吐著,不離不散,熾烈的光射過來,顯出變幻不定的顏色。我總想著,如果有一天我見到了上帝,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請不要再往大海里倒洗衣粉了。
沒什么景色可言,也就很少有人來,我在這里游了好幾天,感覺不賴,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用在乎。有一次,游累了回到岸邊,我躺在防潮墊上,瞇著眼睛曬太陽,還悄悄拉下了肩帶,不過也就一小會兒。我的這身泳衣還是上高中時媽媽拿回來的,那會兒每年夏天都會搞個泳裝節(jié),從外地請來模特,讓她們穿著泳裝走臺步,電視里從早到晚持續(xù)轉(zhuǎn)播,壯觀極了,三千個模特同時穿著比基尼在海邊亮相,列成優(yōu)美的弧形,如大海輕捷的翅膀,不只是一道亮麗的風景,還破了吉尼斯世界紀錄,當場頒發(fā)金字證書。我們都很激動,期末考試時,好幾個同學的作文寫的都是這個事情。
那段時間,媽媽身體不好,就不上班了,在家門口的裁縫店里幫忙,我從別人家的信筒里偷了一份晚報,帶回家給她看,泳裝設(shè)計大賽面向全市征集作品,畫幾張示意圖,輔以簡單的文字說明,入圍就有三百塊錢可以拿,頭等獎則是五千元。我很心動,慫恿媽媽報名參賽,她有點猶豫,總覺得選不上,大半輩子了,什么好事兒也沒輪到過她,其次,她也不會游泳,沒有靈感,像一條記性很差的魚,忘掉了鰓的用途。我一直央求著,跟她說,這次有希望,我想好了兩個不錯的名字,一個叫自游自在,胸前印一只矯健的小海豚,線條流暢,尾巴甩到后面,像是跟游泳的人抱在一起,另一個叫水精靈,天藍色的彈性布料,與大海的顏色一致,荷葉袖邊,后背與腰側(cè)做成網(wǎng)格,裙擺下垂,游起來時,一舒一張,緩緩地散落著。我寫作業(yè),媽媽陪著我熬夜畫圖,總是畫不好,模特小人兒的雙腿看著太過柔軟,青蛙一樣蜷曲,腳掌如蹼,很不協(xié)調(diào),改來改去,截止日期到了,我寫好說明,將那兩張擦得薄薄的草紙塞在信封里寄了出去。之后幾天,我一直盯著電視,等待公布結(jié)果,當時也有預感,可能不會是我們,但還抱著一點點的期待。果不其然,第一名給了個學美術(shù)的男孩兒,眼神狡猾,留著半長的頭發(fā),說話的聲音有點啞,發(fā)言卻很得體,還感謝了這片海灘,“我睡著的時候,它像一只搖籃,使我身心和睦”。我很羨慕,又不太服氣,他的設(shè)計一點兒也不好看,不過是扯了一截繃帶裹在身上,模特穿起來像是打了敗仗的傷員,走得一瘸一拐,并不十分和睦。
那天下午我很傷心,哭了好長時間,不是因為沒得獎,而是覺得這個世界只是我和媽媽組成的,沒有其他人,我們就活在兩個人的世界里,誰也聽不見我們的話,如在海底,孤獨長達兩萬里。第二天,媽媽晚上回來時,帶了兩套泳衣,裝在發(fā)黏的綠塑料袋里,說是主辦方寄過來的,類似于參與獎,精神可嘉,以資鼓勵。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看也沒看,放在衣柜里,一次都沒穿過。結(jié)婚前,我收拾衣物,發(fā)現(xiàn)了這兩套泳衣,可能是放得有點久,散發(fā)著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我上身試了試,沒想到,尺碼很對,款式也不過時。我跑到客廳,走了兩個來回,展示給媽媽看,問她我穿著漂不漂亮,記不記得這件衣服,以及那次落選的設(shè)計大賽。媽媽躺在床上不說話。
一個叫彭彭,一個叫丁滿,我為今天的兩位不速之客分別起了名字。他們來得比我早,提前占據(jù)了這片海灘,看起來有八九歲,實際可能不超過七歲,海邊的孩子總比同齡人長得快一些。彭彭穿著一條松垮的藍褲衩,神情專注,挑揀著片狀的石頭,聚成一小堆,再大叫一聲,用力投向海里,可惜一個水漂兒也沒打出來過,在空中劃過一道低低的弧線后,石頭隱沒無蹤,我總覺得他要把自己也扔進海里。丁滿在一邊看著他,雙手叉腰,嘴里念念有詞,宛若教練,時不時地,他的手會伸向后背輕抓幾下,好像身上剛爬過了一只小螃蟹。鋪墊子時,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也許是有點難為情,兩人停了下來,轉(zhuǎn)而走向岸邊那塊最大的礁石,很像是一塊鐵,或者焊在海底的黑色寶塔。兩人比著賽,沒用幾步,便站在了塔頂,海風吹過來,他們艱難地保持著平衡,丁滿很緊張,不太敢起身,彭彭的褲衩掉了一半,眼看著褪到膝蓋。實在是有點危險,我不太放心。
我踮起腳來,朝著他們高喊:嘿,下來啊,你們倆。他們俯視著我,似乎有點猶豫。我擺起手勢,大聲叫道:回來,太高啦,快回來啊。兩人撓撓腦袋,蹲了下來,一點一點向下蹭,提醒著對方可以落腳的地方,幾分鐘過后,才安穩(wěn)著地。我松了口氣。有時就是這樣,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只在高處看了看風景,什么都沒來得及做,來時的那條路就消失不見了。
