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是“古先生”,亦是“今先生”
每每捧起書,嗅著淡淡墨香,眼睛掃過一筆一劃的方塊字,腦海里留下先知們記下的那些我未曾熟知的事兒和理兒, 心里很滿足,書自然成了我的“先生”,又恍然想起著名學者、文物鑒定家史樹青先生生前跟我不止一次說過的“書是古先生”。
如今,一位位忘年交的先生們都成了名副其實的古先生。馬寶山、史樹青、郭紀森、劉金濤、吳希賢、張宗序等,相識于暮年的先生們先后作古,他們的“書事兒”變成了我筆下黃金。
郭紀森先生 雅見琉璃廠之淵源
和史樹青先生相識,是我國著名古籍圖書發(fā)行家郭紀森先生做媒。
郭紀森是我的冀州同鄉(xiāng)。因喜好搜集地方名人史料,我請縣方志辦的常來樹老師引薦結識了郭老,并保持通信多年, 老人在信中每次都稱我這個毛孩子為“您”,剛開始總感覺“受用不起”,慢慢交往才知道, 郭老傳承了琉璃廠古舊書人在接人待物方面的傳統(tǒng)風尚,一副和顏悅色的儒雅形象。
第一次見到郭老是在他返鄉(xiāng)省親的女兒家,記得那時我也就十五六歲,他已是耄耋高齡。魁梧的身材絲毫不見彎腰駝背的老態(tài),只是花白寸發(fā)和臉上的皺紋彰顯著經歷的滄桑,濃密的長壽眉下雙目炯炯傳神, 慈眉善目,一口冀縣話仍透出絲絲京腔味道,細語慢聲,說話必是“您”開頭,且身體微微前傾,彬彬有禮。
同我一樣十五六歲的年月,郭紀森卻因家境貧寒離開了私塾,由叔父介紹到北京的古舊書店當了學徒工,三年后出師做伙計,從此開始了近八十年的販書、鑒書人生。他從勤有堂副經理到接手琉璃廠開通書社自任經理, 主營大部頭古書和考古類圖書, 1956“公私合營”后并入中國書店,任中國書店古書店副經理。郭紀森畢生從事古舊書事業(yè),經手流通的古籍圖書難以計數,憑借過硬的本領,全國各大圖書館和許多教授的書齋中,幾乎都有他所提供的文獻古籍。他曾親口告訴我,鄭振鐸、朱自清、洪煨蓮、容庚、顧頡剛等一大批著名學者也都委托他尋購過稀世版本。他還從民間搶救出了《欽定古今圖書集成》,全書10040卷、522函。
大學者們向郭老求書, 而我作為文史愛好者向他也有一“求”,那就是求證為啥說是“河北人打造北京琉璃廠”?
1999年夏,尚在上學讀書的我借暑假進京到中國書店拜訪了郭老,談話中他無意的一句,讓我興奮不已。
“是咱們河北人奠定了北京琉璃廠的基礎,或說是河北人打造了北京的琉璃廠,并延續(xù)了琉璃廠文化,河北人當中以衡水人為主,衡水人中以咱冀縣人為多?!蔽业纱笱劬?, 竟不怎么禮貌地說:“什么? 河北人打造了琉璃廠?!您再說一遍!”老先生一愣,我忙解釋,“這么爆的料兒,您老繼續(xù)講講?!?/p>
“由于河北靠近北京,來往比較便利,明萬歷年間就有衡水人在琉璃廠經營的古玩字畫和古書店鋪,到了清朝科舉廢除后取代了江西幫而享盛名,親戚帶親戚、同鄉(xiāng)帶同鄉(xiāng), 我就是這么到的北京?!惫险f,這種傳承關系,使得不少河北人來京以買賣古舊書為生。他還把親手撰寫的《在舊書店學徒期間學習業(yè)務的經歷》《古舊書行業(yè)興衰變遷》等16 頁近萬字的影印稿送給我, 其中翔實記錄了衡水人在琉璃廠的書業(yè)蹤跡。
