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6期|楊知寒:塌指(節(jié)選)
楊知寒,生于1994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花城》等,部分為《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曾獲豆瓣閱讀征文大賽最佳人物獎,蕭紅青年文學(xué)獎?,F(xiàn)居杭州。
1
暑假快開始了,對陳樸來說不是好消息。過去他總期盼暑假,學(xué)鋼琴的孩子更多,收入增加更多,李蕪對他的抱怨則隨之減少?,F(xiàn)在李蕪走了,看樣子不會再回來。他們還沒談到離婚,但似乎已不可避免。她沒帶游游一起走,游游是他們兒子的小名。眼下陳樸擔(dān)憂著,等暑假開始,小學(xué)放假后,他這邊課程多起來,誰來照顧孩子。據(jù)和李蕪達成的共識,如果他還期盼生活能回到過去,就不要把他倆的變故透露給任何一方的父母。陳樸同意了。有時母親打電話來問,他會告訴她,李蕪出去學(xué)習(xí)了,地點一會兒在四川,一會兒變動到北京,總之,這是次相當(dāng)必要的學(xué)習(xí),對她的事業(yè)有幫助。母親將信將疑,李蕪過去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家里搞創(chuàng)作,沒出版過任何一部能放進書店的作品。但她始終在堅持,陳樸也始終堅持她的價值,堅持來堅持去,兩人的婚姻關(guān)系一年比一年變得神秘。不止雙方家庭,連陳樸上課地方的同事,也常會忘記他已婚這件事。等知道他還有個六歲大的兒子時,就更驚訝了。
鄭九州,陳樸唯一的哥們兒,常來家看他。他比陳樸大一歲,三高俱全,胖得都有點蹣跚了,工作朝九晚五,日常流露想獨立創(chuàng)業(yè)的圖謀。鄭九州給陳樸選了幾只股票,告訴他,男人的一切不安都來自腰桿不硬。說完把選好的股票代碼拍在陳樸家的茶幾上。陳樸沒去炒股,任由名片被埋在一層報紙下面。李蕪走后,他想到這個辦法,用她所有訂閱過的文學(xué)報紙作為桌布,那樣他和游游在茶幾上吃過飯,就不用擦桌子了。有時吃著吃著,看到上面一些關(guān)于書籍和外國作者的報道,他會突然覺得吞咽困難。游游吃飯不免把湯和米粒掉在上面,他從不指責(zé)兒子。夜深人靜,他一人在客廳抽煙時,看到報上被油花涂污的部分,感覺反而更好。鄭九州會冷不防來個電話,喊他出去喝酒。如果游游睡得早,他會去??筛鄷r候,陳樸想一個人享受午夜,他最大的夢想是家里沒兒子,樓里沒鄰居。他想放空一切無止無休去彈琴。
有回深夜,他和鄭九州喝完酒一起回家,看見醒來的游游光腳站在瓷磚地上等他。兒子沒穿睡褲,兩腿也光著,一直在客廳里亂走,眼睛哭紅一片。看到陳樸的時候,游游哇地咧開了嘴。陳樸慌張上前抱他,感受游游背上細弱的骨骼全因哭泣而緊縮著。他小床上的被子還保持被踢開的狀態(tài),窗簾拉開一半,透進了月光。鄭九州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找到沙發(fā)便一頭栽下,很快打起呼嚕。游游則被陳樸抱起來,哄著,邊轉(zhuǎn)圈邊哄,緩慢而溫柔。陳樸也喝多了,說不出一個整句子,他對自己能做到的最大控制是,抱孩子走路時盡力走直線,可還是搖搖晃晃,走最后幾步路時,抱著游游撲在了小床上。陳樸不小心壓痛了兒子的胳膊,這次游游沒有哭。