丁滿向我跑了過來,彭彭跟在后面,腿有點軟,兩個人氣喘吁吁,分不清身上是海水還是汗水。他們來到近處,瞪圓眼睛,低頭看著我,像在觀察一團曬干的海藻。我望著他們,想起自己什么零食也沒有,有些過意不去。丁滿沒說話,彭彭把腦袋探了過來,問我,你剛才說什么?我說,沒什么啊。彭彭說,你不是在跟我們說話嗎?我說,是啊,不是。他有點迷糊,抬高了嗓門問我,到底是,還是不是?我說,不是,是。彭彭更暈了,無計可施,皺著眉頭看丁滿,我樂得不行。丁滿扭過身體,跟彭彭說,你別理她。彭彭跟我說,我以為你找我有事兒呢。丁滿捅了他一下,說道,別跟她說話了。我說,不要生氣嘛,我請你們吃雪糕,不知道推車賣雪糕的什么時候過來。彭彭說,我可以幫你看看他走到哪兒了。我說,好啊,我們一人一根。彭彭說,我想吃個棗味兒的。我說,那我吃個奶油的。丁滿說,我不吃,你怎么還理她。
彭彭和丁滿并肩前行,踏上尋找雪糕的旅程,比畫著說了一路,越走越遠,這片海灘又歸我了。我在心底歡呼了一聲,掀去浴巾,慢慢走入海里,陽光不錯,和緩的波浪將我穩(wěn)穩(wěn)托住,可只游了一個來回,就沒什么興致了,轉(zhuǎn)頭回望,身后的水痕迅速愈合在一起,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無人從此經(jīng)過,大海不曾止息。我回到岸邊,等了很長時間,直至太陽落在水面上,他們也沒有回來。
我乘著拉客的小摩托回家,四塊錢,突突突突,最棒的交通工具,機動性高,從不堵車,這一路上,頭發(fā)也吹干了。很難想象,媽媽以前最大的愛好是騎摩托車,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見過照片,還是在別人家里。她燙著及肩的大波浪,戴了一副淺色的方框墨鏡,遮住大半張臉,手上拎著頭盔,旁邊是一輛紅色的鈴木摩托,如同掛歷上的美人兒,媽媽年輕時很好看的。別人跟我說,有一次在路上見到媽媽騎車帶著我,我不在前面,也不在后座上,而是被她揣進皮夾克里,一大一小,兩個腦袋齊齊從領(lǐng)口里伸了出來,不管不顧,迎著風落眼淚,看上去相當惆悵。我問過她有沒有這回事,她否認了,說自己不會騎。媽媽總是這樣,對于跟現(xiàn)在無關(guān)的事情,都覺得沒發(fā)生過,好在有照片為證。我問她,騎車帶我去了哪里。她說,想不起來了。我問她,車哪去了呢?她也說,不記得了,車也不是我的,過去太多年了。她不說也沒關(guān)系,我有自己的辦法,在最好的晴天里,把照片向著太陽舉高,這樣的話,就能看到當時發(fā)生的事情。媽媽拍過照后,收起了邊撐,掛上空擋,向下踩著打火桿,一溜煙兒開出去,歡呼聲在身后響了起來。她順著風走,車速與風速一致,道路平坦,感覺不到自己正在行進,周圍很安靜,世界是一個密封的罐子。天空有云飄過,下起了小雨,那也澆不到她,媽媽在雨滴的縫隙里穿行。有一個她即將認識的好人,真正的好人,仰平了身體,正在大海的中央打著轉(zhuǎn)兒,像一片年輕的葉子,夜霧濕潤,無人能夠窺透,而她將一路騎去,無憂無懼,活在世上,也如行于水上。
但媽媽不能在水中飛翔,她連游泳都不會。媽媽躺在床上,講不了話,也動彈不了,眼睛總是閉著,像在思索,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等著她來做決定。長長的睫毛像一彎新月,在夜里發(fā)著光,星星守在她的窗外,由南向北,緩緩下降,天亮之前,終于落回了海面。清晨的大海輕輕抖動著,毫無規(guī)律,如人戰(zhàn)栗,也像媽媽最初時的那只拇指,精靈一般,不自主地在空氣里滑動,畫出一個記憶里的圖案,可能是摩托車,或者一套泳衣、一位好人。我預感不妙,從外地趕了回來,拖著媽媽去做肌電圖,醫(yī)生測了十幾次,把鋼針扎進她的舌頭里,媽媽很無助,嗚嗚地叫著,滿頭大汗,雙手亂抓,像快被悶死的小狗,或束手無策的啞巴,面臨著巨大的災難,沒辦法求助,更不能向誰訴說清楚。我哭著想,重刑也不過如此吧。醫(yī)生命令道,快,把舌頭伸直,快一點,不然沒有效果,罪都白受了,不要耽誤時間。屈辱且怕,我甚至想到了自己糟糕的初夜,就這樣展示著,光天化日,一覽無遺。媽媽的臉扭曲得如同一張被揉皺的舊報紙,鋼針與呼吸同步收縮,來來回回地攪動,反復刺透,拷問著受損的神經(jīng),她的嘴被撐得很大,頭向后擰,用喉嚨喘著氣,發(fā)出古怪的哀聲,伸手想去抓點什么,眼前卻什么都沒有。我扯住自己的頭發(fā),跺著腳,亂喊亂叫,想在她面前下跪,如果這樣她能好過一些的話。媽媽看著我,口水淌了下來。
我想,醫(yī)生說得不對,我們所受過的罪,有哪一種不是白白浪費的?看過檢查報告,他們對我說,按目前進展,最多不過三年,做好準備。語氣輕松得像是幫我提前預訂了一個假期,到了那時,一切都會清晰起來,她不再痛苦,我也沒了負擔,太陽照常升起,天穹橫跨在海洋的遠側(cè),光明向我這邊挪動了一小步,歌聲繚繞萬物,金錢唾手可得,失去的愛情也會回來,總之,我將會擁有我想要的全部,作為一種莫名的恩賜。無非是三年,一個漫長的季節(jié),魚兒溯流,逡巡洄游,草木持存,日日更新;無非是三年,一片幽暗的樹蔭,一場驟然而落的雪,一陣濃重的睡意,仿佛越過了這個障礙,就能徹底蘇醒過來,打個哈欠,走出門去,迎向和煦的暖風,洗塵的細雨。而障礙又是什么呢?我的媽媽嗎?
