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5期|李云:黑色橡皮筋
陳艷麗來電話時,我正準備坐下來喝酒。勞累一天了,晚飯喝點酒是我多年來的習慣。這個自報家門叫陳艷麗的女人,聲音糯糯的,明明一副“熟人”的語氣,事情也很急,卻說得客客氣氣——陸工啊,我叫陳艷麗,我家的電跳了,這馬上天黑了,你來修修好不好?我,我怕黑……我的心就是在這時軟下來的,當即決定去。但去她家需要開車,飯呢,只能回來再吃,酒也只能回來再喝。我拿起車鑰匙,朝正在廚房里盛飯的老婆說一句“我去去就回”,很快出了大門。
考慮到拿上拿下麻煩,工具包就一直放在汽車后備廂里。車子是一輛跟了我十幾年的黑色帕薩特,像一頭忠誠的老牛正在門口等著我。后備廂里不僅放著工具箱,還有一些零散的線圈和膠帶。我拉上車門,這才注意到車子臟到不行,該洗了。也在這時,我想好了去陳艷麗家得抄近路,只是這條路窄,遇到卡車會車有點麻煩。而陳艷麗的家又正好住在鎮(zhèn)北,跟我住的南邊有一段路程,得穿過整個鎮(zhèn)區(qū)再左轉(zhuǎn)和右轉(zhuǎn)幾下,過上七八個紅綠燈才能到達。來來去去,加上檢修要用掉的時間,回家估計得一個小時之后。這還是在路況正常的情況下,如果遇到堵車就不好說了。想著便給老婆打去一個電話,讓她先吃不用等我。老婆在紡織廠里做班長,一天下來又累又餓,偶爾吃好晚飯還得去廠里看看。按說,我也算是個小老板,手下有兩個人跟著干活,一年下來,不說大富大貴,也是可以讓“老婆負責貌美如花”的。但老婆做班長一年也有十來萬的收入,放棄可惜,所以晚飯得老婆下班才能做,吃得就會晚一點。但我們很看重這頓晚飯,無論如何是要做幾個下酒菜的,菜是我安排伙計抽空買回來的。如果時間允許,還會洗好,當然,不洗也沒事。老婆的廚藝好,回家一陣噼噼啪啪,幾個可口的菜肴就擺上桌了。我坐她對面,面前是一杯黃酒,老婆不善飲酒,她只吃菜。反正這些年也沒見吃胖,我喝多久的酒她就吃多久的菜,依舊不長肉。臉尖尖的,胳膊和腿細細的,總有點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其實她比我能吃,半瘦半肥的肉每天能吃兩塊,而我常常一盤涼拌黃瓜、一把花生米就可以下酒。就吃不胖這個事我跟她提議過要不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是不是身體少點啥?她卻不當回事,還總覺得胖。好在我也不在乎胖瘦,夫妻二十年,胖瘦都是我老婆。
我們坐在一起吃飯,常把白天各自看到或經(jīng)歷的事說一遍。她說她廠里的事,我說我遇到的和聽到的事。我接觸的圈子比她大,聽到的看到的事情就會多一些,奇葩的、悲傷的、搞笑的都有。如果今天不被陳艷麗叫出來,我是準備將中午剛聽到的一件悲傷的事講給她聽的。這是一個善良的女人,聽到悲傷的事眼里會淚光閃閃,叫人憐惜和尊敬。但陳艷麗來電話了,沒有辦法,一般打電話來找我,說明她家的電是我做的,叫我去看看,實際上就是去提供檢修服務,不收錢。平常有類似電話,我會安排手下人去,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因為陳艷麗的聲音特別好聽,我決定親自去一趟。
決定親自去在老婆眼里是不符合常規(guī)的,為此,接通電話她就問了句:是誰家啊要親自去?大小畢竟是一個老板,哪有連跳電的小事還得親自出馬的。我自然被老婆問住了,對哦,何必要跑這一趟呢?喝完酒陪老婆去村公路夜走多好。月光下,我們的影子時而變得很長,像只長頸鹿,時而又變得很矮胖,像一團矮樹。夜走結(jié)束,回家洗澡,再躺在床上玩手機,高興就跟老婆親熱一下。當然,我們越來越不怎親熱了,好像也沒啥勁兒。那就躺在床上各玩各的手機,我看短視頻,再跟不認識的女人聊聊天,圖個嘴皮子快活。用余光瞄一眼老婆,有時會看到她盯著手機屏幕的臉上掛著一個貌似會心但又溫柔的微笑。
