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普通的反光
《漫長的季節(jié)》的寫作過程有點渙散,去年三月份寫了幾行,然后就放下了,至于去做了點什么,當時可能是比較重要的事情,現(xiàn)在卻想不起來了。五月寫了兩段,又放下了;六月花了點功夫,寫好初稿,進入持久的修改過程,每個月都改幾回,增增減減,樂此不疲。有段時間,我總想著這個小說,走路在想,做夢在想,聽人說話時也在想,甚至輪到我發(fā)言時還在想,導致說來說去,沒有重點,只是一團散不開的霧,如一位背信棄義的說唱歌手。朋友問我,你到底要表達什么呢?我也問自己,問著問著,發(fā)現(xiàn)還是在想,無法被打斷。直至后來,小說變作一柄插入心間的利劍,就再也改不動了。不是說它藏有鋒芒,而是我的招數(shù)過于簡單、拙劣,缺陷暴露無遺?;腥话l(fā)覺,那時想要表達的情緒與起初有所不同,雖然故事情節(jié)基本一致。有人說,福樓拜、卡夫卡小說的存在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理解他們的書信,我想到,最初想寫的就是這樣一封寄去遠方的信,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收件人是我自己。這如何是好。換句話說,開始我想寫一個女兒和她的媽媽,后來再讀,更像是只在寫這個女兒,其實我誰也不想寫。都是很冒犯的事情。
這種感覺并不奇妙,反而有點恐怖,不在于投射與互滲,而在于它可以成為一個什么借口。那到底是什么呢?一道無所不能的填空題,近乎一張底牌、一項赦令,我想了很久,還是不填為好——我們對自己的解釋還不夠多嗎?交白卷總比寫滿錯誤的答案更加賞心悅目一些。小說寫到現(xiàn)在,我有時覺得自己像一只擱淺的貝類,在暴烈的陽光之下,一點一點褪去泛白的外殼,至于留下來的到底是什么,哪怕是一個空洞,或者一抹消逝的鹽,也完全可以接受。因我發(fā)現(xiàn),我正在以寫作度過自己的時間,如上描述,除去句子與段落的刻度,我的生活幾乎不剩下什么了。貝克特在《結局》里寫道,“其他的窗戶夜里偶爾會有微弱的亮光,時而這扇,時而那扇,我感覺到這個。這可能是普通的反光。我選中這個藏身地的那天在這找到了一只小船,船底傾翻在空中……我把它變成我的床。”就是這樣,這扇與那扇之間,祈求著那么一點普通的反光,接下來,也許我也會得到我的小船,我的床。
至于為什么要交出來這樣一篇小說,如果有那么一點點的私心,那么可能是想說,不要害怕愛。怕也沒用。愛不會因我們的恐懼而變得虛弱,也不會有所憐憫。雖然在這一點上,我們做得都挺差,未來也不見得會好。以及,這篇小說藏著一個彩蛋,留待諸位日后發(fā)現(xiàn)。這么說來,實在有點自負,那么當作是我給自己的禮物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