在門外時,我沒聽見收音機的聲音,就知道閔曉河已經(jīng)到家了。他討厭額外的聲響,總覺得吵,每次回來后,一定要先把媽媽枕邊的收音機關(guān)掉。媽媽沒聽到過晚上的廣播,她的一天從《實時說路況》開始,然后是《心有千千結(jié)》、《談房我當家》、《隋唐演義》和《海濱時刻》,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生活零距離》,往往只能聽到一半,許多人打來電話,訴說困境,反映生活里的大事小情,后半段是對前一天問題的調(diào)查通告??上寢屆刻炻牭降闹皇菃栴},數(shù)不勝數(shù),沒有窮盡,從沒得到過任何的答復。
臥室的房門關(guān)著,悄無聲息。閔曉河的媽媽在做飯。我換過鞋子,洗凈雙手,摸了摸媽媽的臉,問她有沒有想我。媽媽看著我不說話。我?guī)退劁伜帽粏危茨α穗p腿,然后去廚房幫忙。只有一個菜,已經(jīng)做好了,分辨不出是什么,半固態(tài),像一碗攪過的水泥。閔曉河的媽媽讓我端上桌去,再叫他出來吃飯,我喊了兩聲,又敲了敲門,還是不見人影。我跟閔曉河的媽媽說,喊過了,沒有動靜。她說,別管,還是不餓。我說,今天怎么樣?她說,翻了幾次身,聽著還是有痰,夜里多注意,霧化的藥快沒了。我說,好,閔曉河今天回來得挺早啊。她說,是,比你要早。然后我就不說話了。我知道,她這是來了情緒,故意說給我聽呢。
結(jié)婚以來,我沒管她叫過媽,一直喊姨,改不了口,無法突破心理這關(guān)。不得不說,她對我家一直都很照顧,我內(nèi)心感激,媽媽的情況沒什么好轉(zhuǎn),拉鋸戰(zhàn)似的,她怕我堅持不住,每周都過來幫忙,坐著十幾站公交車,替我照看一個下午,做頓晚飯,再趕車回去。她總說,過日子就像喘氣兒,一呼必換一吸,有來有往,進退得當,只呼不吸的話,不知不覺,便油盡燈枯了。道理如此,但她也不年輕了,連著幾個月,都是這么過來的,有時一周兩次,有時三次,確實辛苦,我都記在心里。也很奇怪,一方面,她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雖有抱怨,我也能感覺得到,她與媽媽之間愈發(fā)難以分離,媽媽不講話,她就說給媽媽聽,一說一個下午,一件過去的事情要講上許多遍,有幾次我正好遇見,她坐在床的另一側(cè),佝僂著背,自己抹著眼淚,話停在嘴邊上,見我回來,就不講了,起身去了廚房。另一方面,這么說不太合適,其實我很盼著她來,不是推卸責任,只是我真的很想往外面跑,抑制不住,也不去什么地方,就在海邊待著,聽浪、看?;蛘哂斡?,類似的心理總會令我有些羞愧。對于這一點,倒也不難消化,過意不去時,我就會想,這也是閔曉河的媽媽自愿的,她心里很清楚,這段關(guān)系建立在什么樣的基礎(chǔ)之上,無非是在還債而已??烧f到底,一切決定都是我自己做的,沒人逼著,所以又有什么資格去苛責呢?想不明白。每天夜里,我都會暗下決心,一旦媽媽離開了,我就跟閔曉河離婚,受夠了,誰勸都不行,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我誰也不怕,反正不欠你們的。但是,媽媽還活著,還在思考,內(nèi)心明亮如鏡,一天又一天,她看得見我,聽得到我,能想著我,盼望著我,那么,漫長的季節(jié)過去之后,這筆賬還能算得清楚嗎?我總是處在這樣的境地里,愛不好也恨不起來,所有的理解與寬恕,最終都變成了自己的負擔。我想起來,小雨以前跟我說過許多次,你必須立在堅實的岸上,才能真正告別海浪。但他并不知道,我的海岸那么小,幾粒流沙而已,很快就沖掉了,我一個人站在水里。
飯后,我去廚房收拾,閔曉河的媽媽進了屋,跟他說過幾句話,準備去趕車,最后一趟七點半,下來后還得走一段路,到家差不多要九點了。出門之前,她跟我說,明天還來我家。我說,我也沒什么事情,要么您休息一天。她想了想,說,我還是過來吧,習慣了,自己待著也沒意思。
不一會兒,閔曉河抱著籃球走了出來,我問他吃不吃飯。他不看我,也沒回應(yīng),埋著腦袋系鞋帶。我們的相處就是如此,沒什么好說的,正常交流都很困難。我覺得他心里根本沒我,也好,反正我也差不太多。說來慚愧,結(jié)婚這么久了,我還是總會想起小雨來。媽媽剛生病時,他提過要跟我一起回來,我拒絕了,不是不需要,而是覺得他沒那么情愿。不情愿的事情,往往落得更不堪的下場,我對此異??謶?。回來以后,我給小雨發(fā)過兩次信息,都很長,說了很多自己的感受,他回得很遲,也很草率,分開已成定局。我不是不理解他,但在家里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被幻念折磨著,有時很想他,有時又想把他殺了,雖然他也沒做什么過分的事情。我困在這些情緒里,反反復復,走不出來,有那么幾次,夜里失眠,仿佛還聽見他在遠處輕輕吐了一口氣。我越想越不甘心,老是在哭,半個多月下來,枕巾硬得硌臉,眼睛一直沒消過腫。媽媽很自責,整天畏首畏尾,覺得是她的病拖累了我。其實不是的,我想,不是這樣,我很對不起媽媽,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塌糊涂,無論做什么都很失敗。
那陣子過得不太好,我還跟媽媽發(fā)了脾氣,明明她受著很大的折磨,我非要火上澆油,好像媽媽真的犯了什么錯似的。我對她說,你自己待著吧,明天我就走。她站在那邊,愣了一會兒,然后說,那也好,也好。可是我要去哪里呢?根本不知道。說著輕松,怎么都行,這也意味著沒什么必須要去的地方。哪里都不屬于我,沒人需要我,除了媽媽。我說過后,又有點后悔,躺著玩手機,不敢抬頭。媽媽彎著腰去了廚房,在水流聲里嘆氣,擦過一遍地面,又切了個蘋果,放在小碗里端了過來。我噘著嘴,腦袋斜過去,跟她緊挨在一起,我們用一根牙簽輪流扎著吃。蘋果不是很脆,放的時間有點久,我們吃得很慢,半天也不動一下,像要把嘴里的蘋果含化。不知為什么,我始終記得這一幕。