好在老婆只是嘀咕了一句,關(guān)照我早點回家便掛了電話。她這個樣子按說絲毫沒有問題,可我卻無比地惱火,好似心里有一個東西在跳躍。她為啥這么不在乎?難道隨便我去見誰都無所謂?一陣“鳳凰傳奇”的歌聲傳來,陳艷麗又來電話催了,不知道她咋這么心急,我又不能飛!右手的手指直接在屏幕上一劃,正要打開免提告訴她“來了來了,在路上了”,陳艷麗柔聲柔氣的聲音先一步響起:陸工啊,你別忘記帶電筒哦,我們家沒有。繼而又說:陸工啊,打擾你飯都沒吃成吧,我家有菜,等會兒修好了就在我家吃啊。說完,溫柔地一笑(我猜應該是溫柔地笑了一下),她再次關(guān)照道:不急,你慢慢開哦,以安全為主。
這語氣可不是一般的熟悉,只是陳艷麗是誰呢?她的電話沒有備注姓名,關(guān)系介于陌生和過于熟悉之間??粗@樣的號碼,怎么都不會是騷擾電話。但也沒有熟悉到不用備注姓名的地步,而她開口叫我陸工,說明她知道我是誰?!拔壹以诟秽l(xiāng)村……”聽到陳艷麗說起這個村,我立馬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這個村在快速道邊,發(fā)展得特別好,家家戶戶大別墅,我在好多人家都干過活。那么她家是哪家呢?憑借著柔糯的聲音尋去,可惜啥也沒有想起。我靠邊停下車,把這串號碼又看了一遍,希望不要白跑,如果她家的電不是我做的,飯不吃酒不喝來檢修有毛病?。【退銢]毛病,修好了要不要收錢呢?收多少?都是問題。如果為了這二三十塊錢跑一趟明顯不劃算。奇怪的是我耳邊又響起陳艷麗的那句“我怕黑”,弱小的求救信號,撐起我的英雄主義精神,看著車窗外的春景,我將這串號碼新建上名字,算是將陳艷麗保存進手機里了。
這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好季節(jié),路邊的青菜花、油菜花,還有諸如紫色地丁、薺菜和野豌豆花之類的野草花都開得特別好,清甜的芬芳從搖到一半的車窗口直接灌進來。順著花香灌進來的還有一股酒香,這種常年飄蕩在村子上空的味道,在今天聞起來更加好聞,惹得酒蟲在肚子里直鬧騰。到底還是餓了,酒香引發(fā)了腸胃的蠕動,肚子里發(fā)出一連串的咕咕聲。我不由得加大油門,想快點趕過去,而就在這時,在一家酒廠門口,我看到路邊有兩只土狗在嬉戲,你追我趕地調(diào)著情。小個子母狗蹲伏在地上,時不時地翻身打滾,惹得那只大狗跳前跳后,興奮得不行,一會兒嗅臉一會兒又嗅屁股,嘴巴里還“汪汪”地吠著,說著我聽不懂的情話。我禁不住笑著罵了句“騷狗”。
最可氣的是,越想快點越是快不了,我的車頭被一輛電瓶車擋住,幾次超車都沒有成功。電瓶車篤悠悠的架勢,不像是在趕路,倒像是來看春光的,車子東一歪西一歪,摁喇叭催也沒有用。好不容易瞅準時機可以超車,卻不想因為心急沒有把握好距離,只聽“哐當”一聲,電瓶車在我車頭前倒下了。我嚇得后背一緊,只能趕緊下車去查看。好在人沒事,但她強調(diào)新買的牛仔褲沾了灰,還被撕破了,要我賠——你看你看,摔了這么大一個洞!只看一眼,我知道這就是條時髦的破洞牛仔褲,但對方卻用手指勾著洞讓我看,一塊細嫩的白肉在洞口里閃現(xiàn),后面又來了車子,怕堵車,我只能認栽。一聽我愿意賠,她的手指就從牛仔褲的破洞里收回來,朝我舉起三根指頭。三百,太貴了!見我嫌貴,她又將手指伸到破洞里勾來勾去——兩百吧!我討價還價道。她也爽快,二話不說將手機伸過來讓我掃碼。莫名其妙地丟了兩百塊,我火氣“噌噌”直躥,像無數(shù)個火苗子在胸口“噗噗”地跳閃著。