那之后的每個晚上,陳樸都告誡自己,不要再發(fā)生一樣的情形。他是成年人,可以多忍受一點兒寂寞,而不是去學(xué)李蕪那樣,把自己變成荒謬的父親。李蕪走后兩個月,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陳樸的生活里,是和他在同一所機構(gòu)任教的孟迅。他們還沒捅破這層關(guān)系。只表示了雙方的好感,擁有了超越一般朋友的關(guān)心和親密。還有三天就放暑假了,陳樸對她說了自己的擔(dān)憂。他電話里語氣慢悠悠的,實在沒辦法,他邊說邊向上推著頭發(fā)。看看有沒有那種能托管的班兒。我想能有,能解決這個問題。但我更擔(dān)心自己。我離不開游游了,眼睛一會兒看不到他,就胡思亂想。孟迅說,你比女人還像女人。她的音色聽來和年齡完全不相符,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纖弱,可憐,帶有稍縱即逝的童真。似乎她就沒經(jīng)歷過什么難事。陳樸對孟迅了解不多,兩人牽過幾次手,一個禮拜前,下班后的大辦公室里只剩他倆時,彼此朝對方越走越近,幾乎什么也無須多言,孟迅閉上眼睛,讓他吻了她。她說,我倒是可以調(diào)時間。你上課的時候,我把課調(diào)走,過來幫你看游游。我喜歡小孩兒。說這話的時候,陳樸相信她是真心的。只是這么做,眼下還不合適。她沒結(jié)過婚,小陳樸七歲,教長笛。雖然孟迅在教孩子們怎么按準(zhǔn)氣孔,調(diào)整呼吸時,是夠耐心的,但陳樸懷疑,真實情形只會帶來新的挑戰(zhàn)。如果游游和她在一起,會不會更有被父母拋棄的失落感?畢竟他還沒準(zhǔn)備好如何向兒子解釋,這是爸爸的女朋友。如果他選擇告訴游游,這是來照料你的阿姨,類似一個保姆,孟迅心里又該多不舒服。
能聽出孟迅不想聊這個話題了。他不怪她,人總歸無法感同身受,和李蕪八年的婚姻已充分告知他這一點,親密不能保證耐心。陳樸也是如此,他現(xiàn)在就是沒談情說愛的心情,他沒能控制住內(nèi)心深處,那種隨深夜來到,每分每秒都在劇增的渴望。起身去拿酒,電話里孟迅聽得見玻璃器皿相撞的輕聲,問他是在喝酒嗎。陳樸說,喝一點兒,但我不出門。她說,你已經(jīng)從上個月,喝到了這個月。每次和你通電話,你都要喝。是我?guī)Ыo你的壓力嗎?是的話,直接告訴我。我能應(yīng)付自己的情緒。他說,別生氣,我每天量都有限。時間挺晚了,剩下的話,明天見面跟你說。她停頓一會兒,說,行。陳樸把酒倒?jié)M,迫不及待俯身喝了一大口,看杯里的水位下移。含糊不清地問候她,好夢。掛掉電話后,他有點兒后悔,但如果再回到剛才的時間里,他仍說不出改變氣氛的話。陳樸真希望此刻世界上突然能出現(xiàn)另一個人,他記得很清楚,在和游游一樣大的時候,自己就在期望那個人出現(xiàn)了。那個人不說話,他叫它,手指。手指沒有長相,可能也沒有性別和身份。手指不離不棄,彈琴的時候陪他彈琴,舉杯的時候跟他舉杯,在他胡言亂語傾訴一大堆時,又能用一種特異功能了解他言語之外真正要說的內(nèi)容。那些內(nèi)容無法用語言表達,只有一直陪他成長的人才能領(lǐng)會,為什么人會在這個節(jié)點哭,那個節(jié)點笑。
李蕪剛離開那陣,他還反應(yīng)不過來,日子反而有了一點規(guī)律性,他是靠難熬的程度來區(qū)分一天的時段的。早上最有期待,每天醒來,陳樸總懷有一種設(shè)想,手機上會有她的未接來電或留言。期望落空后,白天也比較好過,偶爾去上鋼琴課時,陳樸會給自己收拾一新,站在鏡子前,檢查衣服有沒有褶皺,胡子剃得是否干凈,然后大步流星走出去,沐浴城市的陽光。感覺和別人沒有兩樣,一樣地投入,花力氣去生活。難熬的是晚上,是從學(xué)校把兒子接回家后。開始他還對自己的新身份懷有熱情,覺得人生從未這樣經(jīng)受考驗和被人需要過,他希望無論在生活的任何方面,都給游游帶來這樣的印象:媽媽走了,日子沒有變壞。