十點半,閔曉河還沒回來,如同往常,我給媽媽洗過臉,把被子從臥室里扛了出來,鋪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枕著扶手,跟媽媽睡在一側(cè),這樣的話,半夜探過手去,就能摸到媽媽的衣袖,小時候我每天都是這樣入睡的。我告訴媽媽說,今天在海邊見到了兩個小朋友,一個有點胖,一個很瘦,長得像動畫片《獅子王》里的人物,還記得吧,當年很出名,你領(lǐng)著我去電影院看的,總之,倆人都很可愛,我答應(yīng)了要請吃雪糕,可惜沒實現(xiàn),誰體驗過誰就知道,吹著海風吃雪糕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還有,我剛看了天氣預報,明天的溫度不錯,沒有霧,中午可以出門曬一曬太陽。說著說著,媽媽閉上了眼睛,我也睡著了,在夢里,我吃了一根雪糕,之后肚子有點疼,走不動路,冷汗直流,蹲在地上休息,忽然被一團藍灰色的影子拖住了腿,力氣很大,使勁兒把我往底下拽,我嚇壞了,完全拗不過,拼了命地連踢帶打,不敢大聲叫,對方像在擺弄一具尸體,惡狠狠地擰著,動作粗暴,喘息聲刺耳,我的整個人被他握在手里,沒辦法掙脫。我哭著說,別這樣,媽媽還在,求求你了,什么我都答應(yīng),求求你,媽媽還在這里,請不要這樣。他根本聽不到我的哀求,伸手進來,蠻橫地分開了我的雙腿??蕹雎晛淼哪且豢蹋乙残蚜诉^來。屋內(nèi)空蕩,一片漆黑,如同沉靜的岬角,沒有人,也沒有影子。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媽媽睜著眼睛,望向天花板。我也看了過去,空氣波動,灰塵纏繞,在夜里,好像有誰在那里涂著一幅透明的畫。
丁滿發(fā)明了一種游戲,在海灘上勾出圓圈和方格,兩個方格是戰(zhàn)場,一主一次,圓圈是各自的基地,他還給每顆石頭安排了職位,尖尖的是將軍,橢圓形的是戰(zhàn)士,略小一點的是士兵,帶花紋的是醫(yī)生,不能上陣,可以救死扶傷,但只有兩次機會。講述規(guī)則時,彭彭看著很憂愁,吃光了三根雪糕,冒了一腦袋汗,還是滿臉的困惑。我也沒太明白,不過不耽誤游戲,跟出牌一樣,每一輪掏出同等數(shù)量的石頭對壘,自行組合搭配,戰(zhàn)場任選,具體數(shù)目由守衛(wèi)者來決定,可以是兩顆、三顆,或者四顆。猜拳過后,彭彭占得先機,他說,十顆。丁滿說,一共就十顆。彭彭說,對,我知道,不行嗎?丁滿說,不行,分不出來勝負。彭彭說,那就是平局,很好,以和為貴。我樂得不行,丁滿白了他一眼。我問丁滿,他在學校時也這樣嗎?丁滿說,什么樣?我想了想,說,愛好和平,很重感情。丁滿說,智商不行的都重感情。我說,別這么說嘛,你們都很聰明的。丁滿說,我跟他可不是一個學校的。
我們玩了兩局,能用的石頭越來越少,原因是輸?shù)舻幕驔]救回來的都要扔到海里,沒辦法再來闖蕩一番,這很殘酷。我提議再給它們一次機會,彭彭也很認同,主要是他負責著找石頭的工作,來回來去,跑了好幾趟,很辛苦。丁滿否決了,他說,打仗就這樣,時光不能倒流,死人不能復活,所以得學會珍惜,這樣的話,有些東西才顯得珍貴。我像是被他上了一課,張大了嘴巴,講不出話來。遠處的歌聲飄了過去,彭彭在地上打著滾,拒絕行動,嘴里咿咿呀呀,背著什么口訣,丁滿用手挖了個挺深的沙坑,把剩下的石頭埋了起來,他跟彭彭說,做個記號,三年后,我們再把它們挖出來,看看有什么變化。彭彭說,不還是石頭嗎?丁滿說,那可不一定。彭彭說,三年?丁滿說,對,三年。彭彭說,我怕我忘了。丁滿說,沒關(guān)系,我記得住。
丁滿說話時的樣子會讓我想起小雨,明明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經(jīng)他這么一講,就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嚴肅得可笑,認真得無聊,鄭重得毫無道理,不知為何,你還會覺得有點激動,仿佛什么都可以被愛,什么都值得留戀,什么都需要被紀念,沒什么轉(zhuǎn)瞬即逝,一日長于一年,三年又好像只是過了一天。我大學時讀的中文系,學得不好,不是很敏銳,許多文字里的情緒感受不到,小雨念的是國際貿(mào)易,對文學很感興趣,經(jīng)常來我們這邊聽課,自己也寫些東西。我們剛談朋友時,有一天在自習室,我跟他說,給我寫首詩吧。他說,不行,怎么能這么隨便。我聽著就不太高興,直接走掉了,半天沒理他。他以為我很生氣,其實我只是想回去給他寫點什么,但也沒寫出來,怎么表達都不太對。第二天早上,我剛起床,收到了他發(fā)來的一首詩:
打個響指吧,他說
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
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
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
吹個口哨吧,我說
你來吹個斜斜的口哨
像一塊鐵然后是一枚針
磁極的弧線拂過綠玻璃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
在平靜時平靜,不平靜時
我們就錯過了一層臺階
一小顆眼淚滴在石頭上
很長時間也不會干涸
整個季節(jié)將它結(jié)成了琥珀
塊狀的流淌,具體的光芒
在它身后是些遙遠的事物
