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6期|林森:驟停時刻
林森,《天涯》主編,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小說集《小鎮(zhèn)》《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海風今歲寒》《小鎮(zhèn)及其他》,中篇小說單行本《海里岸上》,長篇小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暖若春風》《島》,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隨筆集《鄉(xiāng)野之神》等。曾獲人民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揚子江評論》文學排行榜等。
驟停時刻
林森
全黑了,一瞬間的事,整個小區(qū)被黑色籠罩。記得此前,但凡停電,總有通知的,即使不看門衛(wèi)那里,業(yè)主群、租房群里傳著傳著,也就看到了;可此時,忽然就黑了,小區(qū)里哇哇叫的聲音堆疊在一起。溫少蔚想到前些時候在網(wǎng)上看到的消息,全國到處都有驟然停電的現(xiàn)象,某相關(guān)部門還說,這一輪停電“不定期,不定時,無計劃,無通知”——也就是愛咋停咋停,你管不著。莫不是本小區(qū)也中標了?可……這畢竟不是偏遠地區(qū)……這是京城啊,或許,純粹只是巧合;或許,只是本小區(qū)遇上了,別的小區(qū)仍舊燈火閃耀。會不會是小區(qū)的變壓器壞了?想到“變壓器”,溫少蔚就想笑,過去很多年,他的工作,就是隨車把公司生產(chǎn)的變壓器送往全國各地,他因此見過最熱鬧的街市,也去過最偏遠的戈壁。是的,那些日子好像剛剛過去,轉(zhuǎn)念一想已經(jīng)好些年了,最近五六年,他都在北京的辦公室坐著,告別了那些隨車顛簸的日子。
黑色突襲的剎那,溫少蔚覺得陌生——多久沒有這種經(jīng)歷了,睜著眼睛卻只看到一片黑。說陌生,又不陌生,他穿越萬水千山,穿越二十多年的辰光,村子外頭那片林子里的黑浮現(xiàn)在眼前,是舊相識——月光從枝葉的縫隙射進來,林子里是細碎的銀光和細碎的夢??赡菚r哪懂得欣賞這樣的夢呢?那時只會擔心從黑色里竄出來某個黑影或鬼怪。京城里,黑是奢侈品,從現(xiàn)實里消失、從記憶中退場,月色和星光是不歸人,永遠辭別了這里的天空。若是拉開窗簾,外頭還是有光滲透進來——別的小區(qū)還亮著,夜空是灰的。
沒有拉開窗簾,他斜靠在床邊,把黑像一件膨脹的外衣一樣穿在身上。手機當然還殘存一些電,能撐多久不好說。手指劃過手機上的便簽APP,隨手點開,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摁下的句子:
一大早醒來,陽光已遠離塵囂
樹枝的露水顯露著愛欲的蒸發(fā)
通往幸福的小路被野草覆蓋
城東屋檐之上,僅剩秋蟬之云
……
手機屏幕的光也如此刺眼,他掃一眼,把手機鎖屏了。他在床上摸到了那個伴隨自己多年的IPOD CLASSIC,這是那款產(chǎn)品的最后一代——在手機已然無所不能的今天,音樂播放器幾乎是被蘋果公司自家的手機殺死的——160G的播放器里,存放了他要聽的所有歌曲,是的,到了他這個年紀,流行音樂已沒法進入耳朵,他只能讓舊曲一遍遍響起。他無法想象如果這個播放器壞了,自己本就匱乏的業(yè)余時間會單調(diào)成什么樣。是的,現(xiàn)在手機上有各種音樂APP、各種流媒體,可歌曲在流媒體上就相當于在人家的倉庫里,和那種存儲在傳統(tǒng)播放器里的擁有感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是一種握在手中的踏實感,是屬于自己的東西。