接下來的一段路甚是好開,好似花了冤枉錢就可以買個速度和平安,也就不心疼那兩百塊錢,也不想是不是被碰瓷了。路好開了,心思卻野了,對于陳艷麗這個女人,我竟想知道她更多的東西,于是便憑空猜想起來,她的聲音這么溫柔,人長啥樣呢?會不會是個大美女?晚霞嫣然,照在擋風玻璃上,騰起一層云煙。鳥影朦朧,樹影晃動,我一踩油門,直行進到小路上。走這條路,快是快,卻需要運氣,因為這里有兩家大廠,倘若正好有卡車停在路邊上下貨,就需要等。還真趕巧,前面就有一輛卡車擋著,好在車上的貨下了一大半,等個十來分鐘應該好了。我便將汽車的擋位掛到P擋,拿起手機刷抖音等??戳藥讞l,覺得沒意思,就去關(guān)注里找“桃子是風”的頁面看。這是我最近看得最多的賬號,但已有兩天沒更新——她不是一天一更新嗎?有時候一天還發(fā)好幾條,恨不得吃飯睡覺洗澡上廁所都“抖一抖”,很是有點耐不住寂寞。我只好去回看,隨便點一條,就看見她陪著老公四處吃喝玩樂,每天弄得光彩照人。還有,她的膽子真大,不管在哪個飯店,哪個景點,哪條街上,都是說扭就扭。雙手抬起來,踩著恰恰的拍子,前進幾步后退幾步再轉(zhuǎn)個圈,像舞蹈又不像。盡管知道這是一張美顏過的臉,但那膚白貌美還是討喜的。而我這個年紀的男人最喜歡這樣的女人,像瓜,熟透了。笑的時候她的眼睛會細長地瞇起來,勾人得很,像是對著我在笑,眼睛也是盯著我瞇起來的,自帶的輕浮和壞,讓我禁不住浮想聯(lián)翩又心神搖蕩。她老公也會常常出現(xiàn),這個跟我年紀不相上下的男人一點也沒有大腹便便,夫妻倆看起來很是恩愛。女人累了男人會幫著提鞋,而女人也會給男人包烤肉并喂到嘴巴里,這樣的視頻每天都能獲得無數(shù)羨慕的留言,甚至還有祝福,但也有人看不慣,說她虛榮,不夠莊重,這個年紀還成天裝嫩。我從不點贊或加以評論,也不會因別人對她的言論而產(chǎn)生保護的情緒。我看她只為打發(fā)時間,所以哪怕是夢見跟她那樣,面對老婆也沒有心理負擔。我會照常買菜回家,對老婆該心疼還是心疼,這個顧家又賢惠的女人,值得我一生守護。
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對這個手機里的女人有著無限想象。
當然,倘若老婆在場,我會裝作看不起她的,畢竟四十幾歲的人了,何必成天舞啊舞的賣弄風情,這不是我想親密的類型!老婆估計也不會喜歡,她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女人。
她的女兒我也不喜歡,前幾天過生日,辦了一個所謂的名媛聚會。一個大包間,擺滿了鮮花、美食和美酒,來參加的閨蜜個個身穿白色禮服裙,消費自然不會低。這也罷,人家有錢怎么花是人家的事,主要是她女兒的臉太假,碩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小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兩頰無肉,跟父母一點也不像。濃妝艷抹的,一看腦袋里就沒有東西,大眼睛里也看不到任何情感,整個人跟個硅膠娃娃一樣。
如此說來,得感謝我老婆,她將我們的女兒教育得很好。女兒正在南京讀大學,知書達理,溫文爾雅,一心要考研還要成為女博士,讓我們很是驕傲。有一次,在飯桌上接到女兒的電話,我跟老婆就女兒像誰爭論上了,老婆說像她,自小懂事,做事有分寸。我則說像我,眉眼端正,性格溫和。老婆不服,說智力和長相一般是遺傳的母親,脾氣才會遺傳父親。說到這里,我們便停止了爭論,這智力、脾氣都不錯,那還爭什么呢?老婆瞪我一眼,笑了,親自給我加了一點酒,我咂巴著嘴喝了一大口。酒是我們村的酒廠產(chǎn)的,以前我也在酒廠干過,成天跟酒糟打交道,便有了喝酒的喜好——那天的一口酒,怎么都覺得喝得最有味!
