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gòu)的曹縣,真實的自己
虛構(gòu)的曹縣,真實的自己(節(jié)選)
文 / 孫一圣
01
作為一個寫作者,經(jīng)常會遇到兩個問題,第一個是:“你為什么會寫作?”第二個問題是:“你為什么能夠堅持寫作這么久?”我想每個作家都有被問過這樣的問題。作家們的回答可能也五花八門。對于第一個問題,我的回答每次都不一樣,因為我也不清楚。至于第二個問題,我想我的答案就只有一個。這個問題和答案或許跟我上學的經(jīng)歷有著某種相似性。
我上學的經(jīng)歷是我實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因為我復讀了四次,高考了五次。末了,還沒有第一次高考的分數(shù)多,不得不走了一個師范??圃盒#チ嘶瘜W專業(yè)的工業(yè)分析與檢驗,簡稱分檢專業(yè)。我畢業(yè)以后說出去,別人以為我學的是物流行業(yè)分揀工作的對口專業(yè)。
高一的時候,我們學校有個復讀了七年的人,對我們而言,他就是一個傳說,從來無緣得見。等我一年一年開始復讀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他,變作一個不停復讀的人,沒有盡頭,像一個不斷死去的人。
對于高考,我知不道其他省份真實境況到底如何。在山東,高考確實是要難考一些。因此催生了兩項產(chǎn)業(yè)。
第一項便是復讀,也是很多學習很好和學習不好的學生常見的選擇。然而,基本上最多也就是復讀兩年或者三年。不過,于我來說,這么多年的復讀,雖然學習沒有多大長進,但也學會了一套欺騙自己的訣竅,否則很難堅持下去。每次復讀,我都告訴我復讀班的同學們我是第一次復讀。雖然老師知曉我的底細,同學們卻沒有一個知道。
第二項便是高考移民。爸爸一開始對我寄予厚望,及至后來,他也灰心喪氣。為了最后最后一搏,他也想要撈偏門——花錢到外省,辦一套戶口和學籍,也讓我做一回高考移民,這樣起碼我能考取一個本科走了。爸爸給我找的是陜西省一個偏遠小縣的高中。我記得為了辦戶口,我按照爸爸吩咐,專門跑去那個泥濘的縣城照相,去辦身份證。幸虧,臨到高考功虧一簣,沒能成功外地高考。
就像有人問我關(guān)于寫作一樣,后來,也有很多人問我,這么多年不停地高考,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其實,你要上過這么多的高三,也沒什么稀奇??粗遣豢伤甲h的事情,與其說是一種堅持,不如說是習慣。要不是因為我后來看起來年齡很大了,裝年輕再也裝不下去,我想我還會一直復讀下去的。跟我對為什么能夠堅持寫作的回答差不多,不過是一種生活。當時,我甚至以為我一輩子要活在學校里了?,F(xiàn)在想想,那樣的生活,也還真不錯。
2
在我第三次復讀的時候,我碰到了一個很不一樣的朋友。他走路外八字,那架勢跟別人很不一樣,不像要跟人打架,像是要去赤手打死一只虎。因此,我總叫他“武松”。
本來復讀班的同學就很難建立友誼,不但因為時間短,也因為每個復讀的同學頭頂一座山,無不比應屆班更努力學習,沒人有閑情逸致。
武松原本坐在我的前面,后來他趕走了我的第一個同桌,坐在我的邊上。我們因為同桌成了朋友以后,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想坐這里,不過因為這個位置更近后門,方便逃課。
此前,無論應屆還是復讀,我都是班上最努力且從不逃課的老實學生,只是從來學習不好,回回倒數(shù)十名以內(nèi),也是班里最不起眼的學生。能讓人記住的只有我的名字,孫一圣。他們總是奇怪我的名字,卻遺忘了我。不知為何,我與武松做了同桌以后,他很喜歡與我一塊兒玩。他常常慫恿我逃課,一開始我并不敢去。后來,慢慢也跟著他逃課去游戲廳或者臺球廳了。甚至,還與他一起學起了打群架。打架的時候武松也總把我放在最后一個,打架前跟我說:“甭管我們,要是勢頭不對你轉(zhuǎn)掉頭就跑,越快越好?!睕]過多久,我也成了一個既壞且差的學生了。