他有時也會想,或許,當年對磁帶、CD飽含深情的人,也會對這種被稱為MP3的播放器缺乏安全感,畢竟,一個個可以看得到、摸得著的磁帶、CD被完全無形的數(shù)據(jù)給取代了。沒辦法,上一代人,總是對新的沖擊抱著警惕與拒絕。這些年里,他最奢侈的消費,是入手了幾款價格不菲的頭戴式耳機,這是他這個漸入中年的男人,對自己的最私密的溫柔——當被耳機包裹,他的某些記憶重啟。此時,一片漆黑,音樂聲像水一般把他包裹。
早些年,他聽音樂多是在路上,在大卡車副駕駛的玻璃窗內(nèi),目光空洞地望著外面的風景變換,像一個亡命江湖的浪子,他自稱“鏢師”。公司里,剛?cè)肼毜哪贻p人,都得有幾年這樣的職業(yè)生涯,把變壓器送往全國各地。那時年輕,他并不排斥、甚至有些向往這樣的日子,每天跟司機閑聊,或者自己聽歌,看車窗外的煙塵滾滾。有時司機停車休息,四望全無人煙,有種返回遠古的錯覺。溫少蔚想用自己的話寫下那種空蕩和無望,卻很難找出一句比“長河落日圓”更合適的句子。后來他不愿承認,也一直在逃避,可他有時也會被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捕獲:當下把日子過成這樣,是因為那些漂蕩的日子埋下了根源。
套上頭戴式耳機,手指在古董般的IPOD上劃過,那是真實的觸感,和在手機屏幕上滑動不一樣,當指尖傳來一種磨砂的觸感,耳邊的音樂聲即刻響起。是香港的老歌,一首情歌,是少年時的聽覺殘留,多情的粵語包裹著他出門。這是老小區(qū),沒電梯,樓層也不高,手機微弱的光陪著他出門。租住的是一個單間,這也是這兩年才升級的;前些年,都是和別人合租,你永遠不知道另外一間房里住的是什么人。合租的歲月持續(xù)多年,他時常在半夜被隔壁房間的異樣聲音吵醒。那時,他感覺到的倒不是欲望的煎熬,而是一種徹骨的無助,那種孤獨特別傷人。那時他一年有接近三百天都在外頭跟車,租單間,又貴又無用。曾有同事給他算過賬,說他出差回來等待下一次出差時才待在北京,還不如在公司旁邊住酒店劃算;他也不是沒想過,但即便再素簡、再斷舍離,還是有不少衣物、日用品需要存放,哪有說的那么瀟灑——再說了,本來已經(jīng)是北漂了,如若連一個固定住所也沒有,那不更顯得無所寄托?公司不斷進來更多年輕人,他的工作重心就留在了本部,他開始租住單間——對他來講,獨處的孤獨比合住的孤獨更容易接受一些。
樓梯里永遠有一些不知道從哪里傳來的霉味。他站在樓下,霉味變輕,小區(qū)里的多棟樓都暗著,他往小區(qū)門外走,眼前漸漸亮起來。是的,只有他所住的小區(qū)停電了,也許哪個地方被燒了,很快就會好的——他長長舒一口氣,并沒有轉(zhuǎn)身上樓,而是往更亮的地方走去。音樂在耳邊繚繞,這首粵語歌的演唱者發(fā)聲有些奇怪,曲曲折折,永遠聽不出在唱什么,可這就夠了,他要的,是背景音樂,是有一個聲音在耳邊盤旋,以免自己陷入某種傷人的寂靜。出小區(qū)門口,往右,沿著長街——這街道是沒有盡頭的。
沒走幾步,他就看到了樹邊的一個人影。夜色中只能看到一團黑影,可就是這黑影,給人很多想象。他把耳機從耳邊移開,掛在脖子上,歌聲自動暫停了。他聽到了那團黑影的抽泣聲,那是一個女孩子,正抱著路邊的那棵樹在哭——或許,在她哭之前,還吐過。他早已過了一見到身形好看的女孩就腦補很多畫面的年紀,那種沖上去問聯(lián)系方式的沖動,已經(jīng)很久沒在他身上出現(xiàn)了??伤]有立即走開,而是隔著七八米,看著。夜風讓寒涼洶涌起來,他感到了某種難過,那應(yīng)該是很好看的一個人,可她也只能這么無助地把哭聲灑在夜風中。小區(qū)較為偏僻,周圍沒有飯館什么的,或許,她是打車來的——那么,她也住在這里?