后面有車在按喇叭。抬頭一看,前面的大卡車已經(jīng)走了,大尾巴正在過橋。我趕緊放下手機去拉擋位,直奔陳艷麗家而去。車子剛到她家門口,院門就從里面打開,一團紅云顯現(xiàn),陳艷麗穿著一件紅色蕾絲包臀裙站在那里。她應該早就候著了,笑嘻嘻地迎接我,只是,只是她竟然是手機里的“桃子是風”!我一眼認了出來。人還在院門口,一股香水味卻已拂上臉頰,像春天的暖風撫弄著,粉粉的香氣,指尖一捏,就能捏住一把粉末。
陳艷麗走在前面帶我進屋,我的眼珠子大膽地在她后背上滾。從披散下來的卷發(fā),到隨著走路扭動的腰肢,再到屁股和大腿,最后才落在那兩條白胳膊上。終于見到真人,我有意要跟網(wǎng)上的人做一個細致的區(qū)別。好在這個女人本身長得好,一身白皙的皮膚,要是去摸,應該會像捧著個蠶寶寶那樣。掛在紅裙邊擺動著的雙臂,像沖洗干凈的蓮藕,若隱若現(xiàn),白白嫩嫩。我有點尷尬,對著她的背影問道:你家有雙梯吧?陳艷麗沒有回頭:梯子早搬好了。繼而,猛然回頭問我電筒拿了沒有。我朝她揚了揚手,她便滿意地笑了,潔白的牙齒將肉肉的嘴唇上下分撥開,眼睛朝兩邊細細地瞇著。
明顯,陳艷麗家的活兒不是我做的,從進到院子那刻我就明白了,但也不好不管。既來之則安之,再說做我們這一行的大抵都認識,就算幫同行一個忙吧,說不定下次會合作呢。再說,一看到陳艷麗,我就知道來對了,終于見到了這個在手機里日思夜想的女人!
