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英秀:靜默地生長
在被新冠疫情阻隔的2021年之春,我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水邊的阿狄麗娜》。雖只是不到四萬字的一個小中篇,但我寫寫停停,幾經(jīng)盤旋。初稿完成后,又擱置了好些日子,等再拿出來定稿投稿時,已是九月了。那些好不容易的春光,那個兀自繁盛的夏天,就那樣被我虛擲了。與以往的經(jīng)驗不同,《水邊的阿狄麗娜》的寫作是個讓人深深沉溺的過程。這期間,我不時想起自己于2017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悲傷的西班牙》。兩個不同的故事,一群模樣迥異的男人女人,但相隔四年,他們在我心里的某個地方,靜默地走到了一起,相視,微笑,像極了走過半世歲月再相逢的舊知故交。
之所以有如此感覺,是因為這兩部中篇從出發(fā)到抵達,確乎是朝著大致同樣的方向的。猛一看,她們就像是用同樣的繽紛衣衫包裹著同樣的隱痛心思的姐妹。而這“大致同樣的方向”,便是我對孤獨主題的執(zhí)拗探索。沒錯,孤獨。發(fā)自個體生命內(nèi)里的純粹的孤獨。人的孤獨。我知道,在當下語境中,孤獨是一個多少顯得有點奢侈的話題。窗外的世界,疫情曠日不散的大地,多少人在為最基本的生計辛苦奔波。人間疾患時或遽然得讓人來不及捂住受驚的雙眼,時或沉重得讓人無力負荷被口罩捂著的呼吸。太多的煙火故事里,主人公們掙扎在生存的泥淖。他們沒有時間孤獨,他們不怕孤獨,使他們沉陷于比塵埃更低的命運中的是另一些更堅硬的物質(zhì)。
所以,“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所以,在這樣原應緊貼著大地聆聽眾靈之聲的時代,一個依然執(zhí)著于表現(xiàn)純精神的形而上的憂思,表現(xiàn)一類衣食無愁的靈魂疾患者的孤獨宿命的寫作者,你懂得,他其實是無力的。好在,文學對生活的表現(xiàn),從來都是多種出口的。好在,有時候,我依然相信,人類的悲歡雖不相同,但在脈血最幽深最柔軟處,有一些疼痛掙扎,有一些溫暖感動,是相通的。
現(xiàn)在,當我要對《水邊的阿狄麗娜》說點什么的時候,我不由得再一次必然地想起《悲傷的西班牙》,再一次隨著小說人物走到了那條衰老、疾病、疼痛的下坡路,再一次感受荒涼和枯敗像箭鏃迎面呼嘯而來,而自己腳步趔趄,無力躲閃絲毫。那是一篇悲傷的中年故事,“孤獨”是它單曲循環(huán)的主旋律。那么,從2017年到現(xiàn)在,從《悲傷的西班牙》到《水邊的阿狄麗娜》,如影隨形的孤獨,是悄然褪了顏色,還是成了更濃烈醇厚的陳釀老酒?什么在潛滋暗長,什么在黯然退場?我筆下的人物,他們又走過了怎樣一段新的不一樣的路程,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我,經(jīng)歷了什么?
五年,短暫得用“彈指一揮”來形容都似乎大題小做了。但分明,這五年卻不同于我曾經(jīng)歷的任何一個五年的時段。疫情已經(jīng)如此地改變了世界,而且更糟糕的是,這種改變尚未成為過去時。五年里,我從一個承歡父母膝下的“小女兒”,變成了從此無父無母、沒了來路只剩歸途的中年人。五年里,我親人們的生活發(fā)生了重大變故。太多下沉的力。我得承認,現(xiàn)在的我更加熟諳五年前使用過的“妥協(xié)、放棄、認命”這一類詞匯,我與它們已無絲毫隔閡。是的,我離衰老又近了許多步,近到我常常與鏡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覷。我陷落的黑夜又多了無數(shù)個,五年來我已一天天地習慣與失眠和平共處。如此,今天的我,似乎更有資格再講一個關于孤獨的故事,比《悲傷的西班牙》更悲傷的故事了。
但事情不是這樣。常常,在走過許多岔路,錯路,傷心路之后,在似乎再無理由期盼峰回路轉(zhuǎn)之時,卻倏地發(fā)現(xiàn),一條路的盡頭總會生出另一條路。失而復得的也許不是最初的你曾緊攥在手心的那件至貴之物,但走了這么久,你終于懂得,沒有誰愿意如此長久地沉陷于獨守岸邊的畸零。和解就那樣發(fā)生了,救贖就那樣降臨了。事實上,那就是另一種意義的被豐盈,被壯大,被滋養(yǎng)。青春,歡樂,豐碩的夢幻與祈求,這些總是在煎熬著人的東西,以及更完整的幸福,像一群離散之鳥,一哄而起脫逃了你,但又在你的頭頂呼啦啦撲閃著翅膀不肯遠去。生活就是這樣傷害著,辜負著,卻又誘惑著,饋贈著,將雨露無始無終地撒下來,將傷口終于澆灌成大朵的太陽。
是的,事情在五年之后,有了另外的一種模樣??谡謺r代,我從歷久彌新的懷念和創(chuàng)痛中抬起頭,靜默地前行,生長。我選擇讓《水邊的阿狄麗娜》有一個不那么悲傷的結(jié)局。那些孤獨成疾的男女,困于愛和表達中的常曉川,與自己博弈半生的柳薩,走不出原生家庭的陰影的慕雨霖,在最后的最后,我讓他們都得到了本該得到的人生的禮物。因為,他們?nèi)A麗,堅硬,但一直以來,他們不過是向生活討一顆糖吃的孩子——和我們?nèi)魏稳艘粯?。他們等待了太久,幾近絕望,但“禮物是有的。雖然,有時候,禮物可能來得晚一些。”
感謝《清明》雜志。八年前,我自己特別珍愛的一個中篇《遇見》也是在《清明》刊發(fā)。多么巧,現(xiàn)在我可以以《遇見》的結(jié)尾詮釋我今天的這部《水邊的阿狄麗娜》了:“我不愿意你為了所謂的小說藝術性,再給她一個百折千回的結(jié)局,或者是你最擅長的那種沒有結(jié)局的結(jié)局。我想請求你,給她最后一個簡單、明白、完好的交待,好嗎?一個女人,走過了那么多壞日子,等待了一生,尋找了一生,她當?shù)闷鹉菢右粋€交待。你們寫小說的人為什么認定一個絕望的尾聲,一個模棱兩可的結(jié)局,就一定比電視劇的大團圓更高明呢?”
是的,我不愿意再讓我心愛的女人穿著黑裙子,走向暮色中的大海。
2022年5月24日于蘭州黃河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