他涌起上前問一問的沖動。也就是內(nèi)心那么一動而已,他腿腳沒移動,還是站著,他知道,即使這樣看著,也是極為不禮貌的,可他并沒有走開。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母親的電話,翻山越海,從海南打來的,電量所剩無幾,也只能接了。
“天氣冷了吧?”母親說,無論哪個季節(jié),她開口永遠是這一句。一輩子從未走出那個熱帶島嶼的她,對北方的想象,就是冷,就是冰天雪地,就是……他說:“是的,比海南最冷的時候還冷?!逼鋵嵰策€好,長長的羽絨服套著,體感比不上想象冷。母親說:“你爸,好多了……”他說:“那就好?!备赣H兩周前忽然說頭暈,母親電話打來后,他急忙給弟弟打了電話,了解個大概后,立即給弟弟轉(zhuǎn)了三千塊錢過去,讓弟弟帶父親去醫(yī)院看看。他不怎么敢跟弟弟通話,害怕從弟弟的語氣里聽出什么弦外之音。是的,大學畢業(yè)十多年了,從畢業(yè)起,他就在北京工作,除了春節(jié),他基本上不會出現(xiàn)在老家,即使回去過年,他也是忙著跟舊日的同學見面,很少跟父母好好坐下來,其實,他并非真的跟那些同學有那么多話要說,只不過是不敢跟父母親面對面而已。即使他們什么都沒說,眼神里也會問:“難道你真的不回海南了?”他哪面對得了這種發(fā)問呢?他甚至覺得弟弟看他的眼神,越來越譏諷。他能做的,就是到了需要出錢的時候,能夠包的,他盡量給包了——他以這種方式來盡自己的責任,或者說來減少自責。
弟弟帶父親去檢查了一番后,說沒什么大礙,估計是近幾年酒喝得多了一些,血管硬化,腦子供氧不足,已經(jīng)在打針了。他又轉(zhuǎn)了一個紅包過去,弟弟沒接,第二天,弟弟回復:夠了。此時,母親的聲音里,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2020年春節(jié)期間,疫情爆發(fā),他和妻子從長沙帶著女兒回去過年,待得極不習慣,他和妻子暗地里爆發(fā)了多次爭吵;后來,在大年初七,就冒險飛回長沙,不久后他回到北京。那天在老家,妻子不管網(wǎng)上關(guān)于疫情的瘋狂傳聞,執(zhí)意訂了飛機票,他反對無效,口干舌燥,悄然到祖屋站了許久,沒人知道他口中念念有詞,到底說了什么。2021年春節(jié),他沒帶妻女回老家,一年里疫情不時反復,轉(zhuǎn)眼又已冬天,他已經(jīng)快兩年沒見到父母了。他有些出神,沒聽到母親在講什么。他說:“媽,今年會回去過年。”那邊沉默了好久,他說:“媽,我這邊停電了,手機電快完了,先這樣,有什么事,讓弟弟跟我說。”
他率先掛了電話,剩余電量已不足百分之五,這是一個讓人極為焦慮的數(shù)字,電池的標志變成了紅色。從什么時候開始,連電量顯示都控制他的情緒了?他只能把注意力放到眼前那個女孩的身影上——是的,女孩,好像這個說法天然會帶著某種故事性——此時女孩停止了抽泣。他想,她在等著他上前嗎?他又為自己冒出這樣的想法感到可笑,一個人生活久了,異性的每個動作都是一種勾引,異性的每次呼吸都像一首情詩。那女孩顯然也感覺到他了,回頭看了看,雖然有路燈,可還是看不到臉上的表情,更看不到眼神。一切都在陰影里。女孩可能感覺到他沒有什么攻擊性,也沒做出什么需要警惕的行為——或許,因為這里距離小區(qū)門口不過三十米,那里永遠有兩名保安執(zhí)勤,帶給了她安全感。
她甚至先開口說話了:“你還在?”聲音像在一個空曠的廣場里,飄忽,回蕩,好像能被風刮遠。
“我?”他只能回答。
“你不是回去了嗎?”
——她是把他當成別人了嗎?
他說:“小區(qū)停電,我剛下樓。你認錯人了?!?/p>
“認錯人?那你盯著我看?”
“不好意思,我走了。你沒事吧?”
“你聽什么歌?”