進入停車庫,一眼就看見站在電箱下的雙梯,我拎著工具箱問陳艷麗:你怎么有我的電話啊?嘿嘿,我跟我老公要的。說著,隨手拿了一瓶礦泉水遞過來:我老公本來叫另一個人來修,可他不在,就給了你的號碼。你修好了我會付錢給你的,但一定要修好,錢我老公轉(zhuǎn)我了。他出差了,我一個人在家,這么黑太怕人!說著,還抱緊胳膊縮了下身子,仿佛黑暗就在頭頂,隨時會像蚊帳落下來,讓她害怕。這個女人嬌氣得很,我快速爬上梯子想趕緊弄好。這樣想還出于她老公不在家,得避嫌。當然,這又讓我有些看不起自己,終于見到陳艷麗了,為什么不逮住機會多待上一會兒呢?再看陳艷麗,她正站在我腳旁,雙手扶在梯子上。從我站的位置看下去,正好可以看見領(lǐng)口里的大好風光,但我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檢查為啥斷電,首先得先推上空氣開關(guān)試試,如果推不上去那說明哪里有短路,得問陳艷麗在跳電前動用了哪個插座。比如燒水壺就最容易跳電。接著我得用電筆和測量儀去檢查。然而,陳艷麗對我的問題回答不出,懵懂得一副聽不明白的樣子,我只好耐心解釋:電是不可能突然跳的,跳之前你用了哪個插座,開了什么電器,仔細想想……
好不容易,陳艷麗才想起在客廳給手機充電時那個插座冒了火星子,電就跳了。聽她這樣說,我就扛起雙梯跟她朝客廳走去。這是一間挑高大客廳,墻磚、地磚、家具都鑲有金邊,有點高檔會所的感覺。這種裝修就是買了一堆好東西堆砌在一起。而陳艷麗自進入客廳就在看我,等我說恭維話。想了想,我勉為其難地說道:你家裝修真壕!
通過檢查,我發(fā)現(xiàn)插座里的線是人為破壞,但做得隱蔽,那人打開蓋板將其中一根線剪了。誰這么無聊剪線呢?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公臨走前干的,如果是這樣,這個家肯定有故事,但我不好直說。于是,當陳艷麗問我找到原因了沒有,我想了想說,里面的線被老鼠咬斷了。老鼠本事大,到處鉆洞。她笑道:你沒說實話。線是我剪的。那你能剪掉為啥不自己修?她大概看到我有些生氣,咯咯地笑道:你是不是想罵我有病???繼而正色道:你不要管那么多,修好就行,反正會給錢的!那語氣好似我很看重這點錢,這讓我心生厭煩,覺得不吃飯來修這個虧大了。但面對陳艷麗,我最終懦弱起來,想起曾對她生出的想法,我耳根子一紅,對她說道:你來打電筒照著,我盡量給你弄好!
她拿著手電筒,從梯子的對面爬上來,跟我齊平站好。蓬松的卷發(fā)從梯子縫隙里鉆出來,像小草那般頑強,發(fā)尖在我胳膊上輕輕一掃,又一掃,癢癢的,我額頭上就緊張地冒出一層汗珠來。她不停地問著:能看見嗎?這樣行嗎?亮不亮???我開口說道:你這剪線的本事還挺大的。她說:我爸以前就是做這個的。我要是男的,說不定還能跟你搶生意。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看一眼號碼,沒有好氣道:好了,好了,知道了,我都安排好了,不是跟你說了么,家里的電跳了,正在修呢,我現(xiàn)在走不開。對方也將電話掛了,這個電話明顯讓她煩躁,她控制不住地跟我抱怨道:煩死了,老婆子住院,又叫我去陪!自己卻帶女人出去,憑什么就該我照顧啊!你不曉得,她那個樣子,說不定晚上就死了!嚇死人的!