我問他,這首詩叫什么名字?小雨說,還沒想好,原來的題目是《女兒》,現(xiàn)在想改一改,你覺得《漫長的》怎么樣?我說,漫長的什么呢,話沒說完。小雨說,還不知道,都可以,反正都很漫長,歷史在結(jié)冰,時間是個假神,我們也不必著急。后來他又寫過一些,談?wù)撁さ?、松蔭或氣象學,只有這首我讀了許多遍,至今也還記得。分開之后,有天下午,我很委屈,心里堵得厲害,默默哭了一會兒,就想找他說說話,撥了兩個電話過去,十幾聲長音結(jié)束,無人接聽,我抱著手機等他回給我,直至后半夜,也沒有動靜,而那時候,我也什么都不想說了。遙遠的事物,我想,響指雖小,卻可將其震碎,他說得沒錯,我就是碎掉的遙遠的事物。
媽媽很幼稚,也有點自私,想在自己還能思考和行動的時候,見到我有個著落,或者沒這么簡單,那些可以預見的未來,她不忍心只讓我一人承受,不管怎么說,有了伴侶的話,至少能分擔一部分。就算不夠和睦,互有隱瞞,就算總有爭執(zhí),怎么都走不到對方的心里,那也是一條隱秘的細線,始終牽扯著我的精神,那么,她離開之后,我就不至于滑落下去。媽媽覺得,人不畏困境,也不懼斗爭,怕的是既沒有愛人,也沒有對手,睜開眼睛,出門一看,滿世界全是瘋子和故人,他們中的一部分威脅著你,使你恐懼,另一部分冷眼旁觀,因為他們與你再無任何關(guān)系。這樣一來,過得就很疲憊,沒什么想要爭取的,也沒什么可以期盼的,無事可做,也無話可說。我跟她說,媽媽,我可以照顧得很好,不只是你,還有我自己。媽媽說,我相信啊,所以更不想讓你一個人了。
我與閔曉河第一次見面是在醫(yī)院,閔曉河的媽媽在那里當護工,從早伺候到晚,每天能賺八十塊錢,她很勤快,性格也不錯,天南地北,什么都能聊,媽媽很喜歡這樣的人,因為她自己總是羞于開口,無論是生活還是疾病,都沒什么好說的,既不想面對也不想抱怨。閔曉河的媽媽一直鼓勵著她,跟她說道:不能全聽大夫的,得有自己的主意,但也要相信現(xiàn)在的醫(yī)療水平??祻筒皇菦]有機會,她親眼見過一位患者,病情相似,后來有所好轉(zhuǎn)。不要吃動物內(nèi)臟和花生,記得補充一些蛋白質(zhì)。如果有需要,她可以來幫忙照顧,相逢就是緣分,千萬不要客氣。媽媽聽得很認真,眼神閃爍,我想,有人跟她說話就是很大的安慰,不管是誰,說的又是些什么。媽媽沒有我想的那么堅強,也不那么聰明,看起來小心翼翼,為人處世警惕,其實她的原則很簡單,媽媽沒有自己,一切以我為主,只要不是讓我歷險,怎么樣她都能接受。
閔曉河坐在臺階上抽煙,頭發(fā)剃得很短,穿著一身藍灰色的工作服,不太合身,他的個子不高,遠看像是被安放在一尊未完成的雕像里,只露了個腦袋出來。我走過去時,閔曉河朝著旁邊的袋子點了點頭,里面裝著一些顏色鮮艷的水果,神情像是賞賜,非常高傲,令人不適。我擺了擺手,也不講話,實在沒什么心思,當時我還在等著一項很重要的檢查結(jié)果。我坐在離他一米遠的位置,想著自己的事情,不時聞見一陣刺鼻的油漆味道,那一刻,要不是媽媽在樓上的病房里望著我,我真想跑掉。閔曉河不看我,自顧自地說著,初次見面,幸會,我叫閔曉河,中專學歷,在船廠上班,不怎么忙,工資待遇一般,身體還行,半月板受過傷,沒大問題。我點了點頭。他繼續(xù)說,平時作息規(guī)律,三餐正常,吸煙,不喝酒,不看書,也不看電視,沒什么特殊愛好,偶爾打打籃球。我說,好。閔曉河說,家里的條件,你多少也知道一些,租房子住,我爸前年沒了,我媽在照顧你媽。我說,是,謝謝。閔曉河說,但你也不用覺著欠我的,沒必要,我在外面待過幾年,見識不多,道理總歸知道一些。我說,行。閔曉河說,按照我媽的想法,年內(nèi)結(jié)婚,明年生子,她來幫我們帶孩子。我說,現(xiàn)在談這些,為時尚早。閔曉河說,所以,我今天過來就是想告訴你,我不聽她的。我說,什么?他說,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使不做,我也有東西要想,我想了好幾年,也沒明白,還得繼續(xù),所以不喜歡被打擾,當然,如果結(jié)了婚,我也不會打擾你。我說,沒懂,不過不要緊。他說,平時我不怎么講話,今天準備了挺久,說得不好,請多擔待,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回單位去,你的話少,這點很好,估計也不會喜歡我,沒關(guān)系,日常相處,或者見上一面的人,不討厭就算不錯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我聽你的,再見。
等到七點十分,菜熱了一遍,閔曉河也沒回來,電話打不通,吃過飯后,我有點沒精神,臉頰發(fā)熱,可能是白天在海邊吹到了。媽媽今天一直半張著嘴,唇部皺緊,如海螺的尾殼,似乎想要說些什么,我把耳朵湊了過去,卻只有空洞的呼吸聲,伴隨著一點不太好聞的味道。閔曉河的媽媽有點著急,問我說,他今天加班?我說,應(yīng)該是。又問,提前說過沒有?我說,好像沒。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我都不知道他昨晚究竟有沒有回來,只記得做過的那個夢。閔曉河的媽媽點了點頭,沒再多問,披上外套,穿鞋背包出了門。我把家里收拾一遍,用手機放著歌曲,然后躺在臥室的床上,想來想去,給閔曉河發(fā)去一條信息,問他幾點回家。看著這幾個字,我感到很陌生,陷入了一陣恍惚。這里是不是他的家呢?我真不知道?;楹蟛痪?,閔曉河搬了過來,背著一包行李,手里拎著籃球,像是來打一局客場比賽,速戰(zhàn)速決。家里有人在,媽媽才肯去住院,她總覺得我一個人生活很危險,性格毛躁,日子過得草率,不如她心細。在醫(yī)院里,媽媽總問我,水龍頭關(guān)好沒有?我說,關(guān)好了。她又問,煤氣呢?我說,也關(guān)了,出門都檢查過了。媽媽想了一會兒,問道,你們過得怎么樣啊?我說,很好啊。媽媽說,開始不太順利,需要磨合,相處久了就好了,也離不開了,人就是這樣的。我說,媽媽,我們很好。