“……”他回答不上來,這首粵語歌,他熟悉它的旋律,卻聽不清任何一句詞。
她竟然邁步向他走過來,他想往后退,只縮一步便停住了,期待著她的靠近。她再走三步,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酒味。他聞不出那是什么酒,無論灌下的是幾塊錢一瓶的啤酒還是好幾千的白酒,在外人聞起來都一個樣。她說:“我聽聽……”可她連路都走不直,總像要摔倒。她說:“你不是……”靠近之后,她發(fā)現(xiàn)真認錯人了,也就停住,卻也沒往后退,站在那兒。他也陷入了某種尷尬,不敢貿(mào)然往前,可又不舍得后退、不舍得斬斷一個故事往前發(fā)展的可能。要求視頻通話的鈴聲響起,沒看手機屏幕也知道是誰,每晚大概這時間,妻子都會跟他視頻,讓兩歲的女兒跟他見見面。他接了,妻子抱著女兒出現(xiàn)在屏幕上,而他這邊,一片漆黑。
“來,叫爸爸?!逼拮拥穆曇魝鱽砹?。
“黑……沒有爸爸……”
“你那邊怎么了?”妻子問。
“哦,今天小區(qū)停電,一片漆黑。我下樓來了,正在小區(qū)門口呢,外頭也看不清……我找個路燈?!?/p>
“來,跟爸爸拜拜……”
“爸爸……看不到……”
他走到一盞路燈下,燈光昏暗,他的臉灰乎乎地出現(xiàn)在屏幕上,女兒開始鼓掌。他有點心酸,女兒長到這么大,他真正陪伴她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這當然也意味著,他跟妻子的聚少離多。他最愧對的,當然是妻子,可有時就是這樣,一邊愧疚,一邊為生活所迫,不知如何改變。他在長沙讀的大學,畢業(yè)后公司直接到學校招人,他就來到了北京,之后一直沒變過工作,只是在公司內(nèi)崗位升遷變動。結(jié)婚也是一時沖動,他和妻子之前就認識,她一直在長沙,兩人就變成了異地戀,有一次他飛去長沙和她把證給領(lǐng)了,之后她仍在長沙自己家里住著,他在北京和人一起合租。前兩年,女兒出生后不久,他在長沙買了房,裝修好之后,也沒住過幾天。女兒都是妻子一個人帶,他還是孤家寡人的模樣。他老家在海南,妻子、房子在長沙,人卻在北京工作,想想都讓人覺得荒謬——可他就是沒膽量去打破這種荒謬。他已經(jīng)在某種舒適區(qū)里待太久,不敢做出任何一點改變。家人、朋友,包括他自己,都知道這種長期分居的狀態(tài)會出大亂子,可他仍舊拒絕主動改變,在真正的外力推動他之前,他不敢想象,在這個公司熬十幾年好不容易熬到中層,換個地方從零開始是什么模樣?
屏幕里妻子的臉是小小的一塊,可他感覺到了她神色的悲傷,她說:“這時間了,外頭冷,沒電了,蒙頭睡覺唄,你還在外頭晃……”她想象過他的不易,想象過他倍受欲念煎熬的樣子,可……算了,一往深里想,這日子沒法過了。她說:“寶貝,跟爸爸拜拜?!彼謾C揮手。女兒鬧:“我要……爸爸……抱抱……”他的神色也開始不對,悲傷之潮上涌。妻子收拾了一下語氣,說:“這樣吧,你也別晃了,明天再說,給你手機省點兒電?!蹦沁吜⒓磼鞌嗔?,在兩人交往中,妻子往往是斬釘截鐵的那個,而他永遠是最猶豫不決的,要不,他怎么會這么多年也不能下定決心破釜沉舟?他甚至幻想過很多次,未來的某一天,妻子會直接發(fā)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給他讓他簽名。他覺得自己在一天天逼近那一刻,他也覺得自己在不斷挑戰(zhàn)家里每個人的極限,而他……只能這樣,熬一天算一天,等那天來了再說吧。
百分之二,手機剩余電量也在挑戰(zhàn)他——此時,他反而定下心來,母親和妻子的例行聯(lián)系任務(wù)都完成了,多出一種愛咋咋地的自由。手機塞到羽絨服的口袋里,他繼續(xù)看著眼前的那個女孩,剛剛通電話的時候,她一直在旁邊看著,好像在等他。
他問:“你住這小區(qū)?”
“你見過我?”
“沒印象?!?/p>
“那你怎么知道我住這?”
“我看你像剛下車的樣子,不是住這,住哪兒?”