聽她這樣說話,我的身子猛地一陣哆嗦,好似被她堅硬的語氣刺到了,這樣的話我老婆肯定是不會說的。我試探性地問道:你老公???她“嗯”了一聲。我說:你對他挺兇的??磥硭麄兊年P(guān)系一點也不像抖音里展現(xiàn)的那樣好。陳艷麗撇一下嘴巴,沒好氣道:你說現(xiàn)在誰的生活不是在演戲啊?那都是演給別人看的!你哄我我哄你唄!我說:照你這么說生活就是一本大劇呀,每個人都是演員,都可以去抱金雞嘍。陳艷麗笑道:你還挺幽默的嘛。尷尬地笑笑,我走神了,想她剛才的話傳遞出來的信息無非是兩點:一、老公帶別的女人出去了,她生氣,但無奈;二、她婆婆要病死了,她不想去陪,只能找借口,那么故意剪掉電線就是為了不去醫(yī)院?剝線皮的鉗子沒拿穩(wěn),“嗵”的一聲,重重地砸在地磚上。我跟陳艷麗都嚇了一跳,她花容失色地慘叫著:哎呀,我的地磚,你可不要砸壞了啊。原本細致白皙的皮膚頓時如失血般慘白,同時,近距離看去,臉上除了無法掩飾的皺紋,鼻梁上的粉沒有擦勻,一塊黑斑從粉底下面浮現(xiàn)。而那雙勾人的眼睛,上眼皮被眉毛吊著,好像眼皮被剪掉過一片。我不禁說道:你跟視頻里有點不一樣。
視頻?你是說抖音吧?一聽我說起這個,她渾身是勁,這么說你認識我呀,我的關(guān)注量近十萬了呢,有兩家服裝店常送我衣服穿,因為我一穿就會有人問哪里買的。說著,就將手機打開要我看,還問我有沒有關(guān)注她,臉上興奮得紅暈亂飛。伴隨激動,胸口還抖了一下。我笑道:我哪里有這空閑關(guān)注這些呀,我要干活的。想想又補充道:你看我到現(xiàn)在飯還沒吃!這句話有些重,為了不被陳艷麗看出我在生悶氣,我將視線朝墻壁上投去,盯著那里掛著的一幅巨大的全家福看。陳艷麗一家三口幸福地站在一起,男人西裝革履,女人則身穿潔白的婚紗。宛如芭比娃娃的女兒穿著一件露肩長裙,抱著束花站在前面,每個人都在笑,連眼睛都在笑。我問道:這個全家福新拍沒多久吧?
陳艷麗也看過去,高興地回道:是呀,前年去蘇州拍的,花了好多錢,拍了一整套。她臉上的氣色也因為全家?;謴土瞬簧?。
夜色籠罩下來,屋里變得幽暗,像夜風下布滿礁石的海邊,漆黑的潮水在家具的礁石上涌動著,拍打著,冷颼颼的。我跟陳艷麗說:天暗了。陳艷麗回應:是呀,暗了,語氣暗沉,繼而一驚,問道:你修好了沒?快點!我答:好了。一摁開關(guān),燈火通明,剎那間,明亮的燈光照亮了角角落落,陳艷麗一臉凄慘地笑著,一點也沒有全家福里的神采飛揚。我神情怪異地一笑,彎下腰收拾工具。陳艷麗跟過來問我多少錢,有意催我趕緊離開。我沒要錢,只說下次不要在吃飯時間叫我就行。拎起工具箱跟她點一下頭,算作告辭。陳艷麗幫著開門,門外卻站著一個高大的外賣員。他的雙手拎著兩袋打包的食物,一見陳艷麗就笑著叫“姐”,但這年輕的笑容很快因為我而僵住,并警惕地瞪著,眼睛里寫滿疑問。陳艷麗看也沒看我,敷衍一句“慢走啊”,招手叫他進去,黃色的背影一閃,大銅門就密實地關(guān)上了。就在這時,老婆正好來電話問我什么時候能夠到家,說她已經(jīng)去過廠里,現(xiàn)在在家熱菜。老婆的電話讓我心里一暖,忙告訴她馬上到。老婆聽后關(guān)照道:不急,開慢點啊。這時,我想到來的時候陳艷麗也在電話里如此關(guān)照過,柔糯糯的聲音極盡溫柔—哎呀你還沒吃飯吧,等會兒就在我家里吃吧!舉著手機回頭望去,厚重的銅門一臉冰冷,邊上的窗戶也拉上了窗簾,白色窗幔里透出一抹曖昧不清的燈光。以前每次接通電,我都會高興一陣,有次跟老婆夜走還指給她看:你看,那家是我做的;你看,東邊的那一幢樓都是我做的,你看……手指的上方,一個大月亮豐盈又美好。然而這次,我怔怔地看著,心里卻很難過,仿佛那里亮著的是一道羞恥之光。我的車邊上停著一輛銀灰色汽車,我故意瞟了一眼,看到駕駛座椅上搭著一件米色男士外套。
回到家,老婆已將熱好的飯菜擺在桌上。見我回來,就笑盈盈道:餓壞了吧?我答:酒蟲餓壞了。老婆盛了一碗飯,說:酒給你倒好了,這次幫你放了西洋參溫的,春天容易上火。酒杯邊是一盤大蝦、一碟涼拌馬蘭頭,一大湯碗排骨湯。我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跟她說道:我給你講個事啊。我抬眼看著老婆說道:剛才我去陳艷麗家修電,這個女人厲害,為了偷情,故意把電線剪了,也不去照顧病危的婆婆,我還跟這個情夫在門口撞見了……
老婆問道:哪個陳艷麗?