也就這一年,我經(jīng)常跟著他出沒于曹縣城內(nèi)的大街小巷。這時候,雖然網(wǎng)吧時興多年,我們幾乎不去。只去其他地方,游戲廳的老虎機是我們的最愛,雖然老虎機我們只輸不贏。只聽說有人中過大獎,游戲幣嘩啦啦吐不完,但是我們從來沒有中獎。我們也都知道老板每天晚上都在老虎機的背面調(diào)機器,讓我們不斷地輸。但是,我們樂此不疲。實在沒地可去了,我們就坐在馬路牙子,無所事事。
今年我回家的時候,特地去學校附近走了一遭,發(fā)現(xiàn)這家名叫“供銷社”的游戲廳早已消失不見,我甚至連游戲廳的確切位置也摸不準了。
雖然,在小說里,我寫死了武松,但是現(xiàn)實生活里,武松活得很好。并且,我很后悔,在這部小說里殺死了武松。于是,為了彌補我的過錯,在我的另一部小說《夜游神》里,我再次起死回生了武松。我想,將來武松還會在我的其他小說里穿插。但是,我沒有能力在這部小說里復活武松,只能一次又一次在“他”死前加以利用。
本來武松有十來個要好的同學,他是這個小團體的頭領(lǐng)。他們不像我以為的那么保守,他們在學習上有好有壞,性別上也有男有女,原本都是應屆班的同學,一同來到了復讀班。他們統(tǒng)統(tǒng)以武松為中心,緊緊團結(jié)在一起,也因為武松的關(guān)系,他們很快便接納了我。
有一次,我跟著他們聚餐喝酒。武松偶然知道我與一個女生住得很近,順嘴就說,以后晚自習結(jié)束,讓我送她,因為一個女生在晚上還是需要注意安全的。本來我就喜歡這個女生,于是,我便堂而皇之地假借武松的名義,每日送她回家了。送她回家的路上,我們幾乎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走著,到了她家樓下,她說:“我走了。”我說:“好。”每晚都是,從未變更。有時上課或自習無聊,我會寫字條傳給她借她的MP3聽歌,她便拿一個小布包包,仔細包好,傳過來。因為她是好學生(她當年的高考分數(shù)是六百多分,只是沒有考取理想的院校才選擇復讀),坐在教室很靠前的位置,所以每次我們的字條和MP3都會像穿越了漫長的西伯利亞一樣在整個教室來來回回。
我只一個晚上沒有送她,那天,因為什么喝酒我已忘了。只記得是我們所有伙伴難得的聚會,喝酒慶祝。當晚我也喝了不少酒,都喝吐了。喝完酒,我們繼續(xù)回去上晚自習。晚自習中途,同桌先回去睡了。其他喝了酒的同學也是。我一個人趴在桌子上裝睡。沒多久,我收到她的字條,她說,因為我喝了酒,叫我早點回去,今晚不必送她了。我也著實硬撐不住,便只好提前回去了。
高考過后,我們再也不曾見過了。
這一本小說,就是以這一年的復讀生活作為藍本,寫作的小說。我也把這張她勸我早回的字條原封未動地謄給了這部小說,也是把這段生活里我從未開口的愛情一字不留地交給了這部小說。
這張字條,我保存至今,夾在了一本書里。隨著我的書越買越多,大概有五千本了吧,我再也找不到我夾在哪本書里了。我希望我永遠找不到它。
這部小說的全部內(nèi)容都是以曹縣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然而,這部小說的核心犯罪案件,不是發(fā)生在我生活的曹縣和我的高中曹縣一中,而是發(fā)生于一八三三年,是遠在法國的一個真實案例。我是從一本名叫《錯案》的書中看到的,這是一本法律書,一個律師記錄了這件冤假錯案,書中內(nèi)容講的是各類冤假錯案的形成過程??催^這個案件兩年以后,我也只是憑借印象對這個故事重新演繹,挪進了曹縣境內(nèi)。
“你喜歡誰的歌?”