爸爸做得不比媽媽壞,他更好。能更準(zhǔn)時給他備好晚餐,煎好一個雞蛋。爸爸不酗酒,更不情緒崩壞,他很穩(wěn)定。幾天過去,手機上沒有李蕪一點音信。到第十天,陳樸選擇把自己的事告訴給鄭九州。抱著肥胖如巨型面包的老友,在那張他和李蕪依偎過無數(shù)個日夜的米色沙發(fā)上,陳樸痛哭??粗蛷d里的時鐘,不住把鄭九州抱得死死的,像把頭埋在一堵磚墻后頭。還有十五分鐘,他就又得偽裝成堅強的父親,和其他去接孩子的父母隱成一個整體。在這個整體里,隱藏許多個家庭,也隱藏許多個夜晚關(guān)上門后,許多場吵鬧和空虛。他害怕又要成為其中一分子。陳樸抓緊鄭九州,像李蕪給他描述的游游第一回上幼兒園,抓著她不放的那種親密又難堪的畫面?,F(xiàn)在他和六歲的兒子感受一致。鄭九州一次次把他推開,實在推不開,踹了他一腳。
站在家長群里,陳樸有點不穩(wěn)當(dāng)。但他注意把眼淚都擦凈了,接受游游從隊伍里跑出的擁抱,只往后退了半步。游游情緒始終更穩(wěn)定,穩(wěn)定到陳樸總想去探問他,媽媽走好些天了,你不想她嗎?游游一路上說著白天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兒,有個男孩兒在課上揪前桌女孩的頭發(fā),游游制止了他,受到老師的表揚。陳樸問他,那個男孩該討厭你了吧?他說不知道。那個女孩兒對你說謝謝了嗎?他又問。兒子顧左右而言他,陳樸不再談這個話題,將游游的書包掛在一只肩膀上,它輕飄飄的,傳出文具盒里鉛筆的晃蕩聲,和兒子六歲的心一樣。有些事不是說他這個年紀(jì)不在乎,而是在這個年紀(jì),它們分量輕微。要到很久以后再想起,才能感受到痛。
九點過去,游游在房間里睡著了,陳樸把故事書放回原位,順道給自己取了酒。他在鋼琴前轉(zhuǎn)悠,告訴自己,除了兒子,他不需要任何人。也許他還需要手指,但手指不論是否需要,總會存在。醞釀好,僅僅五分鐘后,他又陷入微醺,對峙空蕩蕩的客廳和盡管已非常熟悉,仍痛恨著的午夜。李蕪的影像幾乎蓋住了手指可能出現(xiàn)的每一個位置。她剛洗過頭發(fā)甩動水珠到處走的身影,她側(cè)身在沙發(fā)上懶洋洋拿遙控器調(diào)臺的動作,她那扇關(guān)閉著的書房門里,細聽仍存在的噠噠噠的打字聲。陳樸用嘴叼著玻璃酒瓶,使勁咬,一下下發(fā)狠。他永遠也無法忘記,李蕪當(dāng)時在自己身上留下齒痕時的感受。他想現(xiàn)在就告訴她,你必須回來。就在今晚,你必須重新出現(xiàn)在這個家里。不管你現(xiàn)在在哪鬼混,多么快樂和自由,都必須回來處理你遺留的問題。身邊沒有任何人,但陳樸能感覺到,在睡了一陣又醒來后,身邊已經(jīng)有了誰,影子的重量不足以把沙發(fā)坐出一個褶皺,但有人坐在那兒。是手指。手指正把酒杯一點點移出他想要的名單之外。陳樸轉(zhuǎn)臉和其相對,心中如此說,你一定知道怎么辦。可你不會告訴我,你只會讓我通過每一天的活著,來在有朝一日告訴我,你是如何看這段過往的。當(dāng)你把經(jīng)驗說給我時,很可能,我已經(jīng)忘記這件事很久,很久了。
2