我被問住,正想拿出手機翻她的抖音看,卻聽到老婆皺著眉頭說道:你可不好亂說,我們干活的,不要管人家家事哦。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啊,我升車間主任了……
老婆扼殺了我表達的欲望,令我有些不快,她不知道,此刻我非常想說說陳艷麗,甚至是羞辱她,我不能就這么被她耍!這個女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虛榮、粗鄙、自私、輕浮,那些突然發(fā)達起來的女人有的壞毛病她都有。當然,我又是失落和傷心的,心頭空空的。其實,老婆也說過廠里的那些破事,誰跟誰好了,女的靠關(guān)系搞產(chǎn)量,男的常給女的買粉絲煲吃。但總之,今晚家里有喜事,老婆升職了,沒必要跟她抬杠。老婆很是高興,但表情羞澀,抿著嘴唇笑的樣子,好像升職是一件難為情的事,內(nèi)斂著不敢放開高興。緊接著,她盛了一碗湯給我,接湯碗時我看見她的手腕上圈著一根黑色橡皮筋。這根橡皮筋是剛從頭發(fā)上扒拉下來的,可見她已經(jīng)洗了澡,一頭柔軟的黑發(fā)散落在肩膀上,厚重的發(fā)量使她頓時豐潤不少。平時為了方便干活,她都是將長頭發(fā)扎起來的。此時,只要一動身子,香味就會從擺動的頭發(fā)上飄來,飄得我心里美滋滋的。舉著酒杯,我有點醉意了:你頭發(fā)披著還蠻好的。老婆的臉一紅,笑道:喝你的酒啊,要不要再倒點?我又問:你怎么沒有戴我給你買的手鏈?忽然想起去年她過生日,我特意去買了一條昂貴的手鏈給她。與此同時,陳艷麗珠光寶氣的樣子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弄得老婆在對面的解釋恍恍惚惚的:哎呀,我成天要干活的,不方便戴呀。
這個晚上,我跟老婆溫存一番,然后,一覺到天明。第二天早上醒來,老婆已經(jīng)去上班,圈在手腕上的黑色橡皮筋遺落在床單上,像一條奄奄一息的蚯蚓蜷著??戳艘谎?,我將它撿起來,捏在指間繞。眼前回放著老婆昨晚的瘋狂,升了職她顯然是高興的,還將這高興表現(xiàn)在對我的好上。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忘我,說激情四射也不為過,身子像一條蛇緊緊地纏在我身上——竟讓我分不清是她還是陳艷麗!耳畔,我聽到陳艷麗在說:現(xiàn)在的生活不就是一出戲么,都在演戲,你哄我我哄你!黑色橡皮筋在手指上繞了好幾圈,將指頭箍得發(fā)白。一股熟悉的氣味縈繞來,這是昨晚從老婆頭發(fā)上聞到的,洗發(fā)水的香氣混合著熱辣辣的汗水味,熟悉又陌生,還挺燙人的。
起床時,我順手將這根黑色橡皮筋揣進褲子口袋里,不知道老婆會不會來找它?手碰到手機,一頓,拿起來找到陳艷麗的名字,將陳艷麗三個字換成“騷擾電話”重新保存好。
李云,女,蘇州吳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鐘山》《青年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約五十萬字。有短篇小說入選年度選本。曾獲《廣州文藝》雙年展小說獎、第四屆葉圣陶文學獎、第四屆《鐘山》文學獎。出版有小說集《盛夏》《晚上遇見莫小海》。