閔曉河的生活很奇怪,每天下班后,在家待不了多久,就又抱著籃球出去了,有時回來得早一些,有時要后半夜。剛住一起時,我沒什么心思顧及他,彼此感情不深,后來覺得過于詭異,我猜他一定沒去打球,而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有一次,他出門后,我偷偷跟在后面,看見他把球塞進車筐里,騎著自行車,來到附近的一片室外場地,又把車在欄桿上鎖好,拍著球走了進去。場地很暗,沒什么燈光,只有四個木板球架守衛(wèi)在此,很像是衰老倦怠的士兵,不知敵軍將至,而海邊的潮霧一陣陣襲來。閔曉河不換衣服,不做熱身,也沒去投籃,他走到場地的邊緣,把球放在屁股底下,仰頭坐了上去,身軀筆直,如同一位替補隊員,隨時準備上場。我透過樹叢看著他,從黃昏到深夜,身后的大車飛馳,載著油罐、混凝土與沙石,呼嘯而過,似在吶喊。我盡力想象著他所望去的方向,傾斜的球筐,熄滅的燈和噴泉,濡濕的樹梢,相互倒映的天空與海,浪潮在另一側(cè)鳴響,連綿不斷,如空曠的號角,聲音向著地心蕩漾,回環(huán)無際。閔曉河就坐在那里,像一座將被淹沒的村落,凝結(jié)在岸,一動也不動。
我原以為,閔曉河總有一天會消失,那時,我將無比難過,痛苦且不甘,必須承認,我對他不存什么真正的期望。他的離開,無非驗證了我的又一次失敗,孤注一擲后的失敗,比從前更加徹底。有一段時間,我覺得閔曉河像是一臺收音機,裝好電池,擰開開關(guān),嘈雜的聲響于耳畔長鳴,怎么調(diào)節(jié)也接收不到信號,沒有切實的意義。但那天回來的路上,我居然產(chǎn)生了一種快要愛上他的錯覺,甚至認為他也愛我,并且永遠不會離開我,他有著很多堅定的信念,在所有事物的盡頭等待著,只是不說出來。對于他的行為,我不打算去理解,或者非要弄清什么,只因我也有過相似的時刻,持續(xù)至今,無法脫逃。沒過多久,閔曉河回到家里,依舊不說話,冷漠而拘謹,他脫掉衣裳,輕輕躺在我的身邊,呼吸和緩,我聞著揮之不去的油漆味道,想起一些遙遠的事物,接不通的電話,蠟染的水果,蜿蜒的海岸線,想起在白日里,他持著一柄長刷,戴上古怪的面具,壓低了帽檐,以輕蔑的姿態(tài)破入艙門,來到大船內(nèi)部,肆意潑灑涂刮,船身搖晃不休,也無法將之傾出,想到這里,我開始暈眩嘔吐。
彭彭把小腿埋進沙子里,扮作一位可怖的巨人,屁股來回扭著,假裝無法移動,在他不小心睡著的時候,慘遭暗算,被小人國里的臣民們戴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沙銬。每次潮水襲來,彭彭都會大聲呼喊著救命,聲嘶力竭,仿佛快被淹死;待退去后,他又向著不存在的敵人低頭獰笑,揮舞著拳頭,砸向地面,好像在說,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能把我怎么樣。如此幾次,他轉(zhuǎn)過頭來,望向我和丁滿,狂妄的表情沒能及時收回,丁滿拾起手邊的一塊石頭,掂了幾下,佯裝要打,彭彭頓時驚慌,迅速把雙腳從沙子里面拔出來,可惜用力過猛,埋得又太深,導致他一下子摔在地上,臉部向前,平拍入海,估計一時半會兒沒辦法囂張了。丁滿把石頭放了回去,嘆了口氣,感覺相當無奈。
我問丁滿,你們怎么認識的?丁滿說,我不認識他。我說,不認識?丁滿說,對,我來這邊玩時,碰巧他也在。我說,你今年多大了?丁滿說,沒你大。我說,這我也看得出來。丁滿說,那你還問?我說,你給我講個故事吧。丁滿說,不要。我說,講一個嘛,你肯定讀過不少書。丁滿說,我從不輕易給別人講故事。我說,那好吧,我教你一句咒語,你不要告訴別人,不高興的時候,就在心里反復默念,煩惱和憂愁都會消失,什么也用不著擔心。丁滿說,什么咒語?我說,哈庫那馬塔塔。丁滿說,你再說一遍。我說,記好了,哈庫那馬塔塔。
說完這句,彭彭大步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兩手指向腦頂,語無倫次地要讓我們趕快抬頭。我向上望去,光線漸暗,從西到東,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xiàn)在天空里,先是一輪橙紅色的落日,凌躍海面,像是一枚大大的浮標,然后是一道黯淡的銀影,若隱若現(xiàn),懸于高處。我驚呼一聲,站起身來,仰著頭朝前跑去,挑了個最好的位置,坐下來慢慢欣賞。丁滿也跟了過來,站在我的身邊,小聲說道:你知道嗎,月亮的大小跟太平洋完全相等,所以,月亮是從地球身上掉下來的,它是地球的女兒。
媽媽坐了起來。門敞開著,閔曉河站在樓梯上,手里捧著籃球,不知是要走還是剛回來。我問他一句,他也不答,只是向后指了指。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連忙跑到屋內(nèi),看見媽媽靠在床頭上坐著,腦袋耷在一旁,眼睛明亮,臉上還帶著一點點的笑意,燈光映照之下,媽媽的皮膚很白,也很憔悴,仿佛剛打過一場勝仗,疲憊之中又有幾分滿足。閔曉河的媽媽跟我說,剛在做飯,也沒注意,閔曉河掏鑰匙一開門,她聽到聲音,自己坐了起來。我很詫異,也有點怕,但盡量往好處去想,也許是下午的咒語起了一點作用,在天花板上作畫的神聽見了我的祈求,把媽媽扶了起來。若是如此,那么這也能讓媽媽重新站立、穿衣、走路和騎車,或者不那么貪心,只是說話也行。一小塊看不見的肌肉萎縮之后,媽媽就變得口齒不清了,字詞在她嘴里打著滾兒,吞不下也吐不出來,她的自尊心很強,從那時起,索性一句話也不講了。我盼著媽媽能再說一點,盼著她告訴我,一切為時未晚,還會有另一個夏天,在遠處靜候,像大海等待著遺失的月亮,潮汐起落,我們彼此想念,而地球的心臟又跳動了一下;告訴我說,做好一切重來的準備,不過總比上一次要容易,只要循著波浪的紋理,溫習我們的記憶,想一想那些發(fā)生過的事情,就可以知道下一個季節(jié)的形狀。