“周杰倫?!标惏材日f。
“可巧,我也喜歡周杰倫?!蔽艺f。
“其實,我不喜歡周杰倫?!标惏材日f,“奶奶喜歡周杰倫?!?/p>
“你奶奶可潮。”我說。
“奶奶喜歡周杰倫是因為我喜歡,”陳安娜突然低落下來,“小時候每年暑假我都回老家跟奶奶住?!?/p>
“奶奶最喜歡周杰倫哪個?”我問。
“開不了口?!标惏材日f。
“咋開不了口?”我問。
“歌叫《開不了口》?!标惏材日f,“因為奶奶喜歡啞巴。”
“嗯?!蔽业拖骂^,絞盡腦汁也找補不回來。
“你最喜歡他哪個?”陳安娜問。
“《千里之外》?!蔽艺f。
“我也喜歡?!标惏材日f。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我輕聲哼出半句。
“你說什么?”陳安娜問。
“我送你吧?!蔽疫t疑了一下說。
“你送我什么?”陳安娜問。
“我送你個 MP3 吧?!蔽艺f。
“你送我什么?”陳安娜摘下右邊耳塞,問我。
“我送你回家吧,”我說,“以后。”
陳安娜的個頭一下子高起來,也短了步子。她一聲不吭。街外是黑沉的夜。清風徐來,今晚是很好的路燈,很昏暗的光。我該拐進石蛤蟆街了,陳安娜時而呆滯,時而點頭。走路更怪,總低了頭,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在給她的胸部發(fā)力。我則是個可憐巴巴的丐子,滿臉憂色,被陳安娜咬得戰(zhàn)栗不已,你是咬呀咬的咬。
“是因為黃韜說的嗎?”安娜問。
“是武松?!蔽艺f。
我要承認,我沒能拐了彎。我們迎著夜空走,誰也不多口,流星劃過天空,像一把倭刀插下來,腦殼里嗡好久。安娜低下頭,不敢看海了去的世界。我們就這么走著,幾乎耗盡了白天的心血?!敖o我個耳朵?!卑材日f。她把右邊的耳塞戴好,摘下左邊的戴進我的左耳。千里之外的音律一下劈了我做兩半,一半叫心猿,一半叫意馬。
但凡自習課,我們不是六十八個學生,是六十八個啞子,沒一個會說話。學校八十九個教室不能齊齊靜下,上課鈴一發(fā)響,寂靜像個發(fā)瘋的公牛,從一個教室竄到另一個教室。每節(jié)自習課都是個沒人穿的鞋子,鞋子有教室那么大。話是說出來的,字是寫出來的。字不念不響,人沒氣不活。六十八個啞子呀,遮不住的呆頭呆腦,沒了人氣兒。我皮下有肉騰騰跳,這安靜太吵了,吵得我心神不寧。因此,我老寫個字條傳給陳安娜借她的 MP3 聽歌,解悶兒玩,一來二往的,她從不小氣。武松問我哪兒來的。我說借的。他又問誰的歌。我說周杰倫。他渾不在意,也只是蹭聽了幾回。有時候下午像一頭熊貓,從幽深的竹林中,朝這里慢悠悠走來,也是這個下午,武松帶來一頭小熊貓,瓷做的。待到自習課,他拽出一根線,一頭插進 MP3,一頭插進熊貓的屁眼。原來是座小音箱。我懷疑他甚至都沒調(diào)到最大音量。于是,不但我和武松,同學們也頭一回聽到了碩大的周杰倫。周杰倫是從地底冒出來的,彼時,同學們都未曾留意,因為周杰倫才剛剛漫過我們的腳脖兒。沒多久,周杰倫攔腰截斷了我們,我們的屁股還沉甸甸坐著。接著,周杰倫很快灌到我們的胸腔,埋過我們的頭頂了。周杰倫的水位越漲越高,早有半個教室了。武松,我,同學們,桌椅板凳,課本試卷,也都漂在周杰倫里不下來。歌謠唱得越久,周杰倫越是龐大。這教室有多大,周杰倫便有多大。鞋子卻不再像教室那么大了。要是有支歌叫《鞋子特大號》就好了,當時我想。
黃韜聞聲趕來。門壞了,他撞不開,我們一聲不吭。武松不知天高地厚地吐著氣,像把椅子。我的心抽緊了。一把折刀透進門縫輕輕一撥,插銷啪地落了地。黃韜一舉識破了武松。黃韜走過來,怒氣沖沖,活像一幢房子走在另一幢房子里。他摔碎了熊貓,也摔碎了周杰倫,沒收了 MP3,還把武松叫到辦公室訓誡。當晚我跟在安娜后頭,提心吊膽,羞于說話,大霧遮蔽天地,路燈像哭過一樣。我們分開前安娜搶先說:“不礙的?!钡诙煲辉?,武松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丟了 MP3 到桌上,我不知道這是原先那個還只是模樣相同。武松也不解釋,一副了無牽掛的郎當樣。我合上課本,太陽當空照,直直地撞破了窗,從后面看,武松像把燒著了的椅子。我把 MP3 匆匆傳給安娜,還附了一張字條,仿佛我們的對話一下子理直氣壯起來。后來我和安娜也接連傳遞很多字條,都如出一轍,全無情感流露,那些往來不絕的字句全無活氣。唯有一回,三寸見寬的字條送來她的一小截慈悲心腸。因為那天我喝了酒,還吐了一地,她瞧見了,沒誰瞧不見。那天真是高興的日子,盡管開頭遭過一些波折。你要不信,且得從頭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