因為面對的大多是學(xué)生和家長,陳樸很少打開自己的郵箱。今晚他試圖在一切社交軟件上追蹤李蕪的消息——唯獨不敢給她打個電話,雖然那樣會更快和她聯(lián)絡(luò)上,但他就是不想這么做。出乎意料,郵箱里有李蕪一封郵件,發(fā)在三天前。就跟她和他們還有什么心靈感應(yīng)一樣,她能猜到,照顧游游是陳樸現(xiàn)在最大的麻煩。信里說,她每天都可以從酒店里,看到窗外綠色的江面以及圍繞著江水的、遠看如墨的群山。如今她人在桂林,寫作順利,一切都好,也交了些可愛的朋友,都很照顧她。李蕪沒直接說她多開心,但明顯掩飾不了,每個句子背后,無不在告訴陳樸,離開你我是快樂的。你也該快樂起來,給自己找個全新的活法。要是你現(xiàn)在對我還有怨言,她最后說,那絕不是罰我,是罰你自己。陳樸,你沒什么錯。他痛恨這封信,即便她重復(fù)說了幾遍,在她眼下的生活里,如果還有美中不足,是游游不在。那又怎么樣?他看不到她對于無法和兒子生活在一起,一絲的擔(dān)憂和恐懼。最多是點兒遺憾。陳樸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刪掉郵箱,關(guān)上了電腦。茫然望著對面的白墻,突然產(chǎn)生給李蕪打電話的想法。
你什么時候回來?他怕自己很快失去勇氣,所以在電話接通的第一刻,就問出最想知道的問題。李蕪那邊很靜,和他這里一樣靜,午夜十二點半,如果她還保持著和他生活時的習(xí)慣,陳樸知道她會在睡前看一本書。在翻到近二十頁的時候睡著。他不知道她現(xiàn)在讀到第幾頁了。李蕪說,我們好久沒聽到對方的聲音了,陳樸。和我說說你的情況。我挺擔(dān)心你們的。游游睡了嗎?我也想和孩子說說話。陳樸說,他睡了。這個時間已經(jīng)睡得很熟了。聽到李蕪的聲音,他感到心底干涸了的地方又重新變得濕潤,過去兩個月來,無論澆灌多少酒,無論孟迅和其他人帶給他多少安慰和理解,它始終不見復(fù)蘇。好像它是只屬于李蕪的池塘。會因她一句話而抽干,因她一句話而灌滿。只不過它回滿的速度,比起它被抽干的速度,要快上太多了。他真想把內(nèi)心的渴望都告訴她。但還有手指在身邊,沉默的時間里,它又一次出現(xiàn)。陳樸看到,手指正試圖將它自己的靈魂壓縮,成為一個真正的指尖,好能輕叩在陳樸的嘴唇上,想要成為他的鎖。
直接告訴我你什么時候回來,打不打算回來。別的我不關(guān)心,也不用再給我寫信,報告你的多彩生活。陳樸壓低音量,從床上下來,往客廳走。他已經(jīng)不預(yù)備繼續(xù)睡,現(xiàn)在他想抽根煙。李蕪緩緩告訴他,如果再回來,就是為離婚。如果他真那么迫切想要個了斷,她可以用最短時間往回趕。其實這些天里,朋友們都在一件事上勸她。她也想和陳樸就此談?wù)?,關(guān)于兒子的。游游還小,跟母親一起生活,對他的成長更有利。我不是說你作為父親不合格,李蕪補充道。陳樸點上煙冷笑,這不是一句該補充說的話。她憑什么那樣說?陳樸忍著和她互相攻擊的沖動說,游游不是你的。李蕪說,所以你想和我搶孩子。陳樸現(xiàn)在知道了,為什么手指不讓自己說太多的話。他們已經(jīng)破裂了。這是不能再真實的事實,放任心里那點可憐的感情,注定會消磨最后的懷念。他說,是的。我需要你抓緊回來辦離婚,和我清清楚楚結(jié)束。游游是我的命,要是你想把這點兒希望都毀掉,我們就拼命。李蕪說,陳樸,你現(xiàn)在給我的感覺是,怨恨,不成熟。好聚好散不行嗎?她開始有點兒氣急敗壞,為什么你就,一定要用破壞什么的方式,來留住什么?教鋼琴難道不是份讓人修身養(yǎng)性的工作嗎。陳樸把手機拿到嘴邊,像用對講機那樣使用它,說,我沒有破壞任何一件事,如果你說的有那么一點兒對,那是我的耐心,破壞了你做人應(yīng)有的責(zé)任心。李蕪,是你毀了這個家。