我躲到廁所里,哭了半天,不敢出來,怕這一切不是真的。閔曉河沒有出門,整個晚上,他守在媽媽身邊,寸步不離,面容嚴肅,保持著機警,像一位忠誠的騎士,正在保衛(wèi)著他的王后。夜里,閔曉河抱著被子來到客廳,鋪在地上,依舊不說一句話,關(guān)燈之后,我一只手摸著媽媽的衣袖,另一只手伸向了他,黑暗里,閔曉河輕輕握了一下,很快就松開了,然后背過身去,蜷作一團,宛若嬰兒,沒過多久,便說起夢話來。
醫(yī)生說不清楚原因,建議再做一次檢查,觀察是否有好轉(zhuǎn)的跡象,概率不大,我沒有聽從。我想,既然選擇了供奉,無論是神還是咒語,都得全部交付出去,這是一張珍貴的入場券,不可濫用,也不可褻瀆。當然,我更相信媽媽,像從前那樣,她總有自己的辦法,不會游泳也能設(shè)計一套泳裝,沒錢也可以過得很體面,一個人也可以帶著我生活。
詩里寫過,夏天盛極一時。那些盛大的日子里,閔曉河每天陪我推著媽媽去海邊散步,媽媽很喜歡海水,她跟我說過,浪花沖來時,就是大海伸出了雙手,在岸上演奏著鋼琴曲,那是她心底的音樂。我們走過金色的沙灘、沉寂的落日,看見了許多可愛的人,拍照留念的情侶、結(jié)伴而行的朋友,拎著沙鏟和水桶跑來跑去的孩子,可沒再見過彭彭和丁滿。我很想讓媽媽認識一下他們,并對她說,這是我的兩個好朋友,一個叫彭彭,一個叫丁滿,彭彭是個強壯的勇士,力大無比,沒什么能束縛得了他;丁滿是個厲害的魔術(shù)師,默念一句咒語,太陽和月亮就會一起出現(xiàn)在天空的深處。
媽媽端坐在霞光里,喝掉了許多的溫水。溫水驗證著奇跡的進程,小小的一杯,如果能分成兩次喝完,且無聲音嘶啞或嗆咳,那就是有所好轉(zhuǎn)。我相信一定會如此。每日幾次,我把媽媽摟在胸前,接過閔曉河遞來的茶杯,一點一點喂她喝水。水溫好像只有閔曉河能夠掌握,不涼也不燙,魔術(shù)一般,恰與媽媽舌尖的溫度相同,在口腔內(nèi)緩緩洇開,浸潤著心和肺。媽媽的唇角微展,像是在笑。
我沒有問過閔曉河要去往何處,一個明媚的午后,他與我告了別,走出門去,不再回來。意料之外的是,我不太傷心,只是有些惋惜,畢竟他還沒學到我的咒語,而在未知的旅途里,那總會派上一些用場的?;@球也沒帶走,留在了家里,我把它塞進衣柜的深處,我想,許多年后,等我快要忘掉的時候,它會自己跑出來,跟我打聲招呼,再對我說一句,還記得嗎,我們在海邊的傍晚見過一次面。
閔曉河走后,他的媽媽也不再來了。她很難過,像是失去了某種資格,悄然退場,盼望過的事情在她眼前只是掠了一下,就又消失不見了。我心懷感激,卻無法為此多做點什么。入院之前,我送了一些媽媽以前的衣物給她。她一邊疊著,一邊跟我說,該發(fā)生的總要發(fā)生。我沒回答,分不清她在勸我還是勸自己。過了一會兒,她又跟我說,我們相處得很好,是吧,這一段時間。我說,謝謝,我都記得的。她望向媽媽,嘆了口氣,說道,有時候想一想,挺對不住你的。我說,我不這樣想。她說,有那么一天的話……沒等講完,我便打斷了她,說,我知道,知道的。她就什么也不說了。后來,我自己一個人時,總在琢磨那沒講完的半句話,到底指的是哪一天呢?是在說媽媽,我,還是閔曉河?而那會不會是同一天呢?
我試過用手背和手腕去感受水溫,或自己喝下一小口,還買過一支專用的溫度計,可怎么也配不出來合適的溫度。三十毫升的水,媽媽再也沒有分成兩次喝掉過,她努力地吸一口氣,想多喝幾滴,卻只是不停咳嗽著,咳得我害怕、發(fā)抖,不敢再喂。初秋時,媽媽住進了病房,她的呼吸很困難,也沒再坐起來過,有時候我想,也許閔曉河當時是為了安慰我,故意那么做的。不過這個念頭一瞬間也就閃過去了,不太重要,他比我聰明,總是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并且義無反顧。我很想念他,想念聽得到夢話的日子,也很自責,后悔沒有學會他的魔術(shù)。
有一天傍晚,小雨打過電話來,他的聲音很小,我有點聽不清楚,但不想就這么掛掉。我望著窗外升起的夜晚,倚在一側(cè),像在舞臺上念起了獨白,向著所有人訴說:醫(yī)生建議切開氣管,我有點猶豫,媽媽肯定不想,她很在乎自己的儀表,總是穿得干干凈凈,現(xiàn)在也一樣,我還給媽媽買了好幾件新衣服。我們換了個地方,這里專門做病人的康復和看護,價格不高,條件也還不錯。媽媽瘦了一點,你再見到的話,估計認不出來了,但她會記得你,媽媽的記憶力一向很好,誰來看望過,她都知道的。她不希望有人來,不想讓別人見到她現(xiàn)在的樣子,還會在心里朝自己發(fā)脾氣。其實沒什么的,我覺得她還是很美,比我好看,媽媽不知道,我以前很嫉妒她的。對了,我結(jié)婚了,就在去年,沒擺酒席,過得還可以,我的丈夫不錯,家人對我也很好。他為人誠實,很勤快,也有力氣,媽媽加上輪椅,一個人就抬得起來。這段日子里,他出了趟遠門,不知什么時候回來,雖然不在身邊,每次遇上什么事情,我也總會想,如果換成是他會怎么做,他跟我說過的話不多,但每一句我都記得。最近我老是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以前也給你講過,每到暑假,媽媽下了班會帶我去海里游泳,她不會游,就站在水里,眼睛盯著我不放,生怕我游得太遠,我總愛跟她開個玩笑,從近處游走,或者扎入海中,消失一小會兒,媽媽很緊張,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急得快要哭出來,我不太能聽見,水里很安靜,像是一個密封的罐子。媽媽并不知道,我靜靜游過了她的身邊,一次又一次,漫無目的,身心和睦。說完這些,我掛掉了電話,淚水滴在窗臺上,還好他看不到。