郭老看我聽得入迷, 又翻箱倒柜找來本著名版本目錄學家孫殿起(冀縣人)著《琉璃廠小志》送我,第三章“書肆變遷記” 中稱: 上溯道光咸豐年間, 下至民國三十五年(1946)這一時期在琉璃廠開設書業(yè)店鋪的共305 處,而由冀縣、衡水、深縣、棗強、阜城、景縣等衡水籍人士開辦的共164 處……另外,明萬歷年間李誠誥的《海甸行》與清乾隆年間李文藻的《琉璃廠書肆記》也均有衡水人在琉璃廠的活動記錄。
當時,琉璃廠從業(yè)者中衡水籍人士仍占相當大的比例, 郭老還給我引薦了和他有同樣經歷的版本學家張宗序(深州人)、馬春懷(冀州人)、古籍鑒定專家吳希賢(冀州人)、外文舊書發(fā)行家種金明(冀州人)等。期間,我又結識了碑帖鑒定家馬寶山(桃城區(qū)人)、裝裱藝術家劉金濤(棗強人)、一得閣第二代傳人張英勤(深州人)等。拜訪中,我也一一懇求老先生們對郭老首提“河北人打造北京琉璃廠”一說的意見,幾位紛紛表示贊成,因為他們都是琉璃廠的活資料庫。
當年,他們進琉璃廠時年齡小、文化低,從事的又是艱深難懂的古書業(yè),其歷程的艱難難以想象。沒想到,這些為了糊口的泥腿子毛孩子,慢慢地從販夫走卒通過往來于各地的大小書肆,出入于巨賈名流的書齋,逐漸熟悉了書的版本、源流、內容,在搜集整理修復翻印各種古舊書籍中終成大器,成為了響當當的“師”或“家”。
出于新聞敏感,我即刻撰寫了相關文章,在征得郭紀森等人同意后通過當時河北發(fā)行量最大的《燕趙都市報》發(fā)往全國,很長一段時間內《人民日報》(海外版)《人民政協(xié)報》《中國文化報》《藏書報》都在引用郭紀森的這一學說。
這篇稿子, 對我此后從事新聞工作起到了一定的鼓勵作用,而從城市品牌的角度來看,這是郭老對家鄉(xiāng)的一大貢獻。從此,衡水、冀州兩級政府紛紛舉起“衡水人打造北京琉璃廠”這面文化大旗,舉辦了“北京琉璃——追尋冀人的足跡”“中國古舊書文化傳薪者——琉璃廠之冀州人”文化研討會等。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委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原館長鄒愛蓮曾說過:“琉璃廠是北京歷史文化的一塊金字招牌,它不僅是中國的驕傲, 也是世界的驕傲;早年支撐著琉璃廠的是河北人,他們?yōu)榱鹆S的發(fā)展作出了突出貢獻,功不可沒?!?/p>
史樹青先生雅好 讀書做人之教誨
最后一次見郭老, 是在2007年冬,那年我已到北京的媒體工作。盡管那時他幾近失聰,仍堅持用紙和筆與我交流,最后又拿起毛筆顫顫巍巍寫下四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大字“崇德尊學”,這四個字一直勉勵著后生,更是老人家一生做事的原則。在郭老家中,談起剛剛謝世的史樹青,他有些惋惜:“啟功、史樹青都是我的至交,他們在圈子里被尊為稀有的‘朱砂’,我只是塊‘紅土’。常言‘朱砂’最為珍貴,如今‘朱砂’沒了,我們這些‘紅土’ 也倍顯價值了!”