他掛了電話,但長久看著黑色的屏幕,期待它再亮起來。陳樸等待又后悔著,看兩種心情默默廝殺,兩敗俱傷后內(nèi)心是荒涼的戰(zhàn)場。有聲音叫他爸爸。是起來上廁所的游游,睡眼惺忪,沒穿拖鞋,一步步向他走來。游游盯著空氣里未散的紫色煙霧發(fā)呆。陳樸把煙灰缸移走,讓他坐在自己身邊,大頭頂上兒子的小頭。陳樸說,明天就放暑假了。你愿意和平時一樣,在八點半起床嗎?爸爸不能陪你到太晚,爸爸明天上午有兩節(jié)課。游游說他應(yīng)該可以。陳樸建議,上午你自己在家的時候,可以練練上次的曲子《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記得注意塌指的問題。游游說,現(xiàn)在給你彈?陳樸說現(xiàn)在是大家睡覺的時間。等明天中午吧,彈給爸爸聽。游游說,爸爸,煙味兒太重了。但你今天有進步,兒子笑出虎牙來,你沒喝酒。陳樸溫柔地低下頭,保證,咱們都會不斷進步。
轉(zhuǎn)天第一堂課,他暑假里面對的第一個學(xué)生并不是孩子,是在藝術(shù)院校就讀大二的一個女生。女生沒什么鋼琴基礎(chǔ),也過了要拿演奏作為手段登高爬梯的年紀(jì)。她的目地簡單、直接,在上第一節(jié)課時就告訴了陳樸,她想學(xué)會一門能在別人面前表演的本事。她挺漂亮,氣質(zhì)也不錯,舉止稍顯做作。陳樸在教她指法時,望著對方不曾沾過陽春水的手,清楚學(xué)鋼琴只會讓她更做作。他發(fā)現(xiàn)她很難改掉塌指的毛病。陳樸告訴她,如果她堅持做美甲,那么下次再上課的時間,就可以順延到,什么時候,她能在美甲和鋼琴間做出選擇來。他說,一定要剪指甲。女生蜷縮著手指,仔細地看它們光亮的甲面,說,只有留著指甲,我的手指才能在鍵盤上立起來。否則就會一直塌。指肚塌在琴鍵上的感覺太舒服了。再說,我不想成為多專業(yè)的演奏者,不需要對我太苛刻。陳老師,她始終絞著漂亮的手指,任它們離琴鍵越來越遠,輕巧又快速地比成一個心,閃到陳樸面前。希望下次你對我更溫柔點兒,她說。孟迅在門外經(jīng)過,聽見這句話,陳樸尷尬起身,說他們其實可以下課了。
他把孟迅叫到走廊上,孟迅怪里怪氣地看他。陳樸知道自己該解釋兩句,如果眼前是李蕪,如果時間是過去,他都知道該怎么把一次小危機變成小情趣?,F(xiàn)在他只是看她。左右無人時,幫孟迅捋了下頭發(fā)。她問他今天怎么安排的,誰在家照顧游游。陳樸說沒有人。好在是個白天,好在只有一上午的課。他還不知道以后怎么辦,去找誰幫忙。孟迅說,難道你就沒什么特別好的朋友?這句話讓陳樸挺難受的。他一直沒準(zhǔn)備好和鄭九州說這件事,男人間結(jié)交,處處有角力,越深厚情誼,越要保全一點兒面子。自己已經(jīng)夠慘了,他不想讓鄭九州知道,他還可以更慘。陳樸說,晚點我問問哥們兒吧。游游畢竟是男孩,男孩該更早適應(yīng)孤獨。他說自己很快要上第二節(jié)課了,是那個每次都由爺爺帶過來,準(zhǔn)備考三級的小姑娘。應(yīng)付她,時間要更長一點兒,等課結(jié)束,他會馬不停蹄往家趕。孟迅對他的怨與日俱增,針對陳樸不見改善的情緒狀態(tài),和他以兒子為坐標(biāo)軸沒有個人生活的行動范圍。他們很久沒好好約會過了。她說,晚上來找你好嗎,等游游睡了以后。陳樸勸她,打電話不行?孟迅堅定地說不。他只好同意她過來,前提是,無論發(fā)生什么,他們都和平相處,不能吵架。不能讓游游聽見家庭出現(xiàn)的變化。
中午回到家,他發(fā)現(xiàn)兒子一點兒沒讓自己失望。他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臉上干凈,身上穿著整齊的睡衣,端坐在鋼琴前面。鋼琴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節(jié)奏,音和音并不連貫,游游背對他敲擊著琴鍵,用這種飽含著孤獨的琴音,作為迎他回來的方式。陳樸站在一旁看他繼續(xù)彈,游游的手掌本來是萎縮的,此刻緩緩弓張出形狀,像他反復(fù)告誡的那樣,假裝手里抓著雞蛋。