“喝多了,車一繞,我下來就吐了?!?/p>
“聞得出來?!彼滩蛔⌒?,“對了,小區(qū)停電了,全黑的?!?/p>
她抬頭看了看小區(qū),呆呆愣愣的。溫少蔚知道,有這表情的,也是和自己一樣,租房的。他涌起一股同病相憐之感,注視著她的臉,昏暗的夜色讓那張臉無比柔美——其實看不太清,可正是這不清楚,讓她的臉華美又憔悴。或許盯得太入神,她有點不好意思,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口罩戴上。溫少蔚想緩和一下氣氛,掏出手機,用殘余的電量打開行程碼,把手機屏幕一展。她說:“剛剛看你在視頻,都有老婆孩子的人了,還這么直接的嗎?誰要加你微信?”他更加尷尬了:“我是想告訴你,這是綠碼?!彼昂摺币宦暎骸按_實夠綠的?!彼斐龅氖志透恢涝趺词栈亓耍诎肟?。就在此時,手機響起提示音,徹底黑屏了,他暗暗苦笑,手機用上一段時間,電池也不經(jīng)用了,他笑了笑:“沒電了,你想加,也加不了了。”
這句話一出口,她猛地往前跨步,站在了他眼前。被口罩遮住的臉,在他的自動腦補中,更加動人,而那雙沒有被遮住的眼睛也因此更迷離醉人。她的靠近,幾乎是在一瞬間,他有點猝不及防??谡衷谡趽蹩诒堑耐瑫r,也遮住了嘴角的變化和臉部的表情,也因此釋放出某種不管不顧的勇氣了嗎?她是不是在想,反正戴著口罩,沒人認得,所以管他的……他腦子有點空白,常年和妻子分居兩地,他很多時候被欲念折磨得難以排遣,但在這方面,他自認是一個有自制力的人——有時快要決堤,他便細細分析做某些事所需要的成本與代價,也就給自己澆了涼水,徹底清醒。
他下意識地也掏出一個口罩,給自己戴上——他甚至在心里快速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真要發(fā)生什么電光火石的事,那是不是也得提前看看她的綠碼?他想起前些年當“鏢師”的情形,荒無人煙、長風吹徹,有一種亙古的孤獨,這種孤獨深入到骨子里之后,他就很難適應(yīng)真正的家庭生活了。是的,他并不是一個前衛(wèi)與激進的人,可他好像完全沒辦法變成一個零件,跟妻兒一塊組成一個穩(wěn)固的結(jié)構(gòu)——這也是他這些年沒回老家海南或去湖南與妻子團聚的原因。在一個既定軌道里,往前滑,直至沖垮一切的外力出現(xiàn)。他想象過很多次那個畫面:妻子在忍受到極點之后,在某一個獨自帶娃徹底崩潰的時刻,提出徹底終結(jié)這段關(guān)系。他還忽然想起自己寫的句子:
鄉(xiāng)愁的鐵蹄已連綿數(shù)日
在藍天遙遠的心愿中踏響、腐爛
口罩戴上之后,他覺得自己猶如古時的大盜,穿上夜行衣和面罩,膽子也大了起來。他伸出雙臂,把眼前這個人抱住了。她并沒有掙扎,她也期待著這一刻,她把臉壓在他的肩膀處。她是在抽泣嗎?那會在羽絨服上洇濕一片嗎?她把頭抬起來,兩人對視,她眼眶發(fā)紅。如果……如果……不管任何時候,在這樣的場景下,溫少蔚覺得自己都會吻下去——就算面對的,是一個沒那么好看的人??纱藭r,不行,她足夠好看,足夠動人心魄,可兩人的臉上,都遮擋著一片淺藍色,他們不能親一塊口罩布,兩片布很薄,可距離千山萬水。她說:“你耳機里,聽什么歌?”
“你聽聽?!?/p>
溫少蔚把掛在脖子處的耳罩,套在她頭上。
她說:“歌名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
雖然不知道,可那旋律每一次都會讓他想到黃沙漫天,想到天地荒蕪,這和他當年“押鏢”的日子所看到的多么像啊??蔀槭裁此裢硪恢痹诓シ牌骼锇堰@首歌單曲循環(huán)呢?驟然的停電,在某種程度上,讓他隔絕了以往沒法隔絕的一些信息,把他趕下樓,也撕開了他生活的某個口子。她戴著他的耳機,腦袋晃動了起來;播放器還在他的口袋里,那根耳機線成了他們的連接線。忽然,眼前一閃,小區(qū)里的房間次第亮了起來,夾雜著歡呼聲,聽不清在喊什么,不外乎“終于來電了”之類。
他說:“來電了?!?/p>
“什么?”她指指耳罩,“什么?”
他把耳機從她頭上摘下來:“小區(qū)來電了?!?/p>
“你要回去了嗎?”
“是你要回去了,我再走走。”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調(diào)了一下口罩,一轉(zhuǎn)身,將耳機套到自己頭上。歌曲瞬間把他帶回貨車副駕駛的位置,那些年里,他就在那個位置上,在車輪如波浪般的起伏中,隔著玻璃窗,看外頭所有的風景因為車的速度連成一片,那是他最自由的時刻,公司遠在天邊,工作遙遙無期,人一直在路上晃,沒有盡頭,或者說,盡頭在遠古,在某一個如海蒼山。他似乎聽到了她在后面說了句什么,可他沒有摘下耳機求證,往前跨出的每一步,都踩在寒風筑就的長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