郭紀森介紹我認識史樹青時,史老也已80歲高齡,每次見面先生總會念叨“書是古先生”。他認為讀書是可以健身的, 讀優(yōu)美典雅的詩篇,有利于胃病的愈合;讀幽默小品之類的書,有助于神經衰弱的醫(yī)治;讀小說能使病人精力集中助于康復。
2007年11月7日, 史老在京病逝,享年86歲。遂以小文《先生,我們會好好讀書》追憶,后被收錄至史樹青先生紀念文集《斗室的回憶》。而今,“紅土”也隨“朱砂”而去,2009年4月29日,郭紀森辭世,享年96歲。
萬伯翱先生雅正 “垂釣散文”之感動
說完“古先生”,再談談我通過書結識的“今先生”?!敖裣壬庇泻芏辔?,也包括幾位“古先生”的子女,如馬寶山之子馬國慶(傳拓名家),劉金濤之子劉憲懷(裝裱名家)等。在眾多的“今先生”們中,著名作家萬伯翱是對我影響至深的一位恩師級先生, 交往十多年中并非攀附于他“萬里長子”的身份,卻也是因為讀書寫文章。
從革命家庭走出來的萬伯翱,年少時通過讀書讓自己的人生轉向光明,到了中年開始著書立說成為知名作家。這個時候,我走進了他的“蘋花書屋”,把我們談話交流的內容相繼寫出了《花甲伯翱筆下常青》《老道有童心》等,其中一篇被他的專著《紅墻內外》作為后記呈現書中。
2019年, 萬伯翱在準備出版《元戎百姓共垂竿》前邀我來協(xié)助統(tǒng)籌,這正是一次絕佳的學習機會,半年多的編輯中我逐一對他創(chuàng)作的130 多篇垂釣散文進行通讀與編校,書出版后獲得了第九屆冰心散文集獎。垂釣散文是他的文學坐標,而傳記文學更是他的扛鼎事業(yè),曾擔任兩屆中國傳記文學學會會長,受此影響,我撰寫的第一位傳主就是先生的父親萬里同志,第七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這是何等的難得與榮耀。
2021年是萬里同志誕辰105周年,我想寫篇紀念小文, 力求還原一個工作中的萬里、生活中的萬里和群眾中的萬里,就像“要吃米找萬里”那樣生動樸實地表白:一個民眾對一位領導人、一個年輕人對一位長者、一個凡人對一位智者、一個生者對一位逝者的表白。由于自己沒有接觸過萬里本人,也不是那個時代人,寫起來多少有些吃力,經過半年多的采訪終于成文, 卻很快被萬伯翱打了回來,隨后他和我在家中談了一個晚上。他說,寫人,感人很重要,尤其是寫名人,寫別人寫過的人, 是難上加難;所以既要從文章立意上尋找獨特視覺,還要在采訪中多獲得“黃金細節(jié)”, 著力刻畫。他鼓勵我去反復閱讀萬里同志不同時期的講話和文章,帶我走進家鄉(xiāng)和萬里生前工作過的城市,采訪熟悉萬里的人???,訪,聽,談,經過幾次易稿,我在感動中完成了第二稿,最終得到了認可,八千多字的《改革先鋒萬里的世紀傳奇》很快被《黨史博采》《名人傳記》刊發(fā),萬里小兒子萬曉武閱后說:“把老爺子寫活了,有些細節(jié)講得很真實,也感動了我,仿佛老爺子就在身邊?!?/p>
作為一名文字工作者,“古先生”們和“今先生”們都是我重要的良師與親切的益友,他們成就了我的文字人生,是我的貴客。去年,萬伯翱提議并幫助我把對50多名“貴客”的訪談文章整理成集,出版了《文化的力量——與智者對話的思考》,他在序中寫道:“仝保寫人物不是空蕩的記錄,不會庸俗的奉承,是以新聞的眼光, 深邃的文化視角,啟迪自己獲得感動后的一種文字的客觀流露。我期待著他左右開弓。一來,繼續(xù)尋找鮮亮灼眼的獨特個體, 用筆感知這些人的世界、思想、靈魂;二來,希冀他在文學路上再奮蹄揚鞭。”
青燈下,絮叨小文一篇獻給我的先生們,感謝把我?guī)霑膱@圃中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