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歌的精神
中國詩歌精神的源頭就是“詩言志”?!霸娧灾尽敝鲝埑珜б环N價值、一種精神,屈原、陶淵明、陳子昂、李白、杜甫、韓愈、蘇東坡、文天祥等都是代表人物。他們高揚“詩言志”的傳統(tǒng),建構起中國詩歌的精神脈絡。
“詩言志”是中國詩歌的最高標準和黃金律令。何謂 “志”?許慎《說文解字》曰:“志,意也。從心,之聲”,志可以理解為意愿、意向、意義、思想等含義,總之,屬于精神范疇。也有把情志即情感和思想統(tǒng)一起來理解的,如唐孔穎達稱,“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但我以為,相對而言,情是個人性的,志包含他者及社會的視角。比如,情是個人發(fā)動,愛就有指向,需要對象,需要接納。志更具公共性因素。所以,我覺得“詩言志”,就是表達情懷、理想和志向,就是倡導價值、弘揚精神。
“詩言志”,詩來源于情感,但應該超越于一般情感。超越,建立在情感之基礎上。詩是文字的最高形式,不能等同于一般的情感抒發(fā)、情緒宣泄,詩應該有更高的使命:詩言志。精神的源頭是情感,但情感不加控制,就流于欲望本能;情感經(jīng)過疏導、提升,就可能轉換為道或者理,并可能最終轉化為精神。
中國詩歌精神的最早確立者是屈原。他追求靈魂的高貴和人格的完美,為了理想拒絕同流合污,寧愿舍生取義,其詩歌所傳遞的精神,顯現(xiàn)強大的人格魅力和感染力。屈原的《離騷》最能體現(xiàn)這種高貴而昂揚的詩歌精神和他堅持理想的決心,“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原呈現(xiàn)出一種理想人格的典范,體現(xiàn)了詩歌精神的力量。
陶淵明和陳子昂是中國詩歌精神的開拓者。陶淵明不求富貴,不為五斗米折腰,安貧樂道,其《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可謂一份堅守心中之道的宣言書,一篇大隱于市的心靈告白。陶淵明平淡沖和的后面,是其“守道”的風骨氣象,因此歷來被推舉為士大夫精神的榜樣。陳子昂則在逶迤頹靡風氣盛行之時,意識到他心中看重的精神價值必須通過詩歌發(fā)聲,因此提出確立詩歌正道,發(fā)出震古爍今的吶喊:“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呼喚恢復強調精神性追求的詩歌主潮,即漢魏風骨和興寄傳統(tǒng)。陳子昂順應時代要求,振臂一呼,應者如云,被譽為“盛唐之音”。
中國詩歌精神兩個并肩而立的代表人物是李白和杜甫。他們出現(xiàn)在盛唐期間,那個時候也是中國文化的青春上升期。李白自立自傲自強的人格隨時見諸詩作:“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天生我材必有用”“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沖決羅網(wǎng)的自由精神,如大鵬展翅翱翔九天。他從前人廣泛吸取精神力量,可以說是自由意志、浪漫主義、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集合體,所以龔自珍這么評價李白:“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p>
杜甫則是儒家的美學代言人,杜甫年輕時具有強大的個人主體性,“詩是吾家事”“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但經(jīng)歷安史之亂后,杜甫深刻體會了百姓疾苦,跳出了個人一己之關注,將關懷撒向了廣大的人間。他的境界不斷升華,胸懷日益開闊,視野愈加恢弘,成為一個具有“圣人”情懷的詩人,所以歷史上稱之為“詩圣”。杜甫最著名的詩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寫到自己陋室的茅草被秋風吹走,又逢風云變化,大雨淋漓,床頭屋漏,長夜沾濕,一夜凄風苦雨無法入眠。但詩人沒有自怨自艾,而是由自己的境遇,聯(lián)想到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也處于流離失所的命運。詩人抱著犧牲自我成全天下人的理想呼喚“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這種“仁愛”思想,正是儒家精神的傳承弘揚,其詩歌可謂儒家精神的最佳闡釋者。
中國詩歌精神的發(fā)揚光大者是韓愈。韓愈在思想混亂的歷史關頭,痛恨于情欲的泛濫、修辭的奢華和異端的蠱惑,開始發(fā)起“原道”“原學”等運動,表現(xiàn)出自覺的修道修身,開啟新的文學革命。韓愈高擎“道”之大旗,寫下《原道》《師說》等著名文論。《原道》強調“道”的重要性,《師說》指出“傳道”的必要性。韓愈將其“道”貫徹于其詩歌中,成為“詩言志”的踐行者,也是“傳道”的文學復興運動的領袖。
將中國詩歌精神實踐到底的是蘇東坡。烏臺詩案,蘇東坡被貶黃州,但他堅持心中之“道”不變,在給友人的信中說:“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生死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于邑,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可謂大義凜然,置生死于度外。他稱自己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這三個地方恰恰是其被貶之地,可以理解為在最艱難的時候,蘇東坡仍堅持以“道”為最高準則并堅定地走在“行道”的路上,所以他內心堅定,不斷以“道”的標準完善自我,達到了一種“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超脫境界。
將中國詩歌精神弘揚為浩然正氣的是文天祥。其《正氣歌》是在囚房里寫的,雖然“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污下而幽暗”,但文天祥深感浩然正氣的存在,故作《正氣歌》一首:“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文天祥遭遇險境,困于囚室,但因為天地間圣賢們的光輝照耀和精神激勵,胸中涌動浩然正氣,泰然處之。
“浩然之氣”的說法來自孟子。他將昂揚向上的精神性力量稱為“浩然之氣”。孟子說:“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這里說的“浩然之氣”就是一種精神性力量,但這種精神性力量“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昂迫恢畾狻毙枰L期培育涵養(yǎng),否則就不會生長增進,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中國詩人為之注入心血,增強能量。這種“浩然之氣”,也是持續(xù)增進加持著中華文明的中國詩歌精神。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詩刊》社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