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端:作為貓的一生
小說來自于一個簡單的愿望:要是能變成貓就好了。我們看見貓臥在臺階上、臥在草叢里,那么慵懶、自由、惹人憐愛,仿佛無憂無慮的樣子,不由自主心生羨慕,要是能變成貓就好了。我寧可做貓,不要做人。有什么比變成貓更快活的呢?
這是一篇科幻小說,為了讓變貓合理化,我設定人的精神、意識是可以經(jīng)過編碼傳送到其他生物上的,甚至傳送到非生物上。其次,就像所有高科技低生活的科幻作品一樣,我得為這個社會的基本形態(tài)作出說明。過去有一天,我在堵車時想到,開車和坐地鐵,腦海里是完全不同的城市圖景。開車的人記掛著高架出入口、加油站,坐地鐵的人關心站點,和各個出入口對應的馬路位置。如果這兩種人永遠不重疊,一種人永遠在地上,一種人永遠在地下,會怎么樣呢?因此,我在這里讓地上人控制地面,地下人在地下通行,主要借用了戶口和路權,而不是徹底的空間分離。地上人中最富有者,就住在城市中心的山上,用飛行器通行。山上有著凈化輻射的“云層”,城市越靠近中心,環(huán)境越好;越靠邊緣,越有患病的風險。城市之外,則完全不適于人類生存。至于歷史成因,小說里有具體解釋,不再贅述。
這種區(qū)分并不稀奇,僅以說明人物所處的位置,小說就在這樣的空間展開。在小說的開頭,我設置了一個極端的對比,一個是作為人的艱難的疲乏的生活,另一個是作為富人家的寵物的伊甸園般的生活。主人公的妻子病逝,他因為妻子想養(yǎng)貓的愿望買了一只小貓,申請了變貓許可證,通過精神傳輸使自己成為了這只貓。(妻子代表了一種愿望,好好生活的愿望。很難分清主人公變成貓是想安慰沒有生育的妻子,還是想作為貓得到妻子的照顧和撫慰。)在那個年代,人造動物剛剛流行,有變成恐龍、巨象等珍奇異獸的;有變成池子里的金魚,籠中的鸚鵡、兔子的,貓、狗和馬仍最為常見。因為富人家的生活比較好,人轉(zhuǎn)化的寵物也更聰明,大家都寧愿到富人家做貓狗,富人也樂意養(yǎng)人造動物。請記住,這是發(fā)生在變形技術剛剛流行的時候,我們的主人公得以和一群動物一起在城市中心的山間別墅里生活,這是他幸福的“童年”時光。
盡管如此,在那個“人”的世界,一切并不安定。主人公和他的友伴不直接屬于別墅的主人,而是屬于主人的養(yǎng)子。這個孩子是從育幼院領養(yǎng)的,主人不顧他的妻子和兒女們的不滿,給予養(yǎng)子過多的恩惠,因此在兒女和養(yǎng)子各自的寵物之間,也掀起派系之爭。這種爭斗隨著主人突發(fā)疾病死亡、養(yǎng)子繼承全部遺產(chǎn)變得白熱化,并以大兒子出于嫉妒,槍殺了養(yǎng)子告終。可事實上,就像主人公領養(yǎng)小貓是為了變成貓一樣,主人領養(yǎng)小孩也是為了獲得年輕的身體。大兒子殺掉的實為他的父親。
情節(jié)大致如此,但這些并不是小說關切的重點。我的出發(fā)點在于:如果我變成貓,我讓渡一些權利,是不是就能輕松一點,是不是就能得到理想的生活?因為對人的倦怠而想變成貓,另一方面,貓的生活也不全然那么美好。
在這個富有的主人家,所有動物的命運卻是整體的不幸。槍聲是一個斷點,主人公不會停留在這里。在小說的續(xù)篇中,他將被轉(zhuǎn)賣到另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更接近主人公最初的設想,是一位中產(chǎn)階級的女主人,她的生活亦有其不幸。接著,由于一次意外,主人公離開了溫暖的居室,淪為流浪貓。因此,小說也會從富人家的財產(chǎn)糾紛故事,轉(zhuǎn)入另一個視野,講述作為動物的自由,以及這種自由是否是真正的自由。
人造動物泛濫以后,它們越來越多淪為流浪貓狗。在流浪的過程中,主人公加入了一個流浪貓群。流浪貓群是另一個烏托邦。它們是一些相似而極其不相似的生物,但一定有什么共同點使他們都變成動物,甚至都變成了貓,都決定與人類保持距離,正像社會上一些別的什么社群一樣。每個社群都有自己的生存方法,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立場上尋求自己的生存。問題在于,流浪動物真的獲得了他們想要的自由生活了嗎?人類真的會允許那么多流浪動物在他們的領地上生活嗎?人造動物的出路在哪里?我們的主人公不得不走向城市外的曠野,在那里,動物回歸叢林法則。最后,在他貓生的終點,他找到了電子化的入口,去到了另一個非形體的世界。但是,電子化是一種自由嗎,還是一種死亡?到那里他可以回歸人的形態(tài),可他是否就能重新成為人了呢?當肉體改變,如何確證人的本質(zhì)尚未改變?聯(lián)系現(xiàn)在的我和過去的我的是什么?是記憶,是時間,還是靈魂的一致性?
“它之國度”,它,是異化,是他者,是變形。這就是我要問的問題,小說解答得并不好。但我相信,笨拙的思考好過不思考??偠灾?,我希望小說是一種生存試驗。在成為貓的一開始,主人公就被閹割了,故事無關乎感情,而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關于境遇。千百年來,人們面臨各種各樣的考驗,我們對生存有各種不同見解。烏托邦是不存在的,一勞永逸是不存在的,但我們可以適應一切。
回看自己的寫作,我不可避免地,隱隱受到《野性的呼喚》《變形記》《動物莊園》《我是貓》等經(jīng)典作品的影響,尤其是《野性的呼喚》。當我把寫完的小說給朋友,她推薦我看《自新世界》,那確實是個更吸引人的故事;和它比起來,我的小說幾乎稱不上是故事。之后我又讀了《貓與莊造與兩個女人》,誰能把人與貓之間寂寞的相依為命的感情寫得更動人呢?想得越多,我越對我的故事感到不滿,卻很難找到修改它的辦法。無論是涉入世界的方式,還是故事的講述方法,都不夠有力,也不夠有趣。盡管小說已經(jīng)完成,它卻像是一扇開啟的門。我更加關心所有可能相關的事物,想象它的可能性和新的路徑。在得到答案之前(永遠也得不到),它不會關閉。
小說的另一個缺點也很明顯,我的角色都是很被動的人。我不擅長寫對抗,主人公更像是個旁觀角色,他沒有真正介入生活之中,他的一生都是世界的旁觀者。下次我可能會有意讓主人公尋找什么東西——一種比較簡單的驅(qū)動,不需要性格上的力量。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設定出那個想要尋找的東西。很可能我會覺得尋找任何東西都是不必要的,喵,除非是走失的貓。
小說還帶來一個有趣的變化,給我的生活帶來新鮮感(說到底,絕大多數(shù)小說僅對作者本人有意義)。小時候,我雖然短暫地養(yǎng)過貓,對貓其實不太了解,也沒那么親密,反倒是寫了小說以后,對貓的喜愛逐漸現(xiàn)實化。我關心貓的品種,顏色,表情,現(xiàn)在的時光反倒像是一種準備,遲早會以我養(yǎng)一只貓結束。希望那時,我能寫一個真正關于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