媽媽躺在床上不說話。換過藥后,我趴在她的腿上睡著了,做了一個綿延的長夢,淅淅瀝瀝,水汽遍布,夢里有一陣不息的小雨,還有一條蜿蜒而去的河流,小魚和小蝦在里面游著,像是要去郊游。雨水落在我的臉上,也落入河流里??諝庋h(huán),河流緩行,在望不見的盡頭,它步入高空,棲息于云層。我在這樣的夢里醒不過來,覺得自己也是一滴雨,從空中降落,變幻的風吹得我搖搖晃晃,我反而很愜意,這時,一陣強烈的氣流從兩側(cè)竄了出來,形成夾擊,來不及躲避,我打了個冷戰(zhàn),徹底清醒過來。屋內(nèi)沒開燈,我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彭彭和丁滿正站在我的兩側(cè),分別舉著一只胳膊,彭彭緊閉雙目,還在來回晃蕩,丁滿停了下來,看著我不說話。幾夜之間,他們似乎都長高了不少,丁滿還是那么瘦,彭彭看起來更壯實了。
我嚇了一大跳,問道,你們怎么來了?丁滿說,他帶我來的。彭彭說,他帶我來的。我說,這是什么情況?丁滿說,我早就發(fā)現(xiàn)你了。彭彭說,我也早就發(fā)現(xiàn)你了。我說,你們倆從哪兒冒出來的?丁滿說,我住在這里,三樓。彭彭說,我在二樓。我說,你們?yōu)槭裁匆沧∵@里???丁滿沒有說話。彭彭說,我渴了,能不能買根雪糕再說。我說,不能。丁滿說,我也想吃。我說,那也不行,快點兒告訴我。彭彭說,他沒吃過雪糕,平時不讓。我聽著有點難過,想了一會兒,跟他們說,我去哪兒買呢?彭彭搶著說,這里沒有,得去海邊。我說,可是我在照顧病人啊。丁滿說,那我們一起去。我望向床上的媽媽,她的眼睛眨了兩下。
夜里很靜,推開房門,走廊無人經(jīng)過,我趕緊轉(zhuǎn)回身來,小心翼翼地背起了媽媽,從側(cè)面的樓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媽媽伏在后面,呼吸得很慢,溫熱的氣息吹過我的發(fā)梢,我一口氣來到樓下,出了一身的汗。丁滿背著我的布包,坐在輪椅上,彭彭從后面推著他,裝作出去透氣,兩人大搖大擺地從電梯里走了出來。我們在花壇邊上會合,向著海邊出發(fā)。
我們踩著黯淡的樹影向前行去,彭彭大聲唱著歌,丁滿堵住了耳朵,保持著一段橫向的距離,我推著媽媽跟在后面,見到什么都覺得新鮮。這一路上,我們遇見了許多商販,有賣貝殼和海螺的,也有賣頭飾和玩具的,就是沒發(fā)現(xiàn)賣雪糕的。丁滿有點沮喪,彭彭說,沒準兒他還在沙灘上呢,我們過去看看。
海邊有人設(shè)了一個套圈游戲,拉開一條細長的紅線,分割出兩個世界來,一邊是人,一邊是禮物??粗x得不遠,很少有人能套中,禮物旁邊放著一盞盞彩色的小燈,閃著幽幽的光芒,像是一朵朵燈籠水母,好看極了。我問他們,要不要碰碰運氣?丁滿搖了搖頭,彭彭沒說話。我跑去買了二十個裹著青皮的竹圈,分成兩份,塞在他們手上,彭彭將竹圈套在小臂上,肚皮貼住紅線,喊著口令,傾身向前扔去,不太有章法,只套中了一瓶礦泉水,不過已經(jīng)很不錯了。丁滿全神貫注,思索半天,他總共扔了兩次,每次五個圈一起,輕輕捻開,形成半環(huán),攢足了力氣,找準角度,朝著微弱的光芒奮勇拋去,第二次時,居然套中了一只柔軟的白色獨角獸,呈俯臥狀,睫毛很長,眼睛閉著,正在熟睡,背上還長著一雙短短的翅膀。我們都很高興,歡呼起來,我想媽媽的心里也一樣。丁滿很大度,把獨角獸放在了媽媽的懷里。我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又遞給丁滿和彭彭,他們把水喝光,我們向著那道半月灣走去。丁滿說,他有預感,我們要找的東西,會在那里出現(xiàn)。
路不太好走,輪椅推著也很吃力,我們?nèi)藥缀跏翘е^去的,累得直喘粗氣,媽媽也流了很多汗水,鬢角濕透,她像是在抱緊那只獨角獸,用盡力氣,絲毫不肯放松。我們把媽媽放在沙灘的邊緣,好讓海浪能夠撫到她的身體。
丁滿的預感果然很準,賣雪糕的人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我掏錢買下了全部,他很高興,如釋重負,騎上車子便離開了。我從輪椅上取下布包,把里面的東西掏空,平鋪在沙灘上,又把雪糕一一擺開,對丁滿說,你只能吃一根。他點了點頭。然后又跟彭彭說,你負責幫我監(jiān)督。彭彭說,放心吧,剩下的都歸我。我拍了拍他們的肩膀,攥著那件剛翻出來的泳衣,走去礁石后面,天氣很好,沒有風,海洋靜止如鉛,我把泳衣?lián)Q在身上,聽著浪聲,獨自坐了一會兒,海風的味道讓我想起了許多事情。
我登上了礁石的最高處,高喊一聲,揮了揮手,媽媽無動于衷,彭彭和丁滿仰起頭來,不明所以,我打了個悠長的口哨,展開雙臂,直直躍入海中。身體觸到水面的那一刻,我看見了遠處明暗的燈火,瞭望臺高聳,船楫不倦搬運,靜止或者遠行,一大團云從海上升了起來,籠罩著未知的季節(jié)。我向前游去,游了很久,也沒有抬頭,浪潮不斷向我涌來,我聽見許多模糊的喊聲,準備再開一次小小的玩笑。海水很涼,我想,在很遠的地方,人們無法抵達之處,它會悄悄結(jié)成一塊冰,映著月亮,仿佛仍在彼此的懷抱里,從未離開。
防鯊網(wǎng)沒有那么嚴密,下面破了一個很大的洞,一只鯊魚可能已經(jīng)游了過來,此刻正潛伏于此,伺機而動。我卻一點也不害怕,因為還有兩道很小的影子,始終伴在我的身側(cè),也許是兩條活潑的金魚,游過來又游過去,用尾巴撞著我的雙腿,用鰭撫過我的膝蓋;或是我夢見過的小雨與小河,在海的深處重新凝結(jié),變得闊大、堅實,演化為一小塊漂浮的島嶼,將我托了起來,一起一伏,掀起美妙的浪花。岸上吹過來的風使我溫暖,我舒了口氣,忽然想到,自己也許就是那只走失的鯊魚,心懷萬物,四處游蕩,一次次地沉沒,又一次次地躍起來。在空中時,我可以望見一條星星的鎖鏈,掠過夜晚,照亮塵埃,浮在銀河的邊緣;在水里時,我看到了一匹會游泳的白色獨角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