他讓兒子休息一會兒,可以去看電視,打會兒游戲都行。他去做午飯,好了叫他,等吃完飯他們可以一起去公園走走,看能不能交些新朋友。陳樸摟緊游游肩膀一下,游游回頭看他,問中午吃些什么。陳樸提議番茄雞蛋面。游游點頭,沒反對,可也毫無期待。陳樸在廚房里暗下決心,要認真學(xué)習(xí)做飯的事了。他可以等孟迅晚點過來的時候,跟她取取經(jīng)。孟迅在朋友圈里一日一曬,她給自己不斷變著花樣準(zhǔn)備的晚餐,就連她減肥期間吃的減脂餐,看起來也相當(dāng)美味。他自己早不會為食物或任何能稱之為享受的事,感到愉悅了。他心如死灰,可也必須在灰燼中給兒子搭筑起堡壘。
陳樸擔(dān)心游游的心理狀態(tài)。這個六歲多的男孩兒,沉默和隱忍,成了他與大人世界對抗時最早拿起的武器。但顯然,是他們傷害他在先。游游本該更無憂無慮一點兒,本該和他們下午在公園看見的那些男孩兒一樣,手上沾滿泥土,嘴里嚼著零食,被家長們跟在屁股后面追趕喂飯或催促著去掌握所有他們被寄予希望的,不得不學(xué)的技能。晚上游游躺在枕頭上,聽陳樸給他念《阿拉丁與神燈》。一瞬間,屬于兒童的天真在他黑黝黝的眼珠里出現(xiàn)了。他問陳樸,世界上真有神燈嗎?陳樸溫柔地摸著兒子的頭發(fā),不忍心說沒有。他知道游游內(nèi)心有許愿的渴望,很可能是關(guān)于李蕪的。游游說,我不貪心,我只許一個愿。陳樸說,兒子,如果世界上真有神燈,它在你自己心里。心有多誠,愿望的力量就有多大。我小時候,你奶奶教過我一個辦法,現(xiàn)在我把它教給你。游游依偎著陳樸,眼睛半閉著,聽他說,在你很希望得到什么的時候,不斷去想象它真實現(xiàn)了的樣子。想得越細越好,越真實越好。信念是有力量的。游游沒再說話,陳樸也不指望他現(xiàn)在就能理解。說來可笑,他一個奔四十的人,也只是知道方法,它們具體有沒有用呢?如果真那么容易如愿,他就不會還需要像“手指”這樣的朋友了。
孟迅推開陳樸給她留的門,盡可能不發(fā)出聲音,脫鞋,脫衣服,鉆進他的被窩。他們一起喝著陳樸留給每個晚上的晚安紅酒,細細品味短暫的安寧。孟迅詢問今天游游自己在家,情況怎么樣。她又一次提議過來,說她能幫得上忙,反正早晚都要和游游溝通感情。除非他對李蕪,還抱有其他幻想。陳樸坐起身,想起孟迅白天的話,或許他真應(yīng)該找個什么朋友來。不是她,最好是個性格爽朗的男人。不要再培養(yǎng)游游性子里的敏感了。孟迅眨著機靈的眼睛,唇邊泛笑,手指點向他溜號的腦袋,問,想你老婆呢。陳樸抱著她,說在想身邊的人選。不是不信任你,是游游現(xiàn)在的情況,他太孤獨了,經(jīng)不住刺激。她說,是啊,我的出現(xiàn)一定會刺激他??梢?,你緩著辦,辦不了了再找我。我知道好女人什么樣兒,你煩的時候,我會伸出援手,但不會去擋你的道。陳樸說,你的好,我心里念著。一切的確要緩辦。李蕪也許很快回來談離婚,我希望當(dāng)她回來看到孩子,不會發(fā)現(xiàn)游游狀態(tài)上的變化。我怕她用任何借口奪走他。你知道我多怕嗎?孟迅反過來抱他,說,事緩則圓。陳樸靠著她的肩,近一陣子第一次感到還沒喝醉,困意已生??稍谒?,他還必須上好清晨的鬧鐘,到時把孟迅送回家。陳樸不想讓《克萊默夫婦》里的劇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既然伴游游入眠的是愿望,就算醒來后他看不到愿望實現(xiàn),也別讓他看到家中出現(xiàn)陌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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